第十章
初一上午,小西打電話來給爸媽拜年,當時媽媽剛從醫院查房回來,小西爸接的電話,得知是小西的電話,小西媽邊換鞋邊對老伴說:「問問她,冷的問題解決了沒有。……算了,我來跟她說!」但是沒等她過來接電話,小西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了,說是她要幹活去了,聲音匆忙。放下電話后小西媽問小西爸小西的情況,小西爸說他跟她沒說幾句,聽聲音像是有點兒感冒,鼻子齉齉著。小西媽就有點兒急,當即要打電話過去問,被小西爸勸住。說小西肯定正忙,否則不會正說著話呢匆匆掛掉。她現在到底是在婆家,還是個講究三綱五常的農村婆家,肯定有很多不便之處身不由己,他們得多多體諒,小西媽這才作罷。
爸媽的擔心一點兒沒錯,小西確實感冒了,還沒到何家前就感冒了。下了火車他們坐長途汽車,下了長途汽車在路邊等順路的拖拉機時,感冒了。儘管事先做好了禦寒準備,物質的心理的都做了,但是在山區的寒風面前,那所有的準備都嫌薄弱。風不大,卻異常尖利,迅速刺穿大衣、外套、厚毛衣遍布全身,凍得顧小西欲哭無淚。好不容易等到了拖拉機,更冷,由於不能活動,加上拖拉機的行駛等於加快了風速,冷得徹骨徹心,何建國敞開自己的大衣,把小西攬進懷裡,縮在丈夫的懷裡,小西說出了比寒冷還令她恐懼的事,離何家越近,這恐懼越甚。
「建國,他們要問孩子的事怎麼辦?」
「我肯定不會說你有問題!」
「——你得說你有問題!不育症,精子質量不高,或者數量太少什麼的,隨便你!」
「我已經跟他們說過是你不想要孩子——」
「你可以再跟他們說,你那麼說是怕傷他們的心。好好的一個兒子,不育症,爹媽能不傷心?你是怕傷爹媽的心,所以才把責任推到了小西身上。其實小西特別想要孩子,特別想要——」這話她原是仰臉笑著說的,不期然淚就涌了出來,只好趕緊把頭埋下去,話都沒能說完整。
何建國眼圈紅了,更緊地攬住小西:「我說我什麼都成!是太監是二尾子都沒問題!問題是,他們也得信啊。你想想,我要是不育症,你怎麼懷的孕?」
小西把臉向何建國懷裡深處埋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是悄悄流淚。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在哭,她知道他也很不好受很不容易。……拖拉機進村了,快到何家了,何建國不無困難開口了:「小西,到了我們家,給我點面子噢!」
小西使勁點了點頭,令他心痛。跟他吃這麼大苦,關鍵時刻,仍那麼顧及他。可她不知道,他這次這樣說已然不是為他了,是為她,為使他們家能對她有個好印象!他有種預感,小西可能真的不能生育了。他不在乎這個,只要他和小西在一起。但是,他們家在乎。如果他們家真的為了孩子發話讓他休了小西——不不不,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說出這個話來,他從現在開始就得為這事做工作,打基礎。說實在的,他今年春節也不想回家,他想利用這個時間加加班,工作上的事情耽誤得太多了。他之所以最後決定回去,全是為小西。他知道他要是說他不想回去,他家肯定不信,肯定會認為是小西不想回去。上次得知他們的孩子沒了后他爹話里話外已透出了這樣一個意思:這樣的媳婦,不要也罷,翻來覆去:「建國啊,說起來你是娶了個北京媳婦,好聽,風光,要我說就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錢也不多掙,娃還不願生,早知道她這樣咱還娶她幹啥?還不如娶個你嫂子那樣的,圖個踏實,進家做飯下地幹活,叫生孩子就生孩子!你嫂子什麼都聽你哥的,連句重點的話都不敢跟你哥說!你哥說東她不敢朝西,你哥說雞蛋是方的她就不敢說是圓的!」就差沒直接說出讓他把小西休了。但是這些話他不能跟小西說,說出來於事無補,還有害。依照小西的個性,肯定會說,那就離!可是,她真想離嗎?為他們,為小西,為這個來之不易的家,何建國得一個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吞到肚子里……
