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海淀西黃庄菜地。

新起的墳前立著一墓碑,上刻:先父前清貝勒大人諱貴武之墓;下刻妻、婿、兒、女、外孫敬立等字樣。墓前,黃春叩拜後站起,朝土屋走去。

大格格的幾間土屋,已收拾得煥然一新,僕人們正往裡搬傢具。

東西。一僕人迎上走過來的黃春:"全都收拾好了,太太看看吧!"

黃春:"不用了,鎖上吧。"

僕人用銅鎖將門鎖上,眾人離開了小院。

新宅上房院。

白文氏的大丫頭槐花抱著一個小包兒,轉過了東廊子走來。景琦的大丫頭蓮心忙打起上房門的竹帘子:"姐姐來了?"

槐花:"二老太太叫我給七老爺送點兒東西來。"二人進了北屋。

二人進屋后,蓮心低聲道:"七老爺還沒起晌呢!"

"等醒了你交給七老爺吧!"槐花也悄聲道,伸手將包兒遞過去。

蓮心沒有接:"別介!老太太派來的人我不回稟一聲,不是找挨罵嗎?"

蓮心說罷忙走向裡間。槐花笑了,走到東偏廳坐下等。

蓮心走到東裡間門口:"七老爺!槐花姑娘來了!"聽到裡面景琦"嗯"了一聲,又道:"二老太太叫槐花姑娘送東西來了。"

景琦在裡面應道:"進來吧!"蓮心忙回身招手,槐花走了過來。

東裡間。景琦靠坐在床頭拿起蓋碗茶漱口,槐花忙將小包兒放下,拿起床頭的小痰盂去接,景琦將水吐出,說:"大熱的天兒叫你跑一趟。"

槐花:"伺候七老爺還不應當嗎,七奶奶呢?"

景琦:"去西黃莊上墳去了。"

槐花打開小包兒,是一個中號兒的四方長玻璃瓶兒,裡面裝的是鼻煙。槐花遞上道:"這是孟家送二老太太的鼻煙,英國的,叫您嘗嘗。"

景琦接過看了看又遞給槐花:"弄點兒出來嘗嘗。"

槐花忙解開小繩,拿下小布套,開了塞子,用小銅鏟挖出一點兒放在煙碟兒里遞給景椅,景琦抹了一點兒深深一嗅:"不錯!上等的鼻煙兒,你坐。蓮心!"槐花忙坐到床邊春凳上。

景琦放下煙碟兒,又對應聲來到門口的蓮心吩咐道:"去把昨兒姨奶奶買的鳳梨拿幾個叫槐花帶走。"

"是!"蓮心忙退出屋去。

景琦轉過臉又問:"老太太挺好的?"

槐花:"挺好的。就是精神不如前了,有一回打著牌愣衝上盹兒了,那三家兒都不敢言聲兒,過了一會兒,老太太閉著眼睛問:"該誰出牌了?老姑奶奶說:"我,紅中!老太太閉著眼睛說:"碰!"景琦大笑,九紅推門走了進來,蓮心手裡拿著一籃鳳梨也走了進來。

楊九紅:"是誰要鳳梨呀?"

"七老爺!我走了!"槐花忙站起,低著頭匆匆走向門口,與九紅擦肩而過出了屋。

景琦:"蓮心,去送送!"蓮心忙跟了出去。九紅不滿地回頭望著,又回過頭看看景椅:"怎麼我一進門兒她就走?!"

景琦:"她來送東西的。"

九紅:"她瞧見我沒有,啊?正眼兒都不看我!"

景琦起身下了地:"嗨!老太太身邊兒的人,你就別較真兒了!"

九紅忙走過來幫景琦穿鞋:"我偏要較真兒!在老宅她怎麼都行,可這是新宅,她要再這麼眼裡沒大沒小,我可不客氣!"

景琦:"沒完了你!打狗還要看主人!"

九紅:"這話是了!看你七老爺的面兒,她也不該這麼著對我!"

景琦不再理睬,大叫:"蓮心!"起身走向臉盆架。"來了!"蓮心答應著,立即端著一盆洗臉水走進來,九紅忙接過來放到臉盆架上。景琦低頭洗臉,九紅摘下手巾等候。

景琦忽然停下手,歪頭看九紅:"你身上什麼味兒?"

九紅:"你輕易不上我屋裡,還知道我身上什麼味兒?!"

景琦一愣,忙又低頭洗臉。

白宅馬號院內。

朱伏站在院內東張西望,院內一人沒有。陳三兒從屋中走出:"找准?"

