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從T市回到學校就感冒了,一連幾天發燒,連期末的頭兩場考試都是稀里糊塗在高燒里過去的。雖然去校醫院掛了幾瓶點滴,但每天早上總是準時地燒起來,吃點退燒藥就好了,等第二天早上又再燒起來,這樣反反覆復,好似一場拉鋸戰……悅瑩唉聲嘆氣,「我又不是傾國傾城的貌,你卻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我捧著大杯子一邊喝泡騰片一邊有氣無力地反駁:「我只是流年不利,哪裡多愁多病了。」……悅瑩嗤笑:「得了,你還可以說天涼好個秋。」……是啊,天涼好個秋,只不過現在是冬天了。只有我這樣的傻子才會在室外凍大半天,結果就是感冒得無以復加。我去附二醫院看了門診,醫生給我開了三天的點滴。在做皮試的時候,我收到林姿嫻的簡訊,告訴我說蕭山已經回去上課了,叫我別再擔心,還說下次有機會大家一起聚聚。彬彬有禮,就像她一貫做人的方式。她並沒有提到是不是在T市找到的蕭山,我也沒有問。我想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論對她而言,還是對我而言……三天後針打完了,我的燒也退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必修課很多,沒十天半月是考不完的,每到考試季節,校園裡的氣氛都會顯得格外的沉靜與緊張,連圖書館自修室都會人滿為患。就在這時候,我們學校出了一件轟動的大事,是關於何羽洋的……起因是校內BBS上突然爆出來一個帖子,說是何羽洋被娛樂圈某著名製作人「潛規則」,還附了一張何羽洋坐在賓士車上的照片……全校的學生一定都很閑,因為他們在考試季還有閑心八卦,有人分析照片是不是PS合成,有人分析照片中遠景是不是我們學校的南門,最無聊的是竟然有人八卦那車究竟是賓士的哪個系列。沒過多久這張帖子就被轉載到了校外的各大BBS論壇,標題也被人惡意竄改為「X大校花被人包養,豪華大奔接送上學」……一時間輿論嘩然,何羽洋正好結束節目錄製,回學校來參加期末考試。校園裡認出她的人總是指指戳戳,同班的女生雖然不當著她的面議論,可是也免不了背地裡嘀咕。悅瑩和何羽洋是老鄉,關係又特別好,氣得和班上的女生吵了一架。系裡的領導終於把何羽洋找去談心,回來的時候何羽洋眼圈都紅了。她委屈地告訴我們:「其實那車是我叔叔的車,那天也就是接我回家看奶奶。」……悅瑩在BBS上替何羽洋辯解,沒想到誰也不信,一個個嘴毒得特別難聽:「她說是她叔叔就是她叔叔?騙三歲小孩呢?別丟我們X大的臉了。」……還有人罵悅瑩:「這麼賣力地替她說話,難道你也是被包養的?」……底下一堆人回帖,起鬨說悅瑩肯定也是小三……悅瑩氣得當場把本本都摔了,她把自己關在洗手間里嚎啕大哭,我不知所措地在外頭拍著門,急得只跳腳:「你和他們一般見識做什麼?悅瑩!悅瑩你出來啊!」……最後悅瑩哭得累了,終於把門打開,我把她拖出來,我給她擰了冷毛巾敷臉,她才對我說了一些事情……「我媽就是因為我爸在外頭亂搞,活活被他氣得生癌…那些女人真不要臉!明知道我爸爸早就結婚了…就是為了他的錢!就是為了他的錢…我媽住在醫院裡,竟然還有女人跑到醫院去騷擾她…我恨不得吃她們的肉,剝她們的皮…」悅瑩按著毛巾,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後來我媽死的時候,我對我爸說,那些女人,我絕不會放過…一個也不會放過。所以我一定會好好學習,我會接手家裡的生意,等我回來的時候,那些賤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悅瑩從來沒有對我講過她媽媽的事情,我從來沒聽過她這樣咬牙切齒地罵過人,森森的寒氣從我心裡湧起來,我突然有點站不住了,扶著桌子坐下來。我想想了莫紹謙,我想起了他的太太,或者她也正像悅瑩這樣痛恨著我。這世上我做了最不道德的事情,不論出於何種原因,我都沒有臉再安慰悅瑩。何羽洋的事情愈演愈烈,因為她是新秀主持人,貼子在公眾論壇上被炒成了熱門話題,最後一番紛擾之後,有網友竟然憑著照片中的車牌尾號,就搜出這車是屬於哪家公司名下。然後順藤摸瓜,查出這家公司的老總是何羽洋的親叔叔,總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貼子終於漸漸沉寂下去,何羽洋只差額手稱慶:「幸好這世上有人肉搜索,總算證明我不是小三。」悅瑩請她吃飯替她壓驚,笑嘻嘻地勾著她的肩:「你要真敢當小三,我先剝了你的皮。」三個人裡面,我笑得最難看。我越來越害怕面對悅瑩,自從知道悅瑩媽媽的事情,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可是我實在沒有勇氣對悅瑩說出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我連蕭山都沒有了,我沒有勇氣再對著最好的朋友坦白,承認我那光鮮外衣下的醜陋生活,如果悅瑩知道——她一定不會剝了我的皮,可是她一定不會再理我。在這世上,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考試考得很苦,超分子的教授特別嚴,出的題目特別變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如同悅瑩,也在考完后哀嘆:「完了完了完了,我只怕要掛科了。:本校BBS上曾經說過,沒有掛科的大學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最近學校的BBS很熱鬧,雖然大家都忙著考試,可是何羽洋的事鬧得很大,剛剛平息下去,校內BBS忽然又爆出一張貼,標題就叫:「看看X大校門外接送女生的那些豪華名車。」