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建國爹要走了。

何建國給爹收拾了兩大提包的東西,大部分是一些舊衣服,其中大部分是小西從她媽家拿回來的,他家的舊衣服早給老家人拿得差不多了。那些衣服說是舊衣服,都不能算舊,有的不過才下過一兩次水,但是不給怎麼辦?買新的或讓爹空手回去,都行不通。地上還有一箱子雪碧,也是小西從她家拿來的,她媽醫院春節分的。那家人從不喝這類糖水飲料,經常是領回來就放那兒,放過期了,就扔。有一次小西跟她媽說沒人喝就送人吧,她媽回說這種東西怎麼好送人?不好送人,卻好送給他爹。

「爹,這雪碧還帶嗎?」他問。心裡多麼希望爹說不帶了,那麼,他就可以把它扔掉,痛快而瀟洒地扔掉,當著顧小西的面。

「帶!為啥不帶?帶回去給大傢伙分分!」

「沉的……」

「沉啥!咱別的沒有,有的是力氣。給我找個結實點兒的繩兒捆上幾道就中!」

何建國找繩子捆雪碧,心頭酸楚:什麼叫人窮志短,這不就是?

那六萬塊錢的事,到此刻還沒有最後定奪。他跟父親說的是,他跟他媳婦談;跟小西說的是,他跟他爹談。兩頭糊弄。他們倆給他的最後期限都是,建國爹走前得把這事定下。他定不下。只有想法子不讓這兩人在最後一刻碰面,碰面必要談及此事,一談必得攤牌。他怕攤牌。只得又兩頭糊弄,跟小西說他爹走不用她送了,他一人去就行;跟爹說小西工作忙,不能回來送他了。

顧小西卻來了,專程從單位趕了回來,理由冠冕堂皇:爹要走,她不能不回來送送。建國爹一看兒媳婦特地趕回來送行也是喜笑顏開,令何建國心情沉重。他知道小西為什麼要專程趕回來,也知道他爹見到小西后的高興不僅僅是為了她來送行。他們兩個人心裡頭都不踏實,都想在最後一刻,當面鑼對面鼓地把六萬塊錢的事情落到實處。

他們打車去的北京站。是小西的建議,說錢她出。一路上何建國心驚肉跳,豎著耳朵聽他倆說話,像等待火情命令的救火隊員。一路無戰事。計程車在北京站路對面停下了,剩下一段不近的路需要步行,其中包括一個過街天橋。過天橋時何建國因東西太重加上上橋——他把倆大提包一箱子雪碧全招呼到了自己身上——累得呼呼地喘。擱早年間,這點兒東西這點兒路對他根本不算是事,現在不行了,心都快從胸腔里蹦出來了,白領做太久了。爹心疼他,說放下東西歇會兒吧,他想也沒想就同意了。要是他知道後果,累死也不會歇這「一會兒」——就是在這一會兒的工夫,老婆和父親交上了鋒。正面交鋒。

顧小西心裡頭對何建國的「糊弄政策」明鏡似的,知夫莫若妻,否則她不會撂下手頭工作從單位趕回來為公公送行,她沒那麼賢惠。她來,為的就是要在最後一刻,跟他爹面對面把六萬塊錢的事情敲定。路上沒說是因為車上有司機,她不想當著外人說這種丟臉的事,哪怕陌生人。心裡卻一直在琢磨,在醞釀,從哪說起,怎麼開頭。最後決定實話直說。一下計程車她就開始找機會說了,一直沒有機會。他爹為減輕兒子負擔一直用一隻手向上托著那個雪碧箱子,兩個人像連體嬰兒似的粘在一起,讓她無法置喙;再加上身邊呼呼而過的汽車的嘈雜,也不是談話的氣氛。後來就上了過街天橋,上橋后他爹說「歇一會兒」,小西便覺著機會來了,靜待何建國把肩上的東西放下,建國爹在雪碧箱子上坐下摸出煙捲點火。她來到了建國爹面前,站住,叫了一聲:「爸!」何建國一聽這聲叫就知大事不好,那是一聲深思熟慮之後的叫,一聲鄭重其事的叫,一聲下定了決心的叫。情急之下何建國一把拉住了小西的手,用手語懇求:不要說。小西甩開了這隻手,直視著建國爹的眼睛:「爸,謝謝您想著給我們蓋房,但是我們用不著,蓋了也是浪費,我們不要。」