朱伏:"請問陳三爺是?……"

陳三兒:"我就是!"朱伏忙遞上煙捲兒,陳三兒擺手止住了,"不行!抽不了那洋煙兒,甭客氣!"說著掏出煙袋。

朱伏塞給陳三兒一支煙:"抽根兒抽根兒,抽個新鮮。"

陳三兒將煙夾在耳朵上:"有事兒嗎廣朱伏:"二老太太這兩天出門兒嗎?"

陳三兒:"二老太太……后兒個孟家有個堂會,派下車來了,後幾晌午吧。"

朱伏:"噢!后兒晌午。"

陳三兒:"什麼事兒?"

朱伏:"沒什麼事兒,我表妹是老太太眼前抱狗的丫頭,我想給她送兩件兒衣裳。"

陳三兒:"你擱對面兒門房兒就行了。我說還是趁早兒甭送,二老太太身邊兒的丫頭,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公中做好發下來,什麼好衣裳沒有?你送了也白搭,穿不上身兒!"

朱伏很誠懇地:"是是是!那就不送了,不送了。"

新宅上房院。

景琦從北廊子轉向西廂房廊子走來。

卧室里。九紅正歪在床上抽大煙,波斯貓卧在煙燈旁。紅花慌慌張張跑進來:"姨奶奶,七老爺來了,快收了吧!"

九紅沒動:"來了來了吧!"說著,傳來景琦進門聲響,紅花忙退身打起了帘子,景琦走進屋一下子愣住了,獃獃望著。

九紅繼續抽著,招呼都沒打。景琦走到床前,看著九紅,九紅仍一動不動地抽著。

景琦:"你怎麼抽上這個了?"

九紅:"悶得慌!"

景琦:"別抽這個,抽上癮不得了,這是敗家的玩藝兒!"

九紅:"這是我哥哥、嫂子給我買的,又沒花你的錢!"

景琦:"我在乎那倆錢嗎!你這是糟自己!"

九紅:"我糟我自己礙著你什麼啦!"

"就礙著我了!"景琦大怒,一把將煙燈掃在地上。波斯貓嚇得忙跳到地下。

九紅冷冷地望著景琦。景琦又上前一把奪過九紅手中的煙槍狠狠摔到地下。煙槍摔成了兩截。

但九紅仍不動聲色地冷冷望著景琦。景琦怒不可遏地瞪著九紅。須臾,九紅忽然沖外屋喊:"紅花!把那套象牙的給我拿來!"

景琦意外之極,大為震驚,似乎不認識了眼前的楊九紅。

紅花站在房門口,膽怯地來回望著景琦和九紅,沒敢動。九紅圓睜怒目,朝紅花厲聲地:"拿來!"

紅花剛回身,景琦大喝一聲:"站住!"紅花嚇得一哆嗦,忙又站住了。

九紅一下子坐了起來,拍著小桌子大叫:"你是誰的丫頭!去拿!"紅花忙跑了出去。

景琦驚訝地望著九紅,眼中充滿了不解的目光。九紅低著頭,滿個在乎地理著自己的頭髮。景琦慢慢坐到了床上,望著九紅:"我說你身上有股什麼味兒,放情是大煙味兒!"

九紅:"難得你還能聞的出我身上有什麼味兒!"

景琦:"你怎麼變成這樣兒了?你原來不這樣兒啊!"

九紅抬起頭直盯著景琦:"是你變了,還是我變了?"

景琦不解地:"我變什麼了?"

"你自己心裡明白!"九紅說完又憤憤地把頭扭向一邊。

景琦壓下火氣,盡量耐心地:"九紅!居家過日子圖個清靜,平安,老打不起精神來還行?!"

九紅又火了,回頭逼視著景琦:"說得好聽!圖什麼清靜?!我還要怎麼清靜?!有人理我嗎?這一年你才來我屋裡幾趟?我還要怎麼清靜?!"

