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一直到吃完飯,剩菜剩飯打好包了,老闆娘都沒再出現。

女招待把賬單送了過來,像上次那家餐館一樣,也是夾在一個小本子里,不過這次是墨綠色的小本子。

王莙早就做好了付賬的準備,怕錢包又被拉鏈夾住拉不開,特意把信用卡掏出來放在手提袋裡。她見女招待送來賬單,立馬伸手去搶,但被Kevin抓了過去。

她急了:「喂,說好了這次我付的,你搶什麼呀?」

他一笑:「我們沒說過『這一次』,我們說的都是『下一次』。」

女招待不苟言笑地看著兩個人,臉上還是一幅「這兩個人怎麼搞到一塊」的詫異表情。

他摸出幾張鈔票夾在賬單本子里,對女招待說:「不用找了。」

女招待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兩人走出餐館,來到了他車跟前,他用遙控打開車鎖,並替她打開車門。

她正在慶幸今晚是一場虛驚,突然看見老闆娘從車的另一面走出來,冷冷地說:「Kevin,我有話和你說。」

她一隻腳已經踏進車裡,聽到這句話,就僵在那裡,不知道是該上車,還是該下車。

他把她扶下車來,說:「你先去那邊等一下,我跟她說完話開車過來接你。」

她正要離開,老闆娘說:「別走,我也有話和你說。」

他制止:「這事跟她沒關係。」

「我說有關係就有關係。」

「我說沒關係就沒關係。June,你到那邊去等我,我馬上過來。」

她只好走到餐館旁邊的一個健身房前去等候,看到老闆娘好像在罵他,一手叉腰,一手指指點點,很兇惡的樣子,可惜了那麼好的身材。

而他一直低著個頭,用腳在地上划。好不容易看到他抬起頭來,就見老闆娘一耳光甩過去。她隔得很遠,好像都聽到了「啪」的一聲。

他沒還手,只用一隻手捂著被打的那邊臉。

老闆娘手腳並用捶他踢他,他像沙包一樣,任打任罵。

老闆娘脫下腳上的鞋,拿起來朝他臉上身上亂打。

她剛才在店裡注意過老闆娘的高跟鞋,知道那尖尖的鞋跟完全可以成為一件殺人兇器,至少可以破相,於是飛奔過去,沖老闆娘嚷道:「你怎麼打人?」

老闆娘轉過身:「你管得著嗎?」

「我管不著,但我可以打電話報警,有人管得著的。」

「你有證據我打了人?」

她舉起手機:「當然有證據。」

「你先問問他讓不讓你報警!」

她擔心報警會對把他偷渡的事暴露出去,只好虛張聲勢地舉著手機站在那裡。

老闆娘厲聲問道:「Kevin,你怎麼把什麼都告訴她了?」

「我什麼都沒告訴她。」

「那她怎麼都知道了?」

「她什麼都不知道。」

「那她為什麼不敢報警了?」

「她怕你還不行?」

她趕快說:「我不管你們兩個人的事,只要你再不打人了,我就不報警——」

老闆娘轉過來對付她:「你是哪個單位的?」

「你管我是哪個單位的?」

「別以為你不說我就查不出來。」

「你查得出來還問我幹嘛?」

「你是A所的吧?看你那個書獃子樣就知道你是A所的白老鼠。」

她知道「白老鼠」是那些無聊的人給她這樣的實驗室工作人員起的諢名,因為他們總穿白大褂,有的還跟小白鼠打交道。

她氣昏了,搜索枯腸想找幾句跟「白老鼠」一樣狠毒的話來諷刺挖苦老闆娘。

兩個女人虎視眈眈,都因為生氣而胸脯大肆起伏,好像在比罩杯一樣。

他說:「June,別理她,我們走吧。」

他拉開她那邊的車門,幫她上了車,然後轉到另一邊,坐進駕駛室。老闆娘衝到他車窗邊,往裡吐口水,他把車窗關上了,把車倒出車位,幾乎是擦著老闆娘開過。她從車窗上的鏡子里看見老闆娘狼狽地跳到一邊,差點摔倒。