到了何家,建國爹、建國娘遠兜近轉跟顧小西說孩子的事,說那麼多話中心意思只一個,何家的香火能否繼續下去,全看小西的了。小西只能點頭只能說是,心中藏著的那個天大秘密,一點不敢透露。建國爹媽要是知道了他們家的生育工具不能生育,肯定會攛掇他們兒子把她休了——偏偏何建國又是那樣一個惟父母的馬首是瞻的大孝子——她受不了!她不能沒有建國!為這個她拚命幹活拚命表現,以做彌補。天天早起跟建國嫂子一塊兒做全家的早飯,飯後洗碗掃地收拾桌子。完了馬不停蹄準備午飯,午飯後等著她的是更大的一堆要洗的碗——不能讓建國嫂子洗,人家是做飯的主力還要管著兩個孩子——接下來是晚飯和晚飯後的碗。這一日三餐還只是一些常規的活兒,額外的活兒比常規的活兒只多不少,比如,親戚朋友來串門做客,令妯娌倆一天忙得腳不沾地兒。那天小西給爸媽打電話拜年匆匆掛掉就是因為何家來客了,小西得馬上接客端茶倒水。
小西的感冒開始還只是鼻塞流涕,接著就有些發燒。不想讓建國知道,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偷偷吃媽媽給帶的葯,說明書說吃一片的她吃兩片,一心希望能把病給壓下去。壓不下去,頭痛,全身骨頭痛,她咬著牙忍,不就七天時間嗎?怎麼忍忍不過去?不給(其實是不能)人家生孩子,還不幹活,讓她,也得把她休了!但是最終,沒有忍過去。不是因為苦,是因為委屈,而且是建國給她的委屈。
事情發生在中午,小西和建國嫂子忙了一上午,做了十三個人的飯,飯做好客上席后,她想趁此機會休息一下,就去屋裡躺下了。由於感冒藥里有撲爾敏,她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一睡就睡得不省人事,家裡客人什麼時候吃完的飯,吃完飯說話抽煙喝茶,她一概不知,更別說上前招呼了。許是建國爹娘那會兒對她就有些不滿——一屋子客人,只見大媳婦一人忙裡忙外,小媳婦在自己屋裡躲清閑,像話嗎?——下午,送客人走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堆了一灶屋沒洗的碗,於是建國爹發話了:「這都下晌了,晌午的碗咋還沒刷?」沒有人吱聲。建國爹又道,「小西呢?」
何建國忙道:「我去叫!」噔噔噔跑到自己屋門口,推開門,沖裡頭嚷:「小西,碗怎麼還沒刷?」
「我覺著有點冷……」這時小西感覺非常不好,感覺不像是一般的感冒了,似是重感冒,高燒,全身發冷,牙都咯咯響。
何建國眼睛一瞪——他爹媽還有做客的親戚都在他身後站著呢——說:「冷?冬天能不冷嗎?不冷還叫冬天嗎?把碗刷了,趕緊的!……我們去村東大伯家,下晌飯就在那吃。你刷了碗再去!」他必須得用這個態度這樣說話。本來爹娘對這個媳婦就不滿意。他若不這樣對她,他們對他倆主要是對她,只能更不滿意。何建國說罷,就隨全家人和親戚們走了,剩顧小西一人在家。小西強撐起身體刷碗,一個一個又一個,動作機械,感覺麻木,一種痛到極點的麻木。刷完那小山般一堆的碗盤,她簡單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拎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何家。要是知道建國這樣做時心裡頭的那些無奈和苦衷,她不會走;可她不知道。但也有另一個可能是:要是知道了,依照何建國的判斷,她會更早地毅然決然離開!
