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冰心熱淚少婦思讎仇 詭計陰謀老猾設陷阱
自羅小虎當著玉嬌龍之面,強迫魯君佩燒了舊契,重立新契之後,在魯宅防夜的這些個人就全都明白了。大家都知道了人多也不濟事,賊是無法御防,即或賊來了,眼看就可以捉住了,但結果也是得開了大門給送走。這其中的緣由沒有一個人能夠摸測得出。可是魯君佩自一跌之後,被人攙送到院里,就再也起不來了。
次日,魯宅的人齊都無精打采,魯太太急得眼睛都紅了,又拿出一些銀兩分賞給下人們,算是又把昨夜宅里所出的事情掩蓋住了。到了上午十點來鐘的時候,魯宅就派了一輛騾車,把少奶奶玉嬌龍送回娘家去了。同時有蕭御史等人又來看魯君佩。魯君佩就從此不上衙門了,外面傳說他是無意之中跌了一跤,起不來了,恐怕要成中風之症。
魯君佩的父親魯侍郎,本來就是雙腿不能行動,於羅小虎等人第一次在他家大鬧之後,他就遷到了一座大禪林中躲避煩擾,宅中這些日都是由魯太太主持。魯太太是讀過《三國志》的,平日智謀多端,剛愎自用,什麼飛賊大盜,她都沒放在眼裡,可是如今她也消極了,她也躲避到娘家去了。魯宅里只留下了光桿的一位大少爺,臨時募集的打手、新請的護院把式,都已給資遣散,大門終日緊閉,景況頓然蕭條,可倒是從此平靜無事了。這時候,街上也沒人再看見羅小虎,劉泰保也不露面,彷彿是暴雨將過,狂風已停,倒加倍地顯出一種凄清。
此時俞秀蓮的胸頭卻還膨脹著一股怒氣,她誓要尋找著那個冒充自己之名,至玉宅殺傷幼女的女賊。可是德嘯峰夫婦又婉勸她。說:
「你騎著馬帶著刀在街上走,未免太招人注意,你還是別自己出頭,叫楊健堂替你訪查去好了!」
俞秀蓮雖然應允了,卻仍然心中急躁,自己還要出頭去尋訪。她就叫蔡湘妹給她挽了個頭髻,稍微擦了些脂粉,可是並不戴花,身上仍穿著樸素的青衣褲,時常到街上去轉。南城北城她都去過,有時且故意買一些水果、點心之類在手中提著,悠閑地走著,專註意街上往來的有什麼行跡可疑的婦女。她的打扮和神態,已很像個普通人家的少婦.所以也沒有什麼人注意她。
第一日她由北城走到南城,由南城雇了車回來,是一無所得。第二日她到了東城,由四牌樓走到崇文門裡,也是渺茫地彷彿是白走了這一趟。她用手絹兜著在攤子上買的兩個甜瓜、一掛葡萄,心說:只好拿到德家,送給她們那裡的老媽子吃去吧。順便再打聽打聽楊健堂,探出來了什麼沒有。
她姍姍地走著,這時才下午三四點鐘,天氣很熱.街上的人也不太多。走得將要到了東四牌樓,忽見道旁站著一人,牽著一匹黃色的馬。這人年約三十五六,身軀不太健壯,但兩隻眼睛很有精神,穿一身黃色繭綢的褲褂,青的鞋已變成了土黃色。俞秀蓮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慣走江湖的人,並且看著還有點兒眼熟,她不由就把腳頓了一頓。只見這人也正直著眼在看她,並且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要招呼她.可又不敢貿然招呼。
俞秀蓮也想不起來這人是誰,她就走過去了。才走了幾步,就聽背後有人叫道:
「是俞姑娘吧?」俞秀蓮一回頭,就見那牽馬的人一拱手,往前走了兩步,說:「我真不敢認姑娘了!」
俞秀蓮見此人的態度不惡,便回身平和地問說:「你貴姓?我彷彿見過你,但一時想不起來!」這人笑了笑,說:「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
三年前我在邯鄲縣城與您相遇,曾叫過您一回,後來……」他把聲音壓得極小,又走近兩步說:
「在彭德府郁天傑鏢頭的家中,我曾受楊豹之託,給您送去過四顆珍珠……」俞秀蓮驀然想起來了,說:「啊!你姓雷?」這人點頭說:
「不錯!我叫雷敬春,我是河南拳師陳百超的師侄。楊豹是陳師傅的徒弟,所以他生前與我交情最厚,他家中的那些事都托我辦!」說到這裡,面上顯出一種凄慘之色。
俞秀蓮說:「很好!我現在正要找一位與楊家熟識的人.我有許多話要問你。」停了一停,又說:「你能跟我到德五爺的家裡去談談嗎?
不過……我很佩服你跟楊豹的交情篤厚,我知道你是一位俠義之人.不過我們都是常走江湖,在江湖上都難免有些粗心大意,德家卻都是本份人,你先想想,你到他家裡沒有什麼妨礙嗎?」
雷敬春現出有點兒猶疑的樣子,向兩邊看了看,才說:
「我為什麼來到這兒呢?我就是想去拜訪德五爺,可是沒個人引見,我又怕人家不見我。我倒是個正經人,除了前幾年隨著楊豹奔走之外,就是保鏢、護院,沒做過別的。我的武藝不高,名頭又不大,去到德府,準保於德五爺無礙。只是,我倒怕人家知道我巴結上了德五爺,那倒……倒許有人不能饒我!」俞秀蓮憤然說:
「你不用說了!我明白啦!你現在就上馬到德家門口等著我去吧!我隨後就到!」雷敬春答應了一聲,遂上馬向北走去。
俞秀蓮也腳步加快了一些,不多時就到了三條衚衕。就見雷敬春已牽馬在這巷中站著,可是離著德家的大門很遠。俞秀蓮就說:
「你在這裡等等!我先進去對德五爺說明。」雷敬春答應了一聲,俞秀蓮就推門進去了。
她一直走向里院,到屋中見了德大奶奶和楊麗芳,就急急地說:「我在街上無意之中遇見了一個人,這人是很要緊的一個人,就是……」
她拍著楊麗芳的肩膀,說:「就是早先你哥哥楊豹常托他給你家捎信的,那個姓雷的,叫雷敬春。」楊麗芳一聽這話,立時流淚了。
俞秀蓮就安慰她說:「不要難過,他在門外啦,問問五哥,可不可以把他請進來?」德大奶奶說:
「你五哥上邱家去了,還沒回來。可以先把他請進來,叫文雄跟麗芳見見他。他跟楊豹既是好朋友,我想麗芳見見他,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楊麗芳哭著說:
「當初我叫他雷大哥。他給我們家送信,叫我爺爺給罵走了,他一點兒怨言也沒有,他是一個好人!」德大奶奶趕緊叫僕婦說:
「把外面那人請進來,讓到客廳里好了!」
俞秀蓮把手巾包兒放在桌上,又從書房把文雄找來。文雄所受之傷本在左臂,並不要緊,這時除了左臂還不能動轉之外,其餘都與好人無異。他就穿上長衫,他的妻子楊麗芳穿著旗袍,隨從著一個僕婦,就由俞秀蓮帶著,到了前院客廳里。見到雷敬春,楊麗芳就蹲下腿行了個旗禮,雷敬春慌忙著打躬,然後由俞秀蓮讓座。雷敬春跟文雄坐在對面,俞秀蓮帶著楊麗芳坐在一旁,楊麗芳還忍不住地揩拭眼淚。
俞秀蓮就問說:「楊家的事你總知道得很多了?」雷敬春點頭說:
「從早先到現在我全都知道,因為我跟楊豹相交了七八載,再說,我就是汝南府的人。」俞秀蓮很歡喜地說:
「那好極了!你別忙,從頭到尾你就給詳細地說一番吧!我這侄女家遭幾番慘變,她傷心極了,可是她家庭中過去的事情,她都不曉得,我們也無法去訪問。真不容易.今天能遇見你!」
雷敬春也擦了擦眼淚,便嘆著氣說:
「其實我也很不願重述舊事.因為楊豹他真如我的親胞弟一般。我小的時候就住在汝南府,我家是開杠房的。有一天我父親承辦了一件喪事,出喪的那家就是本城紳士楊笑齋家。記得那時的景況真慘,是兩口棺材同時由門裡抬出來的,那時楊豹才五六歲,追著棺材痛哭。楊大姑娘不過兩三歲,頭戴孝箍,叫乳娘抱著,還吃著手指頭,不懂得哭。這位少奶奶那時大概還不到一周歲!」
他看了看楊麗芳,又忿忿地說:
「最可恨的是那個兇手賀頌。他還給送了兩對紙紮、一方大匾,幫凶的費伯紳穿著孝,還號啕大哭,他們真裝得像!還有呢,羅家的小虎打著儀仗,還歡蹦躍跳地跟那群抬杠的賭錢打架,他卻不知道那兩口棺材里的就是他的生身父母。」
楊麗芳收住淚說:「羅小虎真是我的哥哥嗎?」
雷敬春點點頭說:
「一點兒不假!現在到汝南府去問問那些老年紀的人,還都知道。本來……我就大膽說了!楊笑齋大爺因為大太太無出,這才娶了羅家酒館的倩姑娘為妾,可是在沒娶到家裡時,就早已生了一個孩子,那就是羅小虎。因為羅家姑娘雖說是給人做妾吧,可也是拿轎娶的,若是連個孩子都抱過去,那太招人笑話啦!因此才寄養在娘家一個嫂子之處。可是後來楊二太太時時回娘家,也總看顧小虎。她若不是這麼常出門,說不定也招不了這殺身大禍。本來知府賀頌早就看上了她,她嫁楊家之後,又被賀頌常常看見。賀頌見二太太嫁了人之後越髮長得美貌,他就害了相思病,又加上有個壞種費伯紳,這才商就了步步的陰謀!」
說到這裡,雷敬春喘了口氣,接著他又說:
「賀頌是個好色之徒,他在汝南任上十幾年,所害婦女無數,其中多半是費伯紳給獻的計策。費伯紳為人狡猾陰險,口蜜腹劍,面上談文作詩,暗地卻貪贓枉法,結交綠林。他把賀頌巴結得甚好,把楊笑齋下獄、屈死,都是他一手做成,乾脆說就是他給害死的!只是楊二太太仰藥殉夫,他卻沒有想到,他白作了惡,可是沒給賀知府弄到人。
「他們雖不知懺悔,可也真受了一回驚。楊大爺、楊二太太下葬沒有多少日,有名的汝州俠楊公久就來了。楊老英雄那時腿雖然受了傷,可是人還英勇,手下又有幾個精壯的夥計。他老人家是與楊大爺同姓,且受過深恩,所以那時他一回到汝南城,知道此事的人沒有一個不高興,都說賀頌、費伯紳是惡貫滿盈了。果然,府衙中就連夜出事,因為防禦得嚴密,才未使俠客得手。那楊大太太本來就把二太太留下的三個孩子看成眼中釘,簡直恨不得孩子們也都死了才好,她好獨承家產,愛嫁誰就去嫁誰。沒想到有一天,楊老英雄率領徒眾,就夜入楊宅,救走了楊豹、大姑娘跟二姑娘,並捲去了許多財物,從此就全無下落!」
雷敬春說得是非常詳細,他說話時還不住地握拳擊腿。這時楊麗芳已收住眼淚,轉為憤恨,德文雄是點頭讚佩,俞秀蓮卻奮然起來幾次。室內瀰漫著緊張悲壯的氣氛。
雷敬春喝了一口茶,擦擦眼淚,又將聲音改為低緩,說:
「我那時不過十四五歲,雖聽父母跟鄰人們常在背地裡談說這些新聞,自己也感到不平,有時在街上看見費伯紳邁著方步走過去,就從背後沖著他拋磚頭,完了就跑,可是那時我也不知詳細情形。我也跟羅小虎打過架。罵他沒爹沒娘,他更是糊裡糊塗的。及至後來,羅小虎失蹤。當時就聽說他是被小賊給拐走了,也去當賊去了,我就很看不起他,自己願做楊公久那樣的俠客。
「我父親見我不是讀書的材料,就把我送到林百傑師傅之處,學藝三年。後來在師叔陳百超之處,無意中與楊豹相見結交。我佩服他不忘父母大仇,並且知道了楊公久那時帶著大姑娘、二姑娘隱居在北京.開花廠。楊豹跟我說,他現在管楊公久叫爺爺。楊公久可不像早先那樣英雄了,因為腿傷,因為年老,因為多年的事故,他已變成了一個很不願意惹事的老頭子。他只把這些仇人、慘事,告訴了楊豹,卻又叫他不必報仇,並且不讓兩位姑娘知道。若不是陳百超仗義硬把楊豹帶走,楊老頭還不叫他學武藝呢!