+這次的貼子比何羽洋那次更火爆,因為我們學校是百年名校,在本市乃至全國都聲句顯赫,公眾論壇對這樣的話題顯然也最有舉,貼子迅速被轉貼然後聲勢越來越大。這次偷拍的照片都十分清晰,說實話之前我還不覺得,看了這貼子才真的感到學校里也藏龍卧虎,發貼的人一口氣爆了十幾張照片,都是在我們學校的南門或東門外拍的,各種名車一色俱全,從賓士寶馬一直到Q7路虎,簡直像是豪華車展。校內BBS自然一片嘩然,因為這些車真是來接女生的居多,男生們話說得自然難聽,女生們也覺得憤然不平,尤其是悅瑩,因為她也不幸上鏡了。她爸爸的司機周末來接她回家,竟然也被拍下來放到互聯網上。雖然沒拍到她的臉,車牌號也被塗掉了,可是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一眼就認出了是她。悅瑩的照片被迅速轉載,稱為「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從她爸司機開來的那部加長的林肯車,到悅瑩手腕上的范思哲時尚表,再到悅瑩背的那個Chanel度假款的帆布包,都被一群奢侈品達人津津有味地八卦。幸好沒有拍到臉,何羽洋專程打電話慰問悅瑩:「就當體驗一下什麼是公眾人物嗎。」悅瑩很鬱悶卻也很淡定:「熱鬧幾天就過去了。」幸好系裡的女生好像沒人認出那是悅瑩,最近我們系考試又多雙難,大部分人要麼沒有閑心關心BBS上在八卦什麼,要麼沒有閑力去多想照片里的人會是誰。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急轉而下。考完最後一門的下午,為了放鬆,我和悅瑩去西門吃晚飯,回到寢室天已經黑了,走廊里有女生在嘰嘰喳喳的說話,而且隱約是提到我們寢室的寢室號。我和悅瑩走近的時候,那幾個女生卻突兀地都停了下來,尷尬地看了我倆一眼。悅瑩似乎有不妙的預感,低聲對我說:「不會我那張照片被人認出來了吧?「我也很替她擔心,我倆回一寢室就飛快地打開各自的筆記本上網,在校內BBS有關「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的那張貼后,已經有了個紅紅的『hot』,兩天沒看又多了許多回復,我直接往後拉到最後一頁,所有的回貼都排山倒海般重複引用著一張照片,我死死盯著那張照片,就像是一條離了水的魚,再也喘不上一口氣。那張照片非常清楚,雖然是遠焦,可明顯是專業像素下的取景,角度非常好,好到根本不像是偷拍。照片中的我正從車上下來,那部黑色邁巴赫車門都還未及關上,被一同攝入鏡頭。車牌照例被做了PS的處理,而我的臉卻毫無遮掩,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鏡頭下的自己,只覺得陌生得令我自己都認不出來。照片並不是在我們校門外被拍的,那肯定是夏天裡的事,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想不出來這會是哪一天——應該是莫紹謙某次帶我出去吃飯的時候。因為照片中我梳著發,穿一條小禮服裙子,頸上還戴著珠寶。如果不是陪他出去,我不會穿成這樣,更不會戴那些珠光寶氣的東西,可是照片中只有我和半輛作為背景的邁巴赫,並沒有莫紹謙。我什麼都想不出來,只是手指機械地往下拉動著滾動條,所有的回貼都在驚嘆,有人說這才是真正「史上最牛X大女生」,有人在嘖嘖讚歎我脖子上的那條項鏈,有人在議論我拿的手包,還有人在八卦我穿的小禮服品牌,更多的人在關注我身後的那部車,它的雙M標記如此醒目地存在,不斷地有人提到它的價格。我用發抖的手想要關掉頁面,按了幾次竟然都沒有對準那個小叉,隔著桌子悅瑩正看著我,貼子里曝光的名車那麼多,我卻是唯一被拍到正臉的一個。悅瑩意外之餘還極力地安慰我:「你別怕,有個有錢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錯!再說這種照片侵犯隱私,可以投訴要求刪除。」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我寧可自己是只鴕鳥,可以把頭埋在沙子里,什麼都不要理。當下悅瑩替我向版主發了投訴貼,要求刪除照片。值班版主很快地也刪除了照片,可是事情適得其反並且越演越烈,另一張新貼冒了出來,主題就是:「童雪是被有錢的有媽之夫包養,這樣的二奶學生真是X大之恥。」發貼人的ID我沒有見過,而下面的跟貼已經一片嘩然。有人恍然大悟地連稱怪不得;有人不信,說童雪我認識,學習刻苦,平常在系裡也與眾人無異;有些人已經開始反唇相譏,質疑照片中那些根本不屬於大學生活的東西;有人用了無數個驚嘆號說不會吧我們學校竟然真有這種女生——貼子在迅速地翻頁,我已經沒有勇氣再看,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從一開始,我早就想過。我關掉筆記本,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悅瑩在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也沒有聽到。我不知道誰會清楚地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我不知道是誰拍了這張照片,我更不知道是誰把它發到網上,揭破我妄圖精心遮掩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灰飛煙滅,我原以為可以虛偽地生活,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地念完大學,我原以為我可以自欺欺人地做到——可是所有最醜陋最難堪的一切都被人戳穿了。