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在楊紅看來,周寧的愛算得上激烈,而且是一種毀滅性的激烈,因為在他的夢中,周寧不是毀滅他人,就是毀滅自己,給人的感覺是這段愛情就是他的一切,不成功便成仁,沒有第二種可能。想到這一點,楊紅就覺得周寧這份情好沉重,好像是交給她一顆赤裸裸的心,自己一不小心就會傷害了它。
有時周寧問楊紅:「你以後遇到更好的人,會不會不要我了?」
楊紅想了想,說:「我會的,不過這個更好的人,只能是一個比你更愛我的人,其他什麼我都不在乎。」
周寧就釋然了:「那我就不擔心了,因為這世界上不可能有比我更愛你的人的,我是用我整個身心來愛你的。」
楊紅聽了很感動,但有時又覺得自己只能看到周寧的整個身在愛她,至於他的心,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肯定是整個都在愛她,因為周寧不怎麼愛用言語表達。周寧要見面都是很迫切的,但見了面,卻並沒有很多話說,除了講夢,差不多沒什麼別的話說,都是楊紅說,他聽。楊紅就把自己的童年吶,自己的愛好興趣啊,自己的父母啊,自己的女伴啊什麼的,都拿出來講。周寧就一直聽著,也不置可否。
周寧的心思是在肢體語言方面,先是要抓抓手,過幾天就想要抱一抱,再過幾天就想接吻,等等等等。這些環節都發展得迅猛異常,達到了一個環節,就開始企求下一個環節,像打遊戲機一樣,今天打過了第一關,以後就天天都能打過第一關了,第一關就不算什麼了,就只想著怎樣打過第二關了。然後是第三關、第四關,握手這一關是第一次見面就打過了的,所以第二天兩人一起看電影的時候周寧就很理直氣壯地握住了她的手。楊紅雖然覺得太快了一點,但昨天都被他抓過手了,再說自己的手被周寧的大手握著,也有一種很溫暖的感覺,怪舒服的,也就由他握著。
電影散場后兩個人出場時,門口擠得不行,周寧就緊緊握著她的手,在前邊開路,令楊紅很有一種被呵護的感覺。從那以後,兩個人不管到哪裡去,周寧都要拉著她的手,就連騎自行車的時候,都要從前面伸過一隻手來,叫楊紅給一隻手他握著,說,我抓著你的手才放心,因為我做夢的時候,都是等我騎到目的地,下了車,就找不到你了,不知你什麼時候就從車後座上悄悄溜走了。我不拉著你的手,我騎車騎不安心。
有一個周末,楊紅回了老家看望父母。傍晚的時候,有一個鄰居家的小男孩跑過來,鬼頭鬼腦地對楊紅說:「有個男的在河邊等你。」然後給她看一個鑰匙鏈。楊紅認得那是周寧的,但她不敢相信她前腳走,周寧後腳就到了,要坐三個小時的車,車票也不便宜,再說,說好了第二天晚上再在學校見面的。楊紅將信將疑地跟著那個小男孩跑到河邊,見真的是周寧等在那裡,見到她就說:「等不到明天了,就跑來了。」
那天晚上,兩個人一直纏綿到很晚。楊紅還沒對父母說周寧的事,不敢貿然把周寧領回家去,就問周寧,這麼晚了,你上哪兒去呢?周寧說,我到車站去坐一個晚上,明天跟你一起回H市去。楊紅想到他一個人在車站坐一晚上,就很心疼,但也沒有別的辦法,誰要他不打個招呼就跑來的呢?
臨別的時候,周寧突然伸出兩隻大手,一手一個地握住了楊紅的兩個乳房,楊紅只覺得頭一麻,全身像癱軟了一樣,想罵他一句也沒罵出口,就由他那樣握著,握了好久。從那以後,這差不多就成了周寧的經典動作,就是在外面看露天電影時,旁邊都是人,周寧也會趁著夜色,從後面抱著楊紅,手就從領口處伸進去,姿意妄為。不過因為他慣常會一邊摸一邊問:「好不好玩?過不過癮?」讓楊紅覺得他在開玩笑,像揉兩個包子一樣,反而沒有了第一次的感覺。
楊紅相信愛情是需要表白的,雖然這些小動作也是一種表白,但愛情是需要用言語來表白的,相愛的人應該會有一種想要用言語表白的衝動,心裡有那份情,總會想讓對方知道吧?