「我跟楊豹見面之後天天談這些事,並一同回汝南,向羅家的親友去打聽過,並為此事一同拜訪過高茂春。高茂春見了我們卻不肯詳說,他說只有他兄弟高朗秋才能知道,但我們可往哪裡找高朗秋去呢?後來楊豹藝成,盜珠充作路費,直往江西去尋仇人賀頌。不想他叫那幾顆珠子給累住了,自殺了些綠林人,結了許多無謂的仇人,正經的冤讎沒報成,倒在保定府賠上了一條性命!」說到這裡,他感嘆不已。
俞秀蓮就又問說:「羅小虎現在此地,你曉得嗎?」
雷敬春點頭說:
「我曉得,他這些日鬧得事情很大,他的本領必然不錯。可是他是白鬧!正經的仇不去報,我真看不起他!楊豹活著的時候,也知道他有個胞兄羅小虎,可是羅小虎流落在外,生死不知。而且也沒想到他也學會了武藝,所以楊豹就沒把他往心裡放,我們二人談話也輕易提不到他。羅小虎跟我的年歲差不多,小的時候,他天天在我家鋪子門前賭錢,有時我的錢都被他怔搶了去賭。那時他比我的個子小.可是我打不過他。現在我們若見了面,我還許能認得他,只是我沒地方去找他:又因……」
說到這裡他忽然笑了,就興奮地立起身來,向楊麗芳說:「二姑娘你不要哭,現在若想報仇,是易如反掌!」
俞秀蓮說:「我們也探出來了,賀頌現住京師,他的兒子是在刑部當差。」
雷敬春又說:
「原來他在江西卸任之後,就在京師買房住家.到如今也十幾年了。他是住在崇文門外。他現在也老了,家裡有幾房姨太太,他輕易不常出門,也沒人跟他多來往。他也不知道羅小虎就是楊小虎,連楊豹尋他多年之事,他都不知道,他更想不到這裡的少奶奶就是他的仇家之女!還有……」他跳起來,拿手指著說:
「不但是賀頌在此,那費伯紳也正在此地!」
楊麗芳聽到這裡,突然站起身來,她蛾眉倒豎,、又急又憤,悲淚全無。俞秀蓮急忙把她攔住,說:「聽他說!」
雷敬春又說:
「賀頌不過是僥倖,才至今未死。費伯紳卻比他聰明,早就想到將來必定有人尋他報仇,所以連姓名都改了,改名為諸葛高,可是究竟還有不少人認識他。他雖無兒女,可是在幾個地方卻都有家、有姘頭。他平生所得的一些不義之財,大概也快花盡了。可是他收了不少乾兒義女,都是各路的鏢頭和強盜,他是想利用那些乾兒女.給他抵擋仇人。
「他有個乾兒名叫五通神尤勇,也是河南人,保過鏢、闖過綠林。不瞞俞姑娘說,我就是跟著尤勇來的。因為楊豹死後。這兩年我沒辦法,家中的買賣早就倒了,我不得不跟著他混飯。他有個婆娘,其實是姘頭,跟他姘了才一年多,這婆娘就是已故金槍張玉瑾之妻,寶刀何飛龍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劍娥!」
俞秀蓮握拳大怒道:「啊!原來是她?」雷敬春點頭說:「不錯!冒充您的大名到玉宅殺傷幼女的,就是此人,您再昕我細說!」
當下六隻眼睛全都瞪著他,雷敬春卻不慌不忙地說:
「我今天找到這兒來,怎麼有點兒猶疑呢?因為我現在吃的是他們的飯。諸葛高倒是已然不認識我了,可是我還認得他就是費伯紳。他是聞聽京城中鬧著碧眼狐狸,想來看看,才從河南來的。他與碧眼狐狸原是同鄉,大概還有一腿,至於大膽來此會大盜,是懷著什麼打算,我可就不知道了,他總是想要跟碧眼狐狸敘敘舊情,分點兒贓吧?可是他來到此地,那碧眼狐狸已然死了,他就住在了賀頌的家中。
「賀頌的兒子名叫賀小頌,號叫紹紳,也就是他最早收的乾兒子。在刑部掛著一份差事,整天地花天酒地。費伯紳來到這兒撲了個空,本來無事可干,可是不料那時候就出了魯宅的新媳婦失蹤之事。魯君佩又氣又急,並且捨不得那麼美貌的媳婦,就要設計將玉嬌龍找回來。恰巧南城御史與他同年,又與玉宅有隙,並且跟賀家有來往,就由賀紹紳拉的纖,把諸葛高給請了去,大概是酬銀五百兩,叫他把玉嬌龍找回來。
「諸葛高費伯紳果然本事不小,他居然買通了紅臉魏三,將神出鬼沒的蓋世女俠玉嬌龍捆住,送到魯宅,要挾玉家人立下字據,使玉嬌龍天大的本領也無法施展。並且一揭新房的帳幕,說是少***病好了,出來見客了,彌縫掩蓋的,真叫做精密、漂亮!」
文雄在旁不禁笑著說:「這人的本事可真好!」
雷敬春說:
「他可沒想到來了羅小虎,他也不知道羅小虎是他的仇家,他更沒想到還有李慕白、俞秀蓮、劉泰保這些位英雄,把魯家鬧了個亂七八糟。」
他喘了口氣,又說:
「你們不知!費伯紳在西直門城根租了一所房子,有尤勇、何劍蛾跟我,我們三個人夜夜保護著他,魯君佩也天天到那兒去睡覺。其實我恨不得殺死費伯紳,交出魯君佩,可是有何劍蛾他們監視著我,我真連撇一撇嘴也不敢。這幾天,因為魯家裡叫人鬧得是太凶了,所以費伯紳又出了個毒計,故意派何劍蛾深夜到玉宅冒充俞秀蓮之名,殺傷了玉嬌龍的侄女。為的是激怒玉嬌龍,想以毒攻毒,想利用她的本事、她的青冥劍,把攪鬧魯宅的人全都殺死!」
俞秀蓮頓著足,狠狠地說:「好可恨!」雷敬春說:
「可恨固然可恨,不過他們也是連番失著。玉嬌龍不但沒替他們出力,反倒丟了寶劍負了傷,因此把魯君佩嚇破了膽。他認為俞姑娘等人都是聽邱廣超的指使,所以他就求出這裡的五爺給解和。那天在福海堂飯莊給邱廣超賠罪,他以為服了輸就完了,不料就是那天,羅小虎粗中有細,安排下妙計,并行了個怔辦法,競……」
他喘了一口氣,又把羅小虎劫持魯君佩、焚毀了束縛玉嬌龍的字據、玉嬌龍歸寧一去不返、魯君佩憂急成病之事說了,然後又說:
「費伯紳現在也覺得周圍情況不好,他叫尤勇、何劍蛾天天保護著他。我本來是給他看守門戶的,今天我是偷空兒出來的。我提心弔膽,是因為若叫他們曉得了我與你們這邊勾通,尤勇雖不至於殺死我,可是何劍蛾必不能叫我活!」
此時楊麗芳的俊容上現出一股煞氣,她就向雷敬春拜了一拜,說:
「雷大哥!今天多虧您來,告訴了我這麼多年來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哥哥楊豹是已死了,羅小虎雖也是我的胞兄.可是我們並沒在一塊兒長大,我也不能去找他,逼著他去給父母報仇,現在只有我了!請雷大哥把費、賀兩個賊的詳細住處告訴我吧!」雷敬春怔了一怔,就說:
「賀頌的家我沒有去過,可是知道他是住在崇文門外廣渠門內,地點極僻。費伯紳的房子倒容易找,就在西直門裡北城根,旁邊靠著一個官廳,門前有一棵大柳樹。」楊麗芳聽罷,轉身向外就走。
俞秀蓮疾忙追出,並回身告訴雷敬春暫時別走,她就追著楊麗芳回到了里院。楊麗芳去見了她的婆母,她就跪下哭求,請求允許叫她去報仇。德大奶奶把兒媳攙扶起來,自己倒怔忡忡地不知說什麼才好。
俞秀蓮把楊麗芳拉在一邊,勸她說:
「仇是一定要報的,有我,有這些人,你想報仇還能難嗎?只是有兩點顧忌,第一,京城內不能殺人。玉嬌龍她能夠不遵王法,但咱們卻不能不遵王法,把賀頌、費伯紳誘出再下手倒可以,可是得慢慢地辦。第二,你是德家的少奶奶,你是有身份的,上有公婆,有丈夫,德家是京城中有名的人家,你怎麼能夠親自出頭呢?不瞞你說,這些日,我們早就知道賀頌的住處了,只是想著這件事並不難辦.所以並沒急急的。」
正說著,文雄進來了,向俞秀蓮說:「我父親已然回來了,現正在跟雷敬春說話,他老人家也說是報仇的事情不能太急!」俞秀蓮說:
「好,你攔住你的媳婦吧!我還得到前面跟雷敬春說幾句話去。」又向楊麗芳說:
「你暫時先忍一忍,你還不信任我嗎?我此番到北京來,最主要的還是為辦你這件事兒,你看吧!我一定有辦法就是了。」