建國爹不想直接跟兒媳對話,轉看兒子。那目光有著千鈞之力,壓得何建國不得不鋌而走險。「什麼話!老家兒給蓋房哪有不要的理兒?」

建國爹鬆口氣,滿意地使勁兒點頭,可惜小西根本不看他,只輕蔑地看何建國一眼,扭頭就走。要說的話已經說了,沒必要再跟他們糾纏下去。何建國去追小西,他爹在身後緊著囑咐:「好好教育教育她。媳婦不教育不行,由著性子慣不行,慣長了慣出毛病來,她能給你上房揭瓦!」何建國答應著飛奔而去。

在天橋的盡頭,何建國追上了小西。這個距離在他爹的視線之內,聽力之外,使何建國可以放心地對小西暢所欲言。「小西,對不起……這次就算了,就算你給我個面子,給我個面子還不行嗎?」

「我已經夠給你面子了!領著一堆人來找我媽看病,事先連個招呼都沒有,我媽二話不說,那麼忙那麼累,帶著他們跑上跑下;說要住咱們家裡,我立刻騰地兒!」何建國連聲說「知道」,顧小西問:「那你還想讓我怎麼著?」

「那房就要了吧。」

「錢呢?!」

何建國不說話了……

建國爹坐在雪碧箱子上,倆提包貼腿邊靠著,抽著煙,踏踏實實等。時間還早,他們原本預備坐公共汽車,出門后坐的出租,時間富餘出來不少,正好,讓兒子跟媳婦好好說說。抽完一根煙的工夫,兒子媳婦肩並肩過來了。媳婦的臉色不錯,看樣子談得挺好。建國爹心想,好了就好,他就不說什麼了。年輕人嘛,都有個犯錯兒的時候。這工夫,小夫妻倆來到了面前。「爸,」兒媳婦臉上堆滿了笑,「我和建國說好了,那房,我們不要了。」

建國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兒子,兒子居然點了下頭。建國爹先是吃驚,繼而憤怒:「不要也中,錢得出!」

小西也憤怒:「為什麼?」

「為什麼?」建國爹一字字說,「因為我們生了他養了他!他和他哥當年考大學都考上了,我們只能供一個,就供了他!一家子省吃儉用,供他一個!噢,他出息了,進城了,有錢了,就可以不管爹娘不管家了?」

「他怎麼不管你們了,你還得讓他怎麼管?……爸,您要的太多了,已經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

建國爹不想再跟兒媳婦說話,跟她說不著,失身份。他轉看他的兒子。「爹,」兒子話說得很艱難但是很清楚,「爹,我,我們現在確實是有一點兒困難……」

建國爹全身哆嗦起來:「你,你這個兒子,我算是白養了你!」

「合著您養他就是為了吃他啊,他是豬啊還是雞啊?」小西挺身而出。得說了,是時候了,不說他永遠不會明白!「爸,別動不動就說你們如何如何生了他養了他,如何供他上了大學,這些都是做父母的起碼責任,他哥哥您也該供他上大學的,您沒這個能力供他您應該為此感到慚愧才是!……」

這之前,從心裡說,何建國立場一直在妻子這邊。是在小西提到了他哥哥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又被那種熟悉的慚愧和憂傷緊緊攫住,同時,刀削斧鑿般的一幕在眼前閃出:土屋,土炕,父親居中而坐,他和哥哥一邊一個,三人中間的炕上擱著兩個攥成團的紙鬮。父親讓他們抓鬮決定誰上大學,哥哥先抓。當哥哥把手伸向炕中間的那兩個鬮時,何建國清清楚楚看到,那手在抖。是啊,一抓定終身,這是何樣的殘酷?哥哥抓起兩個鬮中的一個,停了一會兒後方才打開來看,看后就交給了父親,而後,下炕,一聲不響抓起門邊的鋤頭,下地幹活。那鬮上寫的字是:不上……那邊顧小西還在說,但他已經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了,心疾跳,血沸騰,耳朵裡頭嗡嗡作響。他走到她的對面,對著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出手,就是一掌,一聲「啪」的脆響之後,整個世界似乎都靜了下來。小西獃獃看他,眼睛里只有意外只有驚詫沒有憤怒也沒有痛苦,那眼神如同一個受了其無條件信任的大人傷害的孩子。北京的春風呼嘯而過,鼓動著地上的塑料袋隨之起舞,白的,紅的,藍的……

父子二人向北京站走。

兒子像頭負重的駱駝,肩上一前一後搭著兩個大提包,兩手一手提雪碧箱子一手拎父親路上的吃食。父親空著兩手什麼都沒有拿,兒子不讓他拿。沒辦法,只好用手使勁兒向上托那沉重的雪碧箱子,以讓兒子輕鬆一點兒。兒子剛才的孝順舉動使他欣慰,但同時也令他不安、難過,為兒子難過。城裡媳婦不像農村媳婦,打就打了。如果媳婦為這事跟兒子較起真來,兒子可怎麼辦?

