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君臣之爭
森嚴的朝政大廳上,眾臣僚畢恭畢敬地分立兩廂,而在御殿之上,則端坐著表情冷漠的燕山王。燕山王此時的表情,和昨天觀看小丑表演時完全不一樣了,當然,和昨晚與綠水雲雨歡快時更是判若兩人。
燕山王覺得,站在御殿下的眾臣那海藍色的官服彷彿要讓他窒息。他快要被這種窒息給壓垮了,更要命的是,他卻又不得不每天來面對這些該死的海藍色。現在,依然沉浸在昨日小丑表演的快樂里的燕山王卻這一大片海藍色的臣僚弄得一點好心情都沒有了,因為這些戰戰兢兢地匍匐在地的臣僚竟然膽敢大逆不道地勸說他:
「不可以!」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新情況,燕山王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翹了起來,好容易才把滿腔怒火壓下心頭,他大聲地回駁道:
「只要一開口就是不可以,不可以。那你們說,究竟有什麼事情是可以的?」
在文官中算是雄壯的一個大臣向前踏出一步,高聲稟道:
「殿下,臣領議政成俊,啟奏殿下。」
雖然此人的鬍鬚和頭髮都是銀白色,可是卻滿面紅光,因此很難讓人判斷出他的真實年齡。
燕山王一邊用手煽風,一邊略帶嘲笑地說道:
「我知道你是領議政,有什麼事就直接說吧。」
成俊的目光變得一片冰冷,不過還是正色說道:
「按理,在宴會上叫小丑的時候……」
之前,相似的對話已經在他們之間進行了不只一兩次了。燕山王覺得既無奈又不滿,甚至還有些頭暈目眩,彷彿自己正抓著一條蛇尾旋轉一般。
「你不會是要講法道把?」
成俊沒有動搖,繼續說道:
「應把規模分成大、中、小三種,然後再按宴會的性質和意義,定下具體的法道……」
燕山王不耐煩地用手指敲打著自己的寶座,又一次打斷道:
「還有那種法道?究竟是建國以後設定的法道,還是為了設定法道才建國的呀?」
顯然,以君王的身份和地位來說,這種話是很難說出口的,而且嘲笑的對象也有問題。成俊好容易才忍住了從心底深處湧上來的滔天怒火,接著說道:
「殿下!您怎麼可以讓低賤的小丑住進宮裡,請您體諒眾卿吧。」
眾臣中一個略顯年輕的大臣踏前一步,幫腔道:
「領議政大人說得極是。」
原來是左議政李克均,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接著說道:
「殿下,雖然惶恐……」
「要是惶恐的話就不要說了。都說惶恐了,你還不是照說不誤。」
燕山王滿臉不耐之色,冷淡地說道。但李克鈞顯然不想就此罷休,他旋及抬出另一套理論爭辯道:
「先王……」
只是聽到「先王」兩個字,燕山王的臉上就突然出現了明顯的怒氣。他那薄薄的嘴唇一陣亂顫,疾言厲色地說道:
「又說?我明明說過不要拿父王跟我相提並論。你,如果我拿以前的左議政來跟你相比的話,你會高興嗎?」
邊上的史官一直都在記錄燕山王和群臣的談話,此時卻提筆猶豫了一下,抬頭向燕山王望來。雖然史官在記載歷史方面有著無上權利,可是燕山王的這句話,卻馬虎不得,他不禁開始猶豫要不要把這句話寫上。
燕山王被左議政刺到最敏感的部位,大吼道:
「給我立即設立戲樂園!」
這次,一個聲音低沉卻又不失洪亮的大臣向前踏出了一步。筆直的腰桿,固執的目光,只要看他的模樣,就不難猜出此人肯定是不好相與之輩。
「臣吏曹判書成希顏,啟奏殿下。既是御命,那我們不得不遵,可是……」
燕山王撇了撇嘴唇。明明不想同意,可是卻說御命不得不遵。燕山王就是討厭他們的虛偽,或者說,是厭惡。燕山王嘲笑道:
「是御命,立即去執行!」
成希顏沒有被燕山王的話語嚇到,繼續固執地說道:
「如果您執意如此,全國的儒生和朝野的###大臣肯定會不斷抗議的。」
燕山王仿如刀尖一般銳利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說道:
「你現在是在威脅我嗎?」
