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珍貴的禮物
從今往後!我一輩子都想和你在一起,我要一輩子守在你的身邊!你結婚時、你的孩子接受洗禮時……一直到你死去,我都要守在你的身邊!不是作為別的什麼人,而是作為你的男人,守候在你身邊。
對愛絲黛爾修女的突然造訪,銀荷感到萬分驚慌。是不是安德烈出了什麼事?她不可能為了別的事來找自己啊。她們來到外面,一起坐到了長椅子上。愛絲黛爾修女微微笑著,笑容好像這春日的陽光,令人感到無限溫暖。她的笑容真的很溫暖啊,幾乎能掩蓋自己的一切傷痛了,銀荷默默地想著。愛絲黛爾修女靜靜注視著銀荷,輕聲告訴她,安德烈現在已暫時離開了教堂,不知到什麼地方散心去了。她眼神中透出一絲疑惑,好像一個猜謎的孩子,好想知道謎底,卻不願意開口問出來一樣。銀荷心中一驚,急聲問道:
「怎麼?他出了什麼事嗎?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銀荷啊,我好羨慕你。你看,從一開始,你就擔心他,只是擔心他。這顆心,我真的好羨慕啊。」
原來,能讓安德烈徹底解脫的女孩就是銀荷!愛絲黛爾修女看銀荷著急的樣子,含著笑說道:
「沒什麼,真的!只是他太累了,所以想好好休息一下。不過,也許該把他找出來。銀荷呀,我是沒法子找他的,你一定知道,是嗎?你一定知道,他在哪裡把自己的名字弄丟了是嗎?在哪裡?我想,他今天一定會待在那兒吧。」
送走愛絲黛爾修女后,銀荷直接去醫院取自己的病情報告。可是,在醫院等待的每分每秒,對銀荷來說,都是萬分的煎熬。安德烈失去名字的地方?失去他的原名「宇振」的地方?啊!銀荷心急如焚,來不及等拿到檢驗報告,直接飛奔出了醫院。此刻的她,一刻都不願再浪費了,她只想馬上見到安德烈!
「安德烈啊,屬於我的時間,可能只剩下幾個月了。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請你一定、一定要原諒我!原諒我這樣糾纏著你,原諒我這樣著急想看到你,原諒我們!」
銀荷氣喘吁吁地來到了雪岳山公所,可是哪有安德烈的影子?銀荷急急忙忙地問管理員,安德烈修士是否曾經來過。可得到的回答是,除了一個男人之外,根本沒見過什麼修士。銀荷失望至極,無力地坐到了長椅子上。她望著遠處連成一片的青山,一片蓊鬱蔥蘢,像是用碧玉、翡翠鋪成。它們親密地抱在一起,一定很快樂吧。鬱鬱蔥蔥、高大挺拔的綠樹,層層疊疊,無邊無際。銀荷的心感到一陣陣痛楚,沒有結束的一切,糾纏著自己,讓自己不能自拔。
銀荷默默地看著腳下,眼前浮現出和宇振的點點滴滴。嫩綠的小草叢中,不知道什麼東西發出亮晶晶的光芒。銀荷彎下身去,撥開小草,啊!怎麼會是十字架項鏈?銀荷急忙轉過身,用焦急的眼神,急急地搜尋起安德烈的影子來。最後,她終於在教堂後面找到了他。他來回踱著步,陽光灑滿他的全身。看到銀荷,他的臉一下僵住了,許是太意外了吧,他只想馬上逃跑,卻被銀荷一把抓住:
「安德烈!」
他沒有停住步伐。
「宇振啊,宇振!」
直到聽到這個名字,他才停下了腳步。銀荷的心都快碎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不停地低喚著「宇振」這個名字:
「宇振啊……宇振……宇振……宇振,宇振……」
安德烈慢慢轉過身來,靜靜地凝視著銀荷。他的眼裡,寫滿愛意與思念,還有一絲焦灼與期待。
「銀荷,是我,是我,我在……」
他一把握住了銀荷的手,冰冷的小手。他們隨著風,牽手走在小路上。輕輕地,輕輕地,安德烈把手放到了銀荷的肩上。
銀荷雙膝跪下,向安德烈伸出了雙手,手上,是那條十字架項鏈。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打擾他們。只有風聲,從耳邊輕輕吹過。片刻之間,安德烈有些恍惚,他雙手接過項鏈,雙眼浸滿淚水。
「銀荷,我向你道歉,我讓你難過了是么?我說過,我會做你的媽媽、你的爸爸、你的朋友,可是,我還是讓你難過了是么?……我說過,下次見面,我一定要讓你快樂,可是我還是讓你難過了是么?銀荷呀,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一再傷害你、否定你,把你和別人一起對待……」
「壞蛋!你是個壞蛋!……可是,我還是不要你走!」
安德烈一把握住了銀荷的小手。可是銀荷看了看十字架像,慌忙把手掙脫了出來。安德烈也看了看十字架像,輕聲問道:
「害怕,是么?」
「嗯。」
「我也是。因為害怕,所以總是想逃開。可是今後,我不會再逃跑了!銀荷啊,別怕,真的,別害怕,因為,有我在,不是么?」
銀荷輕輕笑了。是的,有安德烈,哦,不,有他在,她就不會感到害怕。就像從前的很多個瞬間一樣,安德烈又輕輕握住了她的小手。他們在十字架聖像前站了很久,然後走出公所。銀荷的心暖暖的,她不再感到任何恐懼和難過,因為,安德烈,哦不,鄭宇振,她一直深愛的人,就在她的身邊。
陽光,輕輕地、柔柔地、暖暖地照在兩個人的肩上。彷彿兒時媽媽的手,輕輕觸摸著孩子的額頭。
早晨一醒來,銀荷急忙打開房門。她擔心,安德烈會像夢一樣地消失了。然而,讓她感到安慰的是,這不是夢。安德烈就在院子里,和小狗玩呢!銀荷的鼻子一酸,輕輕深吸了一口氣。感謝天父!這不是夢!安德烈就在我身邊!感謝天父,賜這樣的福給我!