但一轉眼,老闆娘就恢復了鎮定,儀態萬方地往餐館走去。

一直到車開出「福臨門」前的停車場了,她才鎮定下來,問:「她打你了?疼不疼?」

「不疼。」

「她怎麼沒找我鬧,跑去找你鬧了?」

「因為我警告了她的。」

「警告她什麼?」

「如果她敢跟你鬧,我會把她揍趴下。」

她感動了:「這——你幹嘛這樣呢?」

「你想她扇你耳光?」

「我不想,但我可以躲啊。你怎麼躲也不躲,就讓她那麼——打你?」

「打了就兩清了。」

「是你——傷害過她?」

「她這麼認為。」

「你呢?你不這麼認為?」

「我沒傷害過任何人。」

她發現這兩人的故事比《你是我的女人》里唱的複雜多了,好像有說不盡的愛恨情仇,糾結得很。

她說:「我看你那麼喜歡《你是我的女人》,還以為——是你傷害過她呢——」

「你看她像個被人傷害的樣子嗎?」

「那你怎麼說那首歌是你生活的寫照?」

「你那樣問嘛。」

她糊塗了,這人怎麼回事?怎麼可以她怎麼問,他就怎麼答呢?那她怎麼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還怎麼相信他說的話?

她估計他也不在乎她相信不相信他,於是放開這個話頭,轉而問:「她今天為什麼罵你?」

「你最好別知道。」

「為什麼?」

「因為你知道了肯定會生氣。」

她暗自嘀咕,咦,這事還真的扯到我頭上來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保證說:「告訴我吧,我不會生氣的。」

他遲疑了一下,說:「她說她為了我們美好的未來,每天都在忍受那個肥豬的蹂躪,而我卻在跟你——亂搞——」

她一點沒覺得這話值得生氣,正好相反,她還有點高興呢,這說明老闆娘沒覺得她比他大太多,至少兩人的年齡差距沒讓老闆娘覺得他們之間不會——「亂搞」。

她出謀劃策:「那你不可以說你也是為了你們美好的未來——在忍受——蹂躪?」

他忍不住笑起來:「哇,你太厲害了!應該讓你來幫我跟她吵的。」

「呵呵,我這也是看戲不怕台高,剛才我跟她吵的時候,也是跟你一樣,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不是氣得說不出來話。」

「那是什麼?」

「懶得跟她說。」

「為什麼?」

「因為她這樣的話說得太多了。」

「也就是說,她為了你們美好的未來,承受了太多太多人的——蹂躪?」

他沒回答,只苦笑,大概是默認了。

她問:「那你呢?有沒有為了你們美好的未來,承受很多的——蹂躪?」

「沒有。」

她一本正經地說:「那就不怪她覺得吃虧了。」

「你願不願幫她擺平啰?」

「怎麼擺平?」

「你也每天蹂躪我?」

她愣住了。

他問:「嚇壞了吧?」

「我是怕把你嚇壞了。」

「我才不會嚇壞呢。」

她以哈哈大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他也在笑,但不知道是在笑她膽小,還是在笑她掩飾。

開了一會,她問:「你和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我的意思是——你們的美好未來——是怎麼回事?」

「呵呵,你說還能是怎麼回事呢?」

「是不是你們約好了,等她——和她丈夫離婚了,就跟你結婚,過幸福日子?」

他聳聳肩:「就是那個意思吧。」

「那她——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跟她丈夫離婚呢?」

「到她想離的那一天。」

「是不是要等到她——拿了綠卡之後?」

「她綠卡早拿了。」

「那就是在等拿公民。」

「她已經是公民了。」

她黔驢技窮了:「那她還在等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

「那你得等到什麼時候啊?」

「我怎麼知道?」

「那你就這麼——傻乎乎地等著?」

她以為他又會說「我怎麼知道」,她決定如果他第三次說他不知道,她就再也不問他了,因為那說明他不想回答。人家不想回答,你還問個什麼呢?人要有點臉,對不?

但他說:「也不算等著。」

「怎麼不算等著呢?你不顧爹媽呆在美國,不就是為了——她嗎?」

他兩眼直視前方:「也不能說是為了她。」

「那是為了誰?」

「為了愛情。」

「抽象的愛情?」

「嗯。」

「也就是說,是為了自己心中的那個——理念?」

他想了想,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也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也許,是因為知道世界上沒有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女孩,而她,至少曾經讓我為了愛情不顧一切——」

「怎麼能說世界上沒有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女孩呢?」

「現在我知道有了,但我剛才說的是——以前。」

「現在有了?你找到了?」

「嗯。」

「哇,那個簽語條還說得真准呢!」

「其實那個簽語條上寫的並不是那句話。」

「真的?寫的是什麼?」

他一笑:「寫的是WheninRome,doastheRomansdo(入鄉隨俗)。」

「那你怎麼讀成Youfoundyourdreamgirl(你找到了你的夢中女孩)?」

「Improvisation。」

這個詞聽著很耳熟,她複習GRE的時候肯定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了,便猜測說:「是你編的?」