說完,燕山王猛地站了起來,狠狠地盯著台下的眾臣,接著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御殿。深藍色的龍袍在急促的行走中沙沙作響,彷彿在御殿里颳起了一陣凜冽刺骨的寒風。看到燕山王離開,台下的眾臣議論紛紛,爭先恐後地吐露出內心對燕山王不滿的情緒。成希顏緊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但燕山王根本沒有理會朝殿上眾臣的反應,而是咬牙切齒地離開了御殿,其實在他的心中,卻是覺得自己是最屈辱的,在這個時候,他沒有人可以傾訴,思前想後,便哭喪著臉去找他的絕對親信和「長輩」楚善。然後,用彷彿快要哭出來一般的聲音跟這位德高望重的內待官訴苦道:
「楚善啊楚善,我真的是王嗎?我只能被先王定下的法道束縛住手腳,這樣的我還能算王嘛?嗯?」
楚善彎腰輕聲哄道:
「殿下,請您鎮靜。為了狩獵更大的目標,我們必須要先把腳步聲放輕。」
燕山王萬分沮喪,不知如何是好,彷彿逃離一般徑自離開楚善向遠處走去。楚善怔怔地望著燕山王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遠處,隨即彷彿下定了某個決心一般,奸詐狡猾的目光望著遠方。
……
半夜的內侍房寂靜無比,是談論隱秘事情的極佳之所,很容易避開其他人的耳目。當天夜裡,楚善把長生單獨叫到了內侍房。長生已經脫掉那令人難堪的假龍袍,換上了一身雖然粗糙但卻覺得舒服的麻衣,腰上還緊緊地束著一條長帶。
「您說大臣們想趕走我們?」
聽到楚善的話,長生不禁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驚訝地反問道:
「王不是讓我們住在這個宮殿里嗎?難道……那不是御命嗎?」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王的話竟然也有人敢反對。看到楚善默不作聲,長生自問自答地接著說道:
「既然大王都說了,那不是一定要遵守的嗎?身為臣下……難道不該把那些大逆不道、膽敢違反聖命的人遣返到其他地方嗎?對,遣返。大人,如果違反御命,是不是就應該被遣返呢?」
可是楚善畢竟在皇宮裡住了數十年,已經看慣了皇宮裡的大小事物。因此也沒有停下手中的筆,而是繼續在白紙上寫字,他沒有告訴長生那並不是「遣返」,而是「流放」,當然,他也不願意去廢那心思去給一個小丑解釋什麼。
許久,他才從習字的白紙上抬起頭來,淡淡地回答道:
「就算是大王,也不能做出違反法道的事情。絲毫也不得違反。對於讓你們這些低賤得不能再低賤的小丑長期居住在宮裡,眾臣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理。」
長生大張著嘴,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半晌后,長生猛地把他那和衣服一樣顏色的褐色臉龐向旁邊移開了幾分,不滿地說道:
「如果我早知道所謂的王還要被臣下縛手縛腳的話,那我根本就不會用王做文章,也不會嘲笑大王的。」
楚善猛地把頭抬了起來,狠狠地盯著放肆大膽的長生。雖然楚善沒有戴著官帽,可是楚善的目光卻給長生帶來很大的壓力,他那猛獸般的目光迫使長生低下了頭。
那些艱難度日的普通百姓只要一提到大王,就肯定地以為大王是可以隨心所欲、縱情聲色、號令天下的。這些可憐的百姓當然不會明白,即便君王的權利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更不是能以一人之力維持下去的。
燕山王接掌的江山可真有點複雜。他這一派的掌權,開始於數十年前的一次政變,燕山王的世祖在親信的幫助下把外甥端宗趕下王位,然後自己坐上了這個王位。當時,參加世祖叛亂的那些人,各個都受到了開國功臣一般的待遇,在論功行賞之餘,世祖還安排他們與王子和公主們締結了美好的婚姻。當時,世祖用自己的武力威懾著那些功臣,使得朝野上下一番平靜。可是到成宗坐上王位的時候,卻因其懦弱多愁的文人氣質,而使那些功臣的勢力一度極度膨脹起來,很快就到了可以威脅王權的地步。