安德烈和銀荷一起去逛農村集市。他幫她挑選了衣服、鞋和鞋帶兒,給她買了發卡、點心,還和她一起去吃打糕和灌腸!銀荷的生命中,從沒有任何一天感覺如此快樂。原本已經絕望了的愛情,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邊。是不是萬能的天父,看到了我的痛苦?所以,派遣他最鍾愛的信徒,來自己身邊,施愛於自己!銀荷看著美麗的煙花,在心裡哀絕地默禱:
「求您!請勿讓它熄滅!請將它燦爛地綻放,照亮今天,哪怕僅僅這天!讓它永不熄滅,在我的心中,讓這天永存!求您,將這幸福永駐我心!我這一生!」
煙花衝天而飛,像一朵朵奇葩,在夜空中燦爛地綻放,用它短暫的生命,照亮兩個靈魂,祈福他們平安快樂。銀荷快樂地笑著,笑容好像夜空中怒放的煙花一樣,美麗而歡快。
「還記得我們上次是什麼時候放煙花的嗎?呵呵,你一定忘記了吧?」
「和你所有的記憶,我一個都沒有忘記。可是,我給你的幸福的回憶太少了,都是些哀痛的吧?想到這些,我常常感到難過。不過,以後,不會了……這一刻,你幸福嗎,銀荷?」
銀荷像個得到滿足的小孩子一樣,使勁兒點了點頭。安德烈充滿愛憐地凝視著她,一時之間,忘記了該怎樣愛她、心疼她才好。銀荷含笑望著安德烈,歡快地說道:
「我們都向對方說出自己的一個秘密吧。」
「秘密?……哇,正好是我要說的內容呢!銀荷呀,其實……我的病……治好我病的人,讓我再次流淚的人……是你呀,銀荷。不是媽媽,是你呀!」
「哦?太好了……謝謝你,宇振啊,謝謝你。」
「謝我什麼?」
「就是想謝謝你嘛,什麼都想謝你。謝謝你的病好了,謝謝你說是我給你治好的,謝謝你陪我坐在這裡,對我說出這些話……所有的,宇振啊,我的病……」
「你的病?」
銀荷發覺自己說漏了嘴,慌忙掩飾說道:
「嗯,我的病……其實就是太愛你!呵呵,我的表白到此結束!下面,該你說了哦!」
安德烈慢慢握住了銀荷的小手,憐惜地凝望著她。深邃的眼睛,彷彿這夜空中閃爍的星星一般,璀璨透明,發出了奪目的光輝。
銀荷凝望著安德烈深情款款的眼睛,她的心,顫抖了。
「銀荷呀……我愛你,一直都愛著你,從沒有一刻停息過……你就是我的靈魂,銀荷。」
美麗的玫瑰花,在銀荷心中悄悄綻放。襲人的香氣,自心中緩緩升起。自己,夢想了多少年,期待了多少次,終於在有生之年聽見了這句表白!銀荷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幾滴清淚,從眼中流出。原來,愛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啊!甜蜜中透出一絲芬芳,自心田傳遍全身。
「我會記住的,記住你今天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直到死去。哦不,哪怕死去,我都不會忘記!」
清晨溫暖的陽光,柔柔地透過透明玻璃窗,灑進銀荷的房間。宇振緩緩睜開了雙眼,昨夜,他在這裡等了銀荷一夜,等著等著,就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好幾天了,銀荷都不接他的電話,他急壞了,卻不知道銀荷去了哪裡。昨天,為打聽她的下落,他還專程去醫院拜見了愛絲黛爾修女。愛絲黛爾說,她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不過,有可能去了安德烈失掉原名的地方。可是,那個地方在哪裡,除了他們兩人,沒有人知道。
宇振撫摸著自己憔悴的臉龐和亂蓬蓬的頭髮,然後把銀荷房間的鑰匙放到了桌子上。也許,自己和銀荷自己的一切,真的該有個了斷了吧。最後,銀荷一定還會離開自己吧。這種不安的感覺,緊緊包裹著宇振,讓他茫然失措,不知道該干點什麼。宇振自嘲地一笑:到了這個時候,自己還看不透么?一切不安的感覺,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罷了。銀荷的愛,是太遙遠而縹緲的事,也許,自己從來都沒擁有過吧。那麼,又何談失去呢?
宇振想最後好好看一眼這個房間,於是仔細地環顧起來。乳白色牆壁、淡粉色碎花的窗帘、桔色小檯燈、淡紫色棉被……忽然,他的視線停在了乳白色的書桌上面。不知道為什麼,宇振忽然間有種不祥的預感。因為他看見,就在桌子上,放著一份大大的病歷。如果是醫院患者的病歷,也沒必要拿到家裡啊。宇振連忙打開來看,全都是心臟病的X光片。憑多年的從醫經驗,宇振一眼就能看出患者病情的嚴重性來,已經到了不能挽救的程度。從X光片來看,和不久前在春川實施手術的那位患者病情非常相似,這種病情很罕見,幾乎可以肯定,沒有生還的可能!宇振仔仔細細地看著,忽然間,他彷彿被凍僵了,一種冰冰涼的、接近死亡的感覺剎那間包裹住他。患者簡歷姓名處,赫然填寫著「趙銀荷」三個字!
宇振拿著病歷,下樓、開車、踩動油門,發瘋一樣地往醫院的方向駛去。到了醫院,他一直衝到銀荷的主治醫生——也是他大學師哥惠遠的診室前,狂亂而急切地推開門后大聲問道:
「這是誰的?是銀荷的嗎?她到底怎麼樣了?」
在公共汽車站,安德烈和銀荷在等車過來。直到回到人群里,安德烈也不想放開銀荷的手。認識安德烈的大嬸們,看著他穿著彩色T恤,眼神露出不屑和譴責的神色。然而,安德烈卻毫不介意,坦蕩地看著她們,報以微微的笑容。銀荷的心頭,忽然間湧上一股哀傷的情緒,是不是最後一次握住他的手了?下意識地,她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彷彿擔心立刻就要失去他一般。
「宇振哪……哦,該叫你安德烈了……我好幸福哦,真的。所以,別擔心我,真的,別擔心我。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直到死,都會感到滿足。真的!現在,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好嗎?」
「相信我,銀荷。」
安德烈一臉平和,雙眼透出安詳,卻又夾雜著一絲堅毅與果斷。
「相信我!」
銀荷微微笑了。安德烈更緊地握住了銀荷的手,彷彿耳語一般,低聲說道:
「謝謝你,銀荷。」
安德烈站在祭壇前,默默祈禱著。他的神色,平靜而安詳。彼得神父看到他的樣子,懸著的心,在一瞬間沉靜了下來。安德烈覺察到彼得神父,轉過身來,露出了久違了的笑容,一如從前一樣燦爛。彼得神父讓他換上衣服過來,不料安德烈卻飛快地答道:「舅舅,對不起,我不會再換那套衣服了。從今天開始,我只是一個男人,深愛一個女孩的男人。我想和銀荷在一起!是的,我想和她在一起!我相信天父,相信他如果了解我的感受,一定會原諒我,並接納銀荷!我相信,是天父體念到我的感受,所以才最後把銀荷賜給了我,一定是的!」
安德烈的聲音,堅定而沉著,久久地回蕩在教堂的上空。
在公寓前的人行橫道對面,宇振手裡拿著黃色的病歷袋,站在那裡。銀荷的心在一瞬間沉了下去,綠燈已經亮了,可是她還沒有覺察到,只是望著宇振手裡拿著的病歷袋。宇振痛苦的表情顯露無遺,幾乎到了讓人憐惜的程度。銀荷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宇振一定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你這個殘忍的傢伙!你錯了!對我來說,什麼都不重要,只有你,只有你一人!媽媽,安德烈,我的過去、現在、將來,都不重要!我只在乎你,銀荷!不管你對我怎樣,我只在乎你!只愛你一人!除了愛你,還是愛你!可是,你何其殘忍,怎麼連我都要隱瞞?!銀荷呀……」
銀荷望著宇振,那個飛揚跋扈、桀驁不馴的宇振不見了,只有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渾身發抖,雙眼含淚,無助而埋怨地望著自己。
「我愛你,銀荷!」
「說吧!我快不行了是嗎?我快死了是不是?」
銀荷上前一步,緊緊抓住了宇振驚恐地問道。她的手,像篩糠一樣地抖著。
宇振牽著發獃的銀荷,慢慢走回到她的房間,然後展開X光片,嘴唇顫抖、呼吸急促地說道:
「我問過醫院了,他們說,你最好到空氣清新的地方,那樣對你的病有好處。他們還說,你需要立刻住院治療。醫生會根據你的病情,制定出詳細的治療方案。感謝惠遠師兄!他兩年前就把你列入了需要心臟移植患者的名單上!所以,還是有很大很大的希望!啊!現在忽然間有好多事要做!」
銀荷心疼地看著宇振,眼神里流露出無盡的感激,幽幽地說道:
「宇振哪,別費心了。我不會動手術的。從知道這病的那天開始,我就已經決定了。」
「決定了也要改變!你必須接受手術治療。」
「就算那樣,我活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大?很小很小是不是?」
「別擔心,我會讓你活下去!」
宇振胸有成竹地說道。這和醫學概率無關,只和努力和信心有關!這種回答,基於一名醫生的義務感之上,更基於自己對銀荷的深愛之上!