「即席創作。怎麼樣,很有靈感吧?」

「嗯,你是搞演奏的,肯定很有即席創作的靈感。」

「呵呵,搞演奏的還真需要點即席創作的靈感呢,尤其是獨奏的時候。」

她調侃說:「搞演奏的時候就叫即席創作,平時說話就叫——騙人。」

「你的理解很特別。」

「我的意思是——你很會——騙人。」

「是嗎?我騙你了?」

「你沒騙嗎?你說你是彈吉他的,又說《你是我的女人》是你生活的寫照,還有這個簽語,都是——騙我的。」

他呵呵笑起來:「哇,你還給我記著帳啊?這下我可得注意了,免得被你當成一個騙子。」

「來不及了,我已經把你當成騙子了。」

「已經當成騙子了?那我以後就不用注意了。」

她嗔道:「你怎麼這麼壞啊?」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

她感覺這話又曖昧起來了,不敢再往下說。

他把車開回她新房子門前,她下了車,用遙控打開車庫門,準備進去拿車回家。但他也跟了進來:「我把餐館帶回來的飯菜放到你冰箱去。」

她客氣說:「你帶回去吃吧。」

「我沒地方放。」

「你——住的地方沒冰箱?」

「我住在Jimmy那裡。」

她想他可能是因為沒身份,不能租房,只好住在Jimmy那裡,便說:「那你就放我冰箱里,等你來做地板的時候可以當午飯。」

「我做工的時候都不吃午飯的。」

「是嗎?為什麼?」

「嫌麻煩。」

「那怎麼行?別把身體搞壞了。」

「不會的。我一般都是早上九點才吃早飯,下午早點收工,回家的路上找家餐館或者快餐店吃一頓。」

「自己不開伙?」

「不開。」

「Jimmy也不開伙?」

「也不開。很久沒吃過homemadefood(家做的食物)了。」

她許諾說:「那我周末做了午飯帶過來給你吃。」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僱主!」

「你在別家做地板,人家都不興給你做午飯的?」

「不興。誰有你這麼好啊?」

她有點不好意思,打岔說:「你這幾天做的那家——鋪的什麼地板呀?也是engineered(複合地板)嗎?」

「那家不是鋪地板,是廚房remodeling(裝修,翻新)。」

「你還會廚房remodeling?」

「我會全套房屋裝修。」

「你還做櫥櫃?」

「我不做,只安裝,還安裝countertop(櫥櫃面,檯面),做廚房地面,裝抽油煙機什麼的。」

「那衛生間呢?」

「也做。」

她太興奮了:「哇,那太好了!我也想把廚房和衛生間裝修一下呢,以後就請你給我做了!」

「怎麼不跟地板一起做呢?如果全套一起做,Jimmy可以給你更好的價格。」

她也知道一起做更省錢,但她目前拿不出這麼大一筆錢來,又不願意當他面承認,只好死要面子地說:「我的廚房和衛生間都挺新的,想用幾年再做。」

第二天,王莙在單位吃午飯的時候,發現休息室里很冷清,只有她一個人。

她以為自己搞錯了時間,是不是還才十一點啊?但她看了幾次表,又看微波爐上的時間,的確是十二點過了,正宗午飯時間,沒搞錯。

於是她想起今天是星期五,A所每個星期五中午都有seminar(講座),與會者可以吃一頓seminar提供的免費午餐,很多華人都去參加。

她以為今天可以吃個清凈午餐,哪知道剛吃了一會田彬就來了:「王老師,你沒去聽seminar?」

「沒去,不是我這個專業的。你呢?」

「我今天有實驗,走不開。」

「魏老師她們幾個都去了?」

「都去了。」田彬打小報告說,「昨天吃午飯時你沒來,魏老師一直在說你呢。」

「是嗎?說我什麼?」

「她說你根本沒退那個包,就是不想背來給她看——」

她一驚:「她怎麼——這麼說?」

「她說她去過NeimanMarkus(雷曼-馬庫斯)了,想買孔雀綠的機車包,但那裡沒有。她問SA(售貨員)你退的那個包呢,人家說沒人退過那個包。」

她暗自叫苦,怎麼這麼巧的事都讓她撞上了?只怪A市太小了,總共就那麼一家店賣機車包;也怪國內的女人太會挑顏色了,怎麼就不挑個大眾化一點的顏色,偏要挑孔雀綠呢?那個破顏色是哪點好看啊?又土又不好配衣服,打死她都不會挑那個顏色。

這下可好,她撒的謊被揭穿了,這叫她在A所華人當中怎麼做人?