楊紅記得小時候,曾偷看過爸爸寫給媽媽的情書,那時爸爸還在另一個縣教書,兩個星期回來一次,但就是這十幾天的間隔,他和媽媽之間也要寫信的。外婆總罵媽媽,說幾個錢都讓你拿去交給郵局了。楊紅不知道信上寫了些什麼,因為那時年紀還小,認得的字不多,但爸爸信中對媽媽的稱呼她是認得的,爸爸叫媽媽「貞兒」,因為媽媽的名字里有一個貞字。楊紅記得自己看見了這個稱呼,就跑到媽媽面前叫她「貞兒」,把媽媽逗得大笑,說:「你這個包打聽,人小鬼大,偷看我的信了?」
周寧不愛用言語表達,楊紅叫他把心裡想的說出來,他就說:「沒想什麼,就覺得愛你。」楊紅就拿雜誌上看來的話責備他,說:「雜誌上說了,思想是以言語的形式存在的,如果你心裡有那份情,你怎麼會沒話可說呢?」
周寧也有一句現成的話可以對付:「雜誌上還說了,能夠言說的愛情不是真正的愛情。」
兩個人就笑起來,說要去討伐雜誌社主編,問他為什麼登這些自相矛盾的東西。
有一天,楊紅寫了一首《思念》,自己也不知道是抒的真情,還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楊紅想,現在都到這份上了,也無所謂誰開口追求誰了,我寫給他也不丟人了,說不定把他帶動了,也寫給我。於是,就把自己寫的詩給周寧看:
願思念只是天邊的一片浮雲
微風拂過,不留絲毫蹤影
願思念只是沙灘的一對腳印
潮漲潮落,頃刻將它填平
願思念只是大海的一朵浪花
一波未起,一波已停
而思念彷彿月邊的寒星
朝朝暮暮,放射光明
周寧看是新詩體,朦朧記得有「南舒北顧」的說法,準備「舒婷」、「顧城」地猜一下,但想起上次的教訓,就沒有亂猜,直接就說:「是你寫的吧?寫得好,寫得好,我肯定寫不出來。」
楊紅見他喜歡她的詩,很高興,就說:「那你也給我寫一首?」
周寧一臉為難的表情,說:「我說了,我不會寫。」他一看楊紅嘟起了嘴,趕快說:「好,我寫,寫不好你別笑我。」
第二天,周寧就拿來一首他寫的詩給楊紅看,說:「先聲明,不是什麼詩啊,只是些短句子。」
楊紅接過來,看到是一首題名為《山裡人的手》的短句子:
我這雙山裡人的手
在你全身四處遊走
……
以下的句子,結尾處無非是一些能跟「手」押韻的字:「摟」、「抖」、「口」等等。楊紅看得滿臉飛紅,邊擰周寧邊嗔道:「是叫你寫情詩,不是叫你寫淫詩。寫著寫著就下作了……」
2
楊紅回憶了自己跟周寧不到一年的戀愛史,得出了一個結論:周寧沒有騙自己,自己也沒有瞎眼。周寧的愛玩,從來沒有瞞著她。他不愛學習,成績總是倒數幾名,是眾所周知的。他抽煙喝酒,雖然不是專揀楊紅在的時候,但也不避諱楊紅。周寧還是那個周寧,只有一點是自己以前沒有看到的,或者說是看到了但沒有看懂的,那就是自己跟周寧對愛情的追求是不同的,簡單地說,就是個「情詩」和「淫詩」的區別。
「情詩」想要的是浪漫的愛,甚至是瀰漫性的愛,這種愛要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每一件事都要與愛相關。「淫詩」要的是具體的愛,或者不如說是具體的性,衝動了,就愛一下;衝動過了,就干別的去了。對「情詩」來說,愛就是目的,愛就是主題,愛就是細節,愛就是一切;對「淫詩」來說,愛只是鋪墊,愛只是前奏,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如果不用愛就能達到目的,那就不必愛了。
楊紅覺得自己以前是無法看透這一點的,因為那時對男人、對性還沒有最基本的了解,以為周寧想跟自己在一起就是想如膠似漆。人不能超越自己的時代。
現在楊紅用一個已婚女人的眼光來看那一段戀愛史,覺得對周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周寧從一開始興趣就只在性上,說的做的想的,都是性和與性有關的事。那時候沒話可說,是因為他心裡想的是性,不能說出來。以前沒結婚,他還有一個目標沒有達到,所以還有心情殷勤她一下,現在結了婚了,性是想要就可以要到了,所以就懶得應付她了。