這都是報應,我早知道會有這樣的報應。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我遲早會受到這樣的報應。悅瑩在走廊里追上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童雪,那是真的嗎?」我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麼對她說,我說不出來,不知道怎樣面對,只能自欺欺人地沉默不語。悅瑩的眼睛似有淚光,可是忽地一閃就不見了,她固執地問我:「那是真的嗎?」我沒有辦法回答她,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終於還是傷害了她,我不想的,可是我還是傷害到她。我根本沒辦法回答她,悅瑩漸漸從錯愕與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憤怒地質問:「你怎麼可以這樣?」我怎麼可以這樣?我答不出來。悅瑩的聲音幾乎是歇斯底里:「你明知道我最恨這種女人,你明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我發過誓不饒過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這麼久的朋友,你什麼都知道,你為什麼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這樣騙我?」我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我什麼都知道,悅瑩這樣相信我,什麼都告訴我,我什麼都知道,可是我無法解釋自己做過的一切。悅瑩的聲音又利又尖,隔壁寢室有人探頭出來看,我無法面對悅瑩,雖然我根本不願意傷害悅瑩,我聲音很小很小:「對不起。」「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悅瑩臉上有亮晶晶的淚痕,她對我著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我傻獃獃地站在那裡,看著悅瑩返身衝進了教室,然後狠狠摔上了門。我一個人站在空闊的走廊里,白熾燈懸在天花板上,又高又遠的光。我的視線是模糊的,只覺得臉上又痛又辣,鞭撻著我。我腦海中浮現出悅瑩眼中的淚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騙了她——我用最惡劣最醜陋的真相傷害到她,悅瑩從此不會再理我了。已經快熄燈了,樓道里有腳步聲,自習回來的女生在哼著歌上樓。遠處傳來水響,不知道誰在洗衣服,還有隱約的說笑聲,整個世界都像是離我遠去,所有的一切都離我遠去,一切都變得那樣遙不可及。我不能再站在這裡,不然整幢樓的人都會出來看著我,所有的人只要上校內BBS就會知道這一切,我再無顏面站在這裡,再無顏面對著同學。我不知道怎樣走出的校園,一路上我盡揀人少的路走。出了南門后就是車水馬龍的筆直的大街,我看著那些滾滾車流,無數紅色的尾燈,就像一條蜿蜒的燈海在緩緩流動,我看著這條熙攘的車河,想著自己要不要一頭撞進去,被碾得粉身碎骨,然後就永遠不需要再面對這一切。我沒有帶包,人行道上有公用電話,我走過去摘下聽筒。我想打電話,可是我沒有錢,我也沒有任何一個號碼可以撥出去。我的手指在發抖,媽媽,媽媽你在哪兒?媽媽和爸爸都已經走了,他們都死了。我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頭。我知道自己抖得厲害,可是沒有哭。四周嘈雜喧嘩的人聲,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公交車報站的聲音,行人走路的聲音,統統朝我耳中塞進來,像是無數條蛇,硬生生鑽進我的腦里。可是又靜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靜得可怕,安靜得我可以聽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聲音,而我全身沒了半分力氣,身上像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又像是溺在水裡,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卻掙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從此永遠陷在絕望的黑暗裡——可我心裡明白,這不是天譴,只是命,是我的命。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我強顏歡笑,我若無其事地讀書,在所有同學面前假裝和她們一樣,可是今天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齷齪而骯髒的生活,我那些不能見人的真面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剝了衣裳,赤裸裸扔在眾人面前,任由他們目光的踐踏。我根本沒有地方叫冤,因為我不是被冤枉的。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城市這樣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蹲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問我:「童雪,你不要緊吧?」