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風微涼,水月潭漾了一湖波光,倒映著皎皎的明月。
沿著潭邊栽種的白露樹參差向天,令十里神木林顯得幽涼。
這一番景緻,粗瞧,似乎同近來無數個日夜都沒有什麼不同。
但梵音谷這個地方,原本四時積雪,水月潭就生在王城邊兒上,按理說也該覆蓋上皚皚的雪幕。可此時,此地,卻不見半分有雪光景。
因為這個空間,其實是個夢境。阿蘭若的夢境。
這個夢境雖與梵音谷吻合得如同水中倒影,但真正的梵音谷乃是同四海六合八荒相系,延展開來,當得起「廣闊無垠」四個字。而此地,卻僅是個有邊有角的囚籠。
東華和鳳九陷入這個囚籠,已經三月有餘。
掉進阿蘭若這個夢境時,鳳九竭盡周身仙力凝出來的護體仙障成功被毀,三萬年修行一朝失盡,身子虛弱得比凡人強不了幾分。
屋漏偏逢連夜雨。未承想阿蘭若的夢境中竟蓄養著許多惡念,惡念豢出小妖來,專吸食人的生氣。從天而降的鳳九,正好似一塊天外飛來的豐腴餡餅,令飢腸轆轆的小妖們一頓飽餐。待東華穿過蛇陣來到她跟前,她雪白的面龐上已浮顯出幾分油盡燈枯的徵兆。
瞧著這樣的鳳九,東華的腦子有一瞬間空白。
他一向曉得她亂來,卻沒有料到她這樣亂來。原本以為將天罡罩放在她的身上,無論她出什麼禍事,保她一個平安總該沒有什麼問題。這個事,卻是他考慮不周。
他曉得她對頻婆果執著。但據重霖提給他的冊子來看,她往日里為飽口腹之慾,執著得比這個更過的事情並不是沒有。
冊子裡頭載著,她小時候有一年,青丘的風雨不是那麼調順,遇到枇杷的荒年。但她在她們家洞府後山育出了一棵枇杷樹,且這棵枇杷樹還結出不少皮薄肉厚的鮮果。住在附近的一頭小灰狼犯饞,摘了她幾個果子,被她堅持不懈地追殺了整整三年。
因有這個前車之鑒,那時,當他問她拿頻婆果是做什麼用,她答他是為了嘗嘗鮮,他就信了。這個嘗鮮還同他近來越發看不慣的燕池悟連在一起,當然令他很不愉快。
是以,姬蘅那夜向他討果子,凄凄惶惶地說,唯有此果能解一部分綿延在她身上的秋水毒,望他賜給她這個恩典時,他並未如何深思,便允了。
這種事情,他也不覺得有什麼深思的必要。
那陣子他一直有些煩心,糾結於如何兵不血刃地解決掉燕池悟。
要讓他徹底消失在小白的周圍,又不能讓小白有什麼疑心,是一件不大容易之事。
鳳九於他是不同的,東華其實一直曉得。但這個情緒,他很長一段時候卻沒有意識深究,或沒有工夫深究。
況且這種事情,同佛典校注不同,並不是深究就能究出結果,有時候,還講求一個機緣。
東華恍然自己同鳳九到底是個什麼關係的機緣,於宗學競技那日,降臨在他的頭上。
彼時,他坐在青梅塢的高台上,垂眼望去,正瞧見鳳九三招兩式間將同窗們一一挑下雪樁。收劍回鞘的時候,她櫻色的唇微微一抿,浮出點兒笑意,流風回雪的從容姿態,令他第一次將她同青丘女君這個神位連起來。腦中一時浮現出「端莊淑靜」這四個字。
端莊淑靜,她竟也有擔得起這個詞的時候,令他感到新鮮,且有趣。
比翼鳥族的一個小侍者戰戰兢兢地呈上來一杯暖茶,他抬手接過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再點過去時,卻見她已收了笑意。