現在周寧早上是絕對不會跑到校外為她買叉燒包了,就連打熱水也早就賴掉了。
學校給他們一個月只有一壇煤氣計劃,不能用來燒水,但周寧早上起不來,下午四點半到七點的打水時間正好是他打麻將的繁忙季節,自然是不會放棄了來打水的,都是楊紅自己下樓去打水,提上七樓來。楊紅叫他打水,他就說:「天氣這麼熱,用冷水洗洗就行了。」周寧自己身體力行地用冷水洗澡,反倒覺得楊紅要用熱水是太嬌貴了。
周寧一結婚就從奴隸變成將軍了,敢情是革命成功了,可以放心地坐天下了。打天下的時候衝鋒陷陣,為的是圈一塊地成為己有,一旦得到了土地所有權,就只管盡情使用,也不費心管理,反正地是死的,又不能逃到別處去,他已經在地里耕耘過了,就算是在地的四周插上了標記,有法律在那裡保護著,別人不敢來覬覦這塊地了。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個不怕死的、不要臉的,要來搶走這塊地,那時再起來保護不遲。
有了這一番認識,楊紅就發現自己以前對周寧的很多感覺只是一種美麗的誤會。周寧從來不問「你有沒有高潮」,並不是因為他寬容,剛好相反,是因為他根本沒想過有讓女人達到高潮的必要,性是他一個人的事,女人只是一個工具。你叫他留在家裡,他就認為你是想做愛,說明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家是用來幹嗎的?就是用來做愛的,不做愛根本不用待在家裡。至於他睡不著就要做愛,不管你睡沒睡,也不管把你吵醒你待會兒還睡不睡得著,就不用分析了,明擺在那裡的,自私。
順著這個路子一想,有些本來就刺耳的話就更刺耳了。有時周寧要開著燈做,但楊紅不肯,覺得害羞,要把燈關掉。周寧就說:「開著燈才知道是在跟你做。關了燈,跟誰做不是一個樣?」
這些話都讓楊紅生氣,免不了要責問周寧:「你把我當作什麼?」
等到下一次周寧半夜三更回來,不管她睡沒睡著,又來求歡的時候,楊紅就決定不理他。為什麼你的覺就那麼重要,我的覺就要服從你的呢?你急於睡覺,也是為了明天上牌場更有精神,至於我被你吵醒后睡不睡得著,你一點也不關心。就算你求歡不是為了吃安眠藥,也只是因為床上放了這樣一個東西,使你不做不行,這樣的人,還有什麼愛情可談?即便有愛,也是愛你自己。沒有愛的性對楊紅這樣的女人來說是毫無意義的,跟被人污辱沒有兩樣。
所以周寧用手來摟楊紅的時候,就發現楊紅一點也不像從前那樣,順從地鑽到他懷裡了,而是依然背對著他。周寧有點意外,但他記得自己曾旁敲側擊地告訴過楊紅,男人最怕的就是向老婆求歡時被拒絕,那是最傷男人的自尊心的了。現在楊紅這樣對待他,心裡有點不舒服。他再試一次,用的力更大一點,只聽楊紅冷冷地說:「睡覺吧,我困了。」
周寧愣在那裡,伸出去的手半天縮不回來,於是也賭氣地扭轉身,背對楊紅躺下。
兩個人第一次在床上鬧彆扭,心裡都很生氣。周寧覺得楊紅呼吸平穩,似乎睡著了,心裡更生氣,看來她對兩人鬧矛盾一點也不在乎。於是自己也盡量把呼吸弄平穩了,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時不時地,還發出一點輕微的鼾聲,間或還磨磨牙,表示自己也不在乎,睡得可好呢。
楊紅當然也睡不著,擔心這樣一弄,周寧過一會要疼痛起來,心想,這是何必呢?與其弄到他疼痛起來再做,不如現在就做了,做止痛藥也不見得比做安眠藥好到哪裡去。她想,如果周寧再伸手來摟她,就不再彆扭了。但她聽見他已經開始打鼾了,而且像每次熟睡了一樣,在睡夢中磨牙了,心想:見鬼,我還在那裡為他擔心,他卻已經睡得像死豬了。這個人到底是沒心沒肺還是狼心狗肺?