田彬表功說:「我當時就對魏老師說了,肯定有什麼原因的,王老師不是撒謊的人!」

「我是想退的——但是——」

「你真沒退啊?」

「沒有。」

「那你下星期背來魏老師看看嘛,免得她說你——小氣。」

「呃——我——把那個包送人了。」

這個謊可能撒得太沒品了,田彬臉上滿是不相信的神色。

她氣急敗壞,等田彬一走就給丈夫打電話,也不管國內現在是幾點鐘。

丈夫居然還沒睡,電話一通就接了,語調少有的溫柔:「喂——」

「是我,王莙。」

哪邊的語氣頓時生硬了幾個級別:「是你?這麼晚打電話幹什麼?」

「你是不是在等誰的電話?如果在等電話,我可以掛掉,不影響你們。」

「我等誰的電話?」

「我怎麼知道?總不會是等我的電話。」

「我誰的電話都沒等。」

「那你怎麼這麼晚還沒睡?」

「剛出差回來。」

她懶得管他的作息時間了,直奔主題:「這幾天我們這裡幾個同事成天向我打聽你買的那個包。」

「什麼包?」

「就是你幫人買的那個孔雀綠的機車包。」

「那包怎麼了?」

哈,承認自己買過孔雀綠的機車包了!

她把田彬怎麼問起包的事,她又是怎麼撒謊說是給自己買的,魏老師又怎麼信以為真,叫她把包背到單位去看看,她又怎麼撒謊說把包退了,魏老師又怎麼去店裡買包,結果把她的謊話拆穿等等,都講了。

他責怪說:「你這人真是,幹嘛要說我是給你買的?」

「我不那樣說還能怎樣說?難道我說你是給你情人買的?」

「誰說我是給情人買的?」

「那你是給誰買的?」

「給系裡的同事買的。」

「哪個同事?」

「你不認識。」

她不快地說:「你說了我就認識了嘛。」

「你認識她幹嘛?吃飽了撐的?」

她煩了:「我一點也不吃飽了撐的,自己的丈夫給別的女人買那麼貴重的包,做妻子的總有權利問問是給誰買的吧?」

「我買那麼多包,未必還一個一個把名字告訴你?」

「你買那麼多包,我問過你名字嗎?」

「那你幹嘛問這個?」

「這個不同嘛。」

「有什麼不同?」

「問你自己!」

他也煩了:「你是不是真的吃飽了撐的?是你自己在說不同,我才問你有什麼不同。」

「你要買那個包,幹嘛不問我在哪裡買,卻要跑去問田彬?」

「我問你幹嘛?未必你還知道在哪買?」

「我怎麼不知道呢?我那次不是給我嫂子的閨蜜買過機車包嗎?」

「我不知道你給誰買過什麼包。」

她覺得他也可能真的不知道,因為他從來不關心她在幹什麼,而她也早就養成了習慣,幹什麼都不跟他討論。

她追問道:「那田彬也不知道在哪裡買包,你幹嘛跑去問她?」

「我怎麼知道她也不知道呢?你們那幫人當中,就她還稍微年輕一點,不問她問誰?未必還去問姓張的姓魏的?」

「那你幹嘛叫田彬別告訴我?」

他嚷起來:「我有叫她別告訴你嗎?她是不是得了癔症在說胡話?」

她覺得田彬為了強化故事情節,隨口加了那一句也是有可能的,只好放過這一茬,調查下一個疑點:「那你買回來了幹嘛藏起來?」

「我藏那幹嘛?吃飽了撐的?」

「我給你收箱子的時候,其他包都在裡面,唯獨就沒看見那個機車包。」

「我沒放那個箱子里,你怎麼會看見?」

她提高聲音說:「我知道你沒放那個箱子里,我問的是為什麼沒放!」

「放不下就沒放唄。」

「你把機車包放哪裡了?」

「你連這也要管?」

「我管不得嗎?」

「我成了你的雙規對象?」

她威脅說:「你今天要不把這事說清楚,我就當你是給情人買的,我跟你——離婚!」

他軟下去了:「我不知道你要我說清楚什麼,我就是給人家帶了幾個包,大箱子里放不下,人家又交代過,說那個包嬌氣,不能壓,我就放在手提箱里了。」

這好像也說得過去。她問:「你還沒說你那個包給誰帶的呢。」

「一個姓冉的老師。」

「女的?」

「未必男的還背那種包?」

「那小冉怎麼說是你——送她的呢?」

「她說是我送的?她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啊?那包是她叫我幫她買的,拿包的那天就把錢付給我了,她是不是得了健忘症?」