德大奶奶急得皺著眉,坐都坐不安,就嘆息著說:
「咳!無論是仇吧、恨吧,可是咱們的兒媳婦哪能出去殺人呢?要因此打起官司來,可怎麼好呀?」
俞秀蓮急匆匆又到外院去找雷敬春,待了一會就又回來,悄聲告訴楊麗芳說:
「好了!已經有了辦法了。我已叫雷敬春回去,讓他索性去告知賀頌、費伯紳,就說當年被他們所害的楊家的後代,現在京師,正要找他們索命。他們一定要害怕,一定要逃出京城,那時雷敬春再來告訴咱們,他們是走哪一條路,咱們就追了去。等他們離開京城遠點兒,地方再僻靜些,我就幫助你下手!你就預備著點兒好了。你別的功夫都有富餘,只是你不會騎馬,到時還得坐車,這一件事可有點兒麻煩!」
楊麗芳卻擦著眼淚說:「我想馬也沒有什麼難騎的!」俞秀蓮說:
「到時再說吧!反正我時時跟著你、幫助你,準保你毫無舛錯!」楊麗芳說:「這件事還是不要跟別人去說。」俞秀蓮擺手說:
「不能!李慕白這幾日也不知往哪裡去了.鐵府的人還向外打聽他。劉泰保是除了與玉嬌龍有關的事,他都不願意管。孫正禮、楊健堂他們本來就知道賀頌在京,他們若願幫助咱們,那更好!」楊麗芳就點了點頭。
少時德嘯峰走進屋來,也是十分著急的樣子,他說:
「雷敬春已然走了,我看他是個忠厚誠實的人,他說的那些話必不虛假。賀頌、費伯紳確實可殺,我要是個飛檐走壁像史胖子那樣的人,今晚就能去把他們都殺死,但咱們不是那樣的人,連俞姑娘跟李慕白都已不是那樣的人了!」
俞秀蓮說:
「這多年來,我都講的是明槍明刀,而且除非江湖惡霸、綠林凶賊,我絕不傷害。可是現在我為麗芳的事,說不定就許破一回戒,但也不能像玉嬌龍似的,在這京城重地就胡為!」
德嘯峰頓足說:
「這要是玉嬌龍倒好辦了,咱們不行!同時我又想,舊仇固然很深,費伯紳的毒心辣手也實在留不得,可是那賀頌已經那麼老了,這些年他匿居在京城,也沒聽說他再做什麼惡事,他對過去的罪惡,也未必不懺悔,咱們何妨就把他那條老命饒了吧?」楊麗芳聽了這話,便垂淚不語。德嘯峰也不能怎樣勸解,只好託付了俞秀蓮一番,就往前院去了,這裡俞秀蓮跟德大奶奶又向楊麗芳勸解。
直到天晚,楊麗芳哭得眼睛都腫了,見了燈光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俞秀蓮見她精神已十分疲憊,就想她也不至於做出什麼不加考慮的事情來,自己的鋪蓋又都在蔡湘妹那裡,所以又安慰了楊麗芳一番,與德大奶奶又悄悄地說了一些話,她就走了。她走的時候就已有九點鐘了,待了一會兒,德大奶奶也就命楊麗芳回屋去睡覺了。
德家本來還有老太太,住在跨院里吃齋念佛,有兩個僕婦侍候著,一切事都不聞不問。德嘯峰一個人住在書房,德大奶奶帶著小兒子文傑居住里院,文雄、麗芳小夫婦二人就住在母親的對屋。他們小夫婦倆是非常地恩愛,文雄多病,今年又受了一次傷,一切多虧溫柔的妻子殷勤扶持。文雄是個年輕的少爺,好玩,有點任性,也沒經受過困苦,這些日為妻子志欲復仇之事,他就煩惱得不得了,妻子一皺眉,一流眼淚,他的心頭就一陣發緊,真比臂上的傷還要痛。
今天在客廳里聽了雷敬春說的那一番話,就把文雄聽得頭都暈了,他想不到世間還有那樣陰毒狠辣的人,費伯紳的毒計真是比什麼刀呀劍呀更為厲害。所以現在他回到房中,關上了門,坐在床上.還不住地發獃。楊麗芳打開箱子,取出來她的一件黑綢子衣裳、黑布褲子.這是她練武藝時才穿的衣裳,又剪了兩條黑布蒙在白襪子上。用線縫上。旁邊文雄就急急地問:
「你這是要做什麼?」
楊麗芳垂淚說:
「這件事你別管我!我知道,為我娘家的事,使這裡全都不安,尤其是那次羅小虎傷了你,我真的很難受!因為俞姑娘救了我,我在這兒做兒媳婦,三年來我一點兒委屈沒有受過,原應該聽話、聽勸,可是……仇人就在眼前,我真是一點兒也忍耐不住。我這時就去殺他們,事情辦成之後,我……反正我不能連累別人。萬一沒辦成,出了舛錯,那時你千萬也不要去認我。」她哭著又說:
「反正我死了,絕忘不了公婆跟你待我的好處,容我來生再報答!」
文雄疾忙將她拉住。十分著急地說:
「你不能這麼性子急!你一個人去,就是你的武藝再好我也不能放心!俞姑娘在這裡,她又是為這件事來的。把她拋開,不叫她幫一點兒忙,不聽她一句話,她豈不要惱了嗎?」
楊麗芳哭泣得更是厲害,說:
「人家本來姓俞,為楊家的事給德家惹禍,人家才犯不著,所以人家只有勸解我。但我現在既然知道了兩個仇人的住處,我哪能一時一刻忍耐得下?你放心,憑我一個人,憑俞姑娘跟我義父這幾年傳授給我的武藝,辦這件事還不能吃虧。等我把事辦完了,我的心裡也就痛快了,省得我永遠愁眉不展,叫你也看著難受!」
文雄就嘆息著說:「可恨我的胳膊還不利便,不然,我應當同你一塊兒去!」
楊麗芳搖頭說:「不用!你只要別聲張就是了。我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你放心吧!你躺下睡一會兒我就回來了!」
文雄又嘆了口氣,只得將他的妻子放了手。楊麗芳就疾忙將黑衣黑褲和鞋襪全都換上。文雄又說:「賀頌他們都住得很遠,你怎麼去呢?」
楊麗芳站起來,由床下抽出她的一口刀,用一塊包袱裹上,說:
「聽說賀頌是住在崇文門外,隔著一道城牆,今夜我不能去。現在我要往西直門裡。去年咱們到萬壽寺去燒香,不就出的是西直門嗎?那地方我還認識。今夜我想先殺死費伯紳,因為他比賀頌更惡。聽雷敬春說,害死我父母全是出於他的陰謀,他至今還是不做好事,我想如果把他結果了.那賀頌倒好辦!」
文雄的身子有些顫抖,連連擺手說:「你不要說了!也別再難過,鼓起勇氣來把這事辦了。如若不成,就趕緊回來再想法子,千萬小心!
謹慎!」
楊麗芳在身上披了一件長衣,就出了屋。她撩起衣裳飛身上房,踏牆越脊,走到房后的一條小巷之內,才跳了下來。此時天黑月暗.四下無人,她出了小巷,跑過了大街,就走進了一條小巷。她疾疾地走,緊快的腳步隨著遲遲的更鼓,穿過了無數的大街和衚衕。雖然遇著幾個夜歸的人和巡街的官人,但都被她躲避過去了。
走了許多時,就來到了西直門,她便順著城根又一直往北走。她走得更快,心頭更是緊張。此地十分空曠,只有東邊的稀稀幾家住戶,西邊卻是很高的城垣。暗月隱在城闕之後,把城垣的影子投下來,地上愈顯得黑暗。走了不遠,就見在路東有三間房子,並沒有牆垣,窗紙上並有幢幢人影.楊麗芳曉得這必是一所官廳。在官廳的右鄰不遠,果然有一棵黑黝黝的大樹。看那飄飄拂拂的樣子,大概就是那棵柳樹了,柳樹之後隱著個不大的門兒,一定就是費伯紳的家了。
楊麗芳一看這情形,不由止住了腳步,她想費伯紳既是這樣的機警,住屋子都要住在官廳的附近,院里還能沒有防備嗎?因此她極力地捺住心跳,壓制下全身熱血的涌流。她伏著身輕輕地走,跑過了泥土鬆軟的車轍,就來到了那門前。她先隱藏在樹后,一條條的柳絲觸在她的臉上,她也一動不動。觀察了一會兒,就見門關閉得很嚴,門前倒沒有人防守。
楊麗芳把長衣脫了,搭在樹上。她走到那門前,亮出刀來,一聳身上了牆頭,由牆上又爬上了瓦房。往下一看,見這是一個外院,下面的兩間屋裡都黑糊糊的,沒有燈光。後面卻有更深的院落,也是靜寂無人,也沒有光亮。此時就聽更聲響了四下,聲音很真切,似就是由里院發出來的。楊麗芳蹲在屋瓦上,心裡很是疑惑,暗想:莫非是錯了?這也許不是費伯紳的家?若是他的家,他這裡又有何劍蛾、尤勇等人,為什麼看不出防範得很緊呢?