然而,即使動了手術,之後的情況會怎樣,銀荷都非常清楚。她也是醫科大學畢業,擁有多年臨床經驗的醫生啊!如果不動手術,尚有半年時間,可是一旦手術失敗,連一日都不能再活下去——同樣作為醫生,銀荷對自己的病情,又怎能不了解呢?然而,正因為了解,她要忍受比常人更多的痛苦和煎熬。每天,都在和這個世界倒計時啊!她幾乎都能看到,自己生命的指針,正在一步步走回起點。
「銀荷啊,別人比我更愛你,沒人比我更珍惜你的生命!聽我的好嗎,一定要接受手術治療!」
宇振幾乎哀求地說道。
「不!」
「那麼……難道你就等死嗎?什麼都不做,只是等死嗎?」
宇振似乎比銀荷更要絕望,此刻,他幾乎喪失了理智,甚至有些口不擇言。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在沒有和銀荷開創共同生活之前,絕不能、絕不能就這樣讓她離開這個世界!即使得不到她的愛,會一輩子折磨自己的心靈,也不能讓她在世界上消失。只要她在身邊,自己什麼都願意去做!
然而,銀荷卻好像已經放棄了一切,平靜而淡然地說道:
「宇振哪,從來沒有任何一刻,我想像現在一樣活著,真的……我想活下去,真的好想活下去。所以,請你答應我,讓我好好地過完這段時間,最後的時光……雖然只剩兩個月了,可是,我還是想好好珍惜它,在這段時間裡,好好地看著安德烈,哪怕就那樣望著他……時間太短了是不是?可是,我仍然好想好想,什麼都不用多想,只是好好體驗幸福……宇振哪,這輩子,你對我太好了,我該怎麼辦呢?……對不起,宇振哪,對不起……我是不是一直都在和你說對不起?是不是一直都在傷害你?可是……你一定會原諒我的,是嗎?因為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你一定不忍心責怪我是不是?宇振哪,謝謝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宇振轉過頭去,強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他的心痛到了極點!在生命的最後時候,她心裡想的人、惦記的人,依然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是,不管自己的心有多疼,不管她愛的到底是誰,只要她活著,只要她能活下去,哪怕自己一個人偷偷哭泣,自己都願意去做任何事!宇振背著臉,抽噎著說道:
「你,為什麼這樣傻?好!你就為了他活下去吧!哪怕只為了他而活!只要你活下去,只要你活下去!你要是死了,那個混蛋該怎麼辦?!」
「沒關係,即使我不在了,他還有可以依託的,不是嗎?沒關係。終於,我終於得到懲罰了是不是?我太貪心,貪心自己不該得到的東西,和天父搶心愛的人,所以天父才懲罰了我……」
「可笑!你錯了!沒什麼天父!我不會讓你死,絕不會讓你死!!!」
一大清早,安德烈就來到銀荷住的公寓樓找她。他的腦海里,不停地盤旋著「內心的確信」幾個字。彼得神父告誡自己說,不管是選擇成為神父,還是選擇和銀荷在一起,一定要問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確信最後的決定是對的,能不能確定將來不會後悔。如果不能確定,那麼就不要過早地做任何決定。因為如果那樣,很可能會痛苦一生。「內心的確信」,是的,如果說,從前自己還在不停地徘徊,那麼,現在自己已經做出了選擇。我要和銀荷在一起,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這個決定!安德烈想了好久好久,終於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他選擇和銀荷在一起,並沒有違背天父的旨意。相反,一定是天父把銀荷賜給了自己。全能的天父,他一定體念到自己用整個生命、整顆靈魂愛著銀荷的這份情義和艱難,所以才把她作為最珍貴的禮物,賜予了自己!所以,自己做出這樣的選擇,天父,萬能的天父,全能的天父,一定會理解並祝福自己!選擇了天父的人,不是一個叫「安德烈」的人,而是一個叫「鄭宇振」的、並深愛著一個叫「銀荷」的女孩的男人!從此,自己將不再痛苦和恐懼了,更不會因恐懼而逃開了!
銀荷為安德烈準備了簡單的早餐:幾片烤麵包片、一個煎雞蛋,還有一大杯橙汁。因為今天主教要來教堂,所以安德烈才讓銀荷為自己準備了這頓早餐。銀荷默默注視著安德烈的表情,有些激動,又有些憂慮。好像要把他仔仔細細地刻在心頭一樣,銀荷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
「喂!別那樣看人家嘛!弄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吃飯了。」
「哇,好過分哦……嗯,有些話,我有點不好意思說出口,可是……安德烈,我可以說嗎?雖然這樣很難為情,可是……以後,你能偶爾來看我一次嗎?偶爾?我沒有什麼非分之想哦!只是僅僅希望你偷偷來看我!就在這幾個月里!偶爾來看看我行不行?就這幾個月!幾個月過後,我會把你忘掉,好不好?幾個月,嗯?」
「不行。」
安德烈一臉嚴肅,簡短地答道。
銀荷的心沉到了谷底,自然而然地,她露出了極度失望的表情。安德烈用眼角窺探到她的神情,頑皮地一笑,立刻接著說道:
「我可不想和你偷偷見面。你以前不是說過了嗎?你結婚的時候,孩子接受洗禮的時候,都要我陪在身邊,作為神父陪在身邊!其實那時候,聽到你的要求,我很絕望,真的很絕望。因為,只要想到你的身邊有別的男人陪你,我的心就會很痛。這個男人,不管是宇振,還是別的什麼人,總之,只要想到不是我,而是別的男人,我的心就會很痛。我那時就想啊,要是那個男人是我的話,要是我能拋開一切,和你在一起多好!我就是那樣想來著。」
安德烈放下手中的杯子,想好好對銀荷說出這些年一直藏在心裡的話。想對她說,會用一生的時間,治療自己給她帶來的傷害。然而,銀荷臉頰發紅,急急地說道:
「謝謝,真的!雖然現在我才聽到這些,可是……真的謝謝!謝謝你讓我看到你的真心!不過,好遺憾哦。為什麼你當時不對我說?我要是那時候知道,說什麼都不會讓你走了。那樣,就會有更多時間和你在一起了,就不會浪費那麼多時間,不會像現在這樣遺憾,這樣難過了……」
「什麼呀?小傻瓜,現在也不晚哪。剩下的所有時間,我們,我們兩個人,不是都可以在一起嗎?銀荷呀,我已經決定好了,我們在一起吧,從今往後!我……一輩子都想和你在一起,我要一輩子守在你的身邊!你結婚時、你的孩子接受洗禮時……一直到你死去,我都要守在你的身邊!不是作為別的什麼人,而是作為你的男人,守候在你身邊!」
銀荷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她望著安德烈閃閃發亮的眼睛,裡面寫滿堅毅與勇敢,可是自己,竟有一絲絲害怕。
「什麼?你說什麼?」
「銀荷呀,我已經決定不當神父了,以後都不會當神父了。就為了這個,我今天要見主教大人。」
會議室里,氣氛嚴肅,夾雜著某些人的低聲議論。所有的人,都因為安德烈的事變得敏感而焦躁。主教俯視著安德烈清秀的臉龐,看著他吻過自己的戒指,虔誠而恭敬地跪在自己的面前。那張臉,和自己以往任何時候看到的都有所不同。安德烈的臉上,充滿了幸福的快樂,卻又瀰漫著一絲恐懼。
「孩子,你的表情依然和我初次見過的一樣,這點是最讓我感興趣的地方。你好像比任何人都清楚,天父具有無上的進行選擇的權力。可是一直以來,都是你自己在做選擇……也許直到這一刻,你還一直相信天父的選擇就是你的選擇吧。我相信,正是因為這點,你才做了這樣的選擇,今天你才來到了我的面前……可是,從今往後,你可能要忍受很多很多了。會有很多很多人唾棄你,還會向你跟你愛的女孩扔石頭……」