楊紅有個習慣,夜晚睡不著的時候,就老是想去上廁所,有時就搞成了惡性循環,越上廁所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要上廁所。現在這樣躺在床上,睡又睡不著,去上廁所又不想讓周寧知道她睡不著,好像她很在乎似的,所以只好一直在那裡隱忍著,搞得一夜沒睡好。
3
第二天早上,楊紅起床后,就像往常一樣,去做早飯。但她沒有問周寧想吃什麼,因為不想率先找他說話,免得他覺得自己在向他求和,本來也不是自己的錯嘛。不過她還是往鍋里放了兩個人的面,站在走廊上,一邊等著面煮好,一邊思索,待會兒怎麼樣叫周寧吃面才不會讓他覺得她在求和。聽人說,夫妻之間誰先讓步誰佔下風,以後次次都得你開口求和,不然他說一句「上次是你來求我跟你和好的」,不把你噎死,也會噎得你半天喘不過氣來。
周寧起床后也不跟楊紅說話,拿了漱洗的用具就去了水房。過一會兒,又去了趟廁所。等楊紅的面快煮好的時候,周寧再一次從楊紅身邊走過,下樓去了。
楊紅煮好了面,用兩個碗盛了,端進房來,見周寧還沒回來,以為他又到六樓上廁所去了,就等在那裡。過了一二十分鐘了,還不見周寧回來,心裡開始納悶。再等一二十分鐘,還是沒回來,楊紅才明白,周寧不會回來吃早飯了。楊紅勉強吃了幾口,覺得毫無胃口,就把碗放下了。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周寧還沒回來,楊紅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周寧平時都會回來吃飯的,他是個要強的人,在別人家打牌也不會在別人家蹭飯。但今天他早飯都沒吃,現在已經是下午兩點了,還沒露個面。楊紅知道周寧的胃是餓不得的,一餓了就會泛酸發疼,讀書時就常常捧著個胃,像個捧心的病西施。談戀愛時,有時在湖邊坐得太晚,周寧就會心不在焉,四下張望,問他,他就老老實實地說是肚子餓了,兩個人就跑到校外的小攤子上吃羊肉串。
楊紅也顧不得求和不求和了,就跑到樓下去叫周寧回來吃飯,心想,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叫他吃飯,他總不會給我一個下不來台吧?結果找遍了每一家牌局,都沒有看到周寧。打牌的人也詫異,說,正在納悶,怎麼周寧今天沒來打牌,你去某某家找找看。楊紅不想說我剛從某某家那邊過來,周寧也不在那邊。楊紅只好忍住淚,回到家裡。
家裡也沒有周寧的影,楊紅心裡像被刀扎了一下,淚水很快流了出來,不敢相信自己在這裡曲意逢迎的時候,周寧卻端著個大架子,離家出走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還回不回來,也不知道他心裡在做什麼打算。離婚?她覺得自己的頭簡直要炸裂開了。結婚還不到兩個月,就要離婚,而且還是周寧提出來的!如果說離婚已是她所無法承受,那麼由周寧提出離婚就簡直讓她名譽掃地,只有死路一條了。
楊紅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要得到這樣的報應。昨晚也就是沒有讓他做愛,這就值得鬧到離婚的地步嗎?他一定是早就有什麼不滿裝在心裡了,或者早就跟什麼女人搭上關係了,不然他怎麼會為了這麼一點事就興師動眾要離家出走呢?難道是因為自己的不正常?是不是擔心以後會沒有孩子?前幾天,周寧還問過她,說別人都在問我,你結婚一個多月了,老婆有喜了沒有。楊紅支吾了幾句,因為自己也不知道是有了還是沒有。別人看到「老朋友」沒來就知道是有喜了,但自己的「老朋友」那樣顛顛倒倒的,雖然沒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喜了。也許自己永遠都不會有喜?
楊紅想到這點,就覺得周寧肯定是為了這事。他從來不說,卻原來都藏在心裡,借了這一點由頭,正好發難。以後鬧到法院,他把這事一講,自己還有什麼臉見人?楊紅差不多都能聽見日後別人在怎麼議論她了:「你知不知道呀?才結婚一個多月,楊紅的丈夫就不要她了,因為她那方面不正常的,不能生小孩,是只不下蛋的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楊紅就這樣坐在那裡,邊流淚,邊胡思亂想,覺得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哭累了,就躺在床上,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後悔自己昨晚惹出那麼大的麻煩。她就這麼獃獃地躺在那裡,不想吃飯,也不想動,有時生自己的氣,有時又生周寧的氣:你難道不知道女人是需要哄的嗎?你摟我,我不動,你不能再摟嗎?楊紅肯定自己不會老在那裡跟周寧鬧彆扭,只要他多試幾次,自己肯定是會一翻身撲到他懷裡去的。周寧試這麼兩次,就停了手,只能說明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身就是想找個借口。
楊紅又想,也許周寧是自尊心太強了,不願意一再求她哄她,但你既然不準備求女人哄女人,你幹嗎要變成一個男人呢?你幹嗎要做女人的丈夫呢?你不知道女人在丈夫面前有時是像女兒一樣的嗎?她們會沒來由地發發脾氣,使使小性子,只要你肯和顏悅色地說兩句,她們不都是又投到你懷裡來了的嗎?你看人家毛姐的丈夫,逢到毛姐生氣,就是在那裡耐心地哄,被毛姐關在門外,也不會離家出走,都是站在門邊耐心地等,有幾次楊紅都覺得毛姐過分了,跑去幫老丁的忙,哄毛姐把門打開。
為什麼周寧就不能有這點男子漢的胸懷呢?是我不如毛姐年輕漂亮嗎?應該不是呀,只能說明周寧愛我愛得不深,他的愛不夠他在我面前低個頭,轉個彎,求個和。那這樣下去怎麼得了?自己不是一輩子得小心翼翼,連嬌都不能撒,不然周寧就要離家出走?楊紅不知道該怎麼辦,去找周寧嗎?又不知道他在哪裡,難道他回了老家周家沖?那他把E市的工作就這麼丟了?他以前說過,我不要他了,他就回老家去,但現在不是我不要他呀,是他不要我了!