景琦尷尬地望著九紅,無言以對。

"平安嗎?孩子快二十歲了,我都記不清什麼模樣兒了,還不平安嗎?我打不起精神來!……"九紅突然嗚嗚地哭了,"打不起精神來……"

景琦:"你看你看,我說什麼了?哭什麼?……"

"走吧你!……我老了……嗚嗚……"九紅哭得極傷心。

景琦:"什麼什麼就老了?別哭了,你還不到四十就老了!等花園子修好了我陪你去玩兒。"

九紅:"你甭哄我,快走吧,叫我一人兒呆會兒。"

景琦無奈地站起:"得,又是一個嘣噔嗆!我走!"走到門口,正見紅花已拿來煙槍,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害怕地望著。

景琦看著煙槍:"給她,叫她抽!"紅花忙走上前。景琦出了屋,忽然又回身撩起帘子:"我今兒晚上過來啊!"放下門帘走了。

紅花將煙槍遞給九紅,九紅奪過來狠狠地摔到地下。煙槍又斷成兩截。波斯貓抬著頭"瞄瞄"地叫,九紅彎身抱起貓,偎在自己的臉上。

新宅大門口。

陳三兒將馬車停在門口。馬號門口站著朱伏,兩眼盯著大門口,興奮而又緊張地不停吸煙。

王喜光從街口走來,忽然發現了朱伏,慢慢停住了,奇怪地望著。

朱伏也看見了王喜光,不陰不陽地點了點頭。

王喜光:"你又來幹什麼?"

"反正不是來找您!"朱伏奸笑著。

王喜光哼了一聲向大門口走去,白氏文在一群人簇擁下走出大門到了馬車前。

朱伏見狀忙扔掉了煙頭兒跑過去,趁白文氏剛要上車,湊上前恭恭敬敬地給白文氏打了個千兒:"給二老太太請安。"

白文氏奇怪地望著:"喲,這是誰呀?"

朱伏忙站起身侍立一旁:"朱伏!我是香秀的表哥!"

白文氏:"懊,這個丫頭挺好的,你有什麼事兒嗎?"

王喜光感到不妙,緊張地看著。

朱伏:"真對不起二老太太,香秀的爹媽想閨女,叫我來接她!"

白文氏:"這剛來幾天兒呀,就想?"

朱伏:"不是這個意思,接回去就不叫她再出來了。"

白文氏:"這是什麼話?丫頭是我買的,難道沒給你們錢嗎?"

王喜光大驚,急忙閃到了馬車後面。

朱伏:"錢是給了,她爹媽是怕這孩子在這兒過不慣。"

白文氏:"這叫什麼話?這事兒當初是怎麼定規的,叫王總管來!"

王喜光驚慌失措,轉身就要走。

朱伏:"您甭叫他,我和王總管已經說過了,王總管也沒答應。"

王喜光沒有跑,又側著頭仔細聽。

白文氏:"朱伏,你是叫朱伏吧?"

朱伏:"是!"

白文氏:"你們這些人的心裡,我一看就明白,生個丫頭恨不得當搖錢樹,一輩子吃穿嚼穀,恨不得都從這丫頭身上擠出來!你不就是想要錢嗎?……還想要多少你說!你滿北京城去打聽打聽,我給了五百塊大洋還少嗎?!"

"五百大洋?……"一直滿臉堆笑的朱伏,驚駭得鼻子眼睛一下擠到了一塊兒,"您給了五百大洋?……那可真是……不少!"

白文氏:"還是的!告訴你,我如今離不開這丫頭,你到底還想要多少?!"

朱伏摸到了底兒,立即滿臉又推上了笑容:"二老太太誤會了,我不是來要錢的,不是香秀的爹媽怕她受委屈嗎!"

白文氏環視著眾人:"你們聽聽,這丫頭在我這兒受委屈嗎?"

眾人七嘴八舌地數落朱伏:"你這人真不開眼,這是白府!""白府對下人最仁義啦!""丫頭在你們家才受委屈吶!""比別家兒的小姐還金貴!"……

白文氏:"都別說了,你都聽見啦?告訴你,在我這兒她只抱狗,什麼雜活兒都不幹……"

躲在馬車後邊的王喜光依然緊張地聽著。

白文氏:"我壓根兒沒拿她當丫頭看,那麼多丫頭,就她一個人兒跟著我吃飯!"

朱伏:"哎喲,二老太太,您是活菩薩!您太抬舉她了,我這兒謝謝了!"

白文氏:"走吧,瞎耽誤我半天工夫兒!"

"您請您請,我扶您上車!"朱伏說著伸手就要攙扶白文氏,白文氏忙舉起手躲閃迴避著:"去去,別碰我!猴兒髒的手!"眾人一陣大笑。

朱伏忙退後:"對不住,對不住,我不懂規矩!"

白文氏上了車:"告訴她爹媽,什麼時候想閨女了,就過來看看,叫他們放心!"

朱伏:"放心放心,一百個放心,哪有不放心的那麼一說兒啊!"