「我會好好忍受的。」
「看來,你確實去了該去的地方,因為你已經明白,天父的旨意到底是什麼。只是,當他的旨意與你的選擇相抵觸時,你還要繼續堅持你現在的選擇嗎?」
「主教大人,如果我的選擇確實違背了天父的旨意,那麼,我將一生為此感到痛苦。但是,即使那樣,我也仍要堅持下去。我只希望,萬能的天父,會體諒我,並接納我的選擇!」
主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安德烈的心,看來早已做了決定。主教無法預測,這樣的決定將意味著什麼,會給這個善良的孩子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最後,他給了安德烈一個月的時間,讓他在修道院冷靜一段時間后,再做最後的決定。如果過了這段時間,他仍然不改變決定,那麼,主教將允許他脫下這身衣服,還回本來面目。
附近的幾名信徒直接衝到醫院裡面,領著病床上的孩子,揚言要立刻從這個地方出去。愛絲黛爾修女急忙出來勸阻。她已經知道安德烈向主教申請辭去司祭一職的消息。真是人言可畏啊!這個消息,彷彿被風吹過了一樣,瞬間就傳遍了附近的所有地方。現在,這些信徒們甚至反對安德烈跨進這家醫院的門檻兒了。否則,就要把自己的孩子們從醫院裡領出去。人類的偏見,是如此可怕的東西。它容不得異類和叛逆,哪怕發自真性情和真情感。
正在愛絲黛爾修女安撫發怒的信徒時,她看到宇振和銀荷走了過來,就把他們領進了辦公室。真是「無巧不成書」,正在這時,安德烈也走了進來。
「好啊,現在事情可鬧大了。」
宇振冷笑道。安德烈冷冷回道:
「應該和你無關吧?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怎麼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麼……」
銀荷眼圈發黑,可能是身心俱受摧殘吧。她無力焦急而無力地問道。
「沒關係,別擔心,過一陣就會好的。」
「我想,你沒必要等到沒關係的那天了吧?我不可能讓步的,也不可能放棄銀荷。就為了告訴你這個,我們今天才來到這裡的。我跟銀荷,已經決定和好了,我們倆會一起努力的。」
安德烈有些恍惚,大腦一片空白。什麼,和好?宇振和銀荷,要和好?這幾句話好像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一樣,不斷盤桓在安德烈的耳邊。他急忙找尋銀荷,想從她那裡得到答案。然而,銀荷卻轉過頭去,眼睛盯著窗外。安德烈急急地問道:
「什麼意思?」
「你不必逼問銀荷!是我纏著她,是我糾纏著她!你回來之前,我們的關係很好,已經快要結婚了!可是你一回來,把一切都搞亂了!銀荷,她是不能背叛我的感情的,尤其是你的這種行為,她實在是擔當不起!!」
「真的嗎?銀荷?……我只想聽你的解釋。」
銀荷狠狠地咬著乾裂的嘴唇,視線始終停在外面的那棵乾枯的大樹上。一會兒,她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乾脆地說道:
「是……你的這種行為,我確實擔當不起。而且,我也不能背叛宇振。你不是說過,我對宇振的感情也是愛嗎?而對你的感情,早都已經過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可能是太深刻了吧,所以我總是產生錯覺,以為還沒有過去。」
安德烈的眼神開始變得冰冷起來。他知道,銀荷說的不是真的!
「銀荷,你看著我!看著我對我說!!」
銀荷於是轉過頭來,注視著安德烈,無情地說道: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錯覺!我和你的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我愛的人是……是宇振!真的!」
「你能……再說一遍?」
「宇振!我愛的人是宇振!」
剎那間,宇振和安德烈的臉色都變了。對宇振而言,他明明知道銀荷言不由衷,然而,他的心仍然狂跳著。而安德烈,卻彷彿被銀荷的謊話徹底擊垮了一樣,一瞬間,感到無限失望和一種巨大的痛苦。
「銀荷呀,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嗯?為什麼要說謊話?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對不起,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銀荷一下子站了起來,跑出了辦公室。安德烈正想追出去,卻被宇振一把拽住了胳膊。
「不用追了!還是省些力氣,好好想想自己吧,想想你現在是什麼處境!別把這副擔子壓在銀荷身上,你,現在還沒資格!」
直到宇振踩動油門,愛絲黛爾修女才把放著茶杯的托盤兒放下。香茶的熱氣,緩緩從茶杯中升起,溫暖地舔舐著安德烈的臉龐。安德烈有些恍惚了,昨天,銀荷還和自己那樣快樂,今天早晨,她還對自己表白,可現在,怎麼一切都變了樣兒了?愛絲黛爾修女不忍心打擾安德烈,卻還是說道:
「安德烈修士,銀荷她,好像已經走了!」
安德烈好像從夢中清醒了一樣,立刻飛奔出去,開始追趕宇振的車。絕不能讓銀荷就這樣走開?安德烈的呼吸越來越沉重,可是身體卻越來越發輕。他的靈魂,好像已經脫離了軀殼,甩開沉重的肉體,輕飄飄地先行一步,追趕銀荷去了。安德烈一邊沒命地奔跑著,一邊大口喘著氣,抬頭仰望天空。空氣,一點點灌到他的身體里。如果能一直這樣跑下去,只要能找到銀荷,自己就會一直這樣跑下去……
終於,安德烈停了下來。因為他已經不能呼吸了。他彎下腰,手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忽然,宇振的車從後面抄了過來。銀荷早已淚流滿面,她走下車,宇振的車又開走了。安德烈喘著氣說道:
「銀荷呀,可把我給累壞了!我不信,就是不信……你剛才對我說的話,說你不喜歡我……我不信,一輩子都不會相信……所以,你……你,哪兒都不能去。」
涼颼颼的風,穿過一道道小縫隙,直往小破房子里鑽。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也是這樣的雨天,銀荷和安德烈一起到醫院出診,回來的路上也遇到了陣雨,當時,大家都躲在這裡躲雨。這間小屋已經荒廢很久了,地板都已破爛不堪,扭曲變形的大門上,還能依稀看出已辨不出原色的蓮花圖案。彷彿只有這些,才印刻著這間房曾經輝煌的歷史。銀荷被不知名的恐懼和焦慮包裹著,勸說安德烈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
「你不是一直都想當神父嘛。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一直都忍受著對你的愛,都這麼久了,你突然說不當了,我好無辜哦。所以,你還是當吧!」
「為什麼?」
「就為了我,放棄對你來說那麼重要的事情,不是太可惜了嗎?這會讓我很著急的。」
「不用覺得可惜,更不必著急,沒什麼的,真的……還有,以後,不許再騙我那樣的話,不要說不愛我這樣的假話好嗎?我已經做好準備了,只要是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去做,什麼都能放棄……」
銀荷感到喉嚨陣陣發酸。親愛的,如果我很快就要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那麼,你的放棄還有什麼意義?