我恍惚以為聽錯了,悅瑩她不會再追出來找我,我抬起頭來,看到是個陌生的女生。她又問了一遍,原來果真是我聽錯了,她問的是:「同學,你不要緊吧?」她身邊站著個男生,兩人像是剛從校外回來,典型的一對校園情侶。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挺熱心地問:「你是我們學校的嗎?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送你回去?」我身後就是聲名顯赫的百年名校,當初踏進校門的時候,我是那樣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無顏面承認自己是它的學子,我做的事情,讓我知道我自己不配。那女生問:「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們幫忙?」我鼓起勇氣,向她借了一塊錢,說想給家裡打電話,身上又沒帶零錢。她遲疑了一下,畢竟這年頭騙子很多,可是只要一塊錢的騙子應該不多吧。最後她掏給了我一個硬幣,然後狐疑地挽著男朋友走了。我把硬幣投進電話,然後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撥號,只撥了三個號碼,我就掛掉了。我有什麼臉打電話給蕭山?我全身發抖,想著蕭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攤泥,隨時隨地就要癱在那裡,被千人踩萬人踏,我有什麼臉再見蕭山?我寧可我還是死了的好。我換了一個號碼,撥莫紹謙的手機號,我從來沒有主動打給他,雖然我曾經被迫記熟他的私人號碼。聽筒那端是長久的忙音,沒有人接。我等了很久,終於絕望。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我,我還可以往哪裡去?我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一個街心公園。公園裡有路燈,不時有人經過,並不顯得冷清。有個流浪漢在長椅上整理他撿到的純凈水瓶子。大大小小的瓶子被他一個個踩癟,然後塞進一個骯髒的垃圾袋。我大約站了很久,因為他抬起頭來,沖我咧嘴一笑。他臉上很臟,牙很白,笑的時候才讓我看出,原來他是個瘋子。我被他的笑嚇著了,落荒而逃。經過櫥窗時,我從燈光的反射里看到自已驚惶的影子,我的臉色青白,神色恍惚,就像那個瘋子一樣。我恍恍惚惚在人行道上走,因為我沒有地方可去。我沒有空,沒有爸爸和媽媽,我不能回宿舍,我再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直走到夜深人靜,連馬路上的車都漸漸少了,然後看到路邊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我又渴又冷,裡面明亮的燈光誘惑著我,推門進去,暖氣拂在我身上,令我更覺得全身麻痹。我徑直走到椅子邊坐下,全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坐在那裡再不願意動彈。這裡又暖又明亮,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划燃火柴后看到的天堂。很多年前的那個冬日的下午,我和蕭山坐在同樣窗明几淨的店堂里,那時他疊給我一隻紙鶴,我思想鬥爭了很久,最後把紙鶴藏在大衣口袋裡帶回家去。那時這小小的大膽,給了自己很多快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當看到筆記本里那枚紙鶴的時候,心裡涌動的總是絲絲酸涼的甜蜜。那時的我們是多麼的青春年少,而不過短短數載,一切都已經不堪回首。在這最無力的時刻,我對蕭山的想念擊垮了一切,我從來沒有如此的想念他,渴望他。那個假設句又出現了,如果蕭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如果他真的知道。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需要這些自欺,我什麼都沒有了,很多年前如果我不騙自己,我早就已經活不下去。苟延殘喘到了今天,我還是想騙自己,如果蕭山知道,他不會這樣的。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蕭山也不會。我明知道我不應該這樣想,我明知道這樣的自欺很可憐,可是我還有什麼?除了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還有什麼呢?服務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我,我的樣子一定是失魂落魄。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走過來問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我問:「能不能借下電話?」她很大方地去拿了自己的手機來給我用。我撥通了蕭山的手機,按號碼的時候我的手都在發抖,我覺得我沒有勇氣等到接通,他的聲音在遙遠的彼端響起的時候,我還是只想掛斷電話。他說了「你好」,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想我在哭。