正在想著,就聽更聲越來越近,原來是一個行動很遲緩的人,從里院走到外院來了,手中的梆子都敲得很沒力氣。楊麗芳就如一隻鷹似地,嗖的一聲由房上跳下,一把就抓住了這個打更的人。這打更的剛要喊叫,刀已橫在了他的咽喉上。楊麗芳嚴厲地悄聲說:
「不準嚷!」打更的便咕咚一聲跪下了。
楊麗芳低頭悄聲問說:「你這裡是姓費嗎?」打更的哆哆嗦嗦地說:「不是!我的老爺叫諸葛高!」楊麗芳又問:
「他住在哪間屋裡?」打更的說:「他是住在里院北屋!」楊麗芳又問:「你們這裡還有誰?」打更的說:
「沒有誰!有一位尤大爺,還有尤太太、雷大爺,他們今晚都有事出去了,現在還沒有回來!」
楊麗芳倒不禁吃了一驚,她趕緊把這打更的揪了起來,又悄聲說:
「你帶著我去,慢慢地走!你若敢喊叫一聲,我立時就殺死你!」打更的答應著,楊麗芳就在他身後揪著他的領子,並在他耳邊厲聲說:
「更你照舊打!你把我帶到諸葛高的房子前,我就能饒你的性命!」打更的像是很害怕,他悄悄地答應了一聲,就在前面挪著腳步去走。楊麗芳在後面還逼著他敲梆子,為是免得被那費伯紳察覺出更聲忽斷,起了疑惑。打更人就又顫抖地把梆子敲了四下.便不敲了。
連走了三重院落,院落里都是很深很靜。走到第四重院內.只見兩邊廂房也很黑暗,可是北房裡間的窗上卻浮著淡淡的燈光。這打更的就打了一個冷戰,說:
「我們老爺還沒睡呢!」楊麗芳把刀一揚。打更的又跪在了地下,楊麗芳就悄聲威嚇說:
「你就在這裡,不許動!也不許嚷嚷!否則我回來就殺死你!」打更的嚇得直點頭。
楊麗芳直奔那有燈的屋子,先劃破窗紙往裡去看。就見屋內燈光黯淡之下,有一張方桌,一張木榻,榻上有被褥。被裡似有人卧著,但是蒙著頭,只在枕邊露出一團白髮。楊麗芳心說:這人原來都已這麼老了!突然心中有些不忍,但轉又想:當年我父母若不是被他給害死,這時一定還在世。我父親還是一位老員外,我母親也不過五十來歲,我們兄妹哪能受這些年的痛苦?遭那些慘遇?」由此胸頭又湧起了怒火。
她由鬢邊摘下一枝金簪去啟門,不費力便將門啟開了。推開了一道門縫,就進了屋。屋中桌有桌帷,床有床帷,地下著一雙雲履,枕畔放著一本書。可見這賊必是看了半天書,方才身疲睡去的,所以也忘了吹燈。楊麗芳悲憤難忍,本擬一刀就將床上的人殺死,但又想到:萬一在這兒睡覺的不是費伯紳呢?我得先問明白了!她遂就一手高舉起刀來,向前一跳,另一隻手就去按那蒙被睡覺的人。可是她卻嚇了一大跳,只覺得手按之處是空空的,不像是有人在睡覺。她用手一掀被,原來裡面只有兩個枕頭,枕邊是一大團白馬尾,明明這是一個埋伏,一個詭計!
她將要撤腿走開。不料床下早伸出來一對護手鉤,將她的兩條腿鉤住了。桌帷一撩,又鑽出了一個人,手持雙刀逼了過來。這人卻是個婦人.三十來歲,臉上有塊紅痣。楊麗芳扭身掄刀去砍,婦人用刀架住,床下的人便怒聲喊道:
「快拋下刀!不然我的雙鉤一收,你的兩條腿可就都斷了!-,楊麗芳的兩條腿跳不開,身軀也不敢動,臉色嚇得煞白,她只得把手中的刀拋下。那臉上有痣的婦人冷笑著說:
「我早就認得你是誰。早就曉得你要來了!你的膽子倒真不小,可惜還缺少點兒閱歷。站住了!乖乖地聽話,叫我們捆上你,明天叫輛車拉你到大街上叫人家看看,德嘯峰有個多麼漂亮的兒媳婦!」說時,用雙刀夾住了楊麗芳的粉頸。下面的兩隻護手鉤方才離開了她的腿。
這時由床下鑽出一個人來,是個身材不高,很精悍的漢子。那婦人便向這人努努嘴,說:「快去吧!叫官廳里的人帶著鎖來!」這拿雙鉤的人說:「你可看住了她!」婦人說:
「你放心吧!她若跑了朝我問!」使雙鉤的人就出屋去了。
這個婦人向楊麗芳笑了笑,說:
「你多半還不認識我,我姓何叫劍娥,女魔王的名字提起來,準是你的老前輩。這裡諸葛老爺他早就知道你是誰,只是你不來侵犯他,他也犯不上去理你。今日白天雷敬春到你們家裡去,跟俞秀蓮在一塊兒,你們商量什麼,別當我們不知道!現在只要你乖乖地不還手。我就不能傷你,只把你送到衙門去過兩堂,大概也問不了死罪!」
楊麗芳此時心中像被烈火焚著一般,心想:與其叫你們捉住我,羞辱我的婆家,還不如叫你們殺死我!於是她把心一橫,臉色一變,勇氣一振起,就要拚命。這時忽然聽得前院傳來鏘鏘的一陣刀劍之聲。何劍娥一驚,一轉臉,楊麗芳趁勢就揪住了她的左腕,何劍娥右手的刀疾向楊麗芳來砍。楊麗芳卻雙手抬起了她的左臂,將身子向她的背後去躲,何劍娥趕緊翻身,楊麗芳卻已將她左手的刀奪搶過來。何劍娥罵道:
「小賤人!」又一刀砍下,楊麗芳卻用刀迎住,奪門向外就跑。何劍娥又一刀.只聽喀嚓一聲,正砍在了門框上。楊麗芳跳到院中,何劍娥又追了出來,寒光對舞,二人就拼殺起來。
那男子是才走到前院便遇見了敵人,鬥了幾回,又敗回到院里。此時他手拿雙鉤,大聲驚喊道:
「要小心,俞秀蓮可來了!」楊麗芳也吃了一驚,更振起勇氣,與何劍娥廝殺。只見由前院飛一般地追來一人,手舞兩口白刃,楊麗芳就大聲說:
「俞姑娘!我在這兒啦!」俞秀蓮說:
「你快躲開!」說時掄著雙刀來到臨近。使雙鉤的男子趕緊迎去廝殺,又三五合。忽然此人向何劍娥說了一句黑話,似乎是叫她快走,何劍娥就舍了楊麗芳,飛身上屋。這男子也要走,不料被俞秀蓮一刀砍倒,就聽一聲慘叫.雙鉤已被拋在地下噹啷作響。楊麗芳跳到一旁,屋上卻有瓦片子飛下來,她疾忙低頭避開。
此時梆鑼齊響,似有一片人潮自前院湧進來了,俞秀蓮就說:
「走吧!從後面走!」於是她在前引路,楊麗芳緊緊地跟隨她,又進了一重院落。才一進屏門,就見有三四個人自屋上跳下,一齊掄刀向她們來砍。俞秀蓮雙刀相迎,又二三合,又一人受傷倒地。楊麗芳也敵住了一個人,這人卻不敢近前,他只退到了一個屋門前。彷彿這屋裡是藏著什麼重要的人,他非得拚死保護住似的。楊麗芳就生了疑,以為費伯紳必是在這屋子裡了.她就越是挺刀逼近,刀法極緊,那人勉強招架。
此時外院的人已將擁來了,鑼聲震耳,燈光輝煌。俞秀蓮把兩個敵手全都驅到了外院,她就跑過來幫助楊麗芳,一刀將這以身擋住門的人砍倒。她是以刀背砍的,這人忍痛爬了起來,就往外院狂奔。外院的眾官人已來到屏門前,俞秀蓮便飛身上屋,楊麗芳卻推門進到了屋裡。她神情緊張,以刀護身,原想這屋中必定藏著那奸狡的老賊費伯紳,可是屋中昏黑,看不見人,她便站住了,不敢向前走一步,恐怕又藏著什麼埋伏。
這時,前院的許多人都已來到這個院里,燈光把窗紙照得通明,有人在窗外大聲說:
「全都跑了嗎?都是上房跑了嗎?誰上房去查查,可小心點兒暗器!」又聽是那何劍娥的聲音,急急地說:
「你們放開點膽兒!不要緊!那使雙刀的是俞秀蓮,拿單刀的就是德嘯峰的兒媳婦,只要拿住她們一個娼婦就行!」
楊麗芳輕輕地將門插上,此時她已顧不得窗外的那些人,也不覺得自己是身處險境。借著由窗紙透進來的燈光,她把屋中的一切看得很是清楚,原來這裡並沒有費伯紳,只是地下躺著一個人,周身用繩子綁得很緊。楊麗芳不禁往旁邊躲了躲,又低頭細看,原來卻是雷敬春!雷敬春瞪著兩隻驚慌的眼睛看著她,嘴也一張一閉地,彷彿是要說話。楊麗芳急忙蹲下身,用刀割斷了雷敬春身上的綁繩,悄聲說:
「雷大哥!為什麼他們把你捆在這裡?」
雷敬春坐起身來,驚慌慌地悄聲說:「少奶奶您怎麼進這屋來了?