「你放棄了這麼多,可是……要是我突然間跑掉了,那你可怎麼辦啊?」
「什麼?還想逃?別想啦,你是逃不掉了,再也逃不掉了!剛才不就很好地說明了嗎?嘿嘿。要是以後你想逃,就算為了我,也好好忍忍吧。如果沒有你,我怎麼辦啊?我是活不下去的。一個月之後,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愛你了……到那時……銀荷……你願意嫁給我嗎?」
銀荷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眼淚,也在剎那間流了出來。這樣巨大的幸福,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像潮水般地湧向她,她的心,幾乎難以負載了。不知道是因為病魔的折磨,還是別的什麼,她的心,陣陣地發緊,疼痛著。
「我們兩個人,一定要幸福地生活下去,一直!」
「嗯!一直!很久很久!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安德烈一點都沒聽出銀荷話里的含義,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說道:
「嗯,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宇振坐在銀荷房裡的一張桌子旁,獃獃地望著地板,臉好像蠟人一般,毫無血色。夜已經很深了,可是銀荷還沒有回來。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宇振自言自語地說道:
「銀荷哪,那一刻,我幾乎都要相信你說的是真的了。剛才,你大聲說,你愛的人不是他、是我時,我多激動啊,我真希望那是真的啊!你怪我了么?可是,愛都是自私的啊!我知道,一直以來,我都讓你很累很累,可是、可是我也不想這樣啊。我是那樣地愛著你……」
「你……你們兩個,我該怎麼辦啊?」
身後,不知何時,銀荷已經回來了。無意中聽到宇振的心聲,她不知該說些什麼,於是嗚咽著說道。
如果人有前世、今生和來生,那麼,前世里,她和安德烈、宇振兩個人,一定都結了很深的緣,然後今生才得以相見。自己的前生,究竟有怎樣的奇遇,遇到這樣好的兩個人呢?可是,既然上天安排他們今生見面,卻為何充滿這樣多的遺憾?今生,她是無法同時愛上兩個人了。也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這一切都不會再好起來了。傷心人繼續傷心,相愛屢屢擦肩而過,等下定決心時,自己卻已不久於人世……也許,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直到自己將要離開這個讓她眷戀的紅塵時,她都不會數清楚,今生所有的遺憾到底有多少。如果能重頭再活一次,她不會再那樣沉默,那樣順從命運的安排,而讓心愛的人走開。銀荷想著,眼中不禁浸滿了哀傷的淚水。
宇振看到她的樣子,心疼得不行。卻又不知,從今往後,是否還可以向她表達自己對她的無限愛意了。宇振長長嘆了一聲,說道:
「我走了,明天我再來吧。以後,不管你在心裡如何依賴他,我都不介意了,我只想好好對你,只想好好讓你開心,直到你答應我接受手術治療……」
「宇振哪,他……安德烈還不知道我病的事,所以……別對他說好嗎?別告訴他好嗎,直到我死,都為我保守這個秘密……答應我好嗎?絕不要告訴他,不管發生什麼,都要為我保守這個秘密,好不好?」
銀荷一邊幽幽地說著,一邊落下清澈的淚水。銀荷啊,你有多愛他,就有多傷我,你知道嗎?你愛他,到了這般田地,可是對我的傷害呢?你有多為他著想,就有多傷我愛你的心啊!直到這一刻,你的心還在安德烈的身上啊!宇振暗自想著,心,彷彿被什麼撕裂了一樣,幾乎能聽到一點點破碎了的聲音。然而,他仍然答道:
「好,我答應你,不論什麼事,都答應你。」
銀荷聽到這句話,終於答應宇振,到地方醫院接受治療。宇振感到萬分感激,只要銀荷有一線生的希望,他都不會放棄努力。這一刻,對於銀荷的愛情,他已經別無他求。銀荷求生的這份心,對宇振來說,已經足夠了。這是一場何其殘忍的愛情遊戲!
安德烈的父親、敬銀的丈夫,還是……自己最好的卻間接因自己而死的朋友——振秀。這些天,鄭明宇酗酒越來越凶,甚至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他的眼前,總是出現振秀的影子,日里夜裡折磨著他,使他得不到一刻安息。他聽到身後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的人正是自己的兒子,宇振。他看到滿屋子的酒瓶,胡亂撒了一地,眼中不禁充滿了絕望的神色。宇振慢慢走向父親,輕輕搖了搖他,然後遞給他一張X光片,幾乎哀求地說道:
「父親,求您了,好好看看這張X光片好不好?這是我對您第一個請求,也是最後一個。我從來都沒求過您什麼,這次,您一定幫幫我好不好?我知道,治這種病,您是最好的大夫。求您了!求您給她做手術好不好?如果您不能做,那麼求您告訴我,該怎麼做好不好?求您救救她,求您了!一定要救救她……」
宇振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幾乎成了哀求。他的眼裡,浸滿了淚水。這是鄭明宇從未看到的樣子,有些陌生,卻分明有些熟悉。鄭明宇看了看X光片,抬起發紅的雙眼,問道:
「這人是誰?」
「比我自己都重要的人!父親,她就要死了!求您,一定要救她!一定!!」
宇振的眼裡,充滿了絕望的神色。這種眼神,讓鄭博士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彷彿意識到,X光片中這個人,對兒子而言有多重要。他掙扎著坐了起來,耳邊卻傳來敬銀的驚呼聲:「……銀荷?這不寫著銀荷嗎?什麼,她快要死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管自己裝作如何開心的樣子,敬銀始終都憂鬱地看著她,眼神中流露出心疼和焦慮。這,忽然讓銀荷感到萬分沉重。莫非敬銀阿姨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敬銀強忍住眼中的淚水,讓銀荷的眼角也紅了起來。如果此刻,敬銀阿姨能離自己更近一些,她就會像一個在森林中迷了路的小孩終於找到親人一樣,一下子撲到她的懷裡。敬銀輕輕說道:
「……對不起,孩子,都是我的錯,連累到你身上……
「敬銀阿姨!請不要那樣說好嗎?如果說誰犯了錯,那絕不是你,而是我!應該由我來承擔!我看上了天父選擇的寶物,都是我的錯!安德烈,還有宇振,都因為我難過傷心。是我,讓他們活得難過傷心!因為這個,我,一直都對不起您!」
銀荷說完,默默低著頭,再也忍不住淚水,低聲抽泣了起來。一個是自己深愛的人,另一個是深愛著自己的人。命運,為什麼不能把他們兩個合二為一呢?銀荷想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哀痛得不能自已。不是為了自己將離開他們,而是因為她能想到,自己的離去,對他們兩個會是多麼大的打擊!與其讓他們忍受這麼大的悲痛,不如自己先放棄自己,早些離開他們。銀荷苦苦哀求敬銀,讓她幫助自己說服宇振,讓他徹底放棄救治自己。敬銀深深明白銀荷的一片心,所以很堅定地拒絕了她的請求。因為她不能眼看著孤苦伶仃的銀荷,一個人孤單單地離開這個世界。然而,銀荷卻早已打定主意,哀切地說道:
「敬銀阿姨,求求您,答應我好不好?我不是為了他們兩個,我是為我自己!再這樣下去,我該怎樣面對他們,面對這一切?如果再這樣下去,不僅會耽誤安德烈的前途,而且宇振也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整天待在我身邊……我是快死的人了,怎麼能這麼自私地讓兩個人都為我犧牲啊?我不能、更不想讓他們為我的死難過,更不想讓他們經歷這樣的痛苦!敬銀阿姨,你也能想到是嗎?對一個愛你的人來說,如果他知道你快要死了,那他該有多難過、多絕望!所以,如果可能,即使我死了,我都不想讓他們兩個知道。安德烈……我還能給他什麼?只有這樣的悲痛,可是我……我是那樣愛他,那樣心疼他……敬銀阿姨,求求您,無論如何,一定要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銀荷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早已是泣不成聲。敬銀眼看著小小的銀荷坐在那裡抽泣著,就像一隻離群的孤雁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樣,是那樣孤單無助。敬銀的心,痛得都快碎了。銀荷的心情她感同身受,她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痛失丈夫時對生活幾乎絕望的自己。她不忍心拒絕銀荷迫切的請求,卻也不能眼看著她孤單地離開。
敬銀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銀荷。銀荷在她的懷裡,終於失聲痛哭起來。此刻的銀荷,就像一隻被獵人射中、即將死去的小鳥一樣,在她的懷裡,瑟瑟地發著抖。