然後,接下這種混亂局面的人正是燕山王。從他當世子的時候起,燕山王就一直受到那些權門世家的壓迫,等他坐上王位的時候,他也不像其他王子一樣,有母親的家族可以依靠。而且,燕山王素來不喜歡那些虛偽的談吐和狐假虎威的架勢,因此也一直都沒有辦法彌合君臣間的隔閡。雖然燕山王也曾發起過「甲子士禍」,覆滅了幾個權臣世家,可是也沒有辦法在一朝一夕間就完全抹殺掉那些權臣的數十年之功。他的王位,既寂寞又危險。很有可能,燕山王現在所處的環境就像長生走吊繩一樣危險。而楚善,他一直都在默默地輔佐燕山王。從燕山王小時候到三十一歲登基,直至今日。
對這些情況一無所知的長生竟然在楚善面前,說出了這些目無法紀的語言。
楚善艱難地壓住自己心頭的怒火,冷冷地說道:
「殿下只是對你笑了一下而已,你就以為得到了整個世界?」
長生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很不對,不禁有些難堪地站了起來,一邊拍掉褲子上的塵土,一邊對楚善說道:
「請您轉告大王,就說我們吃了這麼好的一頓飯,謝謝他的盛情款待。」
隨即,長生滿臉不快地轉身向門口走去。這時候,楚善的目光已經恢復到原有的平靜,又輕鬆地研起磨來。
良久,長生正準備邁過門檻,向自己所住的院子走去的時候,忽然,聽得楚善在他身後幽然說道:
「既然都敢嘲笑大王,用大王做文章,那怎麼就不敢拿眾臣做文章?嘲笑那些大臣呢?」
長生停下了腳步,聰慧的眼珠骨碌碌一陣轉動,判斷了一下目前的狀況,隨即轉身對楚善說道:
「您是說,我們可以拿眾臣做文章,可以嘲笑他們嗎?」
楚善輕輕地擱下筆,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可能,他是用無聲來默認這個事實吧。
「如果這樣的話,那您就讓我招集全國最出色的小丑們吧。如果您答應我的這個要求,我就敢保證,可以讓眾臣連個屁都放不了。」
閃爍不定的燭光照在長生的臉上,更加襯托出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楚善那微閉的眼眸不覺跳了一跳,不過,他依然靠在太師椅上,默不作聲。
因為可以給大王帶來快樂,因此小丑們的居所已經改名為戲樂園了。六甲一夥就像一個得到新衣服的孩童一般,高興地在戲樂園的大廳里盡情地玩鬧著。大廳內的擺設異常新穎,閃閃發光。
「哎喲,大哥,果然是人靠衣妝啊,沒想到你還能這麼帥啊!」
最小的八福在一邊奉承道。七德也加了一句。
「就是啊,大哥,現在都可以去討老婆了。」
六甲一夥不可能知道昨晚的密談,因此看到精緻而嶄新的衣服時,立即就忘記了所有煩惱。他們面前,堆放著用白色做底,再用各種顏色綉上去的短上衣和外套。而且,他們每人還得到了一個用鮮紅色絲綢做成的背心。其中,心細的七德忽然納悶地問道:
「不過大哥,他們是讓我們耍弄大臣,還是讓我們逗笑大臣啊?」
六甲正在給這些兄弟系黑色的絲綢腰帶。那是用優質的絲綢做成的腰帶,和他們以前用的那些七拼八湊出來的破腰帶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聽到七德的問題,六甲想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道:
「就是那個……我們耍弄了大王,然後大王就笑了不是嗎?所以,我們也就耍弄那些大臣,然後大臣也應該就笑了。」
「啊哈……」
七德緊皺著眉頭,點了點頭,彷彿已經聽懂了一般。他那本來就窄小的額頭,此時更是擠成了一團,滑稽無比。最小的八福好像也產生了疑問,吐出了自己的不滿。
「那些大臣早就想把我們趕走了,我們竟然還想耍弄他們,是不是在自討苦吃?」
「哎呀,所以才要把那些有本事的小丑全部都招來,然後讓大臣們連話也說不出。」
六甲已經換好了衣服,滿是親切地對八福解釋。
六甲、七德和八福換好衣服,就向孔吉和長生走去。
「大哥,做完了嗎?」
孔吉和長生僅穿著一件長衫,並排坐在那裡,正在聚精會神地寫著要貼到街上的榜文。令人稱奇的是,兩人的字體竟然完全一樣,彷彿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一般。
八福眨著他那圓圓的雙眼,情不自禁地讚歎道:
「哇,怎麼兩個人的字完全一模一樣啊?就像是從一個娘胎里出來一般。」