她覺得小冉為了要面子,也可能隨口撒個謊,說那包是人家送的。

他討好地說:「她說我幫她節約了七千多塊錢,給錢我的時候,多給了一千,算我的辛苦費,我前天去E市的時候都給小龍了,讓他零花,你不信可以問小龍。」

她再問不出什麼了,只好開玩笑說:「那你賺了嘛。以後不用教書了,就從美國給人買包帶回去就行了。」

他當了真:「那能賺多少?就這個包賺了一千,那個路易-威登,一分錢沒賺到,人家說只比國內便宜兩千塊,提都沒提給我辛苦費的事,其他的包就更別提了,有幾個都白送人了——」

「白送人了?送給誰了?」

「不是你叫我送給大姐大她們的嗎?」

她見搞來搞去轉回自己頭上來了,真是哭笑不得,不知道怎麼收場,只好開玩笑說:「你要找情人可以,但你也得提高提高討好女人的本領,可別讓人家笑話,連我一起罵,說我這個當大奶的沒調教好你。」

他楞了半晌,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她把小宓在微博里嘲笑老穆的典故講了,感嘆說,「現在的小三,真是太彪悍了,說她們玩弄男人於掌股之中,真是一點也不過分。」

「只有男人玩弄女人,哪有女人玩弄男人?」

「那只是你們男人自己哄自己罷了。像小宓這樣的女生,既不需要男人的錢,又不需要男人的地位,甚至連男人的感情她都不需要,也沒準備跟中年大叔結婚,她只把男人當工具使用,工具用得不順手,就當笑話在微博里講,這不是玩弄男人是什麼?人家這叫集郵,懂不懂?」

他沒吭聲。

她接著說:「像你這樣的中年大叔,乾脆就別惹那些80后90后小女生了,不定人家在背後怎麼嘲笑你呢,搞不好還連我都一塊嘲笑了。」

他有點煩躁地說:「你說完了沒有?說完了我就掛了,不早了,要睡覺了。」

「你睡覺吧。」

她打完電話,感覺很爽,現在的男人太賤了,自我感覺太好了,就得這樣狠狠鄙薄他們一下。

下班之後,她還是開車去新房子那邊刷牆,因為她在論壇里看見有人在談教訓,說刷完牆沒兩天就鋪地板,結果鋸末什麼的粘在牆壁上很難弄,不用勁弄不掉,太用勁又把新刷的油漆弄掉了,連重刷都很麻煩,因為新油漆蓋不住鋸末。

她決定把樓下那兩間房儘早刷了,免得落到這個下場。

她一邊刷牆,一邊想著Kevin,是他幫忙貼的膠帶,也是他幫忙刷的上半截牆,現在她只用刷下半截,就太簡單了,不用站在梯子上,也不用小刷子,就是一個大滾筒,呼呼啦啦幾下,就刷了半壁江山。

她想到他明天就要來給她做地板了,又可以見到他了,心裡就有說不出的喜悅。但一想到他鋪完地板,就再也不會到她家來了,又有說不出的惆悵。

她想請他給兒子當家教,一星期教個一次兩次,那樣她就還可以見到他。他好像有點喜歡她,一定會答應做她兒子的家教。但他好像很忙,連周末都沒空,那隻能晚上來教兒子薩克斯了。

她正在胡思亂想,門鈴又響了,她在心裡說:不會又是Kevin吧?明天就開始鋪地板了,他今天還會送東西過來?

她走到大門邊,隔著門大聲問:「Who』sthere(誰呀)?」

一個男聲回答說:「Me,Kevin。」

真是他!