她似乎覺得方才那個笑有些不妥,趁著眾人不注意,輕輕地咬了咬下唇,又飛快地瞄了周圍一眼,像是擔心有誰看到。因她的唇色太過飽滿,輕輕一咬,下唇間便泛出些許白印,猶如初冬時節,紅櫻初放,現出一點粉色的蕊。
他撐住下頷,突然覺得,如果要娶一位帝后,其實鳳九不錯。
這個念頭蹦出來,他愣了一下。然後,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
不,毋寧說她不錯,不如說這四海六合八荒之中,她是唯一適合的那一個。又或者說,她是唯一讓自己喜歡的那一個。
思緒飄到這個境地,他突然有些明白,近段時日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為的什麼名目。
原來,自己是這麼想的這樁事,這麼想的她。
原來,自己喜歡她。
但為什麼萬千人中,獨獨喜歡上了鳳九,他慮了半晌,歸結於自己眼光好。因為自己眼光好,本能地發現了她這塊璞玉,他想要喜歡她,自然就喜歡上了她。喜歡這種事情說容易也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
無論如何,此時阿蘭若之夢這個囚籠中,只要有他在,小白不會有什麼事。
比起阿蘭若之夢中的寧和來,梵音谷最近的氛圍,卻著實微妙。
那日,東華帝君頂著重重電閃滾滾怒雷,義無反顧地踏進困住鳳九的結界,這個舉動,令跪在蛇陣外的一干人等都極其震惑。
帝君他避世十來萬年,雖說近兩百年不知因什麼機緣,單單看重他們梵音谷,時常來谷中講學述道,但在谷中動武,卻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帝君他提劍於浮生之顛睥睨八荒的英姿,一向只在傳說中出現,那會是什麼模樣,他們只敢偷偷地在睡夢中想。孰料,連七萬年前滅天噬地的鬼族之亂亦未現身的帝君,今日竟這樣從容地就卸下一身仙力,毫無猶疑地入了陣中?
此是一震。
在跪的臣子們中間,頗有幾位對帝君和姬蘅的傳聞有耳聞。從前列位一直暗中猜測著,東華同他們的樂師姬蘅之間,是不是另有什麼隱情。但今日這個局面,卻又是唱將哪一出?
此是一惑。
一震一惑后,列位小神仙在思而不得之中,突然悟了。
帝君之尊,巍巍唯青天可比,帝君之德,耀耀如日月共輝。此種大尊貴大德行,染了凡味兒的區區紅塵事安能與之相系?姬蘅,連同此時被困的九歌公主,定然都同帝君沒有什麼。帝君千里相救九歌公主,一切,只在一個仁字,此乃尊神的大仁之心。
想他們先前竟敢拿自己一顆凡世俗心,妄自揣測帝君的大尊貴大德行,真是慚愧,慚愧。
他們一面在心中懺悔著自己的齷齪,一面抬眼關心結界中有無什麼危險動向。然後,他們揉了揉眼睛瞧見,身負重傷的、享有大尊貴擁有大仁德的帝君他老人家,正自然地,緩慢地,將手放在九歌公主的側臉上。
他們的慚愧之心卡了一卡。
……這也許是在表達一種對小輩的關懷?
但下一刻,他們使勁揉了揉眼睛瞧見,帝君他自然地幫九歌公主挽了耳發,凝眸注視了公主半晌,然後溫柔地將公主摟進了懷中。
他們的慚愧之心又卡了一卡。
……這也許是天界新近比較流行的一種對小輩的關懷?