長生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從地上站了起來,隨即用舌頭舔了一下毛筆尖。很快,他的舌頭就被墨染得一片漆黑。
「以前看孔吉寫字的時候,學過一陣他的字體。」
「反正,大哥你模仿的本領肯定是天生的,這麼厲害。」
七德就像是一個老人讚揚小孩一般地稱讚道,隱隱露出以長生為榮的意思。
長生在大廳的柱子上貼上榜文,隨即把六甲一夥叫到了身邊。
「我們要把這個榜文貼滿整個都城,只要是小丑有可能經過的地方都要貼上,知道了嗎?來!你們也試試寫寫,最好寫得完全一樣。」
六甲一夥本來滿臉輕鬆地嬉鬧著,可是聽到這句話后,表情卻瞬間變得僵硬,彷彿一塊石頭一般。說實話,叫他們去街頭打架做力氣活都不在話下,可是讓他們寫字,卻是比趕鴨子上架還要難呢,可是既然大哥發話了,六甲一夥也只有不情願地拿著筆墨和紙來到一個角落,乖乖地裝模作樣起來。
大概過了一刻鐘,七德和八福美其名曰是在模仿孔吉的字跡,其實兩人則是蹲在地上畫著鬼符。而六甲則背對著他們坐在角落裡奮筆疾書,還不時發出一兩聲偷笑。
「做什麼呢?」
此時,長生正靠坐在大廳里的柱子上休息著,看到六甲的異常,不禁疑惑地問了過去。聽到長生的問話,六甲再也沒有偷笑,而是直接就笑了出來。
「喂,到底是什麼事情那麼好笑?」
長生納悶地從地上站起來,大踏步地向六甲走去。七德和八福也心有靈犀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把毛筆隨手扔到地上,屁顛屁顛地跟在長生後面。
「沒什麼,說實話,現在會有幾個小丑能看懂你們寫的那種榜文啊?這個方法是最好的。」
六甲舉起手中的紙張,大聲說道。那張紙上竟然畫著一幅畫,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大的宮殿,還有很多小丑站在宮殿門口一字排開,紛紛表演著各種技藝。有轉象帽的,有在地上空翻的,還有像長生一樣走吊繩的。
雖然長生和孔吉對六甲的做法很不屑,但他們兩人根本架不住六甲他們一夥的軟磨硬泡,無法,只好同意屆時將兩種榜文全都張貼出來。
等到貼榜的時候,人們發現發揮作用的正是六甲的畫。小丑們根本看也不看旁邊孔吉他們寫的榜文,而是全都圍攏在六甲的畫前。
漢陽城已經很久沒有值得一看的小丑的表演了,可是這並不是說小丑在漢陽已經銷聲匿跡。到了審查技藝的日子,無數的小丑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三五成群地向戲樂園走去。還沒有踏進廣場,那些小丑就已經紛紛表演著自己的絕藝。一時間,皇宮門口難得一見地人聲鼎沸,吵鬧不已。一些小丑正在表演轉象帽,還有一些小丑表演的則是空翻。八福興緻高漲地把那些小丑排成了幾排,彷彿就像是在集市上收錢一般。
小丑也是人,因此他們也喜歡看別的小丑表演。有的小丑在紙傘上放上一個著火的鐵輪,然後把鐵輪在紙傘上滾來滾去;也有雙人舞獅的小丑。還有的小丑可能不滿足於轉盤,竟然把空手提著也感吃力的石板放到棍子頂端來轉動。有一個小丑竟然還用腳趾表演木偶劇,也收到了其他競爭者的一片熱烈掌聲。
「唉喲哈!」
幾天以來閑得發慌的八福好不容易趕上如此熱鬧的場面,只見他興高采烈地一邊打鼓,一邊給場上表演的眾小丑助興。七德亦繫上了紅色絲質頭帶,在紅色絲質頭條的映襯下,他那布滿皺紋的額頭彷彿也顯得年輕許多。
一個矮子走進場中,舞動著兩頭有火的棍棒,使場上的氣氛更上一層樓。還有一群小丑,完全是在模仿中國的京劇,而且頗有看頭。假扮關雲長的小丑,貼著長及腹部的鬍鬚,手拿青龍偃月刀,展示了一番豪邁的劍術。
可是,長生和孔吉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雙雙坐在一個石板上嘆氣。場上的那些小丑竟然很快就紛紛出醜了,沒有一個可以堅持一段時間。在棍子頂端轉動的石板一不小心就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粉碎。舞獅的那兩個小丑則不知怎麼回事,控制尾巴的小丑竟然被甩到了一邊,莫名其妙地看著四周。用腳趾表演木偶劇的小丑則一不小心把舞台給弄倒了,不好意思地站在那裡撓著頭髮。一言不發地盯著場中情況的孔吉忽然難得地大笑出聲,他那好看的眼角也出現了一絲皺紋。彷彿被笑聲傳染,長生也大笑出聲。
