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內容提要]「你的身份證,學歷證?」待我一坐定,人事部長就問我。她那眼鏡片后是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令我看著有點心顫。

陰曆八月已經過去,九月隨著一陣一陣的秋風來到了北京。淡淡的雲,紅紅的霞,高高的天空。北京的烤鴨有多香,北京的商場有多忙。滿街人來人往,熱鬧異常——這是北京一年中最好的時節。在這段涼爽的時間裡,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如同鐘錶上緊的發條,晝夜不停地旋轉。書桌上擺滿了一大堆我已經撰寫的文稿,一共10篇,全是散文隨筆。也許感覺很有成就感,我的心一直沉醉在一種久違的勝利與自豪里。當然,這有點阿Q精神,自慰。

然而,按照?P洛伊德的意思,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座幽暗的花園,這花園裡惟一一間閃亮著光的木房子,它細小的光亮,照耀不到四周廣袤的黑暗。說實在的,我來北京這麼長時間了,至今還一事無成。我寫那幾篇文章又算什麼?周圍的一切,還不是黑洞洞的??P洛伊德說得多好啊!

好幾天都不見我去公司了,楊小小很納悶也很惦念。她撥打了鍾離東的電話。

「李湘輝呢?」

鍾離東開了個玩笑,「他呀,回湖南去了。

「是……是嗎……」楊小小一顫,差點沒握住話筒,眼淚差點滴了出來。

鍾離東感受到了她的震動,笑了「逗你的。他什麼事都想干,什麼事都幹不成,還說當自由撰稿人,搞幾天寫作。這不,這幾天聽他說寫了10篇隨筆。今天準備到一家小報去應聘——晚上,你過來吧。」楊小小既不安又興奮,眼淚又掉了出來。

的確,對我這樣不安分守己的人來說,總是會尋找機會的。干推銷於我,也的確勉為其難。就是楊小小自己,在這家公司也快坐不住了。她那內向的性格不太適宜這項工作。儘管她兢兢業業,每月也才300元工資,老闆這時不段發出要「勸退」她的信息。就在這個時候,家裡來了,讓她回去。她心裡像亂麻,亂急了。她很想找個人傾訴傾訴。

我的確要去一象報社應聘了。當時我在華堂商廈推銷的時候,有人在那兒放報紙,我要了一份。原來是一家名不見經傳,但已有10年創辦歷史的行業報紙,現在要改版。面對日益變化的市場,他們急於招聘一批「有志英才加盟本報。」這不,為了擴大影響,這家報紙在北京各大商場免費發放試刊報樣了。

1994年的仲秋北京,街頭很是熱鬧。每天除了堵車堵塞得水泄不通和各大商場喋喋不休地打商戰外,就是鋪天蓋地包羅萬象的廣告和廣告方式,報刊、電台、電視台和街頭人行天橋、電線杆及公共廁所的牆壁上,各式各樣的廣告充斥著視野,灌滿耳鼓。還有許多公司堂館、民辦學校等,乾脆就印刷一些報樣廣告,派人直接在街頭髮放。有一個月,我接到手上的小廣告紙,竟有幾本書厚。像這樣四開十六版的報紙,也不惜血本將報紙送人,為的就是「擴大影響,提高知名度」。

我看了這家報紙的招聘啟事,對他們要「招聘若干釆編人員」一項很感興趣,雖然啟事中強調要有大專以上學歷和兩年以上工作經驗,但我還是決定去試一試。我雖然僅是高中畢業,但我畢竟是省作家協會會員,是一名小有名氣的作家。我要用自己的「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證」和帶來北京的在全國各地報刊發表的200多篇文章去敲開機遇的大門。

那天,我不顧一切地往回趕,也顧不上去公司交差,當夜趕製了一份簡歷,並將文章和作協會員證全部複印了。第二天就匆匆趕到朝陽區來應聘了。

接待我的是位中年婦女,她自我介紹是這家報社的人事部長。

「你的身份證,學歷證?」待我一坐定,人事部長就問我。她那眼鏡片后是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令我看著有點心顫。

「我是外地來的……」我似乎答非所問。我知道自己那個高中畢業證書是絕對不行的。北京是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高學歷的人實在冭多,隨便在街上問一個人,十有八九是大學本科生。這個地方文化密集程度可以說是全國之冠,在全世界也久負盛名。相形之下,我算什麼東西。