馬車起動,向衚衕口趕去,人們全散了,露出了藏在車后的王總管。幾步遠站著朱伏,兩人一動不動地站著。王喜光兩眼發直,餘悸猶存地盯著來伏。朱伏則以勝利者的架勢,帶著嘲弄神色看著王總管。

王喜光慢慢走到朱伏面前:"你行啊!你挺有手腕兒的!"

朱伏:"差得遠!我這點兒手腕兒在您跟前兒,不是忒寒磣了嗎!"

"你想砸找的飯碗?!"

"我真想砸您的飯碗,剛才話都到那份兒上了,我說什麼了沒有?!"

"嗯——"王喜光上下打量著朱伏,"小瞧你了——"忽然拍了一下朱伏肩頭:"走,找個地方說說!"

朱伏十分恭敬地:"聽您的!"二人向衚衕口走去。

范記茶館單間。

王喜光笑嘻嘻地:"那天我罵了你,你是咬著牙的放著屁的恨我吧?"

采伏:"您錯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是一個心眼兒的想巴結您,可您瞧不上我!"

王喜光搖頭笑著:"會說話,會說話!你巴結我幹什麼?"

"誰不知道大宅門兒里上上下下都王總管說了算!"

"甭給我戴高帽兒,大宅門兒是七老爺說了算!"

"甭管誰說了算,反正王總管我不敢得罪!"

"為什麼?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不能那麼說!我今後要想有點兒出息,還全靠王總管提拔!"

"你賴上我啦!我可不吃這一套!我這一輩子不欠人情,不就四百五十塊大樣嗎?我給你!各走各的路!"

朱伏激動地站了起來:"我要是那麼眼皮子淺,剛才我就跟二老太太要了。王總管,說不定將來您還有用著我的時候!跑跑腿兒呀,出出力呀,只要是您交代下來的事兒,我要是干不漂亮,您把我腦袋擰下來當球兒踢!"

王喜光對朱伏刮目相看了:"我還真是小瞧你了。你在哪兒發財吶?"

朱伏:"跟人家合夥兒開了個營造廠,混不下去了。"

王喜光想了想:"這樣吧,七老爺要在甄家花園蓋個藥行的子弟小學,我跟七老爺說說,看看能不能把這差使包給你。"

朱伏:"只要王總管一句話,那一準兒是包給我了!"

王喜光:"猴崽子!上心著點兒,手別太黑!別弄得我下不來台!"

朱伏笑了:"弄了半天,這剛說到正題兒上。"

老宅敞廳院通葯場的月亮門。

景琦和胡總管從月亮門走進敞廳院兒,小叭狗"大頂子"跑來,景琦彎腰抱起。突然傳來一聲喊:"放下!"

景琦和胡總管一愣,跟著香秀跑了過來:"你是幹什麼的,敢抱二老太太的狗?!"

胡總管上前斥道:"怎麼說話呢?這是七老爺!"

香秀不服地:"這狗除了我,誰都不許抱!"

景琦驚訝地看愣了眼:"好俊的丫頭!哪個房頭的?"

香秀不由分說,從景琦懷中搶過小叭狗:"你管不著!"扭頭跑了。

景琦仍兩眼發直地望著:"這是哪個房頭的,怎沒見過?"

胡總管:"二老太太剛買來的抱狗丫頭。"

老宅上房院北屋廳。

白文氏、穎宇、雅萍和客人孟太太在打牌。銀花、槐花、香秀都站在一旁伺候。

白文氏看了半天,打出一張牌:"八萬,給你和!"

"不和,我自摸!"穎宇摸了一張牌,"開社,來個杠上開花吧!"拿起牌一看,"嗬,這叫臭!白板!"

孟太太抓牌又打出:"三條!"

雅萍抓牌剛要打,抬頭愣住了,只見白文氏已然閉眼睡著了,眾人皆不言聲,靜坐等候。這時,景琦和胡總管進來,大家忙搖手指指白文氏。

景琦走到桌邊,悄悄看白文氏的牌,穎宇也湊過身偷看,壓著嗓子問:"誰那兒幺雞?"雅萍指了指自己的牌,景琦捅了雅萍一下:"打!"

雅萍拿出牌,往桌上一拍:"么雞!"話音兒才落,閉著眼的白文氏卻答:"和了!"

穎宇笑道:"嘿——您是睡著了沒睡著?"大家說著、笑著又一圈推牌,洗牌,抓牌。

白文氏笑著出了牌:"睡著了,可聽得見你們打什麼牌!"