一邊數日,王宮都忙得像過大年一般,外面不明白的人都以為王宮在準備什麼慶典呢,而那些熟悉情況的大臣則驚得目瞪口膽,他們當然不明白燕山王和這些小丑們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
宮殿的後院被數十個火把照的亮如白天一般。幾名內侍隱蔽地蹲在草叢裡,另外幾名內侍則隱藏在一棵大樹後面。燕山王這時的穿著彷彿將帥一般,頭戴寬大頭帶,身背弓箭,雙手舉弓。這時藏在四處的內侍們紛紛向天空扔出手中的瓷碗。夜風徐徐,燕山王的衣袖在輕風的吹拂下緩緩飄動,狡潔的月光照在他那金黃色的衣袖上顯得格外耀眼。燕山王每次拉弓射箭,空中的瓷碗就會「咔」的一聲破成碎片。接著耳畔便會響起內侍們的喊聲——「中了!」,侍衛們的喊聲整齊劃一、尖厲明快,與打碎瓷碗的聲音一樣尖銳,看得出來,那扔碗的動作和喊「中了」的聲音都是經過嚴格訓練的。
但燕山王亦是非常不易,他那百發百中的箭術固然驚人,更值得一提的是連續不斷的拔箭,瞄準瓷碗的姿勢,竟是如此嫻熟、敏捷、迅速,猶如一名久經沙場的將相騎馬戰鬥時的姿勢一樣乾淨利落。
似乎有些疲倦的燕山王回頭看著楚善,楚善則迅速地向草叢方向使了個眼色。剛拋起來的瓷碗借著月亮灑下的光耀在空中閃爍出一條美麗的銀色的弧線。燕山王迅速轉身,拉弓射箭,這次也是「咔」的一聲擊中目標。楚善面帶微微的笑容點了點頭。
連續的射擊使燕山王的呼吸稍微有些急促,邊喘息著邊問道。
「嗯,那些小丑玩得開心嗎?」
楚善大行宮禮,深深地彎著腰答道:
「是的。」
燕山王聽完則是一臉冷笑。
「那我們也開始玩吧。」
那天晚上的他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根本沒有以前在宴會場上被那些小丑逗得哈哈大笑的模樣,也不像在皇宮迷路的小孩一樣哭鬧的模樣,反而像面對神權建立了絕對權力,懷著遠大抱負的君王。
第二天,王宮裡,燕山王大會群臣賓客。
令到場諸臣意想不到的是,那平時只能在平民市場聽得見的太平簫曲聲,今天竟然在莊嚴肅穆的九重宮殿高高地響了起來。
音樂進行之中,只見兩排小丑頭戴象帽,上面還貼滿了長長的韓紙。跟著節拍搖頭晃腦地跳起了小鼓舞,很是盡興。如果一個人敲鼓,那微乎其微的鼓聲會被其他樂器所發出來的音律壓下去,但如果數十個小鼓同時奏響的話,聽起來倒是別有一番韻味,著實非常令人興奮。此時,只聽得有節奏感的鼓聲充斥著宮殿的每個角落。六甲手裡拿著控制全部樂器節奏的銅鑼。因為笑的非常開心,他的那張兇惡又陰險的臉竟然變的滑稽異常,像小孩一樣顯得無比可愛。
燕山王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不知被什麼逗得那麼開心,竟在堂堂大殿之上和綠水盡情地玩耍起來,並且時不時地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的聲音。
在燕山王的高台之下,是文武百官聚集的地方,那聚集之地雖然和燕山王的寶座並沒有多遠,但綠水卻毫無顧慮地跟燕山王不分尊卑地說話。
「來,給我喝一杯。」
她的眼睛就像燕山王拿起的白色陶瓷酒杯一樣,白得有點發青,在那水汪汪的眼睛中閃閃發亮的黑眼球更是引人注目。燕山王張著大嘴哈哈地笑個不停。他此時的樣子更像一個喜歡玩耍,喜歡挑逗他人的小孩。
群臣面前的小飯桌上擺著各色精製的午餐,但是坐在桌旁的那些眾臣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們臉上擺著幅悶悶不樂的神情,那神情根本無法掩藏,也許,他們壓根就沒想過掩藏。其實,不論是位高權重的順貞還是像竹子一樣固執的當朝尚書成薛安,眉間和鼻樑上都塞滿了皺紋,再加上滿臉不愜意的表情,更讓這些老臣顯得老態龍鍾。
但小丑們顯然顧不得這些老臣們的表情和想法,他們只能照著既定的方案進行著他們的表演。不多時,只聽得六甲敲響了銅鑼,帶著象帽的小丑們蛇一樣悄悄地退了場。