晚飯後,小航吃完飯就進了屋,上網瞎逛,恰遇兩個博客打架,總算找到了一點看客的樂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插了進去,大打出手惡意灌水,打甲也打乙,沒有觀點沒有立場,重在參與,只要能在虛擬世界里熱鬧得忘掉現實世界的煩惱就好。本來,他已經同意跟媽媽介紹的那個女孩兒回家看看了,但是見了簡佳后,決定放棄。同時又知道自己同簡佳絕無可能,即使他不顧一切地同意了,她也不會同意。她的自尊心太強,要不就不是簡佳了。就為沒按原計劃去那個女孩兒家,媽媽對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外面他沒地兒去,只好關在自己的房間里,哪也不去。父母當然感覺到了他對他們的怨懟,爸爸來敲了次門讓他給頂回去了,好在媽媽沒來。但他肯定他們在外面沒有閑著,就算嘴上閑著了心裡也沒有閑著,肯定在想,兒子怎麼了?每每這種時刻,小航就會痛感,父母的愛還是負擔。你心情不好,還要惦著他們因為你心情不好而心情不好,能不是負擔?有父母在跟前,你連心情不好的權利和自由都沒有。要是姐姐在家就好了,就可以替他分擔一部分父母的愛了。可惜,姐姐還有五天才能回來。
家中門鈴響了。小航毫不在意,打鍵盤的雙手停都沒停。這種日子,來人也不會是找他的。就是平常日子,一般情況下,同事朋友也不會來家裡找他。因為這不是他的家,他已經二十七歲了,該是自己出去單過有自己家的年齡了。就是不結婚,也該單過。一直沒有單過一是家裡條件不錯二是父母相對開明,但是此刻,他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出去租房或貸款買房了。此念頭一俟產生立刻不可遏制地膨脹,當下停止了與己無關的網毆,點了Google,準備查一查有關房子的信息,就是在這時,他聽到外面傳來了那個令他意外的聲音:「爸!媽!」是姐姐?這就回來了?何建國呢,也回來了嗎?小航騰地起身開門出去。
果然是姐姐!小臉烏塗塗的,幾天沒洗似的,頭髮也是,髒得都打了綹。爸媽顯然也是一肚子的問號,一左一右圍著她同聲亂問都聽不清到底問了些什麼,姐姐索性不答,也是顧不上答,只把包往地上一扔說了聲:「媽我待會再向您彙報我得先洗個澡!」就鑽進了浴室。
何建國沒有回來。
三個人都預感到事情不妙,又不知怎麼個不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答案。小西媽嘆了口氣,轉身去了小西屋。片刻后,找出小西的浴衣睡衣,拿著進了浴室。小航和爸爸等在外面,希望媽媽出來后能給他們一個答案。媽媽很快就出來了,快得不應該,當然也就不會有什麼答案。媽媽從浴室出來直接就去了廚房,給女兒做飯。到底是女人,關鍵時刻,比男人要有實際行動力。
小西媽給小西下的面,清水下的,切了蘑菇,卧了雞蛋,撒了蔥花,最後,滴上生抽和香油。本能覺著,女兒這時需要吃一點清淡的,連湯帶水熱熱乎乎的。
沒想小西連這都不吃。洗完澡從浴室出去直接就向她的房間里去,邊走邊說:「媽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吃。不餓。我想去躺躺。全身疼得厲害。」
小西媽立刻伸手去摸女兒額頭,立刻發現女兒正發高燒,當即拿體溫計測,五分鐘后,紅色水銀直指40.2℃!小西媽簡潔問清女兒情況——這次是作為醫生而問——果斷決定不去醫院看急診,在家作為感冒處理。服藥,物理降溫,大量喝水,而後,睡覺。
小西一覺睡到次日八點,整整睡了十三個小時。睡起來后,體溫降到了37.5℃——由於大量出汗,被子都濕了——家裡有一個醫生真好,否則大冬天發著高燒夜奔醫院折騰一趟,肯定得病上加病。這時小西媽卻提醒大家不能掉以輕心,早晨體溫下來,下午還有可能上去,建議小西還是要趁身體情況允許,去醫院做一下相關化驗,以利於進一步的對症治療。涉及到醫學專業,小西媽英明無比:化驗結果,白細胞計數高,中性也高,有炎症,需做抗菌治療。於是開藥、輸液,饒是如此,下午小西降下來的體溫還是升了上去,38.9℃,媽媽說晚上還會高,但又說不要緊,這是必然病程。……有一個當醫生的媽媽守著,有一個細心的爸爸端茶倒水伺候著,還有一個精力充沛的弟弟跑進跑出地為她買這買那,小西躺在家中暖暖和和的床上,身心彷彿化作了一片羽毛,柔軟輕盈飄哪是哪不計歸處。家真好!爸媽真好!自己能夠這樣放平身體躺在自家的床上被家人圍著照顧著,真好!弟弟給買來了西瓜,利尿降溫。一切兩半,捧一半送了來,中間還插著一把小匙。媽媽扶小西坐起來,爸爸為她在背後塞了個枕頭。小西接過弟弟遞過來的瓜——紅瓤黑子透著沙,根本不像是冬天的瓜——突然地,她哭了,大滴大滴的淚珠砸落在手中的瓜上。血濃於水血濃於水,儘管弟弟對姐姐心中有著天大意見,關鍵時刻,真情畢露!……小西爸媽和小航相互看看,沒有說話。屋裡,只有大風在窗外的嗚嗚聲。