雅萍踉著:"有這麼打牌的嗎?發財!"

景琦看著白文氏:"困了就歇歇兒去。"

白文氏:"不用,打完這幾圈兒。我今兒得把他們三家兒全打得站起來。香秀!"

香秀忙湊上前:"哎!"

白文氏:"贏了錢,你今兒抽大頭兒!五餅!"

香秀:"那老太太非把他們三家兒都打站起來不可!"

景琦仍出神地望著香秀:"你比老太太還狠!"

白文氏:"香秀,見過七老爺呀!"

香秀:"見過,七老爺給我看過病!"

白文氏一愣:"什麼時候?西風!"

景琦恍然大悟:"想起來了,在粥場!那個木匠的閨女,認不出來了!"

香秀:"我得謝謝七老爺!"

景琦故意逗香秀:"你怎麼謝我?"

香秀:"我給您綉個煙袋荷包兒吧!"

景琦仍死盯著香秀看。耳邊傳來白文氏的聲音:"老七,有事兒嗎?"

景椅驚醒忙回頭:"啊?噢,明年開了著兒是媽的七十大壽,上上下下都憋足了勁兒,問怎麼過呢?"

白文氏:"你跟胡總管商量著辦吧!"

胡總管:"我老了,腦子糊塗,叫我兒子來吧!"

白文氏:"行!你先帶帶他,往後就叫他接你的位。紅中!"

胡總管:"那謝謝老太太!"

穎宇:"紅中!和了!"

白文氏:"不許和!凈顧了說話了,沒留神你!"又一陣洗牌,抓牌。

景琦:"我想拜壽的正日子,到咱們新蓋的花園子里去過。"

白文氏:"好啊!就上你的新園子里鬧他一天!"

穎宇:"老七,有堂會嗎?東風!"

景琦:"有!京城的名角兒都得請到,您和玉婷一人都得來一出!"

白文氏:"正格的,玉婷整天幹什麼呢?給她說人家兒也不幹,三十多的老姑娘都沒人要了。我怎麼聽說她迷上了一個戲子。九餅!"

大家都一愣,偷偷兒地看著景琦。景琦忙開脫:"沒那麼回事兒,媽您甭聽他們胡說。"

白文氏:"我說的呢,咱們家的姑娘要嫁個戲子,那成什麼了?"

穎宇:"行了二嫂,操心的命!打不打,我可又要和了!"

"等我看看,這不和了么!掏錢吧您!"白文氏說著將牌推倒。

香秀:"老太太連他十把庄!"

穎宇:"乾脆我們都甭玩了!"眾人七手八腳地洗牌,亂鬨哄地說著自己剛才的牌。

景琦又回過頭悄悄看香秀。香秀感覺到了,也抬頭看了一眼景琦,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掩飾著輕輕地給白文氏捶肩。

景琦笑了。

戲園子包廂內。夜。

台上,萬筱菊正表演《大英傑烈》中開茶館換茶一段。

玉婷拿著望遠鏡看,獃獃地一動不動,忽然她放下望遠鏡,撩起眼淚,苦菊忙遞上手巾板兒;萬筱菊的《大英傑烈》正在演著。

玉婷又擦眼淚,又擦鼻涕,哭得十分動情。

關靜山的包廂里。

關靜山正舉著望遠鏡看玉婷,奎禧趴在他肩上:"看見了嗎?那就是白家的老姑娘白玉婷!"

望遠鏡內的玉婷,仍抽抽噎嘻地擦著眼淚。奎禧在關靜山耳邊說著:"迷上了萬筱菊,只要有萬筱菊的戲,她是每演必到。"

關靜山放下瞭望遠鏡:"痴情女子嘛!"

奎禧:"論輩分,你得叫他姐!"

關靜山:"我叫得著嗎?我們關家與白家早斷了來往!"

台上場面起了尾聲,"開茶館"已演完,萬筱菊下場,戲園內好聲如潮。

玉婷起身,走出了包廂。奎起指點著:"看見了嗎,只要萬筱菊的戲一唱完,她立馬兒起堂。"

關靜山:"你跟他們家還有來往,我可聽說了!"

奎禧:"屁!那天老七找我來了,把我們家的蛐蛐罐兒打了一大片!那都是寶貝,我說了他兩句,你猜他說什麼?他說連關家的兒子部敢摔,甭說你這蛐蛐罐兒!"

關靜山一愣:"真的?"