人事部長不耐煩了:「證件,拿出你的證件來!」我急忙從包里拿出一沓複印件的作品和省作協會員證。「您看,這些東西可以嗎?」人事部長眼珠子可怕的一翻,說:「我現在可沒功夫看這些!我要看的是身份證、畢業證和在京務工證!如果沒有的話,等有了再來吧!」說完不容置疑地把手一揮,叫下一位進來。

我還沒有機會拿出自己的作品和作協會員證展示自己的才華,就灰溜溜地被轟了出來。我的計劃全流產了。

我很失望地走出報社。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這一刻我的信心全都喪失了。「學歷,學歷!戶口,戶口!」我憤恨地自言自語。走到宣武門,看見新華社那高聳的灰玻璃大廈,我忽然有一種要想爬到那20多層樓頂再跳下來的衝動。我不承認自己的智商和工作能力比一些大學生差,甚至認為自己可以到那灰色大廈里去工作,只是我的運氣太差。我少了一張大學畢業證書。多少年來,積澱的苦楚,使我有一種欲大哭一場的感覺。

在這裡,沒有人會輕易承認我。他們不理解我。他們粗暴地拒絕了我。人事部長那雙可怕的眼睛,在我的心裡又閃了一下,令我打了寒顫。楊小小的笑臉就在這個時候浮現出來。我紀起了那天我和楊小小在街上見著的一幕。

那天和楊小小信步走在大街上,我們看見新建大廈頂著巨幅的廣告高聳入雲,街上并行著轎車、摩托車、公共巴士,喧鬧聲依然嘈雜異常。這時,一個傻乎乎的女人從街口竄出來跑著、跳著、大笑著,目光獃滯,旁若無人地往前面狂奔,有人駐足回眸,有人視而不見。楊小小說:「你看見那個女人了吧,就站在我們面前,前不久瘋的,真可憐。」楊小小嘆息著。

「澳,難怪好些面熟,好像挺年輕。」我驚愕地說。隔一會兒,我好奇地問:「她是什麼瘋的,上次我看見時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一下子就瘋了呢。」

「聽說她那男人喜歡『修長城』,欠了一屁股債,後來又逼她去做『雞』,她不肯,男人就打,女人提出離婚,男的不肯,便把她鎖在屋裡,這樣的折磨不瘋也會氣死。」楊小小幽默地說。

我想到這裡,喃喃地說:「我怕也要變成瘋子啊!」便去撥楊小小的電話,卻沒有人接。才無可奈何地放下話筒。

東方一笛一開始就不贊同我把興趣轉移到「新聞」上來的。他說:「新聞很無聊。你一旦塾悉這一行業,就會發現真的好無聊,你抄我的我抄你的,一是同一題材抄來抄去,二是同行之間又那麼犯忌……我厭煩死了。真的,還不如閉門做學問,寫小說當作家,或者出國混幾年。」

東方一笛講到這裡,又望了我一下,說:「你倒可以去北京的衚衕旯旮里轉轉,那些狹長陰暗的小巷子里倒還是有些真實的東西,原汁原味的素材,然後在文化圈子裡結識幾個人,有人提攜你的時候,你就有希望了。」后一句,東方一笛強調的是我這樣的人成材的「關鍵」,是鼓勵我去鑽研人際關係學了。當然他說的有他的道理。

可我卻不以為然,這當然我也能從中感到他有點看不起我的意思。到北京以來,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東方一笛這些年變了許多,有一種玩世不恭、傲視一切的神態。這次國慶45周年慶典活動之後,他更把現在的中國說得一無是處,說什麼一味的歌舞昇平盛世,中國人的憂患意識那兒去了?他似乎一副優國憂民的味道,對現實充滿著悲觀。他認為,在中國沒有一個地方是他的理想棲身之地。現在他在補課,在「充電」,準備考托福,然後去美國或者歐洲箅了。然而,油於每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我就不好說什麼了。對於我,當前最要緊的是儘快在這裡找到一個比較適合自己的工作。只有解決了生存問題,爾後才有可能大張旗鼓地去做「自由撰稿人」,征服北京。但總的說來,此時的我已經喜歡上北京了。

只有鍾離東對東方一笛的話漠然視之,從不評論。有幾次,我要他發表「高論」,他總是漠然一句:「我是小人物,只做小事情。所以說的話也是小人物的話。」東方一笛也知道鍾離東不喜歡他的「論調」,便在這個時候把頭扭過去,不看我們。

我實在是想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了。自已帶來的錢以及那300多元的薪水已經花完了,現在是鍾離東用他那並不高的工資來支付兩人的伙食費、房租和零用錢。這樣一來,這間可憐的小屋身價已經漲到了每月280元,差不多是我在老家上班時的月工資了。今天鍾離東領了工資,便立即抽出三張「老人頭」扔給我,這是給我的「零花錢」。