楊紅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熬到天黑的,總之是淚也哭幹了,眼也哭腫了,一天沒吃什麼東西,胃疼得難受。之所以還有力量在那裡扛著,是因為周寧沒有把他的東西拿走,也沒有把門鑰匙扔在家裡,說不定他還會回來,至少會回來拿一下東西。
4
其實周寧也是一夜沒睡好,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見楊紅也不跟他說話,知道她還在生氣,也不好意思叫她給自己做早飯,就到水房漱洗了一下,又去上廁所,來來回回從楊紅身邊路過了兩三次,希望楊紅會跟他說句話,像平時那樣問一聲早飯吃什麼。結果楊紅只是一聲不吭地在那裡煮麵。周寧覺得她是真的生氣了,板著個臉,彷彿嫌他住了她的屋,吃了她的飯一樣。周寧也是一個有骨氣的人,不願看著別人的臉色吃飯,於是把心一橫,也不跟楊紅打招呼,就下樓去了。
周寧賭氣出去,也沒有心思打牌,又不知道到哪裡去,只好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裡逛了半天,就走到他跟楊紅以前約會經常去的湖邊,找了一處陰涼地躺下,不知道這件事該怎麼了結,只希望楊紅會想起這個地方,來湖邊找他。
周寧想,楊紅大概是在生我打麻將的氣,可能忍了好久了,才會來這麼大一個爆發。但是這怪我一個人么?我把牌場開到家裡,你不高興,綳著個臉,搞得我在朋友面前沒面子。我帶你去打牌,你又不肯去,去了也是一再要走,搞得別人三缺一。你叫我不去打牌,我就不去,結果你又說我可以去。等我去了,你又不高興,搞得我每次打牌都是一心兩用,又要顧牌場,又怕你在家生氣,沒有哪一場牌是安安心心地打到底了的,搞得牌友都笑我怕老婆。女人怎麼這麼變化無常、出爾反爾呢?周寧想,兩個人之間為打牌發生這些矛盾,主要還是因為楊紅沒什麼愛好,如果她像自己一樣,也有一些愛好和特長,她也會忙得分身無術,就不會需要他天天陪在家裡了。
周寧想來想去,拿不準楊紅昨晚發那個脾氣,究竟是為什麼。打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照說楊紅也早已習慣了。是因為洗碗的事嗎?應該也不是,因為自己昨天洗了碗的。所以昨晚那場脾氣,只可能是一種暗示,想叫他自己明白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了。本來嘛,一個男人,不能養活自己的老婆,反而要靠老婆來養,哪個女人會不生氣?
周寧有點委屈地想,我也不是故意不去掙錢,是學校那邊要搞到九月才報到,我有什麼辦法?我去打麻將,不也是想掙一點錢,至少付自己的飯錢,減少你一點負擔嗎?當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交過錢給家裡,但牌場上的事,誰說得准,贏了錢,你不能不留錢防輸。再說我交錢給你,你就知道我打的是帶彩的麻將了,那還不把我吃了?