「孩子,都是我的錯啊,如果當初我不帶你過來,也許,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了……」
「不是的,敬銀阿姨,不是那樣!您不知道,我有多麼感激您,感激您把我帶到這裡,讓我認識了安德烈……能夠認識他,是我一生之中最感到幸福的事!您不知道,我有多幸福、多快樂……」
教堂附近的蘆葦叢、後院熟悉而破舊的台階、一棵棵參天古柏……安德烈和銀荷,把這些地方和這些東西一一重溫了一遍。安德烈緊緊握著銀荷的手裡,傳來陣陣掌心的餘熱,讓銀荷的心裡感到了無盡的溫暖。要是能一輩子都這樣牽著手走路,該有多好呢!如果這一切,能永遠延續下去,該多好!可是……銀荷微微搖了搖頭,彷彿想把一切煩惱都拋在腦後一樣。
安德烈凝視著眼前的銀荷,眼神中充滿愛意,彷彿耳語般,他輕輕說道:
「銀荷,再也不要離開我好嗎?永遠都不要離開。」
銀荷笑容悲涼。該怎麼對他說呢?他的眼前一片光明,而自己那盞生命的燈,閃著微弱的光,就要熄滅了。
「安德烈……我,雖然給了你很多痛苦,可是也帶給過你快樂是不是?所以,到現在為止,即使我有什麼事情做得不好,讓你難過了,你也千萬別放在心上,好不好?」
「嗯,讓我難過的事?好像都忘了哦。」
「那就好,謝謝你,嗯,還有……我們拉鉤好不好?你,一定要忘掉你說過話,所有的話,嗯,比如說討厭我啦、煩我啦之類的話……都要忘掉好不好?」
「對不起,那些話……」
「什麼對不起呀,我又沒怪你,我都忘啦!我知道,都是因為你在意我,你心裡不好過,所以才說了那些話。你可千萬別內疚哦,也別難過。不管你說過什麼,我都懂你的,你要記住這一點,好嗎?永遠記住。來!咱們拉鉤!說好要記住,不許反悔哦!」
安德烈不停地點著頭,銀荷長長地噓了口氣,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你,現在……可以抱抱我么?」
安德烈慢慢地靠近銀荷,輕輕地把她小小的身軀擁抱在懷裡。他的香氣,隱隱約約向銀荷傳來,讓銀荷感到微微的眩暈。一種想哭的衝動瞬間涌了出來。銀荷悄悄地閉上了雙眼。這種甜蜜而溫暖的愛,正是她夢寐以求的。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是愛情。愛是純情,是真誠,是永不變心、生死不渝,不必「對天盟誓」,更不必提「忠貞」二字,愛就是愛,愛萌生在人的心裡,永駐在人的心裡,哪怕死了,都會帶著它到天堂,在天堂里為心愛的人祈福。
可是,為什麼,它有時會姍姍來遲,卻要匆匆離開呢?
安德烈……你看到這封信,一定會很驚奇是不是?我沒有信守諾言,而從你的身邊逃開,你一定生氣了是不是?作為一名醫生,我已經決定,再次去南美那邊,為需要我的人治病。做出這個決定,真是不容易啊!然而,我還是決定這麼做了。因為,我總是在想,也許,你該繼續完成你人生的理想,而我,也應該繼續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也許,這才是我們應該去做的事情,是不是?
你現在一定在責怪我吧?是啊,我總是不對,總惹你生氣。所以,還是把這樣的我給忘了吧。是我沒勇氣,還總讓你失望,還是忘了我吧。可是……你能答應我么?等過了好長好長時間之後,你要偶爾想想我,哪怕很少很少……請你只想那些快樂的時光,好么?請你一定要相信,銀荷,一定在某個地方,很積極、很開心地活著。我這樣要求你,天父,他會答應么?可是,原諒我的貪心吧!……再見!……我的……我親愛的……宇振!……
宇振和往常一樣,急急地來到銀荷住的地方,可是推開門,卻發現只有媽媽一個人,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銀荷在哪裡呢?為什麼看不見她了?宇振頓時感到一陣不妙。媽媽臉上那抹濃重的悲傷,似乎已經說明了一切。敬銀看到宇振進來,對他說,自己一直都在等他過來,並坦言銀荷已經準備好一切、隨時離開的事實。宇振耳邊「嗡嗡嗡」地響著,彷彿靈魂已經脫離了身體,只剩下一副空殼一般。他一把抓過銀荷留下的信,發瘋一般地朝著修道院跑去
一見到安德烈,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憤怒地喊道:
「都是你這個混蛋!銀荷就為了你,才犧牲了自己!為了把你還給什麼天父,為了不讓你知道事實,為了讓你平靜地生活!……銀荷寧肯犧牲自己,都不願耽誤你!銀荷……銀荷……」
安德烈被宇振突然的行為和話語有些弄糊塗了。然而憑直覺,他卻預感到已經有什麼大事發生了。他不顧宇振的態度,緊張地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宇振神情悲傷地望著他,正要說出口的一剎那,敬銀匆忙趕到並插口道:
「銀荷說,她不想耽誤你,不想讓你為她失去太多!更不想背負這麼大的壓力!她太擔心了。所以,她讓我告訴你,一定要忘了她,哪怕責怪她、罵她都行,只要忘了她……」
「請不要再說了!明明是銀荷做出了犧牲!你們怎麼能這麼狠心?您,還有銀荷……為什麼只為安德烈著想?嗯?!!……」
「是,我是很自私,我只想著你們兩個,你們怨恨我吧!但不管怎樣,一定把銀荷忘掉,你們兩個,都……這是銀荷囑咐過的話,她請求你們,一定把她忘掉……」
街道,怎麼都晃來晃去的呢?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大雨。安德烈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眼前好像有無數條游魚在穿梭一樣,令他有些頭昏目眩。行人在他面前讓路,汽車在他面前煞車,紅燈在他面前失靈了!在他眼裡,這個世界已經一片空白,只看見銀荷的身影在茫茫天際飄逝,他要拼盡全力追上去!銀荷,你別走!等等我!然而,銀荷好像根本不理睬自己,她往前急走,卻不回頭看一眼自己。安德烈有片刻的恍惚,他好像看到了兩個自己:一個只剩下軀殼,遊走於人群之中;另一個卻脫離了軀殼,快樂地追隨銀荷而去了。他的臉上濕濕的,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鄭明宇博士集中全部精力,終於把手術所需的全部資料一一整理完畢,然後裝到了袋子里。這些資料,真的能洗刷自己的罪惡嗎?真的能為自己的靈魂贖罪嗎?一切都會有個答案的。現在,只剩下最後一件事了。他摘下眼鏡,忽然看到妻子渾身濕透地跑進房間。直覺告訴他,時機,已經來臨了,也許,是一切都該有個了斷了。
敬銀兩眼失神,嘴唇發紫,渾身發抖,一把抓住了丈夫的胳膊,顫抖著說道:
「明宇呀……明宇……我的罪更大了!是不是從開始到最後,我都這樣自私自利?我把銀荷送走了,眼看著快要死掉的她離開了。銀荷求我,為我的兩個兒子著想,我居然答應了她,居然讓她那麼孤單地離開了。明宇啊,她都快死了,我怎麼還能這樣對她……這麼長時間了,我的孩子忍受了那麼大的痛苦,這怪不得別人,只能怪我自己啊!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孽,是我一個人犯下的罪孽……老天幹嗎不懲罰我,偏偏要懲罰銀荷啊?嗯?為什麼?應該受罰的不是她,是我啊,是我!!為什麼不要我死,要她代我受罪?嗯?當初,我不能擺脫失去振秀的痛苦,一心想逃跑,所以拋棄了孩子……是不是從那時開始,我就開始造孽,不可饒恕……」
長久的沉默之後,鄭明宇終於慢慢地說道:
「敬銀啊,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求你,一定要原諒我……是我,是我……秘密告發了振秀藏身的地方……」
敬銀本來在抽泣著,聽到丈夫的這句話,她忽然間愣住了。
「你忘了嗎,不光你知道他藏在什麼地方,我也知道,他是那樣信任我……可是我卻那樣厭惡他,因為是他,把你從我身邊奪走。我討厭他,所以一氣之下,秘密告發了他的藏身之處。可是、可是我沒想到這樣會害死他,真的沒有想到。我只是恨他奪走了你的心,奪走了你,可是我真的沒想害死他,他和我是那樣好的朋友,就像我的兄弟一樣。我們是那樣要好……我,一輩子都無法擺脫他,一輩子了,我都背在忍受良心的譴責……」
宇振在門外聽到父親的話,知道一切都將結束了。他的話,毫無疑問,將把所有煩雜的關係一刀切斷。宇振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做什麼,更不知道能做什麼,他一步攔在鄭博士的面前。後者已經穿好衣服,正打算往外面走去。
「您做得可真好啊!一下子就切斷我和媽媽的關係!這麼長時間,就因為您,我每天都在忍受著內心的煎熬,背負良心的譴責,所以,連最好的朋友——幾乎是弟兄一樣的朋友關係,都被我給活活斷送了!到最後,搞得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究竟幹了些什麼!就我這副德行,哼……好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這下,你滿意了?」
「如果我能做到……我寧願時光可以倒流。」
「……謝謝,還施捨給我最後一絲憐憫。不過,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感激你任何!我只會厭惡你!厭惡你!!!」
鄭博士眼中充滿悲涼。兒子,也因自己一念之差造成的罪孽而痛不欲生。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孽啊?