奎禧:"關旅長,你是段執政手下的人,就不能給他們點兒厲害瞧瞧!"

關靜山眯起了眼:"別著急,早晚的事兒!"

戲園子門口。夜。

門口偶爾有一兩人出入,裡面傳出熱鬧的鑼鼓聲。

玉婷坐在車上獃獃地望著戲園子門口,趕車的牛黃和丫頭苦菊坐在後面。

戲園門口冷冷清清,不時傳出叫好聲,對著門口停著~輛馬車。

玉婷呆望著。牛黃和苦菊無奈地望著玉停,牛黃試探地問:"小姐,回去吧?!"

玉婷一動不動,牛黃、苦菊二人對現了一下,不敢再做聲。

玉婷忽然發現目標,忙跳下了車。但玉倍還未過去,走齣戲園子的萬筱菊和他太太帶著七歲的小兒子已上了馬車。

玉婷獃獃地望著。萬筱菊馬車剛跑起來,玉婷立刻跳上車:"快!

跟上前邊兒的車!"

牛黃無奈地揮動鞭子,車子起動了。

兩輛馬車相距二十幾米而行……

萬家門口。夜。

起風了。萬筱菊的馬車終於停住,萬筱菊扶太太下車,又拖下了兒子,一起走向大門。

玉婷的馬車在不遠處也停住了,玉婷獃獃地望著萬筱菊一家人進入大門,隨著砰的一聲,萬家大門緊關上了。

夜風更大了,遠處隱隱傳來雷聲。

玉婷呆望著。牛黃小心翼翼地:"走吧!"玉婷似未聽見,依舊呆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

玉婷呆望著,她的眼裡充滿火熱深情。這深情使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幕幕讓她陶醉的景象:她看到了萬筱菊在戲台上演唱《大英傑烈》的英姿;看到了萬筱菊在庭院里為她說戲,傳授身段動作;看到了她夢寐以求的時刻——別出心裁地和萬筱菊穿著戲裝拜堂成婚,雙雙進入洞房,從此長相守不離分。哦,在萬筱菊揭去她蓋頭的一剎那,是如此相近相親!她還看到了婚後歲月里夫唱婦隨,陪伴萬筱菊梨園生涯的幸福時分,鑼鼓聲中去把場,過門樂里飲場人;她還看到了她和萬筱菊的孩子,聽到了孩子在他們相擁相抱時歡笑的聲音。……

一道閃電掠過夜空,接著是一聲炸雷,漆黑的夜空下起雨來,雨點打在車篷上"噼叭"亂響。

玉婷從幻想中被驚醒,依然獃獃地望著萬家門口。同時從瞌睡中驚醒的牛黃和苦菊剛要說什麼,玉婷已發話:"走吧!"

牛黃忙揮鞭子,馬車起動……

老宅門口。夜。

馬車停在門口,玉婷坐著沒動。牛黃奇怪,但也不敢問,過了片刻才說:"到了,小姐,下車吧!"玉婷仍沒動。

苦菊說道:"牛黃你躲躲,我先下去叫門。"

玉婷突然地:"等等!牛黃,去新宅!"

"這麼晚了幹什麼去?"

"找我七哥有事兒!"

"沒什麼要緊的事兒,明兒再說吧!這雨要大啦!"

玉婷一瞪眼:"叫你去你就去!"

"得得,去去去!"牛黃揮鞭,馬車向衚衕口駛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夜。

一陣院門、屋門的敲打呼喚后,玉婷走進來,滿面嚴肅地坐到了東偏廳太師椅上。從裡間屋出來的景琦、黃春忙走過來。

外面下起了大雨。景琦擔心地望著玉婷,黃春也十分緊張,蓮心也湊過來。

景琦:"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玉婷莊重之極:"七哥!我告訴你,我是非嫁給萬筱菊不可!"

景琦一下子目瞪口呆,驚訝地望著玉婷,又回頭望了望黃春和蓮心,回過頭道:"就這事兒?"

玉婷:"就這事兒!"

景琦鬆了口氣:"我還當出了什麼大事兒呢,嚇我一跳!"

玉婷把眼一瞪:"這不是大事兒?"

景琦連連點頭,"大事兒大事兒!"又回頭對黃春、蓮心說道:"你們都睡去吧!"

黃春看了玉婷一眼,對蓮心道:"蓮心,把那洋點心拿兩塊兒請小姐嘗嘗!"說罷二人離去了。

景琦拉個方凳坐到玉婷前:"妹妹!不是當哥哥的說你,半夜三更把我們一院子的人都折騰起來,就為這事兒?!明兒說不一樣嗎?"