餓到中午,周寧實在有點撐不下去了,就跑到學校食堂里,跟來買飯的人換了一點飯菜票,買了一點飯菜,也不敢在食堂吃,怕別人看見會說他被老婆趕出來了,就把飯端到湖邊去吃,邊吃邊流眼淚,幸好自己打牌還賺了一點錢,不然連飯都沒得吃。想到這裡,周寧免不了又把自己貧窮的一生回想了一通,越想越覺得自己身世可憐,怪只怪自己命不好,生在一個窮山溝的窮人家裡。如果自己有大把的錢,會像今天這樣躲在這裡吃飯嗎?自己可以到首飾店去買一個沉甸甸的金戒指,拿回去戴在楊紅手指上,保證她馬上就不生氣了。聽人說,就算女人跟男人有仇,跟珠寶是沒仇的。可惜自己沒有錢,像現在這樣,就算想轉個彎,把矛盾化解了,楊紅也只會認為他是來蹭她的飯的。
周寧又把楊紅對他的好想了一遍,覺得楊紅實在是個好人,以楊紅的長相和家境,找個比他有錢有勢的人真是易如反掌,但楊紅屈尊俯就地跟他好了這麼久,真的是不容易了。周寧想,我也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即便楊紅不要我了,等我有了錢,還是要加倍報答楊紅的。想到楊紅可能會不要他了,周寧又悲從中來,少不得又流了一陣淚。
到了晚上,情侶們一對對地在湖邊出現了,看到周寧,都有點詫異,又有點同情。周寧想,望什麼望?老子談戀愛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裡摸風。你們也不用太開心,等你們結了婚,也會有這一天的。周寧看著那些目光灼灼的男生,知道他們心裡都在轉什麼念頭。跑到湖邊來的男生,多半都是女朋友還沒讓他們得逞的,不然誰還跑到這裡來?還不早就找個僻靜地方把女朋友就地正法了?周寧再看那些女的,覺得她們跟楊紅當初一樣,傻得可愛又可恨,以為男朋友約她們來湖邊就是為了看那幾顆到處都能看見的星星,聽她們嘰嘰呱呱地講些不相干的事。
夏日的晚上,湖邊蚊子也多起來了。周寧想,我不能在這裡待一夜,待在這裡真的要讓蚊子抬走了。我也不能到別人家去借宿,讓別人笑話,而且大家都是一間十平米的房子,容納不下我。人一到晚上,如果還沒有一個歸宿,就特別心酸。看到別人家燈火,就想:有個家多好啊!
到最後,周寧也想好了,不管楊紅要不要我,我今天先回去試探一下,就說是去拿箱子的,今天太晚了,在你這裡借住一個晚上,明天再買汽車票回老家去。如果楊紅挽留一下,那就說明她心裡還有一份情;如果她不挽留呢?周寧昏昏地想,那就沒辦法了,只好回老家去了。如果楊紅都不要我了,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呢?
周寧回到家裡,見屋子裡漆黑一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為楊紅已經回老家去了。周寧悶悶地開了燈,看見楊紅躺在床上,閉著眼,但是兩眼紅腫,知道她在家哭過了,就走到床邊問一句:吃了飯沒有?楊紅聽他一問,也不知為什麼,覺得傷心得要命,就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像小貓一樣貼到他懷裡。
兩個人摟成一團,哭了好長時間,楊紅哭得抖抖索索的,周寧也一直跟著流淚。楊紅沒問周寧去了哪裡,也不講自己以為他離去是如何傷心的,不想讓他知道自己那些擔心,免得他以後拿出來當個笑話,更不想讓他今後有恃無恐,得寸進尺。
周寧見楊紅願意伏在他懷裡了,也鬆了一口氣,看來還沒有到回周家沖的地步。他沒問楊紅昨晚為什麼生氣,明擺著的事嘛,女人供養一個男人時間長了,討厭一個窮男人,也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諒的。她現在願意在我懷裡哭,說明她對我還是有一份情的,自己以後要多賺一點錢,分擔這個家庭的負擔,這樣楊紅就不會生氣了,自己才能挺起腰桿來做人。想到「做人」兩個字,周寧馬上覺得自己的腰桿挺起來了,於是付諸實行,摟著楊紅,做起人來。
5
這一場風波把楊紅和周寧搞得疲憊不堪,兩個人都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起來后,楊紅去做了飯,兩個人也不管是早飯還是午飯,都狠狠吃了一頓。周寧實在是太累了,下午又睡了一陣。晚上楊紅對周寧說:「聽說今晚學校放一部俄國電影,叫《黑比姆白耳朵》或者是《白比姆黑耳朵》,聽說挺感人的,我們去看吧。」
兩個人就像從前談戀愛時那樣,周寧一手拿兩個小凳,另一隻手牽著楊紅,走去看學校的露天電影。楊紅被周寧牽著,就覺得很安逸,腦筋不用想任何問題,就這麼傻乎乎地跟他走,不管他把自己領到哪裡去,只要牽著手,不走丟就行。
電影放映場就是學校的一個操場,前面有個舞台,有時在那裡表演節目,周末就在舞台上拉起一個大銀幕放電影。操場後面是個小山坡,長著一些樹,都挺高的。願意坐在操場上的人就去早一點,一排一排地擺了小凳子,坐得密密麻麻的。楊紅和周寧不喜歡夾雜在人群中坐在操場上,嫌擠,再說又眾目睽睽,不好搞小動作,一般都是遠遠地坐在後面小山坡上,因為旁邊有樹,像隔出一個個小空間,他們就叫那裡是「包廂」。