小西被打得半邊臉腫起來了,紅里透亮。家裡一片凌亂,電腦都拆下裝箱了。簡佳勸過小西電腦不必帶,小西不聽。給弟弟顧小航打過電話了,他答應一下班就來接她。東西收拾好看時間還早,小西對簡佳說我們先去醫院好不好?臉的腫痛使她說話嗚嗚嚕嚕;簡佳說用不著去醫院吧,在家上上冷敷就可以了。小西這才說她想去醫院把孩子做了。簡佳大吃一驚:幫朋友離家出走,可以;幫朋友把孩子做了,不行。她可擔不起這個責任。這事得馬上通知何建國,這之前得想法把小西穩住。但是,怎麼穩?突然,她想到了預定大後天召開的陳藍圖書新聞發布會。陳藍最終全盤接受了出版社的意見,包括書名和作者名,使書的出版得以順利進行,其間顧小西功不可沒。「大取捨」之後她又找陳藍懇談三次,言辭真摯苦口婆心說到動情處幾次潸然淚下泣不成聲,陳藍不敵,終被拿下,陳藍的心是肉長的。顧小西是陳藍新書新聞發布會的主持人。

「現在做了怎麼也得休息幾天,新聞發布會怎麼辦?」簡佳說,「要我說,開完了會再說,不差這兩天。」小西這才沒再堅持。簡佳鬆了口氣,索性進一步做一做她的思想工作,她斷定她是一時衝動,這時需要有人幫她冷靜下來。「小西,為什麼要把孩子做了?」小西不吭聲。簡佳又道,「不想跟他過了?」

「不是不想,是不能。不能過了,沒法過了。」小西開口了,「當初我媽一直跟我說,門當戶對很重要,貧賤夫妻百事哀。我聽都不聽,跟我媽扯什麼寒窯雖破避風雨,夫妻恩愛不夜天——想想都肉麻!按理說,簡佳,兩人結了婚,就應當以夫妻間的關係為主,是不是?要不結婚幹嗎?跟爹媽過算了!可他永遠是,一事當前,先替他們家打算,偏偏他們那個家的事又特別的多。開頭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現在明白了,都是窮鬧的,要不怎麼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你看,現在都開始打老婆了!」

「不過是極偶然的一次!」

「偶然中的必然!有一次就有兩次!簡佳,你知道嗎?他們那裡興打老婆,吊起來打,用鞭子蘸上水,抽!有一個婦女給打得全身皮膚像癩蛤蟆,夏天都不敢穿短袖褂!……」

簡佳聽得身上嗖嗖地起雞皮疙瘩。

小航提前來了,儘管事先知道姐姐叫他來是為了什麼,來后還是吃了一驚:客廳地上堆著兩個大紙箱子外加一提包,根本就不是他以為的象徵性帶點兒東西、做一個出走的姿態。接著他看到的是,姐姐紅腫透亮的臉。而後,得知了事情原委;而後,一言不發轉身出去。小西見狀趕緊叫簡佳把他追回來,說他肯定是去找何建國了,千萬不能讓他去。簡佳答應著出去,小西站原處沒動,剛才就覺著肚子有點兒疼,這時突然開始加重。簡佳在電梯口追上了顧小航。「小航你就別搓火了,夫妻打架過點兒火不算什麼!」