這……咳!這怎麼出去呀?今天我出門的時候,原來他們就有人跟著我了,我到您那兒去了,俞秀蓮也去了,他們全都知道。原來費伯紳他早就知道,您是楊公久撫養大的,是楊笑齋的女兒,他也知道我跟楊豹有交情,所以他都猜破了。我一回來,尤勇、何劍娥就跟我翻了臉,把我綁起來放在這兒,還派了個人看著。」
忽聽屋上的瓦亂響,窗外的人都聚在這裡不走了,有人拿刀敲著地,七言八語地說話,並有人大聲罵道:
「俞秀蓮!德家的小老婆!你們跑到哪兒去啦?有膽子的滾出來呀!」並且村言惡語地大罵。又有官人的聲音,拿著勢派說:
「搜就得啦!你們可罵什麼呀?」並有人拿木棍啪啪地敲這屋子的門。楊麗芳急站起來,挺刀預備拚命。雷敬春卻趕緊將她攔住,擺手說:
「別!」外頭已用刀割破了窗紙,雷敬春疾忙叫楊麗芳蹲下身,隱在窗下牆旁,他自己也趴伏在地下。
就昕屋外有人說:「沒藏在這屋裡嗎?進去搜搜吧!」又聽何劍娥急急地說:
「這屋不必搜!這屋沒人住!賊哪能那麼痴呢?」她彷彿深恐官人進這屋裡來搜似的。官人卻不住地射門,又說:
「既然沒人住,為什麼從裡邊關上了?」又有人說:「怪呀?屋裡本來沒人呀?」咚咚地又有人用腳連著踹門,眼看著門就要被踹開了。
楊麗芳跟雷敬春在此真如瓮中之鱉、袋中之鼠,無路可逃,無處可避,全都驚驚慌慌地,楊麗芳就想要開門拚鬥。忽然嘩啦一聲,門被踹落了一大塊板子。雷敬春索性挺身而起,把門開開,他迎門一站,說:
「諸位別射門!是我在這裡了!」
外面原來有十多個人,五六隻燈籠,除了四名官人,其餘都是這裡的打手。何劍娥和剛才在這兒監守他的那個人,也都在門外提刀站著,一見雷敬春忽然脫了綁繩,自己開門出來了,齊都面現驚訝之色。何劍娥就用刀指著說:
「賊一定是在這屋裡!德家小娘們兒一定在這屋裡!快進去搜!」
雷敬春卻把門把得很牢,瞪著眼睛說:「你別發威,也不用進屋去搜,你就是賊,我也是賊!」遂向官人們說:
「請你們幾位把我跟她,連那姓尤的,一塊兒交衙門好了!我們能招出許多案子來。」
何劍娥又急又怒,驀然掄刀撲過來,向雷敬春就砍。官人齊都向旁去躲,並厲聲斥道:
「不準!」在這那之間,就聽吧的一聲,一片瓦正打在了何劍娥的頭上。何劍娥一陣昏暈,就坐在地下了。眾人齊聲驚叫:
「房上有人!」大家都仰面向上去看,燈籠都高舉著,向房上去照,楊麗芳便趁此時從屋中跑出來,飛身上了房。眾人又大聲喊道:
「跑了!拿!」又一陣亂,雷敬春也趁勢跑往前院,上房去逃走了。
楊麗芳跑過了屋脊.俞秀蓮已然在那裡等著她,見她來了,拉著她就走,就聽身後還有一片雜亂的吵嚷聲。二人踏著住房的屋瓦走出很遠,才跳到平地上,這地方極為僻靜,原來已到了西北城角。
天色已過四更。這裡更是寂靜無人,二人J頤著城牆往東去走。俞秀蓮就抱怨楊麗芳說:
「今天你真不應當來!那費伯紳是多麼狡猾,你又那麼缺少經驗,你來了不是自投羅網嗎?再說你是有身份的。剛才我都已上了房。叫你趕緊跟我走,你卻不聽話,非要進到那屋裡去幹嗎?那時官人們都已追到那院里去了,我藏在房上往下看著,干著急!因為那時我若跳下房去,就得多傷人,只要誤傷了一個官人,這件事情可就鬧大了。可是我若不下去,眼看著你就要被人捉獲,你太不行!以後千萬別再出來了!」接著又嘆息說:
「今天我本來都要睡了,但心中總有點兒放不下似的,我才又到了你家。你丈夫說你已然走了,我聽了就嚇了一跳,這才趕來。你那丈夫也是,他競攔不住你,真叫人著急!」
楊麗芳彷彿還有點兒不服氣似的,她就述說了剛才進那屋裡救雷敬春之事。俞秀蓮就說:
「你看怎麼樣?我們的事情費伯紳全都知道。他雖無拳無勇,可是他有智謀,有許多人給他保鏢,他並不懼怕我們。我看這個人比那些有大力氣、有好武藝的人還要難斗。」楊麗芳默默不語。俞秀蓮又遞給她一件青衣裳,原來正是她剛才掛在樹上的那件。楊麗芳不由臉上一陣發熱,把衣披上,就於夜色里,緊隨俞秀蓮走去。
少時兩人就到了劉泰保家裡。劉泰保這兩天沒在家,是前天猴兒手忽然來找他的,不知他們又到什麼地方,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去了。只有蔡湘妹在家,這時還沒睡覺。她們進了屋,俞秀蓮就給楊麗芳向蔡湘妹引見。蔡湘妹借著燈光,看了看這位和俞秀蓮打扮得差不多的小媳婦,遂就燃柴燒水,然後三個人在一塊悄悄地談說。楊麗芳始終是臉上有恨色,有淚痕。俞秀蓮對目前這些事倒很發愁,因為費伯紳是在京城中,他又跟官方有來往,很難下手。而楊麗芳的意思又是認定了死扣兒,非得她親自下手復仇才甘心。如今李慕白又不知往哪裡去了,羅小虎也忽然失蹤.而劉泰保、猴兒手、史胖子他們是行蹤詭秘,當時有事兒要找他們,一定是找不著,可是沒有事、不用他們的時候,他們倒許又溜了出來。所以俞秀蓮很是煩惱。
蔡湘妹卻出了一個主意,她說:「不如去找玉嬌龍,激她、請她,叫她出馬,她不像咱們有許多顧忌,要叫她在京城中殺完了賀頌再殺費伯紳,她也敢。」
俞秀蓮說:
「你這是什麼主意?這幾天她母親病得厲害,她在娘家服侍她的母親,好容易咱們才得了些安靜,你又想招她出來,事情未必辦得成,倒許又攪亂了!」又向楊麗芳說:
「這些年我待你怎麼樣?」楊麗芳揉著眼睛說:「您待我有恩!」
俞秀蓮說:
「恩不恩倒不必說,不過我敢說待你不錯,現在你就應當聽我的話。報仇之事固然要緊,但我可不許你像今天似的,這樣輕舉妄動。本來你跟玉嬌龍一樣,你們都是尊貴的人,江湖上的事兒,報仇尋殺的事兒,都沒有你們的份兒,因為你們一人就能夠連累全家。玉嬌龍跟我還沒多大關係,但萬一你被人捉住,叫人把你送到衙門裡,連累了你公公、你丈夫,我實在對不起德家,因為你的武藝是我給打下的根底。現在就是要你千萬耐下心,等著,等個十天半月,我無論如何要替你報了大仇。只要仇報了就行了,何必非要你親自動手?」楊麗芳點著頭,默默地答應。
待了一會,天色就亮了,蔡湘妹挺著個大肚子出去雇來了一輛騾車,俞秀蓮就帶著楊麗芳一同上車,往德家去了。到了德家,俞秀蓮跟德大奶奶齊又向楊麗芳勸解,並派人出去打聽消息。俞秀蓮就在德大***房中歇了一個覺,醒來在這裡用了午飯。飯後,楊健堂、孫正禮來了,德嘯峰便將雷敬春所說的那些話都對他們說了。孫正禮聽了,極為憤怒,他願殺死賀、費二人,然後他棄了鏢頭走江湖。德嘯峰跟楊健堂又勸他,俞秀蓮卻在旁沉默不語,面帶怒色。
正在商談未決之時,忽然劉泰保又匆慌慌地來到,他這一來到,又帶來了許多外面消息:第一是玉正堂夫人病危;第二是魯君佩已成中風之疾,性命怕也不保:第三是今日已有許多人曉得了德少奶奶於昨夜大鬧費伯紳家;第四是史胖子與猴兒手這些日並未離開京師,他們在一起是做了一些偷富濟貧的勾當。但今日上午,史胖子在彰義門忽然看見有四輛騾車、幾匹馬出了城,其中就有何劍娥。史胖子認得她,說她今天是頭上蒙著手巾,還有一輛車上坐著兩個老頭子,大概就是費伯紳跟賀頌。
孫正禮一聽,立時就站起身來,說:「我這就去!追上他們,殺了!」
俞秀蓮說:「我也去!」
劉泰保就說:
「史胖子已派猴兒手跟著他們的車去了,大概不能把他們放走。只是史胖子說那話的時候,是在上午十點來鍾,現在都快到兩點了!」
俞秀蓮向孫正禮說:
「我們趕快追去!」又囑咐德嘯峰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楊麗芳,請楊健堂也暫時在這兒不要走。她就叫這裡圈上的人給她備馬,又到裡邊悄聲叮囑德大奶奶看守住她的兒媳。少時外邊馬已備好,她就急急地走了。
俞秀蓮騎著馬回到蔡湘妹那裡。取了雙刀,出安定門,順著護城河向西往南。馬很快,繞過了半邊京城,認準了彰義門外的大道,徑往西去。才走不遠,就見道旁有個小茶館,孫正禮正在這兒光著脊背喝茶,他像是已然來到一會兒了。俞秀蓮只向他遞了個暗號,並沒駐馬,就急遽地馳了過去。孫正禮疾忙下茶錢,披上小褂抄起單刀,解馬騎上,便向著俞秀蓮的塵影追去。
此時俞秀蓮將馬按住,緩緩地走,容孫正禮的馬趕上,她就說:「追著了那幾輛車,師兄千萬要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可白晝就冒然殺人!