「下一個是從平陽來的崔瞻地!」
花一般的笑容怒放在臉上,六甲高喊一聲。八福彷彿怕減弱自己的士氣一般,緊接著也喊了起來,臉上露出不可隱藏的喜悅之氣。
「登場了!」
頭戴著已經走樣的紗帽,穿一身簡陋的道袍,七德把兩個膝蓋併合,跟著節奏一拐一拐地走進表演場。面具上粘著假白眉和長鬍子,一身官服官帽的長生在舞台的中央舒服的躺著。七德走到他前面,像只蛤蟆一樣趴在地上,手上拿著用藍布包住的沉甸甸的一包東西。
「大人,是我!」
長生把手中摺扇打開,聲音細尖的問道:
「誰呀?」
本來的聲音就不是粗礦,為了演出更加逼真的效果,長生故意出了更為尖細的聲音。
「聽說有一個好官職……」
七德浮出陰險的笑容,跳著小步慢慢地向長生靠過去。
「收下吧。」
揭開藍布一看,才知道是一場連婚禮場上都很少見的黃金烏龜,赤裸裸地呈現在眾人面前。
「是黃金烏龜。」
看著七德的背就像加了枕頭一樣聳了起來,原來是駝背。長生彷彿有些無奈地揮了揮手,只見那隻揮出來的手上帶著四個大小不一的玉戒。
「這樣不好。國家的紀綱……」
「我跟您承諾,趕緊收下吧。」
從扮相上可以看出,七德扮演的是一個由於喝酒過多而被毒成紅鼻尖的集吃喝玩樂、無惡不作的貪婪的鄉下兩班(兩班,是古代高麗和朝鮮的世族階級。古代朝鮮,兩班貴族,亦稱士大夫)。
眾所周知,由於朝鮮兩班實施的是世襲制,故而當上一代兩班若是子庶繁榮,國家的兩班數也就會跟著日益增多。但管理國政所需要的官職數量卻跟數十年前一樣,故而請客送禮成了兩班後人們常見的手法。
這些兩班十年如一日待在屋裡學習,卻絕望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通過努力學習中科舉,他們發現中舉的名單並不來自公平公開的考試,而是根據向長官送禮的數量多少進行定奪。但對於那些外地的兩班來說,科舉就是他們惟一的出路。他們把祖先代代下傳的家產全部變賣之後,來到了漢陽的鄉下兩班,在漢陽地盤上多次受騙,被他人愚弄。
這裡演出中提到的崔瞻地,就是在經歷了所有不幸後有幸見到了這位大人。可憐的他被已經墮落的家僕騙去了全部財產,連名字三個字都沒報上。正是因為這種黯然回鄉的鄉下儒生在街上隨處可見,具有相當的社會普遍性,故而長生他們通過綜合考慮,決定將這一問題直接搬上小丑的舞台。
只見七德把黃金烏龜推到大人面前。
「呃呵,不是說不行的嗎!」
「就這麼點,您還猶豫什麼。」
不愧是臉皮厚的兩班,所有人都說出這樣的話了,七德還沒有打算放棄的念頭,跪在地上慢慢地靠近了他。
「呃呵!」
長生用扇子推開了那隻烏龜。坐在龍床上的燕山王正興緻勃勃地看著演戲,笑的滿臉都是皺紋。可是七德的臉變的很僵硬。
「真的不收嗎?」
「不要廢話了,不收就是不收。」
「真的嗎?真的不收嗎?」
忽然轉過身子坐起來的長生。
「天塌下來也不行!」
「你說是真的哦?」
背上長了大大的瘤子,慢慢地伸了彎著的腰,七德挺著胸仰著頭站了起來。
「那好吧。」
拿起金烏龜正準備回鄉的時候,敲鼓的六甲忽然站起來給他出了點子。
「喂,想想吧。你的方法錯了。」
其實這些都是事先準備好的劇本,七德裝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哦,對啊!」驚嘆了一下。
「那,我現在沒有回家的路費,就賣給您吧,五兩一個。」
長生聽到這些以後面色大變,兩眼露出貪婪的光芒,迅速地轉過身子。
「那就買兩隻吧。」
暢快的太平簫曲聲在周圍響了起來。
眾臣們看到這一幕似乎都已經麻木了,他們實在想不到這種表演有什麼看的。但燕山王卻完全不同,他竟像集市裡看演出的那些人一樣歡呼雀躍。燕山王開懷一笑,小丑們都興奮不已地開始跳起舞來。宴會場四周迴響著的曲聲讓綠水也不禁開心地笑了起來。她那雙月亮般圓圓的眼睛都已經眯成了半月模樣。本來就不是一個體面的女人,說話如此輕薄,爽快的時候倒也來得爽快。所有在場的大人中有一位臉上充滿了不安的神色,他就是刑曹尚書李俊仕.他情緒激動地拿起酒杯給自己倒酒,手就像中風老人的手一樣發出顫抖。
演戲還沒有結束,依然繼續著。