玉婷:"我等不得!這事兒你得管。"

景琦:"我怎麼管,你說我怎麼管?"

蓮心用托盤把點心和咖啡放到桌上。景琦道:"你歇著去吧!"蓮心退下。

玉婷:"我要知道,幹嗎還來問你?"

景琦:"我不早跟你說過了嘛,媽那一關你就過不去!"

玉婷不耐煩地:"又是媽!又是媽!"

蓮心躲到了東裡間門口外的卧榻上,好奇地聽著。

"你還甭不愛聽!這一關你越不過去!"

"我就不叫媽知道,先跟萬筱菊成了親再說!"

"那你也得看人家萬筱菊樂意不樂意!人家要不願娶你呢?"

"那不會!我這麼喜歡他,他會不喜歡我?"

"剃頭挑子一頭兒熱,不常有的事兒!"

玉婷兩眼茫然地:"那我……真要那樣……我活著還有什麼勁?

我去出家,當尼姑!我就進深山老林……我就……"

景琦:"你就別胡思亂想了!死了這條心,嫁給誰不行啊!"

玉婷:"我不!你不能不管!"

景琦著急地:"我怎麼管?"

玉婷:"你去找萬筱菊去說!"

景琦:"我去說?我怎麼說!"

玉婷:"提親嘛,該怎麼說怎麼說!你別逼我走絕路!"

景琦:"哎,是我逼你呢,還是你逼我?!"

玉婷抓起點心吃,喝著咖啡:"你不答應我就不走!"

外面風雨大作,玉婷自顧自吃著喝著,景琦愣愣地看著沒了主意。

玉婷:"七哥!三十多年我求過你什麼事兒?就這一回!"

景琦無奈地嘆了口氣:"唉!我知道你是真喜歡他,入了迷了,一個女人一輩子真能喜歡上一個男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兒!可你喜歡的偏偏是個戲子,這太難辦啦!"

玉婷又急了:"戲子不是人?!"

景琦:"當然是!可誰都知道鵪鶉、戲子、猴子,沒人把他們當人,不過是個玩物!"

玉婷激動地:"說這話的才不是人!"

景琦:"跟我爭這個沒用,你不該生在這個家!可惜了你這份情意,我答應你去找他,先不告訴媽,成不成的我可就說不準了。"

玉婷興奮地:"你明兒就去!"

景琦:"你得容我想想吧,這事兒急不得!"

玉婷笑了:"七哥,我等你的喜訊兒!"

新宅上房院北屋。

掛在東裡間門外牆上的電話鈴響起來,蓮心忙走到電話前大叫:"電話!七老爺!電話!"

景琦在裡屋說:"你接一下問問是誰?"電話鈴又響。

蓮心伸了一下手又縮回大叫:"電話!電話!"

"接呀!"景琦在裡屋說。

蓮心急得直跺腳:"電話!電話!"景琦忙走出來:"叫你先接一下!"

"我不敢!"蓮心閃到一邊,景琦只好拿下話筒,"你得學著點兒,我要不在家呢?"

蓮心:"我怕過電!"

景琦舉著話筒:"你看你看,我就不怕過電啦?誰呀?……噢,趙五爺呀!……怎麼了?不是改了下午上會嗎?我下午去……出什麼事兒了?……怎麼就都辭職了,都幹得好好的!……行行!我這就過去。蓮心過來拿著!"景琦硬把話筒塞到蓮心手裡,指了指話筒:"沖這兒說話!"

蓮心緊張地:"說什麼?"

是椅:"說趙五爺好!"

蓮心慌亂地:"啊!趙、趙大爺好!"

景琦:"咱們怎麼變成趙大爺了!"

蓮心更為驚慌地:"他問我是誰!"

景琦:"那你說呀!"

蓮心驚慌失措地:"我是,我是……我……"

景椅用力地:"蓮心!哎呀!"

蓮心忙喊:"蓮心!"景琦奪過話筒掛上了:"這不行了嗎?!"

蓮心喘著粗氣,摸著胸脯:"嚇死我了!"

百草廳公事房。

塗二爺、許先生、大頭兒、二頭兒,先生夥計們站了一屋子。景怡正和敬業大吵。

是怡:"你剛管了幾大事兒,你就敢這麼胡來?!"

敬業:"門市上的九轉金丹供不上了,我不是為了快點兒嗎?"