「是嗎是嗎是嗎!把老婆臉都打腫了叫『過點兒火』叫『不算什麼』?!」

「小航,」簡佳耐心開導,「你是男孩子你不懂,你姐至少到目前為止,並沒有打算真的離開他。」

「你怎麼知道?」

「女人更了解女人……」

「女人和女人不一樣!」小航哼了一聲斜看簡佳,「我姐是個透明的人,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她才不會像某些女人似的裝模作樣,時不時要上演一下『拒絕秀』『出走秀』,貌似自尊自愛,實際上呢,不過是一個小伎倆,是為了給愛她的、她也愛的男人施加壓力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簡佳不可能聽不出顧小航話中的「話」來,剎那間,所有的不解都有了「解」。當初,為沒要劉凱瑞的一對耳釘,顧小西都能痛心疾首跟她掰扯個沒完,可當得知她把房子汽車還給了劉凱瑞時,竟未置一詞。為此她一直納悶呢,還想是不是因為她自己家裡最近事情太多一時顧不上她了呢,想都沒想到她對她會是這樣的一個看法,居然認為她是在作秀,並且,還把自己的小人之心當成事實告訴了她的弟弟!……這工夫,顧小航已進了電梯,待她反應過來,電梯門已關。簡佳無處發泄越想越氣,一伸手,按了電梯的按鈕:走了!不管她的事了!既然她這麼不夠朋友,她跟她也犯不上客氣!

電梯樓層顯示數字到達「1」后,停了停,開始向上升,2,3,4,5……到18層,當,停住,片刻后,門開,簡佳已邁進一隻腳去了,聽到有人在叫「等等」,是顧小西,邊叫邊走,紅腫著半邊臉,兩隻手捂著個肚子。是肚子疼了嗎?懷孕肚子疼可不是好事!簡佳心一軟,伸出手來撐住了電梯門,等小西過來……

何建國在公司工作。送走父親后他直接就來上班了,這些天耽誤工作太多了,不能再耽誤了,跟老婆的事情只能先放到一邊,等晚上下班回家后再說。屋裡十幾個人,十幾台電腦,十幾個鍵盤同時,答答答答。砰,門不知被誰推開,用勁之大,撞到靠門一個電腦桌后又被彈了回來。眾人受驚抬頭,齊齊住手看去,答答答答的電腦鍵盤聲喀嚓一下子止住,屋裡頓時寂靜異常。

門口,站著個身穿夾克仔褲的陽光大男孩兒。陽光男孩兒是指類型而非神情,此刻,那男孩兒臉上不僅沒有陽光,相反,陰雲密布。人們驚訝之後有一點兒緊張也興奮:要出事了!天天打卡上班,上班就打鍵盤,中午連吃飯加小休一個半小時,生活委實枯燥。但是,要出什麼事呢?要和誰出事呢?人們看一眼門口的男孩兒,又扭著脖子看四周諸同事,想找出那個可能要出事的人。但幾個平時看著最可能「出事」的人這會兒也都在扭著脖子四下里看,表情真誠。人們不是沒看到他們組長在第一時間就站了起來,但是壓根兒想不到「出事」的會是他——組長一向老實本分遵紀守法——就都沒有往心裡去,直到他們的組長沖那男孩兒叫了一聲:「小航?」聲音里有一點兒意外,又不完全意外。

「你出來一下。」男孩兒的聲音尚算平靜。

「有什麼事嗎?」組長問。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那是一種故作鎮定的明知故問。

「叫你出來你就出來!」男孩兒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顯然是忍無可忍。

眾人屏息靜氣目不轉睛,如看懸疑大片。這時組長不僅沒有出去,反而坐下了,態度也變得冷淡。「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正忙。」他說。說完開始打電腦,答答答答。說時遲那時快,沒容眾人弄明白是怎麼個過程,那男孩兒已經在組長桌前站定並且伸手揪住了他的領子,屋裡頭頓時發出一片「噢」「啊」的驚叫。保安聞訊提著警棍沿樓道跑來,正好遇到顧小航揪著何建國的衣領走出辦公室,保安欲向前干涉,被何建國制止。「沒事沒事。這是我們倆的私事,你們別管!」又回頭囑咐他的下屬:「你們干你們的活兒,這個項目一定要——」話剛到這兒,人被揪了個趔趄話被截斷。兩人拉拉扯扯地走了,留下身後一片緊張的興奮,一片議論紛紛……