他於是又問我是誰,連問了好幾遍,我想著要掛斷電話,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倉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童雪?」他的聲音是這世上的魔法,只這兩個字,我所有的一切假裝都粉然而碎,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就哭出聲來。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的名字,很久沒有聽到他叫我「童雪」,過去的一切對我而言都是那樣奢侈。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把他壓在心底最深的那個深淵,可是我抑制不了自己。我想他,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就想他,他刻在我的骨子裡,等我剝盡自己皮肉的時候他就會顯露出來。他在電話那端焦急起來:「你怎麼了?你在哪裡?童雪,是你嗎?童雪?」我很想號陶大哭,在他終於叫出我的名字的時候,可是,我只是淌著眼淚,再說不出多餘的話。他慢慢地鎮定下來,一邊勸我,一邊詢問我所在的地方。服務員好奇地看著淚流滿面的我,我把街對面大樓頂端的名字告訴他,蕭山說:「你千萬別走開,我馬上就來。」如果蕭山知道,如果蕭山知道,這些年來這樣的假設句讓我可以活到今天,如果蕭山知道,他永遠不會像別人那樣對我,哪怕全世界都拋棄了我,他仍舊會來找我。當蕭山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對他說了什麼,我抓著他的袖子,就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喃喃地說著什麼,我一直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噩夢,夢到現在,我終於看到了蕭山,他出現在我的夢境里,就像是我無數次企盼過的那樣——當他站在我的面前,我仍舊覺得這一切是夢境,不然他不會來,他不會出現在這裡。直到他將我帶上了計程車,並且給了我一包紙巾,我才不可抑制終於崩潰,把臉埋在掌心,放任自己哭泣。我知道一直奢望著他,不管我在什麼地方,我一直奢望著他會回來。他把我帶到了一套房子里,房間很亂,顯得沒怎麼收拾,我沒心思想什麼。他拿了毛巾讓我先去洗臉,我在洗臉台前放著水,怔怔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的眼睛腫著,整個臉也是浮腫的,我哭得太久了。可是即使不是這樣,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從前那個童雪了。我無法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心亂如麻,我理不出任何頭緒,我什麼也不想面對。我出來的時候,蕭山正坐在窗前吸煙。我從來沒有看到蕭山吸煙的樣子,在快餐店剛剛看到他的剎那,我覺得他就像是從昨天直接走過來,拖著我的手,一路並沒有放。可是現在,他離我陌生而遙遠,幾乎是另一個人,我不認得的另一個人。我在沙發中坐下來,蕭山把煙掐掉了。他問:「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的聲音很小,我仰著臉看著他,幾乎是哀求:「帶我走好不好,隨便到哪裡去。」我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我一直痴心妄想有一天蕭山會回來,他會找到我,然後帶我走。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蕭山了,他和林姿嫻在一起,我做了一次不要臉的事情,然後又打算再做一次,但是我真的很想逃掉,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而現在只要蕭山搖一搖頭,我馬上就會像只螞蟻一般,被命運的手指碾得粉身碎骨。可是蕭山竟然沒有猶豫,他說:「好。」他進房間去穿上大衣,就出來對我說:「走吧。」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到哪裡去,我只是順從地跟著他走。他帶我去了火車站,然後買了兩張票。在深沉的夜色中,車窗外什麼都看不見,我精疲力竭,倦怠到了極點,他看出來了:「睡吧,到站我叫你。」我沉沉睡去,雖然是在嘈雜的列車上,車頂的燈一直亮著,軟座車廂時不時還有說笑喧嘩。我就在這樣一片噪音中沉沉睡去,因為我知道,蕭山就坐在我身邊。火車到站的時候我被蕭山叫醒,我們出站攔了計程車,T市和我幾天前來的時候一模一樣,清晨的薄霧飄散在路燈的光芒里.他帶我回到那老式的家屬院,這裡的樓房一幢一幢,他帶著我在中間穿梭來去,所有的樓房機會都是一模一樣,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因為僅僅相隔幾天,我又回到這裡,而蕭山就在我身邊.我一定是在做夢吧,我安慰地覺得,這個夢真的是太美好了.走上樓梯,蕭山打開了大門,陌生而熟悉的三室兩廳通透地出現在我面前.清晨的陽光剛好透過窗子照進來,傢具都披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光線柔和飽滿,更襯托出這一切都只是夢境,美好得令我難以置信.蕭山問我:"要不要睡一會?"卧室的床很軟,我和衣倒上去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