她打開門,他笑吟吟地站在門外,說:「我給你送transitionpieces過來。」

「transitionpieces?」

「在論壇沒聽說過?」

「沒——可能聽說過,但不記得了——」

他到車裡拿來幾根長木條,跟她地板一樣的顏色,但只一兩寸寬:「就是這個,貼在地板和瓷磚交界處的——」

「哦——,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叫『過渡條』啊?」

「嗯,過渡條,或者過渡件,都是這玩意。」

「我幫你搬吧。」

他笑著問:「幫我搬什麼?」

「過渡條啊。」

「搬完了,沒了。」

「就這幾根?」

「那你以為得多少?就是主卧和走道與衛生間交界的地方需要嘛——」

「你就為這麼幾根木條子跑一趟?你明天過來做地板的時候帶來不就得了?」

他呵呵笑起來:「June啊,你也太不厚道了!」

「怎麼了?」

「不帶這麼揭人老底的嘛!」

「我——揭你什麼老底了?」

他把過渡條放在她家客廳靠牆邊,說:「不知道就算了。」

她撒嬌了:「不行不行,你得告訴我!你罵了我不厚道,不給我解釋清楚不行。」

他指指過渡條:「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個借口嘛,你怎麼可以一下就戳穿了呢?」

「這是你的——借口?」

「是啊。」

「什麼借口?」

「到你這裡來的借口啊。」

「為什麼你到這裡來還得找個借口?」

「不找借口怎麼好意思跑來?難道就對你說:我不放心你,所以跑來看看?」

她心一熱:「你——原來你——是不放心才——跑來的?」

「那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真是送東西過來的呢。」

「哈哈哈哈,你真好騙!早知道你這麼好騙,我就——」

她感動地看著他,小聲問:「為什麼你不放心?」

「你這個房子是剛買的,門鎖什麼的都沒換過,你晚上一個人在這裡刷牆,我怎麼會放心呢?」

「那你——怎麼知道我晚上在這裡刷牆?我又不是天天來。」

「你不是天天來,但我是天天來嘛。」

「真的?你天天晚上都來這裡——看過了?」

「是啊,我下了班,就去吃晚飯,然後開車到這裡來,看看你在不在這邊刷牆。如果不在呢,我就去外面溜一圈,過會再回來看。看到九點多鐘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來了——」

星期六早上,王莙很早就起了床,先在家做飯,做好后裝在四個飯盒裡,帶到新房子那邊,做她和Kevin今天的午飯和晚飯。

今天Kevin開始給她做地板,她則去那裡繼續她的刷牆工程,主要是主卧里的掛衣間和衛生間,還有廚房客廳等等。

她開車來到新房子前,用遙控打開車庫門,發現裡面放了很多工具,便把車停在外面,提著飯盒從車庫走進去,聽見樓上傳來薩克斯音樂聲,好像是肯尼基的《ForeverinLove》(永浴愛河)。

她駐足凝聽,想象那是Kevin在演奏,悠長的樂音,舒緩的樂曲,像兩條溫柔有力的胳膊,環繞著她,聽得她眼睛潮潮的。

正聽著,他抱著一大疊板子走下樓來,看見她就問:「你來了?」

「嗯。你這麼早就來了?」

「我八點鐘就來了。」

「是嗎?你不是說你都是九點上班的嗎?」

他沒正面答覆,只小聲說:「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

「怎麼會不來呢?我在——做飯。」

「一大早就做飯?」

她把手裡的飯盒朝他的方向揚了一下:「嗯,我把我們今天的飯都做好了。」

「真的?那太好了!」

她到冰箱那裡去放飯盒,他在身後問:「音樂是不是太吵了?」

「不吵,不吵。」

「你要是覺得吵的話,我就關小點。」

「真的不吵,我喜歡聽。」她好奇地問,「你怎麼把鋸子什麼的都放在車庫裡?」

「我在那裡鋸板子。」

「怎麼要到車庫去鋸呢?」

「在房間里鋸太髒了。你的牆剛刷好沒幾天,如果鋸末什麼的粘到牆上,很可能弄不下來,會臟髒的。」

「那怎麼不在下面鋸好了拿上去呢?」

「我要先在上面比好了,畫了線再鋸,不然怎麼知道鋸多長呢?」

她慚愧地說:「我問的都是一些傻問題,虧我還在房屋裝修論壇潛了很久的水,甚至想過自己鋪地板的呢。」

「幸好你最後決定不自己鋪,不然的話,我不失業了?」

「我也在慶幸沒自己做地板,不然就——不會認識你了。」

他回頭沖她一笑:「認識我那麼好?」

「當然哪,給我兒子找了個薩克斯老師嘛。」

他笑著走到車庫裡去了。

她也跟過去:「我能看看你怎麼鋸板子嗎?」

「當然能。」

他拿出一副護目鏡遞給她:「要看就要戴上。」

她接過來,問:「那你呢?」

「我眼睛小,鋸末飛不進去。」

她格格笑:「那我眼睛也小,也不用戴。」

「我是老師傅了,不戴沒關係,你一個新手,一定要戴。」

她戴上了。

他又遞給她一個earmuffler(保護耳朵的消聲器):「把這個也戴上,免得噪音把耳朵搞壞了。」

她全副服裝地戴上,估計自己看上去像個青蛙和蜻蜓的雜交品種。

他鋸了一塊,看上去很容易。

她說:「這個是mitersaw(斜切鋸)吧?我不敢自己鋪地板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鋸子,聽說挺貴的,還怕不安全。」