小西和簡佳乘出租往何建國公司趕。簡佳是在最後一刻,出於人道主義考慮,才陪顧小西來的。一路上,顧小西不停撥打顧小航的電話,沒人接聽。待趕到何建國辦公室,方知那二人已去了樓后的公司內部停車場,辦公室有個窗戶正對停車場,此刻,全辦公室的人都擠在那裡向下向外觀看:那個大男孩兒正對他們的組長大打出手,一個步步緊逼,一個節節敗退,整個局面完全呈一邊倒狀態,令看客失望。好比看比賽,勢均力敵有來有往才好看,退而求其次也得是自己人那方是強者。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局面,叫人心有不平也生鄙夷:組長這是怎麼啦?平時看著也是條漢子,關鍵時刻怎麼會這樣?有什麼短處給人家捏住啦?什麼短處呢?欠人家錢了?勾引人家女朋友了?一時間議論個不了。小西奮不顧身擠進去來到窗前,沖樓下叫:「小航!」但這叫聲完全為嘈雜和距離消弭。小西想想,果斷轉身擠出去向外跑,跌跌撞撞,兩手一直捂著個肚子。簡佳看出她情況不妙,叫她不聽,只好也跟著跑。二人從樓上又跑到樓下,跑到外面,好不容易來到停車場邊上時,小西再也跑不動了,站住了,蹲下了。簡佳問她怎麼了,她擺手叫她去叫小航別打了,不用說,心疼何建國了。簡佳嘴裡應著腳下沒動,心裡對顧小航的行為頗為欣賞。這男孩兒雖說有點兒討厭,對姐姐倒挺仗義,還會兩下子拳腳,她要有這麼個弟弟就好了,關鍵時刻為她挺身而出報仇雪恨兩肋插刀……突然,她尖叫起來,顧小西聞之抬頭看去:弟弟顧小航被何建國摔出了老遠!眼見弟弟欲起身再戰,小西掙扎著來到他的身邊。「行了小航,摔著了沒有?他不打是不想跟你打,真打你能打得過他?他怎麼長大的你怎麼長大的?他從六歲就下地幹活兒了別的沒有有的是力氣更別說他還練過跆拳道!」

何建國冷冷看他們姐弟一眼,轉身就走。小西挽著弟弟的胳膊向外走,走了沒兩步就軟軟地向地上癱去,小航和簡佳同時大叫:「姐!」「小西!」何建國聞聲回頭,一驚,飛奔過來,把顧小航和簡佳扒拉一邊,一把把妻子橫著托起大步向外走去……

外一科主任呂姝請來了她的同事婦產科主任,為女兒會診。診斷結果是,先兆性流產。婦產科主任邊刷刷地開著藥方邊說對先兆性流產來說藥物是次要的,關鍵是休息,卧床休息。卧床少則半個月,多則一直到生。而後舉例說明——由於病人是呂姝主任的女兒,她很耐心。有一個婦女,習慣性流產,從懷上后就躺在床上保胎,躺了九個月,快生了時,不小心打了個噴嚏,流了。從看到女兒紅腫的半邊臉、大致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呂姝主任就再也沒看何建國一眼,從婦產科出來,叫兒子直接把女兒送回了家去。

顧小西決定跟何建國離婚,同時決定把孩子保住,給自己的理由是,丈夫是靠不住的,孩子是自己的。深層的動機她對自己都不敢承認:這次若再流產,她就極有可能是習慣性流產,極有可能不能再生孩子。就是說,這也許是她要孩子的最後機會。沒有了丈夫又沒有孩子,對一個女人來說,她再有什麼也沒有意義。小西在媽媽家保胎,班也不上了。婦產科主任給開了兩周的假條,兩周后若還是不行,再開再續。

晚上,一家四口吃飯。飯菜是小西爸從食堂里打回來的。菜很咸,油很大,小西跟爸爸訴苦說自己懷孕不能吃咸,小西媽聞此筷子一下子停在了半空,她倒要看看丈夫怎麼說。「我們食堂的菜越來越不像話。」小西爸這樣說,而後,把另一盤菜調到女兒面前,又說,「這個西紅柿炒雞蛋還行。」——裝沒事人!小西媽不由得火從中來。

自從丈夫退休后,小西媽就患上了「退休丈夫綜合症」。這種「症」最早流傳於日本。日本由於男人上班掙錢妻子在家持家,兩相看不見彼此不了解倒也相安無事。但一旦男人退休回家與妻子終日面對,妻子就會了解並看清丈夫的本性,如果這時這個丈夫仍端著個架子,家裡的事情仍什麼都不幹的話,就會使妻子產生厭惡情緒,患上所謂的「退休丈夫綜合症」。