是夜,小西爸媽雙雙並排坐在床上,久久沒睡。不是擔心女兒的病,病沒問題。他們擔心的是別的。許久,小西爸嘆了口氣。「哎呀,她這一走,那家人的年也過不好了。」
「那是他們自找!小西要不回來,再在那裡硬撐下去,發這麼高燒,挨著凍,還得干這干那,後果不堪設想,風濕性心臟病是輕的!」
「我是擔心他們倆以後怎麼處。……建國做得是不對,但她這麼說走就走也不合適。對於他們農村人來說,兒子連個媳婦都鎮不住,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情。」
「面子面子!面子重要還是命重要?小西回來就對了!小西能做到那份上對他們家夠意思了!不能光我們為你們考慮,你們一點不為我們考慮。……我女兒不是誰的戰利品,不想被誰的英雄兒子帶回家給父老鄉親們炫耀——直說了吧老顧,我煩就煩他們家這一點!動不動就是我們家媳婦我們家媳婦,吆三喝四地讓小西干這干那,人越多越來勁,那個時候他們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心裡明鏡似的:城裡女人有什麼了不起?不是照樣嫁到咱何家村?不照樣得聽我們的?對不起,這一次,我女兒還就是不伺候了!」
「行了。氣話就別說了。」於是小西媽不說了,說了沒有用啊,不解決問題啊。嘴上不說,心裡頭止不住陣陣的痛:女兒是愛建國的,否則她不可能委曲求全為他做到這一步!「我說,小西那病——我是說流產——還能不能治?」
聽小西爸問這個,小西媽皺起眉頭起身就走:這恰恰是她連想都不願想的一件事情,小西從前也去過何家,但是沒有像這次吃這麼大苦,為什麼?因為她不能給何家傳宗接代了!有這樣一個天大的短處,她吃再多的苦,何建國也不敢出面護她,越愛她越不敢護她,生怕激怒了何家長輩,翻了臉逼著他們散夥。小西爸這時候問這個,等於是往她正痛著的傷口上撒鹽!
第三天,小西體溫完全恢復正常。晚飯後測,36.8℃。小西媽收起體溫計,彷彿順便說起似的說:「小西啊,你堅持說是你不想要孩子,不是個事啊!」
「只要何建國心裡頭明白就行。」
「這已經不是你和何建國兩個人的事了。婚姻本來就不是兩個人的事。……」
「您的意思是不是說,這樣下去,我們有可能過不到頭?」小西媽猶豫一秒,點了點頭。小西心裡驚慌嘴上硬:「那就離唄!」
「別動不動就把『離』字掛嘴邊上!」
「咦,媽,上次不是您說的嗎,要麼跟他離,要麼跟你們斷絕關係。」
「前提呢?我的前提是怎麼說的?我的前提是,讓你有一個積極的態度,處理好跟他和他家庭的關係!」
小西沉默了。片刻后。「媽,當初我決定跟何建國好的時候,您怎麼不能使勁說說我呢!」
「你能聽嗎?」
「不能。」
媽媽被逗得笑了一下,笑也憂鬱。嘆口氣讓女兒早點休息,給女兒掖掖被角,關上燈出去,關上了門。
客廳電話鈴響了。小西媽順手接了電話,剛剛「喂」了一聲,就聽背後女兒屋門開了,女兒穿著睡衣跑了出來連聲問是誰的電話。是科里值班醫生的電話,請教主任38床的用藥問題。小西媽嘴對著電話回答問題,眼睛目送著女兒進屋,心裡頭為女兒難過。知道女兒盼誰的電話呢,幾天來她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老婆不辭而別,何建國為什麼連個電話都沒有?說實在話,就她本人來說,對何建國這個女婿無所謂——倒是小西爸對他的感情要深一些——她想他,僅僅是想女兒所想。放下電話后,小西爸從報紙上抬起頭來:「建國為什麼不來電話?」
小西媽不禁惱怒,很多事——比如何建國為什麼不來電話,比如小西的習慣性流產——大家心裡有數就可以了,為什麼非得說破?解決不了問題,徒然增加煩惱!她板著臉說聲「我又不是何建國我怎麼知道」,進了卧室,留下小西爸一個人在客廳里繼續看報。