但緊接著,他們更加使勁揉了揉眼睛瞧見,帝君的嘴唇擦過了懷中九歌公主的額頭,停了一停,像是一個安撫的親吻,且將公主她更深地往懷中帶了一帶……
在跪的小臣子們片片慚愧之心頓時散若浮雲,各個壓住倒抽的涼氣,心中沸騰不已:「這個情境,莫非是帝君他動了塵心?帝君他老人家竟然也會動塵心?帝君他老人家動了塵心竟然叫我給撞見了?我的媽呀今天真是撞了大運!」
此後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小臣子們不得而知,因他們正激動的時候,濃雲不知從何方突然壓下來,將解憂泉籠得嚴絲合縫,入眼處只一派森森的墨色。
待似墨的雲潮滾滾退去后,結界中卻已不見帝君二人的影子,只剩四尾巨蟒依然執著地守護著這個琉璃般脆弱的空罩子,嘶嘶地吐著毒芯。
巨蟒們眼中流露出憤怒和悲傷,注目著結界,像是在等待著阿蘭若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那片淡藍的光暈中。銅鈴般的眼中流下血紅的淚,好像為此已等待許久,長得那樣可怕,這個模樣卻很可憐,令人略感心酸。
帝君入陣,解憂泉外,照神位來排,位階最高的自然當數連宋君。
比翼鳥的女君領著眾臣子巴巴地望著連三殿下拿主意。連三殿下遠目良久,扇子在手中敲了敲:「累諸位在此跪了許久,先行散去吧。不過今日事還須列位記得,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聽到。若是往後本座聽說了什麼,這個過錯,」挑眉輕描淡寫地道:「怕是要拿你們全族的前程擔待。」
一番話說得客客氣氣,卻是軟棉團里藏著利刀鋒,著實是連宋君一向的做派。女君率臣子們領旨謝恩,站起來時腿在抖,走出老遠,腿還在抖。
連宋君擔著一個花花公子的名頭,常被誤會為人不牢靠,但四海八荒老一輩有見識的神仙們卻曉得,倘遇到大事,連宋君的果決更勝乃父。
都說天君三個兒子數二殿下桑籍最聰慧有天資,因出生時有三十六隻五彩鳥從壑明俊疾山直入雲霄,繞著天後娘娘的寢殿飛舞了九九八十一天。
不過連宋君的擁躉們卻覺得,連三殿下的英明聰慧其實更甚於二殿下,只不過,三殿下他降生在暉耀海底,其吉兆自然應關乎水中的游魚,而非天上的飛鳥。再者,當初掌管四海水域的三殿下甫一墜地,令天君頭疼多日的四海水患一朝之內便得平息,這便是三殿下生爾不凡的例證。三殿下的呼聲不如二殿下,不過是三殿下他為人謙謹,不願同二殿下爭這個虛名罷了。
自然,連宋君風流一世,打小就不曉得謙謹二字該怎麼寫,用此二字評斷他純屬睜著眼睛說瞎話,不過論資質,他確是比桑籍要強上那麼一些。當年不同桑籍爭儲君之位,乃是因連三殿下他一向有大智慧地覺得,巧者勞智者憂,表現得無能些才不會被浮生浮事負累,如此,方是真逍遙。
但天有不測風雲,縱然連宋君他於此已早早領悟得道,可仙途漫漫,誰沒有一兩個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之事,也需偶爾為之。負累二字,有它不能躲的時候。
譬如此次。
此次,若非他連三殿下在這裡兜著這個局面,東華身負重傷或將羽化的傳聞一旦傳開,料不得八荒都或將動上一動。
東華這些年雖退隱不大理事,但只要人還在太晨宮或碧海蒼靈駐著,於向來難以調伏的魔族而言,已是一個極大的震懾。再則,他們這些洪荒時代的上古神祇隱藏了太多關乎創世的秘辛,連他也料不到若東華此行果然凶多吉少,八荒六合之中,一旦傳開來會是一番什麼境地。
連三殿下收起扇子嘆了一嘆。帝君他存於世間的意義重要至斯,尋常人看來,怕是十個百個鳳九都抵不上他一根手指頭,他自個兒留遺言倒是留得痛快,看樣子也沒有意識到於天下蒼生而言,這是樁虧本的生意。
不過,連宋君的君令雖然沉,能壓得比翼鳥一族頃刻間在他跟前作鳥獸散,要壓住燕池悟這個魔君,還差那麼一小截。