我默然地收起了錢。沒有說「謝謝」,說也是廢話。我和鍾離東之間,不是一句「謝謝」能夠可以表達的。這個二十世紀末的中國,人與人之間,親戚朋友與親戚朋友之間,能夠達到我與鍾離東這樣默契、這樣真誠、這樣純潔的話,實在是鳳毛麟角了。在這物慾橫琉的時代,金錢與吞噬了人間許多人的善良與真誠。在城信與友誼純度大減的今天,尚存的只有我與鍾離東了。東方一笛做不到這一點。「人生難得一知己,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我感嘆道。

但我明白,雖然我沒有一些負債感,但卻又因此多了一份責任,一份不辜負朋友的責任。我如果不努力儘快改變現狀,只會給鍾離東帶來更多的麻煩,甚至因此拖垮他。對於花錢,我開始不像剛來時那樣毫無節制,而是變得謹慎了,甚至準備戒煙了。

我又想起了自己借給杜鵑紅的那三萬元錢,想起了她的來信。杜鵑紅呀杜鵑紅,我在北京放不下的仍是這個名字。當初唐姨知道我給杜鵑紅借款並決定自己承擔那份高額利息時,恨得直磨牙:「你這個傻瓜,我要是你的親姨,非甩你幾個耳光不可!」

是的,唐姨不是我的親姨,但在我心裡她比親姨還親。話又說回來,唐姨是我在一次舞會上結識的。後來接觸多了,便親密起來,可以說唐姨待我勝似親侄。我們的交情,早已勝過了那份血緣關係。就是我李湘輝與情人的銷夢,也能說給唐姨聽。在我心裡,我感覺她比自己的母親還好。

雖然,我不是說我母親不好。在我心裡,母親是一個偉大而平凡的農家婦女。她生活在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里,既要孝敬七十高鈴的公婆(也就是我爺爺奶奶),還要照顧我和姐姐、弟弟三個兒女,可謂重擔在肩。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農村還沒有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吃糧還得靠掙工分換取。重活生產隊不派我母親去,干輕活時間長,掙的工分卻少。我父親當時是生產隊的會計,整天忙碌於生產隊的事,常常是早出晚歸,家裡的一大堆子事只能由母親獨自一人承擔了。母親為了全家能填飽肚子,一有空就到家裡的自留地里鋤草、上豬糞。她琢磨著種些既長「頭髮」又生「蛋」的菜來幫助家裡人充饑,如紅薯、南瓜等。嫩綠的紅薯殃、南瓜藤用來當菜吃;成熟的紅薯、南瓜摻面蒸當飯吃……有時為了給我們調口味,就把紅署切成丁和米同時倒進沸水鍋里煮成紅薯粥,或把南瓜蒸熟后和些面做些南瓜蒸菜。我母親有個習慣,即飯菜做好以後,總要張羅一聲:「你們先吃飯。」我們便吃飯,我奶奶這時便顫顫顛顛地走過來對我母親說:「你快去吃飯,我來餵豬。」我母親這時才去吃那剩下不多的飯菜。

母親把紅署和南瓜視為家人的「救命菜」。記得有一次,調皮的我到自留地里轉悠,看見南瓜藤爬在紅薯殃上,擔心不利於紅署生長,便四回家拿來鐮刀,一袋煙工夫就結束了掛滿燈泡時的南瓜秧的命。一向外弱內強的母親,看見南瓜被砍得一片狼籍,心如刀剜,臉上的平和頓時全消,眼淚潸然而下,埂咽著:「這是……我們一家人的『救命菜』啊!」當我聽了母親這句發自肺腑的傷心話時,十分懊喪。

母親足是個持家能手。她精打細算,靠賣雞蛋供我們姐弟三人讀書,靠積攢分分角角的錢換取油鹽。母親一生多磨難,含辛茹苦地把我們撫養成人。如今,母寄已近花甲。每當想到那滿臉皺紋的母親,心中總是不能平靜。母親啊,在你身上至今仍延續著中國的美德:尊老愛幼。讓我感受最深的是,母親非常堅強。因為堅強,母親承受著生活的艱辛;因為堅強,母親對我們每一個家庭成員都關愛有加,讓我們苦中有樂。