不然師兄的鏢頭就不能再做了!」
孫正禮說:
「我也干膩了鏢頭了!京師中什麼都有,龍、虎、狐狸、猴子,什麼都有,如今又出了一個老狼狽,真叫氣人!我倒願意闖出個禍來到別處混去。」
俞秀蓮也不同他多說話,只是鞭馬緊行,孫正禮在後追著走。一個是金釵女俠,一個是鐵頭銅背的大鏢頭,這條路又是他們時常走的,很熟,所以不到三點鐘便走出數十里,早已過了永定河。這條大道上的行人車馬本來不少,二人尤其注意車輛,可是總沒看見哪輛車上有什麼老頭兒。一直走到良鄉縣地面,掠過了道旁的幾株有人乘涼的白楊樹,忽聽馬後有人叫道:
「俞師姑!俞師姑!」俞秀蓮回頭一看,原來是猴兒手,他道士打扮,背著葯匣,騎著一匹騾子追了過來。俞秀蓮疾忙收住馬。
猴兒手緊緊催著騾子走,他的身後卻又有個人張著手追他,原來是在那棵白楊樹下賣果子的人,那人叫著:
「道爺!您剛才吃果子還沒有給錢呢!」猴兒手又停住了騾子,掏了半天,才由道袍里摸出幾個錢來給那賣果子的。俞秀蓮就喊著說:
「快一些!」猴兒手才遲遲地走過來,問說:「師姑要往哪兒去?」
俞秀蓮說:「你是幹什麼來了?」
猴兒手說:「我是奉史大叔之命,他給我找的騾子,叫我跟著那幾輛車。」
俞秀蓮問說:「車往哪裡去了?你莫非沒有跟上嗎?」
猴兒手向東努了努嘴,說:
「我騎的是騾,他們坐的是騾車,哪能追不上呀?師姑把我看得也太沒用了!他們是……」他的嘴又向東努著。俞秀蓮就往東邊去瞧,只見東邊也有一片白楊樹,樹后隱著一片房舍,是一個村莊。
俞秀蓮就驚詫地問說:「他們的車是趕往那邊去了嗎?」
猴兒手點頭說:
「都進了那個村子了,連那頭上包著手巾,臉上有塊紅疙瘩的娘兒們也去了。我不知村子里是什麼情形,不敢進去,我就到那棵樹下歇了歇。我打聽了打聽,聽說那邊叫張家村,那裡有家姑娘嫁給了北京城裡做官的,常有闊親戚坐著車到那兒看他們去。」
俞秀蓮尋思了一下,就說:「我們且回到那邊樹下歇一歇去!」遂就一同下了坐騎,回到那幾棵白楊樹下。
這樹下有賣果子的,賣瓜的,還有個坐在地上算「六爻神課」的。七八個過往行路的人,都在這兒乘涼,有的就枕著自己的包袱躺在地下熟睡。還有個婦人坐在樹根下奶孩子,旁邊就拴著她的驢,她男人坐在地上吃瓜,另外還有一個大一點的孩子,正看地上的螞蟻玩。俞秀蓮來到這兒,並不怎樣招人注意,她就像是個江湖賣藝的女子。猴兒手的道衣和葯匣子,那便是他的隱身草。只有五爪鷹孫正禮有些引人注意,這麼高大強壯的漢子,叫人都得仰著臉瞧他。
猴兒手將馬匹跟騾子全都系在樹上,他就去找那算卦的閑談。孫正禮坐在地下拿衣裳擦著汗,大口地吃瓜。俞秀蓮就過去跟那奶孩子的婦人說話。她對那婦人很和氣,那婦人說話也很誠懇。原來這婦人就是本地人,是往東邊十八裡外的娘家去,因為天氣熱,孩子又餓了,所以在這兒歇一會兒就走。這婦人已是近四十歲的人了,又生長在此地,所以此地二十里地內外的村子、鎮店、人家,她幾乎沒有不知道的。
俞秀蓮就向她問,東邊的那個張家村為什麼今天突然來了車馬,這婦人就很羨慕地說:
「俺還有個老姐姐,就嫁在那村裡呢!那村裡的張寡婦現在闊啦!她家的丫頭,幾年前還是兩串鼻涕,成天地不洗臉。後來她娘帶她到北京城裡,說是跟做官的結了親啦,去年回來時就通身綢緞,滿頭金首飾,出落得也漂亮了。可是聽說她是給人做小,老爺做過知府,鬍子都白了,比她爺的年紀還大,可是闊,現在回來也不理老親友了。這年頭,就得有錢,別管王八鴇子鱉,有錢的就有人恭敬。這回聽說她又回來了,那裡的人都又瘋了,都又搶著去看她、巴結她。也難怪!這兩年她家成了暴發戶,她娘,一個寡婦,在北邊鎮上就出錢開了一個小押。」
俞秀蓮一聽,已大致明白了,那村裡一定是住著賀頌姨太太的娘家。今天必又是那費伯紳的妙計,他把賀頌邀來,由何劍娥等人保鏢.來到這不為人知的鄉村間避難。她不禁冷笑著,恨不得立時闖入那村裡,與何劍娥爭鬥一場,把何劍娥殺死,再殺死賀頌、費伯紳,以為楊家報仇。但是這樣一辦就無異於盜賊,自己和孫正禮就非得遠避緝捕不可了,所以她還須審慎著。俞秀蓮又覺得在這裡容易為何劍娥瞥見。那又足以使他們再逃走。她便在心中盤算了一番,就過去跟孫正禮商量.打算先到北邊的鎮上去歇一歇,索性先穩住了那些人,到晚間再來下手。
孫正禮卻搖頭說:
「師妹,你在江南住了幾年,別的沒跟李慕白學會,怎麼倒學得這麼謹慎小心?師妹你不用管了,你就在這兒歇著。不要出頭。等我吃完了這口瓜,我就跟猴兒手進那村子,抓那幾個可惡的東西去!」
俞秀蓮悄聲說:「那樣辦,只有打草驚蛇!村裡的人家也有幾十戶,他們隨處可藏,你難道去亂殺亂砍?」孫正禮便站起身來,不耐煩地說:
「師妹你就別管啦!」俞秀蓮也立了起來,又皺著眉盤算。
這時猴兒手忽然跳了過來,他用手向北邊指著說:「看!又來了咱們的幫手了!」
俞秀蓮向北一看,她倒不由得一陣愕然,只見由北邊來了三匹馬.最前面的一匹黑馬上是史胖子,後面是楊健堂跟楊麗芳。俞秀蓮就著急地說:
「她怎麼也來了?」猴兒手就要跑到道中去截,去招呼,俞秀蓮卻斥住了他。就見北邊的三匹馬越來越近,楊麗芳是一身的青衣褲,用花手絹蒙著頭,馬竟騎得很穩,她跟楊健堂的鞍旁都懸挂著長槍。史胖子頭戴一頂大草帽,敞露著胸懷,他先看見了這邊的俞秀蓮諸人,就張著嘴大笑。
滾滾的煙塵,地蹄響,少時三匹馬就來到了臨近。俞秀蓮迎過去兩步,問楊健堂說:「怎麼叫她也出來了?」
楊健堂就微笑著說:
「是你走後,我跟嘯峰說好了的。嘯峰點頭答應叫她隨我出來。一出城我們又會著了老史。雷敬春他也來了,因為他沒有馬匹,這時大概才走過盧溝橋。我的主張,這本是楊家的事,二十年的血海冤讎,如何能不叫麗芳她自己去報?這些年我傳授她槍法為的是什麼?所以我跟嘯峰、文雄父子都說明了,叫她出來幾日不要緊,我擔保,如使她有什麼舛錯,可以割下我的頭!」
俞秀蓮便奮然說:「既然這樣,我們立時就可以下手。只是我們還得先斟酌斟酌,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楊健堂詫異著問說:「怎麼立時就可以下手?那費伯紳、賀頌兩個老賊的車輛是往哪邊去了?」孫正禮往東一指,大聲嚷嚷著說:
「就是那個村子!那村子有個張寡婦,是賀頌的丈母娘!」話才說到此處,就見楊麗芳已撥馬往東邊去了。
俞秀蓮趕緊去解馬,楊健堂、孫正禮都追去了,俞秀蓮也趕緊上馬追上了他們。猴兒手就背著葯匣拉著騾子,也往那邊去跑。史胖子卻拴上馬坐在地下,買了一個甜瓜吃著,他並向這裡的一班扭頭驚望的人擺擺手,說:
「沒有什麼可看的!他們都是到那村裡看親戚去的!」雖然這麼說著,他可也直向那邊看。那邊田塍之間,由楊麗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馬,最後是一匹騾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楊麗芳與孫正禮,一個心急,一個性急,他們就最先闖進了東邊的張家村。
一進村就有七八隻狗圍著亂吠,楊麗芳就摘下槍來刺狗。村中有許多住戶聽見狗這樣地急急亂吠,都出門來看。楊麗芳就問說:
「勞你們的駕,哪個門是張寡婦的家?請告訴我。」村裡的人全都驚獃獃地,有個人就向南指著說:
「那邊,一拐牆角第二個門就是。」楊麗芳提槍催馬就走,如同赴敵的女將。
一轉牆角,果見第二戶人家的門前停著兩輛騾車,可是沒有一匹馬。門戶很小,關閉得也甚緊。門前有兩個趕車的和幾個閑人,都蹲在地上擲錢賭博。一見著提槍騎馬的女將來了,他們齊都嚇得翻著眼,仰著臉看著。這時猴兒手也隨著進村來了,他就驚訝著說:
「啊呀!剛才我明明看見是四輛車三匹馬進到村子,現在怎麼就剩下兩輛車了?」
楊麗芳下了馬提槍去敲門,楊健堂卻趕過來把她攔住,說:
「別莽撞!我們照著規矩叫門。」楊麗芳遂緊緊用手敲門。楊健堂就向蹲在地上的車夫問說:「你們是隨賀知府來的不是?」
一個趕車的就回答說:
「我們是賀知府家雇來的車,今天一早雇了我們,講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縣,來到這兒可又說要順便看看親友。一起來的是四輛車,兩輛是人家自己宅里的,除了賀知府和一位費爺,還有兩位太太,這兒大概就是那位賀太太的娘家。可是費老爺、賀老爺才坐了不大工夫,就又坐著自己的車往南走了,有一位太太騎著馬也跟了去啦!」說著用手向南指著。南邊連著一行白楊樹,就有一股小徑,地上果然有車轍。
楊健堂急忙問說:「走了多少時候了?」
趕車的人說:「走了多半天啦!一來到這兒就走啦!我們是在這兒等著的。待會兒裡邊還有人出來,要上房山縣呢!」楊健堂急向孫正禮說:
「快往南去追!」猴兒手仍驚詫著說:「我可只瞧見車馬進來,沒瞧見有車馬往外走呀!」
孫正禮打了他一個大嘴巴,說:「你這小子的兩隻眼哪管事兒?」他立時上了馬,往南出了村口飛奔而去。
此時俞秀蓮也甚急躁,就幫著楊麗芳上前射門。兩扇門都快被她們推倒了。裡邊才有個婦人的聲音問道:
「什麼事?這麼亂捶門?」兩扇門開了,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一身乾淨的青布衣服,頭上戴著銀簪子,雖然老了,可還是風流俊俏。猴兒手猜著這一定是張寡婦,是賀頌的小丈母娘了。
楊麗芳忿忿地說:「我找賀頌,找費伯紳!」說著邁步向門裡就走。
張寡婦伸著兩隻胳膊擋著門,嚷嚷著說:
「哎喲!你別怔往裡闖呀!你一個婦道人家。拿著槍,我們又不認得你!你闖進來,到底有什麼事兒呀?」
俞秀蓮揪起來張寡婦的一隻胳臂,說:「你別害怕!我們只找費伯紳、賀頌說幾句話,你容我們進去,絕不驚擾你們!」
此時楊麗芳已進去了,俞秀蓮也隨之進內。張寡婦還張著兩隻手,跳著腳嚷著說:
「哪兒來的兩個賊老婆,這麼不講理,怔闖進人家的家門?快給我滾出去!趕車的快進來!幫助我把這兩個婆娘打出去!」門前趕車的跟幾個賭博的閑漢,知道這件事不妙,都跑到一邊去了。張寡婦在後邊跺著腳兒追俞秀蓮,大聲嚷著,卻被猴兒手從后腰一抱,給抱了起來。張寡婦的手腳亂掙扎,猴兒手卻把她抱到大門口,放在了車前的騾子上。張寡婦下也不敢下,只管大聲喊叫道:
「來了強盜啦!街坊鄰舍快來人吧!」猴兒手反把門擋住,楊健堂就說:「猴兒手,規矩一點兒!」
這時俞秀蓮和楊麗芳已進到院裡屋中去查看,俞秀蓮的言語倒很和藹。楊麗芳卻因為心急,態度不免暴躁。這院子非常之小,只有六間土房,屋中的陳設倒不貧寒,卻是一個男子也沒有,只有三位親戚、鄰舍的婦人,還有一個丫鬟、一個僕婦,此外就是那剛才坐著車來的張寡婦之女,賀頌的姨太太。
這婦人年紀不過二十上下,長得不太美,可是極為風騷,紅羅衫子.綠綢褲,滿頭的金首飾。她膽子倒是很大,見了楊麗芳一點兒也不害怕,並拿著太太的架子說:
「你們可也真能幹,我們躲出來這麼遠,你們到底還追來。究竟你們跟我家老爺是有什麼仇呀?你們要打算怎樣呀?難道你們拿著刀槍來,還真是非得把他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殺死嗎?」
俞秀蓮說:「你別廢話!賀頌跟費伯紳在哪兒啦?光天化日之下,我們也不能動手就傷人!」
婦人撇著嘴說:
「他們藏在哪兒啦,可是連我也不知道!依著我這回連跑也不跑。我也知道你們這裡有什麼德五爺的少奶奶,你們殺了人.官方不至於拿不著兇手!」
楊麗芳掄起槍桿向這婦人就打,嚇得旁邊的婆子、、r鬟全都亂跑。婦人的身上挨了一槍桿,她就躺在地下撒潑打滾,漂亮的衣服都滾髒了.簪環首飾也都掉了下來。她頭髮蓬亂,滿面是淚,大聲哭罵說:
「你們找得著我嗎?我又沒害死過誰的娘!我嫁了賀頌那老頭子還不到二年.早先他做知府,享福、造孽,我全都不知道!他家裡也不只是我這一個老婆。我跟了他就夠倒霉的啦!我憑什麼還替他挨殺受打?」她邊說邊放聲大哭。也不知張寡婦是怎麼下的騾子,就見她又跑進院來,低著頭,向著俞秀蓮的刀上去撞,並說:
「你們不是凶嗎?你們就拿刀拿槍把我們娘兒倆殺了吧!」
俞秀蓮趕緊把雙刀藏在背後,說:
「我們與你們並無冤讎,是找你們來好好說話,你們別這樣撒潑!只要能把賀頌、費伯紳去的地方告訴我們,我們立時就走!」楊麗芳也瞪眼逼嚇著說:
「快說!」
那賀頌的姨太太就喘著氣站起身來,說:「我告訴你們他去的地方。你們可得只殺死費伯紳,別傷我們的老爺!」
俞秀蓮說:「我們本來無意殺人,只是得捉住他們審問審問。」
婦人點頭說:
「得!那我就告訴你們吧!這許多日費伯紳就天天拿話嚇唬我們老爺,說早先的什麼姓楊的女兒現在嫁給德家當兒媳婦了,會使刀槍,只要她一知道了咱們的住處,她就許能來要咱們的命!我們老爺就嚇得不得了。費伯紳又時常跟我們老爺逼銀子,說什麼今天請來個鏢頭,用銀五十兩,明天又得聯絡衙門,又得拿出多少錢。他並說還有俞什麼蓮啦,玉嬌龍啦,都是那德家的親戚,都打算幫德家的媳婦報仇呢!