次日,小西完全康復,到底是年輕。依媽媽的意思,讓她再卧床休息一天,可是病好了她哪裡還能躺得住?上午媽媽查房,媽媽一走她就下了床滿屋溜達。爸爸買菜去了,弟弟關在自己房間里不知在幹什麼,青春期孤獨症。溜達累了,看電視,看一圈,沒意思,再回去睡覺。不用想著做飯刷碗等等等等的事情,全身心放鬆。
小西爸買菜回來了,買了不少,有葷有素。通過上次老伴因何家那個什麼大伯的事情的發作,以及最近為兒女的事情老兩口的志同道合協同作戰,於倏忽間,他對老伴有了一種理解和憐惜,下決心放下自己的好惡,為家人、主要是為老伴生活質量的提高,努一把力。這幾天女兒生病,兒子鬧青春期孤獨症,老伴上午要去查房,他便一個人擔當起了一家人的炊事。衛生可以不搞,飯不能不吃。幾天下來,大家一致反映,小西爸做菜手藝明顯見長。同時進一步指出,他從前推說不會做,其實是不想做。不管大家說什麼,小西爸都笑著一一承認,因為都是事實。到現在他還是不想做,你看,從買到擇到洗到切到炒,忙活半天做一個菜,幾分鐘吃完。這時間浪費得不值,很不值。依他,這時間應該用來看看書,寫寫書,他有一本書已在小西他們的出版社裡掛了號的。但是,既然已決定為家人放下自己的好惡,那就要付諸行動。小西爸是個不說不做、說到必做的人。小西聽到動靜,過來了,幫爸爸擇菜洗菜,看著頭髮花白滿腹經綸的父親做著一些完全可以由保姆來做的事情,小西打心眼兒里嘆息。「唉,這次去何建國他們家,何建國一進家就問他家給咱家找保姆的事,挺上心的,這下子完了。」
「也不必遺憾,他就是找來了,也未見得合適。看過毛姆的《寶貝》嗎,一個短篇小說?」小西搖頭。小西爸說:「現在越來越能體會到毛姆寫這個東西時的心情了。」
「寫的什麼?」
「寫了一個好保姆。毛姆稱之為寶貝。辭典上對於寶貝的解釋是,珍奇的東西。那個保姆家政事務無所不通,甚至能為主人選擇搭配每天要穿的衣服,忠誠,善解人意,分寸感極強……」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小西叫,「後來有一次男主人喝多了酒,跟保姆睡了一覺,早晨醒來時心裡那個悔喲,想這下子完了,一個好保姆從此就算是沒有了。他當時甚至都不敢轉身,生怕一轉身會看到身邊枕頭上躺著一個頭髮蓬亂的腦袋——沒想到那保姆根本不在床上!時間一到,衣著整齊按時出現在他的房間門口,給他拿來了早報態度謙恭如常,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這顯然是毛姆的一個理想……」
「這是所有人的理想!誰都希望自己的身邊能有那麼一個完全合乎你的心意你的需要的人!」
「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理想。」
父女二人默默擇了會兒菜。小西開口了:「爸,您這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是什麼?」小西爸沒回答,小西替他說,「你和我媽都忙,都太看重事業,所以,反而沒能享受到普通人所能享受到的生活樂趣,是不是?」
「其實你媽這個人很優秀的……」
話音剛落,小西媽回來了。父女倆趕緊閉了嘴。小西媽敏感到了什麼,說你們是不是在家裡說我的壞話呢?小西笑說哪裡,說爸爸說您很優秀。小西媽也笑說,你爸說我優秀,指的是在外面。又對小西爸說,我這輩子沒有照顧好你,沒有盡到一個做妻子的責任,倘有來生,一定彌補。話說得真摯誠懇,一時間,氣氛頗有一些傷感。這時,門鈴響了。一家四口都在家,誰會來?按他們家慣例,沒有預約是不會有訪客的。
是何建國。何建國身邊是一個農村婦女——不用介紹就知道是農村婦女,簇新的紅西服里套著個棉襖,那西服目測就知道是化纖質地——除了農村人誰會這樣穿衣服?那婦女三十多歲,膚色較黑,但在如今這個審美多元的年代里,膚色黑已經不是缺點,她只須把衣服穿得正常一點,相貌就夠得上中上水準。
何建國說這是他給顧家帶來的保姆,姓夏。
何建國和保姆的意外降臨給顧家帶來了近乎喧騰的喜悅。小西媽問題多得不知先問哪個,結果問出的全是廢話,比如:「什麼時候回來的呀?」小西爸習慣性地去沏茶倒水,全想不到這二位此刻需要的不是茶水招待而是飯食果腹;小航則奔過去接包,接姐夫的包,接保姆的包,其實不用他接人家完全可以自己放下,他去接還得格外讓人勞神謝他……總之,一家人都在忙,忙得都不在點兒上,但何建國卻從中感受到了一個重要信息:這家人對他的到來是高興的,歡迎的,使他欣慰如釋重負,但仍是有些心神不寧,一邊在撲面而來的熱情的裹挾中笑著答著,一邊在想:小西呢?