「您去哪裡?現在要去哪裡?」
鄭博士慘然答道:
「去找安德烈,請求他的寬恕,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最後的機會。」
鄭博士推開教堂的門時,看到安德烈正坐著發獃。他走上前去,「刷」地一聲,雙膝跪下。安德烈被鄭博士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大跳。
「安德烈修士……我要向你懺悔。」
「鄭教授,我已經不是修士了!」
安德烈站起來,想轉身離去,卻被鄭博士一把抓住。
「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最後一次機會!不是敬銀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都是我一個人,一個人犯下的冤孽!應該接受懲罰的人是我!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兒子!都是因為嫉妒,所以我才密告了朋友,最後導致他死亡!」
安德烈被這番話搞糊塗了,可是卻隱隱約約地感到和自己相關。
「是我……害死了振秀。宇振哪,害死你爸爸的人,不是別人,是我啊。是我秘密告發了他的藏身之處,他才在逃亡時不幸發生車禍的……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宇振那樣對我,也是因為我的原因。求你,一定要原諒你的媽媽,原諒宇振……」
安德烈愣住了,他的耳邊彷彿響起了千軍萬馬在戰場的聲音,他拚命捂上了耳朵。可是,周圍忽然一下子安靜了。只剩下鄭博士低低的抽泣聲。安德烈的頭,像裂了一個大口子一樣,疼痛難忍。
「求你……讓我從痛苦中解脫吧,只有你的原諒,才能讓我解脫,求你了,原諒我……」
安德烈一把甩開鄭博士絕望的手,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安德烈踉蹌地後退了幾步,狠狠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已經不是什麼修士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所以,我不能原諒你,不能原諒殺死我爸爸的兇手!絕不能!絕不能原諒你!」
安德烈甩開這個老人,拋下這幾句話,飛奔出教堂。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大雨。大雨如注,密集的雨絲抽打著大地,像瀑布似的朝下傾瀉。又彷彿刀刃一樣,殘忍地落到地上,扎在人的心裡……
鄭博士慢慢推動了針頭。也許,注入到血管里的,不是一種致命藥品,而是足以慢慢折磨死自己的負罪感。只不過,前者是烈性的、一下子就能使人斃命的,而後者,卻可以在漫長的歲月中,慢慢將人折磨成行屍走肉。房間內,電影在慢慢播放著,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一切,終於結束了。
一見到安德烈,宇振就緊緊抓住了他的衣領。宇振的眼裡布滿血絲,閃爍著一團憤怒的火焰,彷彿瞬間就可以毀滅一切的火焰。安德烈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拽,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宇振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安德烈被打倒在地,宇振像發瘋了一樣,沒命地打著他。被逼無奈,安德烈只能舉手還擊。兩個「宇振」就這樣滾在了一起。然而,不一會兒,宇振的氣勢就弱了下去,安德烈發現他的眼裡浸滿了淚水。於是,緊握住宇振衣襟的安德烈,也不由得鬆開了手。
「你瘋了?幹嗎這樣打我?」
「安德烈,我發誓,我不會原諒你!絕對不會原諒你!是你,害死了我爸爸!他是找過你之後才自殺的!」
「你說什麼?」
「我說,是你害死了我爸爸!是你!!爸爸為了求得你的諒解才來的!可是回去后卻自殺了!我那樣對他,還說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是你這個混蛋,親手殺死了他!是你!……是你殺死了他,不是我,不是我……」
宇振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到了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彼得神父看著一身喪服的姐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默默坐在她的身邊,默默看著她流淚。歲月,你是何其殘忍的東西,曾經那樣年輕漂亮的一個年輕女人,經過你的磨鍊和摧殘,變成了這樣蒼老而悲涼的中年婦人。身邊的宇振和幼莉,都是無精打採的樣子,再也沒有了昔日的歡快模樣。
「爸爸現在不在了,母親終於可以和家人團聚了。」
宇振忽然冒出一句冷冰冰的話來,幾乎讓人不寒而慄。
「宇振哪,別說了。試著理解他人吧,理解我們所有人。我太累了,真是太累了。對不起。」
「還說這些幹嗎?母親大人,爸爸是因為什麼死的?他臨死前對你、對安德烈到底說過些什麼,反正我是問不了他。」
氣氛一下子僵持下來,只有安德烈一人,面無表情地低著頭,一言不發。
「說啊!怎麼不敢抬頭了?說啊,爸爸臨死前,到底和你說過些什麼?」
「……那天,朴博士來向我懺悔,告訴我,是他害死了我爸爸,並請求我原諒他,可是,我沒有原諒他。最後……我掙脫他跑掉了……」
「別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彼得神父,求您,把安德烈帶走吧……」
敬銀顫抖著站了起來。悔恨和痛苦,像陰雲一樣,籠罩著她的臉龐,讓人感到無限悲涼。
她搖晃著走進了卧室,宇振再也沒有顧忌,沖著安德烈大聲喊道:
「現在好了?你滿意了?開心了?我好佩服你,佩服你的力量。可是現在,你倒是平靜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為你做出了犧牲?我媽媽、銀荷、我爸爸,甚至我,都他媽的為你做出了犧牲!現在,我代表這些人,唾棄你!詛咒你!我一定要奪走你最重要的東西,你給我記著!」
敬銀阿姨,雖然您不讓我和您聯繫,可是……只這一次行嗎?我現在一切都好,只是……偶爾會很想你們,偶爾……會很想很想。
是銀荷從療養院寄來的信。敬銀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猶豫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她走進幼莉的房間,托她把這封信交到安德烈手中,然後徑直走進宇振的房間。
一切到底是誰的錯?所有的悔恨、傷害與不斷的擦肩而過……敬銀並不怨恨鄭明宇。她明白,一切過錯,都因愛而生。所有的痛苦,都來自於愛的糾纏。