「掌握得好,沒什麼不安全的。你想不想試試?」

她雀躍地說:「想啊,你能讓我試試?」

他示意她站到他那個位子去,然後選了一塊比較長的板子,找到畫好的線,指點說:「看,這裡有根線,你把鋸子調到零度,讓鋸子對準這條線,右手扶著這裡,往下按——」

她有點害怕,畏畏縮縮的。他站在她身後,兩手扶住她的兩手,幾乎是貼在她耳邊說:「好,就這樣,一鋸到底——」

他站得很近,她能感覺到他身上的體溫,背也好像擦在了他的胸膛上,很堅實的感覺,她昏頭昏腦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幸好他握住了她的兩隻手,替她操控,不然肯定把板子鋸飛了。

她很想就這樣站在他懷裡,一直鋸下去。

但那塊板子很快就鋸斷了,他把電鋸停了,從她頭上取下護目鏡,說:「好了,你鋸過木板了,知道鋸板子是什麼滋味了,現在進屋去吧,我好快點鋸完。」

她取下消聲器:「這個給你。」

「你戴著吧,聲音很吵的。」

「我進屋裡去。」

「屋裡也很吵,這個鋸子聲音很大的。」

「但是你站這麼近——」

「我沒事,習慣了。」

她戀戀不捨地進屋去,到了門邊,站下來,回過身來看他鋸木板。

他已經戴上了護目鏡,頭上是他永遠的棒球帽,一綹綹捲髮露在帽子外,扶著鋸子和木板的兩條胳膊上肌肉隆起,前胸有點汗濕了,貼在胸上,現出下面鼓鼓的胸肌,讓她想起剛才就是靠在這兩塊東西上的。

她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兩腿有些發軟,小腹那裡酸痛,像快到高潮時的那種感覺。她趕快靠在門框上,閉上眼睛,腦海里全都是荒唐的畫面:他跑過來,抱起她,放在那塊地毯上,俯下身來吻她,她張開嘴迎接他,緊緊地抱住他那細而結實的腰。

那樣曲線優美的腰背,要是上下動起來,肯定很美!

她正在想入非非,鋸聲突然停了,他扔下手裡的板子,跑了過來,緊張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她心虛地說:「沒什麼呀。」

「我看你臉色這麼白,人也像要倒下去了一樣,是不是暈噪音啊?」

「不是,不是。你去忙吧,我去——刷牆。」

他跟著她往客廳方向走:「你還刷牆?快躺下休息一會。」

「沒事,真的。」

「你等一下,我給你做個床。」

他從那堆紙箱里抱來四個,兩兩鋪在地上,再把地毯鋪上去,做成了一個紙箱床:「來,你躺下休息,我去給你燒點水。」

「燒水幹什麼?」

「給你喝啊。」

「不用燒水,我就喝瓶裝水,冰箱里有。」

「現在怎麼能喝冷水?」

她知道他搞錯了,也不好聲明,只好讓他去忙活。

他找來找去沒找到燒水的家什,跑過來問:「你這邊沒水壺沒鍋子?」

「沒有,還沒搬過來么。」

「碗也沒有?」

「只有飯盒,但裝著飯菜。」

「那怎麼辦?」

她小聲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真不是?」

「真不是。」

「我以為你——是那個呢——」

她笑起來:「你還蠻懂呢。」

他不好意思地說:「我媽以前——經常這樣——總是叫我給她燒開水,沖紅糖水喝——」

他在她「床」邊蹲下,替她把額前散落的一縷頭髮撥開。

她的心猛烈地跳起來,希望他伸出兩臂摟住她,她現在什麼都不想管了,只想在他懷裡燃燒,那種感覺是那樣的強烈,不光是心理上的,連生理上都在渴望,她終於明白手抄本里寫的那小寡婦看見肌肉結實的短工時的感覺了,不是編的,是真的!

男性肌體的美,是真的可以激起女性的慾望!

當然,對她來說,這個男性必須是個她愛的男性。

但也許就是這種男性肌體的美使她產生了愛?

她搞不懂了,也不想搞懂。

他問:「要不要拿塊地毯來給你蓋上?」

「不用,不用。」

「嗯,地毯太髒了點,我車裡有件衣服,我拿來給你蓋。」

他不由分說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又跑進來,手裡拿著一件牛仔服:「來,是乾淨的,你可以蓋在身上。」

她馴服地讓他把衣服蓋在了她身上,但只蓋得住一半身體,他不知道蓋哪塊才好,一會往上拉,一會往下拉。

他的人離她那麼近,身上又蓋著他的衣服,她感到整個人都浸潤在他的氣味里,男人的氣味,性感的氣味。她把兩臂交叉放在身體的兩邊,死死抓著自己後背上的衣服,免得控制不住會伸出去擁抱他。