小西在媽媽去開門、叫了一聲「建國」的那一瞬間,起身去了自己房間並關上了門。
小西爸最先從一家人的盲目熱情中清醒過來,扭臉向女兒房間看去,發現剛才開著的房門不知什麼時候關上了。於是對女婿說:「小西在屋裡。可能躺下了。病好了,還是有點虛。」何建國接著這茬兒忙道:「那我看看她去。」就去了。
小西就站在房間門口,何建國一進來,她就扎進了他的懷裡,與此同時,二人同時,說出了一聲久藏於心的「對不起」。何建國一手用力摟著妻子,一手撫摩著她的頭髮補充說道:「是我對不起你!我不知道當時你在發燒!」
小西聞此抬起頭來:「誰告訴你我發燒了?」
「咱爸呀。他給我打了個電話你不知道?」小西爸那天看出小西在等建國的電話后,當天夜裡,悄悄給建國打了個電話。沒告訴小西。告訴了不如不告訴。
小西把頭拱進丈夫懷裡:「爸真好!……建國,如果爸不打這個電話,你是不是就不原諒我了?」
「那是!說走就走,請示都不請示!知道什麼是『七出』嗎?」
「古代遣散老婆的七個理由——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得感謝共產黨感謝新中國——」
「你想說,如果在古代,我這樣的女人早就該被你『出』出去了。」
「都夠『出』一百多回的了!」
二人同時笑了,笑得同時冒出了淚花。何建國把小西走後他家裡發生的事情埋在了心裡。決定永不告訴小西。
那天晚上,何家男人們從親戚家做客回來,發現了小西的不辭而別,眾人當場震怒。建國爹終於說出了他一直想說怕兒子生氣而一直沒說的話:跟她離婚!馬上離!自作主張把孩子給做了,這是多大的罪過?自己還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還敢在家裡擺城裡人的譜。你再是城裡人再有文化身份再高又怎麼樣?只要對家裡人沒用,家裡人就不會高看你!何建國當場答應了父親的要求:離婚。顧小西的擅自離開使他在生氣的同時,也有一種如釋重負,他可以忍受她的無理取鬧,卻無法忍受她的為他承受。現在她既然率先決定不再承受,那麼,他們之間的那最後一絲聯繫,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就何建國離婚的事情商量了很多,甚至商量到了再為何建國找什麼樣的媳婦的問題。建國娘看中了村東一個誰誰家的姑娘,遭何建國一口拒絕。同時再次為自己悲哀:他若不是一個「兩地人」,何至於這樣難?要麼跟小西那樣的城裡女孩兒,要麼跟村東那個誰誰家的姑娘,關係都會簡單得多。建國爹到底是到過北京見過世面的,也否定了建國娘的建議,跟兒子說,咱找一個建國那樣的、從農村考出去的閨女!何建國苦笑笑沒有說話。
後來,小西爸打來了那個關鍵的電話。說它關鍵,不僅是因為讓何家知道了小西出走的實情,同時,還讓何家感到很有面子:兒子的北京老丈杆子主動打電話修好來了,他們還是怕他們兒子不要他閨女!要是沒有後面這層意思的作用,小西也很難得到原諒:你病了,病了可以說嘛,為啥不說,腿就走?但是,建國爹也沒說就此徹底原諒了小西,就為一個電話就原諒,哪那麼容易?他最後的話是:建國,跟她說,今年我和你娘就要抱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