從前的一切恩恩怨怨,彷彿就是一場夢一樣。她從夢中醒來,面對著這個苦苦尋找的世界,依然那樣熟悉,但卻有了更多更多的陌生。彷彿歲月倒流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切都不曾發生。不,歲月永遠不會倒流,當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之時,她老了,這裡也已經變得陌生。是的,歲月也一定把別人都拖老了。她不知道該報償的是否已經得到了報償?該懲罰的是否已經受到了懲罰?不,她不需要知道。她從來也沒有打算對過去的恩怨進行什麼報償或是懲罰,只想把該記住的都記住,該忘卻的都忘卻!丈夫鄭明宇選擇了自殺,不就是期望從心靈無盡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嗎?上一輩的恩恩怨怨,都隨著他的死亡而煙消雲散了。而剩下的這個遺憾,也到了解決的時候了。
「我是來和你告別的,明天,我就進修女院了,以後不會常見面了。」
「您終於還是決定走了。看來,死,還是有用的啊。母親終於也決定逃掉了。不過,在您逃掉之前,我還有點兒事,請您幫個忙。」
「說吧,不管什麼,只要我能做到……」
「銀荷在哪兒?您知道的,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為什麼?」
「你愛得越深,越靠近銀荷,就會變得越來越壞。」
「笑話!」
宇振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您以為,我不知道您的想法?不是擔心我越來越壞,而是擔心您自己的兒子吧!我就知道,您會偏向安德烈那小子。您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聽了這話,敬銀的眼中籠罩上一層深深的悲涼,她幽幽地說道:
「宇振哪,我一直偏向的人,不是安德烈,是你啊。二十多年來,不管什麼……只要對你好,我都會去做。不錯,安德烈是我親生的孩子,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我所有的回憶,和兒子所有的回憶,都是和你一起的。你第一聲哭、第一聲笑、第一聲喊出『媽媽』、邁出的第一步……不管什麼時候,都以媽媽為自豪的兒子;為了媽媽,不管多苦多難,從不說出口的兒子……我的這些回憶……全是你的,宇振啊……」
敬銀一邊說著,一邊撫摸著宇振的胳膊。宇振沉默不語。
「可是,我越是愛你,越是傷害了你。宇振哪,放手吧,對銀荷放手吧。別再活在痛苦當中,也別再傷心難過了……今後,好好照顧自己吧,我的兒子……」
當安德烈喝得一塌糊塗、出現在愛絲黛爾修女面前時,她的心痛極了。彼得神父、詹瑪修女、瑪利亞阿姨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因為他們從未見過安德烈這個樣子。彼得神父被他的頹廢氣得不行,沖著他大發雷霆。雖然他能理解安德烈的心情,可是卻掩不住內心的焦慮和憤怒。難道,要求更平靜地對待這一切,是一種奢望和過分的要求嗎?
「別沖我大喊大叫好不好?幹嗎要對我這個樣子?都因為你……」
「宇振哪。」
「都是你!都因為你……當初,要不是你把我帶走,要不是你對我撒謊,說我媽是最好的女人,一切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你幹嗎不說實話?告訴我她是那樣的女人,幾次拋棄孩子的女人?嗯?要是知道她是這樣的人,我就沒臉選擇這樣的路了……幹嗎要來找我?幹嗎不把我丟在那裡,讓我自生自滅?你該告訴我,我這樣的傢伙,根本不可能勝任這個職位,不是嗎?我恨死你了!也恨死了天父!」
「安德烈,脫下這身衣服!給我脫掉它!是的……你確實擔當不了。所以,把它脫掉吧,也許那樣,你會好受些……」
聽到這話,安德烈冷冷地答道:
「我不會脫的,我不會主動脫下它的。這不是天父的旨意嗎?直到弄明白之前,我都不會脫下它的!」
當銀荷看到安德烈在工地搬磚石的身影時,她的眼角在一瞬間就濕了。他好像一個罪孽深重的罪人一般,在滿天風沙中來回搬運著石塊兒。怎麼會憔悴成這個樣子呢?白天沒命地幹活,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每天,他都這樣過的嗎?銀荷一直偷偷跟在他的後面,從工地到喝酒的地方。如果不是瑞英到療養院找過自己,也許直到自己死去,都不會知道,安德烈活得這樣頹廢和痛苦。然而,更讓銀荷難過的是,自己再也沒有太多時間,陪在他的身邊,為他慢慢撫平傷痕了。
銀荷偷偷地跟在安德烈的後面,穿過那片蘆葦叢,踩著安德烈長長的影子,朝教堂的方向走去。銀荷輕輕踮起腳跟,不想發出一絲聲音,讓安德烈覺察到自己。深深的腳印里,落下銀荷一滴滴淚水。銀荷把身體隱在大樹後面,偷偷看著安德烈獨自一個人坐在地上發獃,輕輕低喚著自己的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站起身來。安德烈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銀荷好像就在身邊。一個模糊的身影隱在大樹後面,可是他一站起來,馬上就消失了,了無影蹤。安德烈拚命追起那個身影來。就是她,沒錯兒,就是銀荷!她是哪裡來的?為什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呢?難道是幻覺?安德烈停住了腳步。影子徹底消失了,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雖然他的臉上還有一絲醉意,可是已是難得的明朗了。愛絲黛爾修女靜靜打量著安德烈依然布滿陰雲與沉重的神色。
「為什麼修道院不把我趕走?他是爸爸的朋友、媽媽的丈夫和朋友的爸爸啊,是我拒絕接受他的懺悔,才讓他自殺的。對這樣的我,修道院為什麼還不驅除?嗯?為什麼還要留一個酒鬼神父?嗯?」
「任何懲罰,都不及你這身衣服是不是?它就像一道枷鎖一樣……」
「不,這不是枷鎖,是我的最後一根救命繩索!信不信,我今天看見銀荷了。可是,她幹嗎還要出現?那樣殘忍地離開了我,為什麼還要出現?」
刻骨的相思與痛苦,把安德烈折磨得幾乎變了形,令愛絲黛爾修女心疼不已。
「安德烈修士……請別責怪銀荷好嗎?她是為了你才離開的,是為了讓你安心留在這兒才離開的!」
「為了我才離開?要我把這裡變成地獄?」
安德烈的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他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醫院的地板,緩緩說道:
「我嘴上埋怨著天父,可實際上,卻是無法擺脫感情的糾纏。我表面上裝作因鄭博士的死而內疚,可是內心卻是時刻忍受銀荷遠離帶給我的傷痛,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我害怕,時刻都在害怕著……所以一直不敢脫下這身衣服。要是脫下它,我還能躲到哪裡?我只為了銀荷,才可以脫下它,可是現在,她已經離開我了……從一開始,我就沒資格穿這套衣服,因為我根本沒誠意,我只把這裡當成避難所。躲避我是孤兒的事實,被母親、被愛人拋棄的事實……我選擇這條路,就是為了逃避啊……我欺騙了天父,是的,我欺騙了天父……」
「欺騙天父,是相信他無時無刻不在身邊。相信他,才能欺騙他,不是嗎?」
聽到愛絲黛爾修女的話,安德烈用雙手痛苦地捂住了臉龐。
「可是我不再相信了!」
「那麼說,你真打算脫掉這身衣服了?」
安德烈的眼裡,慢慢滲出了淚水。
「是的。這次不再有任何借口,我真的打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