他理解錯了,擔心地問:「你還是肚子痛吧?別不好意思,我可以幫你揉揉。」

她露出一絲苦笑:「你以前也幫你媽媽揉?」

「哪能呀,但是我爸會幫她揉。」

「你爸媽——很相愛啊。」

「嗯。後來我媽沒那事了,我爸還說不習慣呢,他說以前都不用記日子,就知道過了一個月了,現在你沒那事了,我的日子都過糊塗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可能過幾年也「沒那事了」,立即感到自己是和面前這個人的媽媽一輩的,不禁垂頭喪氣,獃獃地說:「我沒事了,你去忙吧。」

「你真沒事了?」

「真沒事了。」

「那我去幹活了,有事叫我。」

鋸聲又響了起來。

她傻獃獃地躺在紙箱床上,一動不動,腦子裡算著日子,再過兩三天,他就把地板鋪好了,然後就走了。

她真不知道命運為什麼要這樣安排,在她所有的感情末梢都已經麻木了的時候,突然派來這麼一個Kevin,不知不覺的,又復活了她的感情末梢,她又能感到愛和痛了,還能感到從來沒感受過的激情,但就這麼幾天時光,命運老人又要把他派到別處去,不知道又去復活誰再扔下誰。

鋸聲一連響了好一陣,然後停了。她聽見他摞板子的聲音,然後他抱著一大堆板子出現在樓梯邊,在上樓梯之前,他轉過頭來,看著紙箱床上的她,關切地問:「還是痛?」

她撒謊地點點頭。

他說:「等一下,我先把板子放到樓上去。」

他上去了,很快又下樓來,到洗手間洗了個手,跑到她跟前,坐在紙箱床上:「還是我給你揉揉吧,挺管用的,每次我媽一痛,就叫我爸給她揉。」

她不拒絕了,放開兩手,讓他揉。

他放了一隻手在她腹部,隔著衣服揉起來:「重不重?太重了就告訴我,我沒揉過,不知道輕重。」

她閉著眼睛不說話。

他問:「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

「每個月都會這樣?」

她撒謊地點點頭。

「我媽也是,她說別人都是結了婚生了孩子就好了,但她結了婚生了孩子也沒好。」

「你媽媽只生了你一個?」

「嗯,她說我頭太大,生我的時候差點把她痛死了,她使勁罵我爸,還發誓再也不生了。」

「後來又生了嗎?」

「沒有。」

「那她真是痛怕了,我聽說很多人都是生的時候痛,發誓再不生了,但過幾天又忘了痛,還想生。」

「她還是想生的,想給我生個妹妹,說女孩子好打扮。」

「怎麼沒生呢?」

「政策不許生了。」

她鬱悶了,半晌才說:「那你肯定是80后。」

「為什麼這麼說?」

「你小孩子不懂,只有我和你爸爸媽媽那代人才懂。」

他思忖了一會,說:「我當然懂。」

「你懂什麼?」

「懂計劃生育啊。」

她裝不懂:「計劃生育怎麼了?」

「計劃生育嘛,就是我們70后還是可以生兩個的,要到八十年代才只許生一個,對不對?」

「那你怎麼說政策不讓你媽媽給你生妹妹了?」

「我媽是到了八十年代才忘了七十年代生我時的痛的嘛。」

她忍不住笑起來:「說你會騙人,你還真會騙人,這又是improvisation(即興創作)吧?」

他很委屈地說:「不是騙你,是真的,你不信可以去問我媽。」

她嚇唬他:「等我這次回國給你捎東西的時候,親自去問你媽。」

「不去是小狗?」

「不去是小狗。」

他俯身看著她,微笑著問:「現在不痛了吧?」

「不痛了。」

「不痛了就好,你剛才把我嚇死了。」

「怕我死了要找你負責?」

「哪裡呀,我是怕你難受,我看你難受,恨不得能代替你。」

她好感動,這樣的感覺,她只對兒子有,哪怕是最愛最愛王世偉的時候,也沒有過這種感覺。

她牆也不刷了,跟著他到樓上去,看他鋪地板,只想跟他呆在一起。

他也沒問她為什麼不去刷牆,而是由著她在那裡看,有時叫她遞點東西什麼的,好像他們是師徒兩個,都在鋪地板一樣。

吃午飯之前,他鋪完了樓上一間客房的地板,對她說:「來,在上面到處走走,看我鋪得好不好。」

她像表演輕功一樣,在地板上漂來漂去地走,感覺每個地方都很貼實,沒有一點響聲。她讚許說:「你鋪得真好,一點響聲都沒有,我去過我們同事張老師家,她請老墨鋪的地板,有幾個地方踩上去空空的,有響聲。」

他問:「你喜歡我——鋪的地板嗎?」

她答:「我喜歡你——鋪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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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是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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