拿小燕的話說,他大爺從小就是被嚇大的,豈會害怕連宋一兩句威脅。再說,連宋說得太文縐縐,他壓根沒有聽出來他說的是一篇威脅。他大爺隨之離開,是為了將他心愛的姬蘅公主送回去。
結界中東華對鳳九毫無預兆的溫柔一抱,連小燕都怔忡了片刻,遑論姬蘅。小燕回過神時,注意到姬蘅面如紙色,死死地咬著嘴唇,幾乎咬出血痕來,淚凝在臉上連抬手一拭都忘了。這個打擊深重的模樣,讓他感到十分地憂心。
雖然小燕他作為一介粗人,肢解人他就干過開解人從來沒有干過,但是為了心愛的姬蘅,他決定試一試。
他找了一個環種了青松的小林地,將姬蘅安頓在林地中央的小石凳上。他心細地覺得,眼中多見些生機勃勃之物,能開闊姬蘅此時苦悶鬱結的心境。
姬蘅的眼中舊淚一重,新淚又一重,眼淚重重,濕透妝容,小燕覺得很心痛。心痛的同時又覺得不愧是他的姬蘅,妝花成這樣還是這麼好看。
開解的話該如何起頭,小燕尚在構思之中,沒想到姬蘅卻先開了口。
蒼白的面容上淚痕未乾,聲音中透出三分木然,向小燕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當年對閩酥是這樣,如今對帝君他也是這樣?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姬蘅居然會在意自己對她的看法,著實令小燕受寵若驚,一時沒有控制住內心的激動,嘴角不經意向上頭彎了三個度。這個表情看在姬蘅的眼中,自然和嘲笑無異。
姬蘅垂頭看著自己的手,良久才道:「你果然覺得我很可笑,送我回來,其實就是來看笑話的吧?笑話看夠了你就走吧,我也覺得我很可笑。」言罷緊緊抿住唇,不再說話。
姬蘅一口一個自己可笑,沉甸甸敲在小燕心頭。雖然小燕明白,東華和鳳九發展到這個地步是他一力促成,也很合他心意,但讓姬蘅這樣傷心,卻並非他所願。這件事,自然不能是自己的錯,鳳九是他朋友,自然也不能是她的錯,那麼,就只能是東華的錯了。
小燕目光炯炯,緊握拳頭,義憤填膺地向姬蘅道:「你有什麼可笑,千錯萬錯都是冰塊臉的錯,當初要娶你是他親口答應的,雖然成親那天你放了他鴿子可能讓他不痛快吧,但你都這麼做小伏低給他面子了,他竟然敢不回心轉意,這樣不識好歹,你有什麼好為他傷心!」
說到這裡,他突然感覺這是一個撬牆角的好時機,趕緊補充一句:「老……不,我,我聽說凡間有一句詩說得特別的好,『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你也該將眼光從冰塊臉身上轉一轉了。」話罷,目光含情看向姬蘅,同時在腦子裡飛快地複查,剛才那句詩,自己有沒有記錯。
可惜他難得有文采一次姬蘅卻沒有注意,沉默了片刻,突然向他道:「我不是煦暘君同父同母的妹妹。我父親其實是白水山的一條蛟龍,你可能聽過他的名字,洪荒時代帝君座下最勇猛的戰將——孟昊。」臉上的淚痕稍干,聲音里含著沙啞。
小燕迷茫地望著她,不明白她此刻為何突然述說家史。煦暘的親妹子原來不是他的親妹子,這個事情確實挺勁爆,放在平日他一定聽得興趣盎然,但此時,他正候著姬蘅對他表白的反應,姬蘅卻回他這樣一篇話,他有些受傷地覺得,自己是不是被忽視了?
孟昊的大名他自然聽說過,東華征戰八荒統一六界時,他是他座下聯軍百萬、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名將,東華坐上天地之主的位子后,他是他座下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外的名相,一向都得東華看重。後來東華避世太晨宮,據說他也同那個時代東華的屬官們一同避隱了。
不過傳聞中,東華屬官的避隱之處皆是下界數一數二的上好仙山,怎麼唯獨這個孟昊神君卻是此種品味,竟避到了窮山惡水的白水山?