景琦和趙五爺悄悄進了屋,沒人注意,都在看吵架。

景怡大叫:"這叫快點兒?這叫偷工!"

敬業也急了:"不就少了兩道嗎?這葯就不能吃啦?!"

景怡更火了:"一道也不行!細料呢?你為什麼剋扣細料!"

"那多點兒少點兒誰知道?"

"你減了多少?"

"也就三成兒!"一聽這話,站在一邊兒的人紛紛議論起來。

"料呢?"

"賣給同德堂了,我給柜上省了一萬多銀子,我還有錯兒了!"

"用減料的法於來省錢,這損招兒長個腦袋就會,你還有功啦?!"

"我這好心成了驢肝兒肺了我,我……"敬業感到極大委屈,攤著兩手環視大家,他忽然看見了景琦嚴厲的目光,一下不說話了。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景琦,氣氛頓時緊張了。

景琦手中拿著兩張辭呈,逼視著敬業。敬業心虛地望著景琦。

景琦慢慢走到塗二爺和許先生面前,拿著辭呈道:"塗二爺,許先生,您二位這兩張辭呈我看過了,我很佩服,換了是我,我也遞辭呈不幹了!"

塗二爺、許先生驚訝地望著景琦。屋中一片竊竊的議論聲。敬業惶恐無措地呆望著。

塗二爺深受感動:"七老爺,謝謝您,謝謝您!"

景琦:"謝我幹什麼?我得謝謝二位給我提了個醒兒,要不然就出大事兒了!"

許先生:"七老爺,您可別誤會,我們絕沒有別的意思,我們……"

景琦:"您用不著說客氣話,這兩張辭呈二位先拿著,二位要是看我辦事公道,您請收回,我辦事不公,二位另請高就,我絕不挽留!"

塗二爺和許先生接過辭呈。景琦回過頭來看敬業:"敬業,抬頭看看上邊兒寫的是什麼?"

敬業扭頭看牆上,大家也都抬起頭。牆上掛著一個鑲著鏡框的橫幅: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

景琦:"念!"

敬業:"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

"你還有什麼可說的?!白家老號上百年沒出過這種事兒,差點兒栽到你手裡!"景琦轉身面對眾人,"事兒出在敬業身上,今後敬業撤出配藥房!可說到頭兒是我的錯兒,趙五爺!"趙五爺注意聽著,眾人注視著,景琦提高了聲音:"我是藥行行會的會長,這件事兒雖說是白家的事兒,可我不能壓著瞞著,你去知會藥行行會的所有東家,明兒一早兒在藥行會館上會……這事兒咱們要當眾說個明白!"

藥行會館大院。早晨。

景琦和幾位有身分的藥行首領站在大殿前的台階上。院中巨大的平安缸內裝滿了"九轉金丹"盒葯。院子里站滿了人。景琦正在講話:"大傢伙兒都看見了,我身為會長,教子不嚴,出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兒!要說錯,我首當其衝,我先得自責!昨兒晚上有人勸我,這批葯一燒,七萬兩銀子沒了,殺點兒價也能賣出去,也不虧心。"景琦環視了四周一遍,"不虧心可缺了德!這是葯!這不是買鞋!買的不合適再換一雙!這葯是人吃的,還是病人吃的!弄不好就要出人命!"

站在院中的人們驚訝、震動、愕然、懷疑,持各種神態傾聽著。

景琦激昂地:"干咱們藥行的出一點兒錯兒,那就是革菅人命!

白家老號絕不賣假藥,藥力不夠都不能賣。甭說七萬兩……就是七十萬兩,把本兒燒光了,我關門歇業,回家吃窩窩頭,也不能做虧心的事兒!……"

敬業木然地聽著,塗二爺、許先生激動地聽著。

景琦聲音越來越響亮:"那叫圖財害命!還是那句話,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敬業,去藥王神位前頭焚香認罪!"

敬業順從地向大殿走去,人們讓開了一條路,敬業上了台階,進了大殿,跪在藥王神位前。

景琦大喊一聲:"趙五爺!點火!"

平安缸前站的人們向後退讓,兩個夥計向葯堆上倒上煤油,趙五爺將火把投入缸中,火焰突起,熊熊燃燒。

人們敬佩地望著,大火升騰,景琦莊嚴肅穆發誓:"今後如有偷工減料,坑蒙行騙,一經查出,均按此例處置!望葯界同仁,以此為戒!"

塗二爺和許先生將辭呈扔到缸里。升騰的火焰彷彿愈發殷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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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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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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