周寧找到一個包廂,把兩個凳子仍像以前那樣一前一後地放好,讓楊紅坐在前面,自己坐在後面,伸開兩臂,摟著楊紅。結婚後,這還是他們兩個第一次來看露天電影,彷彿回到了熱戀的日子,都有點心潮澎湃的感覺。
電影是講一個孤獨的老人和一條狗的故事。看到最後,老人心臟病發作,但無力打電話求救,是那條狗奮力推開門,跑到外面帶來了救援的人。當救護車載著老人離去的時候,那條狗一直在車后追著跑,很感人的那種。俄國影片煽情靠的不是大哭大喊或感人對話,而是靠音樂和畫面。
楊紅看著銀幕上那一地黃葉、一片陰沉的天空、一個孤獨的老人和一條忠誠的狗,加上耳邊是一種帶著淡淡的哀傷的音樂,覺得心裡堵得慌。突然周寧把嘴湊到她耳邊,動情地對她說:「我們兩個人要白頭到老,不要像這個可憐的老人一樣,一個人……」楊紅忍不住,猛點著頭,流下淚來。
回家后,周寧說,不早了,我們都去洗澡吧,好早點睡。楊紅見周寧沒有出去打麻將的意思,高興極了,連忙跑到女廁所裡面的浴室里用冷水沖了個澡。
等她沖完回來時,周寧早已等在家裡了。楊紅笑他:「你這麼快?走到浴室了沒有啊?」
周寧邪邪地說:「你放心,肯定洗乾淨了的,你不信可以檢查。」說著就走到楊紅跟前,拉起她的睡裙,朝上一翻,就像剝筍一樣,把睡裙從她頭上脫下來了。楊紅捂著胸,紅著臉,小聲說:「你搞什麼鬼?燈也不關,窗帘也不拉上。」
周寧說:「七樓,誰看得見?看見了也只有羨慕的份。」說著就一把抱起楊紅,往床邊走。楊紅擔心自己太重,小聲說:「快放下,看扭了你的腰。」周寧說:「我的腰有勁得很,過一會我扭給你看。」
周寧把楊紅放在床上,幾下就退去她剩下的衣衫,也不關燈,就在燈下看她。周寧還是第一次這樣細細打量楊紅裸露的軀體,不禁讚歎道:「你好白啊!真的像用牛奶洗過一樣。每一個地方都這麼有彈性,跟我以前想象的一樣。」楊紅被他看得渾身燥熱,掙扎著要去關燈,被周寧按在床上,動彈不得,只好閉著眼,紅了臉,像喝醉了一樣,感覺周寧的眼光像電吹風一樣,掃到哪裡,哪裡就一陣熱。
周寧用剛颳了兩天的鬍子摩擦楊紅的臉,又從她的臉摩擦到她的耳根和後頸。楊紅一邊躲閃,一邊舉起雙手,想擋住周寧的進攻,被周寧抓住雙手,兩邊分開,固定在頭邊,繼續用他的鬍子擦楊紅的頸子,又一路向下,吻她的前胸……
周寧知道今天有的是時間,就一改平日狂轟濫炸的作風,只輕柔地、緩緩地動作。楊紅感到自己體內的什麼東西被周寧鉤住了一樣,他向上,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想跟著他向上;他向下,自己會欣喜地迎接他的到來。那是一種她從來沒有體會過的默契,好像就希望他永遠這樣溫柔地動作,把自己托在一個蕩漾的湖上,每一個微微的波浪都在體內引起一種無法描繪的漣漪。
周寧動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有點太激動了,就停下來,伏在楊紅身上,又怕壓著了她,就拿個枕頭放在楊紅頭邊,自己枕在上面,好讓自身一半的重量離開楊紅的身體。
喘一會兒氣,周寧就對楊紅說:「現在我們是真正地結合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能不能感覺到我?」
楊紅說不出話,只點頭。周寧又附在她耳邊說:「我們要這樣結合一輩子,永遠不分離。」楊紅又點頭,然後張開嘴,吻住周寧,不讓他再說。
6
第二天醒來,楊紅看著仍在熟睡的周寧,覺得心情特別好,心想,如果這種安逸的家庭生活一定要以一場家庭矛盾為代價,那也是值得的。如果沒有前天的那場彆扭,也不會使兩人認識到彼此的寶貴。當然,那場電影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有電影里那個老人在那裡做對比,他們倆才能感受到擁有一個家的幸福。
楊紅想,待會兒周寧起來肯定要來問她昨晚的感受,好像不知道這種事是做得說不得的。如果他要問,就一個吻堵住他的嘴。不過那樣的話,可能又把他撩撥起來,把她拖到床上去了。楊紅這樣想著,就覺得自己有點變壞了,好像有點渴望周寧把她拖到床上去一樣。
楊紅想起電視連續劇《渴望》裡面的一句歌詞:「恩怨忘卻,留下真情從頭說,相伴人間萬家燈火。」
真是寫得太好了,只要真情在,什麼恩恩怨怨都是可以忘卻的,重要的是兩人相伴一生。儘管周寧以前為打麻將冷落了我,儘管前天兩人鬧了那一出,但都是可以忘卻的,因為有真情,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以後就像昨天那樣,如膠似漆,形影不離。
楊紅做早飯的時候,就一直在哼唱《渴望》的插曲,連毛姐都一再問她:今天怎麼這麼開心?