顧家一向以吃食堂為主,年復一年一吃幾十年。小西媽是個追求精緻生活的人,吃飯是精緻生活的第一要素,她做菜很好,卻沒時間,醫生的時間得隨病人安排。從前小西爸也忙,要講課要帶學生要寫書還要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就是說,也沒時間。於是兩個人只好吃食堂。從結婚那天起,不,從單身起,就吃食堂,直吃到今日。本想丈夫退休後事情少一些了可以在家做做飯了吧,不想他說他不愛做飯。這是理由嗎?都說男女平等男女平等,實際上到什麼時候也別想真正平等。倒過頭來試試,要是女的退了,男的工作很重要很忙很累,會怎麼樣?那女的會全力以赴照顧他保障他,頂在頭上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男的就不行,倒驢不倒架,不僅不會照顧你,相反,你還得分心顧及他退下來后的情緒自尊還得哄著他。她一天累到晚,下班后常常步子都邁不動,回到家餐桌上等待著她的,永遠是食堂大師傅的大鍋菜。蘿蔔白菜土豆,吃起來全一個味兒。這次女兒先兆流產她叫女兒回家調養,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家裡有他這個退休在家的爸爸,沒想到他還是不做飯,叫懷孕的女兒也跟著吃食堂!……小西媽心裡的火突突地冒,趕緊用筷子夾起一根小油菜塞嘴裡嚼,她不想激動。激動最耗體力精力,她沒體力也沒精力,今天她做了兩台手術。小西偏偏不看眼色,吃了口西紅柿炒雞蛋后,仍嘟嘟囔囔嫌不好吃,這下子小西媽心中的火再也壓不住了,叭,把筷子一放,碗一推:「嫌不好吃回自己家吃去!」起身走開,進了書房。

小西對爸爸伸伸舌頭:「對不起啊爸,都是我不好,要飯吃還嫌涼,真不像話!」拉起爸爸的手,扇自己一小嘴巴,又道,「請個保姆吧爸?」

小西爸搖頭:「我要寫書,家裡有個外人晃來晃去的怎麼寫?事實上保姆不是問題的關鍵,你媽她呀,是心裡頭不平衡。」

小西媽聞聲從屋裡出來:「我是心裡頭不平衡,叫你,你能平衡?……其實打飯吃做飯吃我無所謂,幾十年都過來了,可現在不是小西在家嗎?孩子懷孕了,需要營養。先兆流產,不能動。你在家沒事,怎麼就不能給她做一點吃?」

「做什麼?怎麼做?」

「不會做可以看書,家裡這麼多菜譜!做菜又不是什麼高精尖技術!」

「我以後注意打她能吃的菜回來,不,單給她要小炒。」

「怎麼就不能做?!家裡什麼都有,鍋碗瓢盆火,可到頭來,整天吃食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吃食堂!」

「難道人一退休,就得在家做飯?」

「為什麼不能?!」

「要不,咱請保姆?」到這時為止小西爸的口氣還是商量的,息事寧人的。可惜小西媽不以為意。

「你以為保姆是說請就能請得到的嗎?小西現在就需要——」

「別老拿小西說事!我看你就是借題發揮!」小西爸終於不再客氣,一針見血指出。這並不符合他的本意,他一向主張兩個人有意見有看法單獨交談,是她非要當著兒女的面讓他下不來台,他得讓她懂得讓人下不來台就是讓己下不來台這個道理。

「對!我就是借題發揮!」小西媽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知識分子尤其是女知識分子,其文雅通達只對外而不對內,在家裡對家裡人,她們可與任何一個市井女子相媲。小西媽走到小西爸面前,伸出一個食指指著小西爸的臉道:「當初小西要跟何建國結婚我就反對,就你,一個勁兒地充好人,說什麼兒女的婚事父母不要干涉太多。我們這樣的父母干涉兒女的婚事那還不是為了兒女好嗎?聰明人最大的聰明就是肯聽取別人的人生經驗,她暫時想不通以後會有想通的時候。要都像你,由著兒女去,哪怕看著他往錯誤的路上走也由著他去,等他吃了虧再說,那是做父母的態度嗎?整個就是不負責任嘛!」

…………

看著激憤的母親鬱悶的父親,小西心裡發愁:自己一個人住這兒已然擾亂了父母的正常生活,要是再加上個孩子,長期住家裡,肯定不行。過了這段,等身體情況穩定穩定,趕緊回去跟何建國把該辦的手續辦了,一二三四五,該分什麼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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