「我們老爺又心疼錢又害怕,早就想離開北京,可是他年紀太老了,腿腳都不便利了,再說又沒處去逃。所以嚇得他天天夜裡睡不著覺,怕你們去割他的腦袋。今天一清早,忽然費伯紳就到我們家裡,驚驚慌慌地逼著我們老爺立時就跟他逃跑,說是他家裡昨夜出了事兒。德家的媳婦找他報仇去啦!幸虧他防得嚴,才沒叫人抓住,可是這事情不能算完。他對我們老爺說:
『今天晚上一定殺你來,官人、保鏢的,也都沒法保護咱們了!只有快走,才能逃命。』我們老爺這麼才馬上跟著他,帶著我,帶著包裹行李,就跑到這兒來了。
「本來打算連費伯紳都在我娘家這兒住些日子。可是才一停住車,進來還沒喝一碗茶,費伯紳又說這兒不妥,這兒靠著大道,容易叫人找著,他就立刻又要走。我們老爺也不敢離開他,就也跟著他又走了。」
楊麗芳急急地問說:「他們逃往哪兒去了?」
婦人說:
「費伯紳說他在房山縣有朋友,那兒最穩妥,他們就先去了。女魔王保著他們,把我的幾隻包裹也給拐走啦!他們叫我在這兒住幾天,說是你們找來了也不要緊。可是我不能離開我們老爺,我的包裹里的金銀首飾、值錢的東西,還都在李大的車上呢,要叫那女魔王拐跑了可怎麼好呀?值好幾千呢!我得去找去,歇會兒我也去追他們上房山縣!」
俞秀蓮聽這婦女說話諒不是假,她就向楊麗芳說:「咱們走吧!」
楊麗芳還是死心眼,各處又看了看,見果然沒藏著什麼人,她就向張寡婦母女道歉說:
「打擾了你們半天,你們放心吧!這事與你們並無相干。」說完她提著槍依舊忿忿地出了門,上了馬往南就走。俞秀蓮又怕賀頌跟費伯紳藏在這村裡別的人家,她就請楊健堂帶著猴兒手不要離開這裡,她自己收了雙刀,跨上馬,跟上楊麗芳走了。
兩人順著村南小徑、地上的車轍去走,不一會兒就認著了大道。只見史胖子催馬從北邊趕來,高聲問說:「要往哪裡去呀?」
俞秀蓮說:「賀頌跟費伯紳早就又逃走了,他們逃往房山縣去了。他們坐的是車,一定走不快,咱們還能追趕得上!」
史胖子大笑說:
「好狡猾的費伯紳,我看他許是會土遁吧?真能氣死諸葛亮!這老傢伙,我倒要會會他。來!姑娘跟少奶奶隨著我走,房山縣是咱們熟悉的地方,那兒還有我兩個朋友呢!」說著,他把馬緊催,趕到前面領路,楊麗芳、俞秀蓮就跟在他後面走。
三匹馬都極快,由南轉西,不過走了三五十里路,就來到了房山縣,沿途卻沒見著費、賀二人所乘的騾車。此時天色已是下午五時左右,俞秀蓮跟楊麗芳還連午飯都沒吃。進了城,她們就先找了一家飯鋪,打算休息休息,並吃飯,三匹馬也都叫門前的閑漢給牽到附近的店房去喂。俞秀蓮倒是飢不擇食,可是楊麗芳卻連一點兒東西也吃不下去。史胖子卻連坐也不坐,他就往街上訪查去了。
待了一會兒,史胖子就回來了,還同著他的一個朋友,也是個山西人,在本地一個小錢莊做夥計。這人是此處的地理鬼,他就說:
「姓賀的跟什麼諸葛高我也不認得,不過剛才有人從西邊來,說是在路上看見了一個女保鏢的,保著兩輛車。」
俞秀蓮立時站起身來。說:「那一定就是何劍娥.往西是什麼地方?」這山西人說:
「往西過r拒馬河,可就是淶水、易州,再往西就是西陵了。過了西陵就是紫荊關,再往西就是五回嶺。那一片地方儘是山,山上的歹人很是不少。」俞秀蓮聽了一陣驚愕。
史胖子就有點膽小,搖了搖頭說:
「天也不早了!我想不如姑娘跟少奶奶就在這兒歇一夜吧!我再到街上看看孫大哥他來了沒有?咱們聚齊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西邊山嶺上,既然是有強盜,說不定女魔王是帶著那兩個老傢伙上山入伙去了。咱們人單勢孤,天又晚,不必冒這個險!」
楊麗芳卻掏出錢來給了飯錢,她一聲也不語,向外就走。俞秀蓮只得追出來。史胖子仍有些猶豫,他那個朋友,也搖頭低聲說:
「不妥呀!」但此刻楊麗芳的報仇心急,無論是誰也攔不住她,史胖子就也心一橫,說:「走吧!人家兩位堂客都不發怯,難道我倒是個尿泡?」說著便上了馬,又向他的朋友拱手,說了聲:
「再會!」
依然是由史胖子在前頭領路,離了房山縣城又往西。越走天上的雲光越紅,遠處的山和樹林卻越顯得黑,天上成群的鴉鵲飛來飛去,又噪又亂,路上的行人卻越來越少,但他們的三匹馬仍然跑得很快。又走了多時,紅雲已變黑,並墜向了山角,晚風迎面吹來,兩旁禾黍瀟瀟,路上已沒有一個行人。
又走了一會兒,忽見前面有兩輛騾車,楊麗芳急忙將馬趕向前去。史胖子就說:
「少奶奶別急!這兩輛騾車是迎著咱們的面往東來的,諸葛高不會打回頭的路!」他雖然這麼說,可是楊麗芳、俞秀蓮雙馬仍不停地向前趕。
對面的車走得很慢,這裡的馬卻極快,少時就走到碰頭。楊麗芳喊了一聲:「停住!」其實這兩輛車的車夫,早已驚慌地把車停住了。就見兩人極為狼狽,臉上都有鞭痕,一個人的頭都被打破了,順著鼻子向下流血。前面這輛車連車帘子都被人扯去了,車裡沒有人也沒有車墊褥。後面那輛車帘子放著,裡面有微微的呻吟之聲。俞秀蓮就問說:
「你們是從哪兒來的?是遇著強盜被人劫了嗎?」兩個車夫卻都獃獃地望著俞秀蓮,不敢說話。俞秀蓮又說:
「你實說吧!放心,我們不是歹人。」
此時楊麗芳已將馬靠到後面那輛車旁,她手挺花槍挑起了車簾.一看,車裡原來卧著一個白鬍子的老頭子,渾身的綢緞衣裳上沾著許多血和泥土,趴在車上不住地呻吟顫慄。楊麗芳便怒問道:
「這人是賀頌不是?」兩個趕車的都點頭說:
「不錯!這是賀老爺……」楊麗芳一聽,便忿然持槍猛向車內去扎,卻被俞秀蓮一推胳臂,槍尖兒就刺到了車窗上。
俞秀蓮就向楊麗芳說:「住手!把量放寬一點兒!你要報仇。也先得把話問明白了。」遂向趕車的問: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這人是被誰傷的?」
一個趕車的已嚇得直打哆嗦,另一個頭上流血的倒是忿忿地.就說:「我們老爺是自己找死!他做過好幾任知府,有萬貫的家財,十七八歲的小婆娘有好幾個。可是他交了個朋友叫諸葛高,又叫費伯紳,那老東西天天嚇唬他,說是有什麼女俠,要來要他的命!他就嚇得糊塗了!請了一個叫女魔王的保鏢保護著,還帶著三姨太太就跑出來了。今天由北京出來,整整走了一天。先到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其實住下就得啦!可是姓費的又說還得往西走,我們老爺就上了他的當。走到西邊山裡,那女魔王忽就變了臉,原來她是個強盜,把我們老爺砍了一刀,車上的包袱也全都搶去了。」
俞秀蓮問說:「那費伯紳呢?」趕車的說:
「那老賊也假裝兒求饒,可是女魔王一點兒也沒傷他,逼著我們的車往回來走。可是我回頭瞧了瞧,那費老賊跟女魔王一邊走一邊還笑著說話。分明這就是那老賊設下的圈套!他騙我們老爺跑出來,還叫我們老爺多帶些銀錢財物。半路上先把我們三姨太太拋開,走到這兒,他再遞個暗令叫女魔王一打劫,然後他們找個地方一分贓。咳!聽說我們老爺跟他還是幾十年的交情呢!」
史胖子在旁也忿然地說:「這真不是人!」
此時楊麗芳在後車以槍尖點住了賀頌的胸,令他供招當年害死她父母的詳細情形,她一邊忿忿地追問,一邊不住落淚。那賀頌此時傷勢極重,他呻吟著,顫慄著,就說:「冤孽!我一生的罪過就是好色,就是貪財,至於楊笑齋、倩姑,咳,那更是冤孽!那都是費伯紳替我辦的,我也沒有想到他把事情辦得那麼慘。哎呀!饒命吧!」
楊麗芳的槍尖本要往下扎,但不知為什麼竟覺得雙腕無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淚直流,牙關緊咬著,但卻不能下手殺人。俞秀蓮又過來攔住她,說:
「不必!他已然這麼老了,已然受了這麼重的傷,就放他去吧!」楊麗芳便收了槍,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蓮又拉她一把,說:
「我們去找費伯紳,見了那賊可絕不能饒他!」
俞秀蓮催馬在前,楊麗芳、史胖子便跟隨著又往西走。此時楊麗芳雖然未得手刃仇人賀頌,但哭泣了一陣之後,心裡便寬展了很多。她就想:無論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見了賀頌那狼狽乞命的樣子,總算是給自己的父母出了一些氣。真正的仇人、奸人、壞人,還是那費伯紳!大概那賊隱藏的地方亦離此不遠,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間了。