姬蘅目光遙望向不知何處,徐徐道:「父親當年愛上了我母后,拜辭帝君來到南荒,卻被前代赤之魔君以母後為餌,施計困在了白水山,且用擒龍鎖穿過龍骨將他鎖在白潭中,月月年年守護潭中的龍腦樹。這些事母后從前未曾同我提說,直到三百多年前,皇兄將閩酥罰在白水山中思過,我偷偷跑去救他時,才終於曉得。」
小燕漸漸地聽出一些趣味,一時忘記自傷,在心中頻頻點頭,怪不得從不曾聽得孟昊神君避隱后的境況,原來這位一代名將栽在了紅顏這兩個字上頭,真是栽得風流。
姬蘅的眼神浮出空洞,透出一種回憶傷懷舊事不願多說的悲涼:「為了救出閩酥,我被白水山遍山的毒物圍攻,數百種毒物一起咬上來,」說到這裡,她哆嗦了一下,小燕的心中亦哆嗦了一下。
她繼續道:「命懸一線時,是父親掙脫擒龍鎖救了我,可他,可他也重傷不治。」哽了一哽,道:「父親臨羽化前,我們遇到了帝君,父親將我託付給他,求他照顧我平安,解我身上百種毒物匯成的秋水毒。」無視小燕陡然驚異的神色,她迷離道:「父親知道我愛閩酥,但他以為皇兄煦暘定如他父君一般心狠手毒,此時救出閩酥同他私逃,卻是下下之策,定會再被捉拿回去。他求帝君將娶我之事按部就班,以放鬆皇兄的警惕,且趁著備婚這一兩月的合計準備,將出逃之地和出逃后的路,一條一條細細鋪好。父親料想此次回去,無論我在何處,皇兄明裡暗中都一定對我監看得更嚴實,唯成親夜可能疏鬆,他求帝君在成親那一夜,能掩護我和閩酥出逃。」
她抬眼看向小燕:「帝君對洪荒時代隨他征戰天下的屬官們一向看重,父親臨死前請求他庇佑我,他答應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啞,眼中卻透露出凄慘來,襯著頹然猶有淚痕的臉色,道:「帝君身旁的重霖仙者對當年事亦知一二,以為帝君對我有恩,我自當肝腦塗地地報答,待帝君入梵音谷講學時,便常招我跟隨服侍。若非如此,我不會不記教訓再陷入另一段情。兩百多年來,且由它越陷越深,如今將自己置於如此悲慘的境地。這世間,再沒有比喜歡上帝君更加容易之事,也再沒有比得到他更加困難之事。九重天上,重霖仙者對我也曾多加照拂,但近來,我卻不由自主要恨他。」
她的臉埋進手中,指縫中浸出淚:「細想起來,我和知鶴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同,可笑此前我卻看不上她。世間女子於帝君而言,大約只分兩類,一類是唯一能做他帝后的一個人,一類是其他人。我有時會想,為什麼他不選擇我成為於他特別的那個人,但今天我終於明白,其實沒有什麼所謂因果和為什麼,不過是機緣所致罷了。」
小燕沒言語,姬蘅所說,十有八九同他一向的認知都正好相反,這令他著實混亂,他覺得他要好好理一理。
白日蒼茫,積雪蕭索,挺拔的青松像是入定了萬年。
許久,姬蘅才抬起頭來,臉上已瞧不出什麼凄慘軟弱,只是面色仍然差些,淡淡向小燕道:「今日同你說這麼多,是求你對我斷情。」
她垂目道:「我想了這麼久,卻想出這樣的結果,你一定覺得我更加可笑吧。」指甲嵌進手心,手握得用力,話卻說得輕:「可既然我喜歡了帝君,為這段情堅持了兩百多年,就還想再試一試,試一試這個機緣,也許終有一日,它會轉到我的頭上,最後的最後,帝君他會選擇誰,也許還未可知。」
小燕定定地瞧著姬蘅流血的手心,有一刻想去握住,手伸到半途又收回來。他理了半晌,領會了姬蘅的意思似乎是她發現帝君並不喜歡她,她感到很傷心,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打算要再爭取一下。
這令小燕感到震驚。
一則,他覺得姬蘅這種沉魚落雁以花為容以月為貌的國色,冰塊臉他竟然敢不喜歡,這真是不可理喻。另一則,他又直覺這是件好事,心中先行一步地感到高興,自己追求姬蘅的道路,似乎一夕之間平坦了許多。
既然這樣,也不急在一時,姬蘅的腦子轉不過來,他可以再等等,人越是長得美越容易犯糊塗,真正犯一輩子糊塗的卻少有。
不過,姬蘅美到這種程度,這個糊塗萬一要犯很久呢?他又有點糾結。