在我頭腦里,一會兒是唐姨,一會兒是母親,就像一幅幅美麗的畫面疊映著……我們無法說請對我來說她們誰對我來說占的份量大還是小,因為她們都是我最尊敬的人。我過去一向認為,我與杜鵑紅的恩怨,不能都怪唐姨這個「介紹人」,可以看得出,唐姨總覺得對不起我。

我向唐姨解釋說,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不要把金錢看得那麼重,成為金錢的奴隸。如果這樣的話,生活就缺少了自然的樂趣。面對我的固執,唐姨也只好默認,不提了。

可如今,我受到了錢的誘惑。真的,金錢不是萬能,但沒有金錢卻萬萬不能。如果有錢,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去一所大學續讀書,或者自己專心致志去搞自已的文學……但是,現在錢給我直接的概念是:為了生存!我現在是為自己謀生存而渴望錢了。

我渴望找到一份工作。看到一些不學無術的人,不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是那樣輕鬆,那樣自在,我甚至懷疑自己這樣活著值不值得。有時我也想像海子那樣結束自己,這樣的話我也許會一舉成名。但我反而又想,這樣成名又有什麼意義呢?自己死了,什麼東西也沒有了,我李湘輝不能就這樣結束自己啊!

我又想,人與人其實一生下來就不平等。你看,在鍾離東他們公司,有一個北京人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幹,就因為父親是高幹,公司里接納了他,讓他專門守傳達室,每月工資卻2500多元,比鍾離東這個正牌大學本科生畢業的還要高。我當初也憎恨這種現象,憎恨社會上許多不平的現象,總認為這是腐敗。但憎恨也好,你說腐敗也好又如何?並不因為有人憎恨,這些腐敗現象就減少了,結果是反而增多了。這樣一想,反倒理解東方一笛的情緒和牢騷了。

是啊,在這個社會是不平等的。我想,大家本來都是一樣赤條條的來到這個世界,只存在性別的差別而已。可是,因為出生地和家庭背景的不同,在以後的人生舞台上,角色的扮演就大有區咧了。一個農民子弟,拚命地讀書就是想考出去,想把戶口搬到城市;可城市的娃娃呢,一生下來就是「城市戶口」,奮鬥的歷程與艱辛因此卻大大減少。臨到大學畢業,擇業時又因社會人際關係的不同,同樣的優秀人才卻又有不同的遭遇……

城然,我還是贊同靠後天努力,靠自己奮鬥而改變這才是公平的。於是我自已,也正開始這樣的奮鬥,這樣的歷程。

我無精打采地在北京的長安街上溜達,滿腦子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來到了天安門廣場。廣場上人頭攢動。天空中那幾隻游弋的風箏,似乎想要飄得更高更遠,卻因為身下有根線牽扯著,它的命運只能在原來的位置上飄動了。可惡!

風箏的命運一旦掌握在人的手裡,縱有更大的本領和抱負,也只能徒勞地掙扎。此時,我想起那家報社的那個人事部長,想起了那些只憑文憑和戶口上的人,我是不是風箏?他們把握我的命運嗎?我自己問自己。

我一直圍著天安門廣場走,就那麼走。究竟走了多少遍,自己也記不清了。後來,我又走到天安門城摟毛主席像前。我站在毛主席像前停頓了許久。隨後,我隨著緩緩的人群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城樓上,我站在毛主席當年宣告「中國人民從此站立起來了」的地方浮想聯篇,毛主席、周總理、朱總司令他們打下的江山如今是什麼樣子呢?說真的,我也說不清楚。不過總的來說,中國在鄧小平、江澤民為核心的第二代、第三代領導集體的帶領下,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中國正在走向富強,中國的國際地位日益提高。於是,我又豁然開朗了,便在城樓上特地購買了一個「天安門參觀紀念」證書。上面是這樣寫的:

李湘輝於1994年某月某日某時登上天安門城樓。

特發此證

北京市人民政府天安門地區管理委員會

從城樓上下來,我莊重地在天安門前留了個影。這時,兩個外國人攔住了我,請我幫助他們照相。我接過他們的照相機,在鏡中窺視他們的時候,我突然閃過一個無聊的想法,於是把鏡頭往底下移動了一下,只對住他們的四隻腳,按下快門。兩個老外連用了兩句生硬的中文「謝謝!謝謝!」后就離開了。我感到好笑,也好後悔。天知道底片沖洗出來后,他們會怎樣大罵中國人的可惡,可惡之極!作弄了無辜的老外,我彷彿舒暢了一點。這才到故宮門前,在一家公用電話亭再次撥打了楊小小的電話。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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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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