不過楊紅的好心情並沒持續多久,因為等周寧起了床,吃過早飯,第一件事就是到樓下幾個牌場去視察,「好幾天沒去了,我去看一看。」聽口氣有點像一個跟后妃纏綿了半宿、未理早朝的君王一樣,既得意,又內疚。
楊紅愣在那裡,搞不懂周寧怎麼可以變得這樣快。「判若兩人」這個詞恐怕就是為周寧造的,因為昨天的周寧和今天的周寧就完全像是兩個人。哪個才是真正的周寧呢?是昨天那個在她耳邊說要白頭到老的周寧呢,還是今天這個連碗都沒洗就跑出去視察牌場的周寧呢?楊紅賭氣扔下沒洗的碗,跑進屋,坐下,心裡一片茫然。
就那樣獃獃地坐了很久,楊紅才覺得恢復了思維的能力。她不相信昨天周寧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在騙她。她也不相信周寧今天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周寧還是那個周寧。只能說自己誤解了周寧的話,或者說聽出了本不存在的一些話外之音。周寧說要跟她白頭到老,就是要跟她白頭到老,因為他不想跟電影上那個老人一樣孤獨一生,但他並沒有說他要跟她如膠似漆。他是要以他的方式跟她兩人白頭到老,也就是說,他去打他的麻將,而她呢,則在家裡等他,晚上有興趣了,就過夫妻生活,永遠過這種生活,這就是他說的白頭到老的含義。
看來要一個男人願意跟你白頭到老並不難,難的是要他願意跟你如膠似漆地白頭到老。
楊紅的生活很快又恢復到以前的樣子,周寧除了吃飯睡覺,大多數時間都是在牌場上度過。晚上回來,有時就倒頭大睡,有時也會拉過楊紅親熱一番,但都是匆匆忙忙,連楊紅的衣服都懶得脫,只把楊紅的短褲扯下一邊,另一邊就讓它掛在腿上,使楊紅覺得很滑稽。
唯一不同的是,周寧已經嘗過女人高潮的滋味,就不時地追問:「來沒來?」「怎麼還沒來呢?」
這種口氣,在楊紅聽來,就好像在責問她一樣。她也想高潮快點到來,倒不是為了自己,因為像周寧這樣敷衍了事,她是不可能投入的。她希望高潮快點來,周寧就可以快點完事。但她覺得自己的頭腦清醒得可怕,根本沒有上次那種喝醉了的感覺,這個樣子,是根本不會有什麼高潮的。慢慢的,連楊紅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她已開始偽裝高潮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周寧好哄,只要自己把呼吸弄急促一些,再把肌肉收縮幾下,周寧就會大喜過望地說:「你終於來了!」然後就迫不及待地交貨了。
當周寧沉入夢鄉之後,楊紅常常還睜著眼,躺在那裡,倒不是因為身體上有什麼「半天吊」的感覺,而是心理上有一種「全天吊」的感覺。這就是愛情?這就是婚姻?楊紅有點搞不懂為什麼女孩會想結婚了,男孩想結婚似乎還有個動力,女孩呢?結了婚,就再也得不到男人的追求了。女孩應該把婚前的日子拖得越長越好,那樣就可以讓男孩殷勤得久一些。當然也可能適得其反,男孩受不了太長的折磨,就逃跑了。難怪雜誌上說有些女人把做愛當作控制男人的法寶:你不答應我這個,我就不讓你做愛。
女人以性換情,是因為男人以情換性。
楊紅想到這裡,不由得一陣心酸,心想,自己連以性換情的權利都沒有。你不肯做愛?他就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