這次登場的是一個身著黃色上衣,棗紅色裙子的孔吉。那白皙的臉龐搭配著漂亮的上衣,像是精心雕琢出的陶瓷一樣閃爍出奪人心眩的光芒。他那用墨畫的眉毛和用胭脂擦出的紅紅的嘴唇,配上一條完美的曲線玲瓏有致,簡直比女人還要有女人味。假如他是女人,說不定現在就能坐在綠水位置上。
「官長,幫幫我的丈夫……」
不知她把一張寫著什麼字的紙條遞給了長生。拿著紙條的手比那張紙條更為引人注目。女人一樣細膩的聲音,其中隱隱約約聽得見雌性的聲音,聽起來更刺激著男人的感官。
「這樣就會受傷的。」
長生拿過紙條隨手扔向了一邊。見到長生不買人情,孔吉掀起棗紅色裙子輕快的跳到他的床上。
「是我的誠意,您就收下吧。」
孔吉並沒有放棄,依然拿起紙條塞向長生的懷裡,他的假髮也隨著他的躍動來回搖晃著。雖然沒有像在市場上表演那樣露出細腰,但天真而美麗的外貌依然散發著無窮的魅力。
「呃呵,這樣……這樣就會受傷……」
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孔吉迎上長生那熾熱的眼神,又立刻害羞的轉過頭,笑了一下。不知什麼時候他的手已經進入了長生的褲子深處。到了這段,綠水的那雙明亮的眼睛,像孩子一樣圓又可愛的眼睛開始發出一陣陰冷的目光。刀一般犀利的眼神向燕山王瞥去。除了自己的慾望,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的燕山王,只是坐在龍床上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著看戲。
「求你了,就收這一次吧。」
像被風吹動的柳樹,像畫水墨畫的毛筆,孔吉嬌嗔地擺弄著長生的衣袖,偎依在他的懷裡。故意吹大的裙子後面使人聯想到美女豐滿圓潤的臀部。
「啊,哎喲,哎喲。」
這時的孔吉則走向長生的背後,緊緊地抱著他,用手做起更淫蕩的動作來,孔吉嬌聲嬌氣地說道:
「不愧是傳聞中的您啊,好厲害。」
長生刺耳凄厲的叫著,隨即又在黃色布料上面來回打滾,彷彿在掙扎。
「啊,哎喲。輕點,輕點!」
孔吉的手開始加速。燕山王的嘴從演出開始就沒有閉上過,一直在那裡開懷大笑。他懷裡的綠水也跟著笑了起來。
「哎喲,哎喲。這麼貴重的禮物……」
像落在花上的蝴蝶的翅膀一樣,孔吉害羞的展開雙肩誘惑長生。現在連胳膊也向上舉起的長生,抖動了全身。
……
現在的燕山王笑的像連眼睛都睜不開似的。但是眾臣們卻被眼前的戲劇嚇得不知所措。尤其是李俊仕,他緊張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
燕山王忽然意外地站了起來,搖晃著兩臂,從龍床上下來。
眾人一驚,慌忙下跪行禮。
「收下吧。」
模仿長生的聲音,趴在地上的燕山王把自己頭上的翼善冠放在他的前面。長生在看到燕山王走過來之後也慌忙的趴在地上,這時慢慢地抬起了頭,向他投去驚詫的眼神。
「哈!」
燕山王突然張開大嘴笑了一聲。看著他,長生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觀察著翼善冠。
「嗯,讓我看看……不要,我不喜歡這種奇形怪狀的東西。」
一邊說,長生的手上還不停地畫出葫蘆的形狀,說道:
「如果形狀是這樣的,我還會考慮考慮。」
燕山王的臉上恢復了笑容。他也跟著比劃著說道:
「這樣的?」
他急忙地跑到一邊去找來了酒瓶。看著他的舉動,長生接受著燕山王的演戲,但臉上依然存在緊張和害怕的表情,絲毫不敢怠慢。
「您買這個吧!」
君王的體面不知丟在何處,竟然趴在小丑面前還笑得那麼開心。
「哎,你這人。好好看,這個!這個!」
長生再一次用手畫了畫那個形狀,燕山王好像明白了似的連續點頭,一個健步跑到龍床上。
還在長生旁邊趴著的孔吉慢慢地抬起頭看著燕山王,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我拿來了,這個!」
他竟然抓著綠水的手腕跑到長生的前面。綠水板著臉氣呼呼的喘息著,她那豐滿的胸脯,還有在裙下面掩蓋著的豐滿的臀部,正是和剛才長生畫的形狀一模一樣。
「就是這個!」
長生拍著手站起身來。這個時候,等待機會的六甲結結巴巴喊了起來。