小燕撓著頭,這樣糾結的自己,看來無論如何也拯救不了同樣糾結的一個姬蘅了。姬蘅既然還有將東華爭回來的壯志雄心,那放她一人待著,一時半會兒估摸也出不了什麼大事,自己倒是要出去散一散心。
抬眼看月上東山,差不多已過了兩三個時辰,不曉得冰塊臉將鳳九救出來沒有,小燕心中存著這個思量,皺著眉頭匆匆一路行至解憂泉,打算探一探。
行至解憂泉,眼前的景色,卻令小燕傻了。
小燕記得,方才他臨走時解憂泉還是個殘垣斷壁模樣,塘中水被渾攪得點滴不留,也不過半日時辰,平地之上竟陡起了一座空心的海子,繞定泉中央四尾巨蟒和阿蘭若之夢。
區區一個梵音谷,能人異士倒是多。
小燕按一個雲頭騰到半空,欲瞧一瞧能人的真面目。
能人卻是連三殿下。
水浪的制高處托起一方白玉桌白玉凳,桌上擺開一局殘棋,連三殿下手裡把玩著一枚棋子,正不緊不慢地同萌少說著話,滔天的巨浪在他腳底下馴服得似只家養的鷂鴿。
小燕迷惑地想了一陣,又想了一陣,才想起來連三殿下在天族擔的神位乃是四海水君。照理說,一屆掌管八荒水域的四海水君,莫說瞬息間移個海子過來當東華和鳳九的護身結界,就是移十個過來都該不在話下。不過他從前瞧連宋一向覺得他就是個紈絝,四海水君這個神位不過是得他天君老爹的便宜,此時瞧來,他倒甚有兩把刷子。
小燕躍身飛上浪頭,正聽萌少蹙眉向連宋稟道:「入夢救人之事,雖然傳說中是一套可行之法,但實則,臣聽聞夢中有什麼兇險無可預知,據傳曾有一位入夢救人之人,因不知夢境的法則在夢中施了重法,不僅人沒能救得出,還致使夢境破碎,與被救之人一同赴了黃泉陰司……」萌少沉痛地將眉毛擰成一橫,暗啞道:「臣很是揪心,帝座縱然法力無邊翻手雲覆手雨,但阿蘭若之夢卻正容不得高深法力與之相衡,此事原本便僅得一兩分生機,他們此去這許多時辰,臣心中擔憂,帝座同九歌她,怕是已凶多吉少……」
小燕被腳下一個浪頭絆了一跤,接住萌少的話頭,怒目道:「冰塊臉不是說一定將小九送回來?」恨道,「這個什麼什麼夢,你們護得它像個軟殼雞蛋似的經不得碰,依老子看,既然無論選哪條道都是凶多吉少,不如將它一錘敲碎了兩人是死是活見一個分曉。冰塊臉除了法力高深些也不頂什麼大用,這個法力正好在夢碎時用來護著小九。至於他嘛他活了這麼大歲數,多賺幾個年頭少賺幾個年頭老子覺得對他也沒有什麼分別!」
一席話令萌少也略有動搖,道:「帝座的法力在阿蘭若之夢中確然無大用,比起兩人齊困死在夢中,這個法子雖孤注一擲但聽上去……也有一些可行……」萌少畢竟朝中為臣為了近百年,察言觀色比小燕是要強些,雖然心中更擔憂鳳九,但看連宋像是更站在東華一邊,這句話的後頭又添了句:「當然一切還是以君座之意定奪。」
他二人一個自煩憂,一個自憤恨,比起他們兩個來,連三殿下八風不動倒是十足十的沉定,收拾著局面上的黑白子,慢悠悠道:「不如我們打個賭,這個夢能不能困住東華,其實本座也有幾分興趣。不過本座聽方才你們推測,覺得東華的法力在阿蘭若之夢中無法施展,他就沒有旁的辦法了,這個,本座卻覺得不好苟同。」
連三殿下將棋子放進棋盒中,漫不經心向著萌少道:「你也算是地仙,說起來神族的史籍,幼時也曾讀過一兩冊吧,還記得史冊中記載的洪荒之末,東華座下七十二名將嗎?」
萌少不明所以地點頭,他當年考學時這一題還曾考到過,因當日未答得上來,是以多年後記得尤為深刻些。傳說這七十二名將唯奉東華為主,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抵得上數個如今天族的膿包天將,十分厲害。
連三殿下客氣地笑了笑:「這些洪荒神將馴服在東華的座下,可不只因他打架打得好,能坐上天地共主的位子,光靠法力無邊是不行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還要靠這個地方。」
話罷,手一抬便在半空中起出一個賭局,化出隨身的兵器戟越槍,輕飄飄壓在了東華名下,笑吟吟向萌少和小燕道:「兩位,請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