「好,好啊!」
拿著小鑼的長生走在前列敲了起來,拿著各種樂器的小丑們也開始興奮地踩著節拍跳了起來,把燕山王圍在了中心,燕山王竟然也置自己的身份於不顧,在一群小丑面前痛快地跳了起來。綠水也跟著他跳舞,想起以前在妓院時候的自己,心情也漸漸地好了起來。但是這種高興也是一時的,燕山王看見孔吉敲著長鼓走向場中央的時候,隨即跑到他面前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地跳起來。孔吉不禁張開紅紅的嘴唇向他微笑。彷彿被厚厚的霧氣蒙住了一樣,兩個男人只顧著自己跳舞,身邊的人無法走進兩人所發出的霧氣之中。被遺忘在一旁的綠水看到此情,雙手抓起自己的裙擺,氣呼呼地向座椅走去。
「來,大家盡情地玩。忘掉所有一切盡情的玩吧。」
喝的像一個軟蛇一樣來回搖晃的燕山王,走到了眾臣面前拿著酒瓶連續給他們倒酒。到了李俊仕前面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彷彿清醒了一般,發光的眼神看著正高舉酒杯的李俊仕,他的手正像在被颱風襲擊的樹葉一樣顫抖著。燕山王四下球視了一番。
「都怎麼了?」
聽到這句話,李俊仕嚇得全身都開始顫抖起來。
「是不是良心發現了?啊?」
燕山王不知發現了什麼,兇惡的眼神彷彿找到獵物的猛獸一般。他抬手一揮,長生明白其中的寓意,敲著小鑼示意全部停下來,正盡興跳舞的小丑們也全都跪在地上。燕山王搖搖晃晃地在眾臣面前走來走去。
「誰啊?你嗎?聽說你家裡面經常響起藝妓們的琴聲。」
其中一個身材纖弱的大臣慌忙的張口否認。
「不是啊,殿下!」
「那麼,是你?上次去平陽監察的時候,一起去的隨從都超過100人?」
只對酒色感興趣的燕山王開始翻舊賬,所有大臣們慌張的跪下來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
「殿下,不是啊。」
終於來到了李俊仕前面,燕山王嘴角揚起一抹銳利的笑容。
「那麼,是你?」
像被雷擊中一樣受到驚嚇的李俊仕,手中的酒杯一個不小心便從手中滑落下來。
「混蛋……居然把皇帝賜的酒……」
燕山王彎著膝蓋蹲在他的面前,凶暴的眼神怒視著李俊仕。
「殿下,我錯了……」
「錯了什麼?聽說你家連門衛都收賄賂。怎麼?我倒的酒不好喝嗎?」
燕山王一臉冷笑,看到他的笑裡藏刀,彷彿披著羊皮的狼一樣可怕,李俊仕渾身抖得更為厲害。
「饒恕我吧。從小開始在貧困的家庭里長大所以……」
話還沒有說完,燕山王的腳已經向他飛了過去。
「你這個混蛋敢賣官爵?那麼當時在給你官爵的時候,分文未收的我又算什麼!」
喜歡騎馬和放箭的燕山王用堅實有力的腿無情的踩踏著李俊仕。
「把錢拿出來,你這個死老鼠!快!拿出來!」
長生鼓起勇氣抬起頭,看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心裡開始惶惶不安起來。在龍床的旁邊伺候燕山王的楚善也抬頭注視著他。
「來人啊!割刑曹尚書的職,沒收他的全部財產。還有,砍他的所有的手指頭,讓所有的大臣們好好反省反省!」
火氣衝天的燕山王像酒鬼一樣搖晃亂甩著龍袍袖子。承俊的棗兒色臉變得更為暗淡無光,看著氣憤地抖著鬍子的李極駿,向他使著眼色。但是燕山王卻沒察覺到眾臣們私下交匯的眼神,像孩子一樣笑著走到了小丑們趴著的地方。他特別來到剛剛抬起頭又立刻低下頭的孔吉身邊,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燕山王的眼睛掠過他那纖細誘人的背部和腰部。用充滿愛憐的語氣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孔吉。」
兩片薄薄的嘴唇說話時上下開合著,眉毛又細又長,就像夏天隨風搖曳的柳枝,一雙眼睛像夏夜晴空的星星那般晶瑩剔透,宛如兩潭秋水般清澈。燕山王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片刻,帶著極為同情的表情調轉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