三匹馬此時行得更快,可是暮色漸漸低垂,路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兩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濤滾滾,併發出瀟瀟之聲。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現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馬,說:「咱們別往下走了!走到哪裡才算到了呢?費伯紳藏在哪座山上咱們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個人家借宿一宵。」
俞秀蓮也覺得對,就向楊麗芳說:
「你覺得怎麼樣?我們找個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賀頌的性命都饒了,這件事還急什麼?我擔保,絕不能叫費伯紳那老賊漏網就是了!」楊麗芳在馬上答應著,於是三匹馬就轉路緩行。
史胖子在前帶路,一邊走一邊東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蓮跟楊麗芳只覺得四面全是一樣地陰沉,但史胖子卻能由深淺程度分辨出來,哪邊是樹林,哪邊是山,哪邊是道路,哪邊是廬舍。果然他帶的路不錯,隨著他走,便不容易踏著道旁的田禾。
走了半天,前面忽聽得狗吠聲,俞秀蓮就向走在她前面的楊麗芳說:
「到人家裡,可要小心一點兒,少說話!因為這地方太偏僻,誰知道住的都是什麼人?」
他們又往前走,就有狗撲了上來。史胖子大聲地斥著狗,為的是叫村裡的人聽見。但他才一喊叫,就見有一個晃晃悠悠的紙燈籠出現了,史胖子急忙勒住了馬。這個燈籠很是神秘,就像是曠地里夜間出現的鬼火一般,少時就來到了臨近。史胖子低頭一看,燈光照著個黑糊糊的、不過二尺來高的東西,細一看原來是個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問說:
「小孩!你們這兒是什麼地方呀?」
小孩說:「我們這兒叫狗兒堡。」
史胖子笑著說:「好名稱!你是幹什麼的?你是這裡的店小二嗎?」
小孩搖頭說:「不是,我們這兒沒有店房,我是這村裡打更的。」
史胖子說:「你們這村子會叫你這個小孩子打更?」
小孩說:
「我爸爸是這村的鄉約,我打更有一年多了。這村子平靜,多年也沒鬧過一次賊,我就管打頭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緊。」俞秀蓮聽這孩子說話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給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楊麗芳的胳臂拉了一下。
此時史胖子又說:
「你爸爸是鄉約,這就好啦!我姓劉,是太原府的差官,現在是保護著兩位官眷到任去。現在走過了宿處,天黑了。我們都沒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給我們找房子吧!」
孩子說:「我爸爸在屋裡了,他鬧腳氣不能出來,你們去找他吧!」
史胖子說:「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兒住?來,你看著狗,帶路!,,他遂下了馬,跟著小孩進了村子,俞秀蓮、楊麗芳騎著馬隨之走入。
這村子里的樹很多,所以四周更顯得黑,統共不過十來戶人家.家家都閉著門。俞秀蓮在馬上隔著人家的短牆向里去望,就見沒有一間屋子裡有燈光,彷彿此地除了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樣的惡狗之外,就沒有什麼活的東西了。村外傳來可怖的嘩啦嘩啦的響聲,連續不斷,不知是風吹得楊樹葉子響,還是山泉的流淌聲。
走了不遠就來到一座土房子前,這土房子極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墳頭,裡面沒有一點兒燈光。前面那小孩一推門,提著燈籠向裡面說:
「爸爸!來了人啦!一個漢子,兩個婆娘,你出來吧!他們要找你呢!」
屋裡有人哼了一聲,就像是牛喘氣,待了半天,才走出一個人來。楊麗芳借著那燈籠又低又暗的光一看,不由嚇了一跳。只見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有那小孩子陪襯著,愈顯得他的身材高大,一個鬚髮蓬亂的大頭,凸起來的胸脯敞露著,上面有一堆黑毛。他披著一件襤褸的短褂,短褲子也很破,光著兩隻腳,簡直像是個泥塑金剛。這人直挺挺地站著,不說話,只是直著兩隻發光的眼睛瞪瞪楊麗芳,又瞪瞪俞秀蓮。史胖子就向俞秀蓮說:
「怎麼樣?咱們就在這裡住下.還是離開這兒往下走?」
俞秀蓮也不免有點兒猶豫,但那小孩子卻說:「別處可沒村子啦!你們就在這兒住下吧!你們別胡猜疑,我們全村裡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就笑著說:
「好孩子!你真會說話,你要是說你就是在這村裡長大了的,沒在外面跑過,沒在山上爬過,我才不信呢!」他又向這孩子的爸爸說:
「鄉約!我們既然來到這裡見著了你,咱們就是有緣.你得多照顧。我先問你,這村裡有閑房沒有?有一間就行,我可以在你這小屋裡跟你在一塊擠著。」
這鄉約就指著說:「那邊梁家有間屋子,我給你們說說就成。」
史胖子點頭說:
「好!你就給說去吧!可是……」說話之間他就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漢的毛胸間一比,大漢將身子疾忙向後一退。史胖子又奪過那孩子手中的燈籠,照照楊麗芳的長槍和俞秀蓮的雙刀.指著說:
「你看見了沒有?你也不必問我們是幹什麼的,你就給我們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過去無事,明天早晨我們必送你銀兩。倘若有點什麼事兒,你知道不知道?你是鄉約,那可說不定咱們就要翻臉無情!」
小孩子嚇得忙躲進屋裡去了,這鄉約就嚷嚷說:
「你說這話我不能管!四十裡外就有市鎮,你們又有馬匹,趕幾步到那邊去吧!在我們這村裡,我敢擔保你沒事,可是萬一……那我也不能擔保,我不能賠上命!」
史胖子又笑著,拍拍這鄉約的脖子,說:「話不能不那樣先說了!
因為我們是初次見面,才來到這兒,誰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好!別怕!快給我們找房子!」說著他把燈籠交給了這鄉約。
這鄉約就帶著他們又往西走,來到一家柴扉前,鄉約就向裡面大聲喊著:「梁二!梁二!」喊了兩聲,裡面就有個人應聲,由黑屋子裡出來一人,這人身材也不矮,口中罵罵咧咧地把柴扉開了。他一仰臉,見有外人,臉上就現出驚訝之狀。鄉約說:
「這是過路的,一共三位,找不著鎮店了,想在你們家裡尋一夜的宿。」梁二發著怔,看著鄉約的臉,然後他才點點頭說:
「進來吧!我這可只有一間閑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了女的!」史胖子說:「不要緊!我在外面打更。」
此時俞秀蓮跟楊麗芳都下了馬,史胖子將三匹馬都牽在院中。好在這院子里有草垛,史胖子就抱了一堆草來喂馬。梁二到西邊的一間小土屋裡,進去了半天,方才點上了一盞光線低暗的油燈。俞秀蓮從外面往屋裡去看,就見屋裡十分破舊,后牆裂了一道大縫子,外面的星光在屋裡都能夠看得見。靠牆原有一鋪土炕,可是當中塌了一個大坑,像是個井似的。
梁二臨時搬了兩塊破板子,放在炕上,他就走出屋子,向俞秀蓮說:
「進去睡去吧!別瞧房子破,可不漏,板子上也沒有臭蟲,你們要到西邊鎮上花銀子去住店,也沒有這麼好的房子。」說話是一點兒也不和氣。
楊麗芳望著屋裡就皺眉,便向俞秀蓮說:
「住這房子還不如在露天睡呢!」俞秀蓮卻向她使了個眼色,就由馬上解下刀,並把楊麗芳的槍也拿著,她就先進到屋裡,楊麗芳只得隨之進去。梁二又在屋外說:
「要水不要?水可倒是現成,想喝熱的,我給拿草燒一燒。」俞秀蓮卻說:「不用了!-,
史胖子也站在屋外往裡說:
「姑娘跟少奶奶自管放心睡!反正有我在院里,我一夜不睡覺。」俞秀蓮向他使了個眼色,叫他注意外面的人。史胖子卻撇嘴笑了笑,表示並不要緊,就把屋門從外面推得閉上。
楊麗芳見屋門連個插關都沒有,就要用一條手絹把門繫上,俞秀蓮卻擺手說:「何必!你的一條手絹,就能拴得住門嗎?你且看看這邊。」
說著一指后牆上的那條透風的大裂縫。楊麗芳又恨不得找個什麼東西來,把這縫子堵上才好,俞秀蓮就扒在她的耳邊說:
「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地方那兩個人可能都是賊人,連那小孩子都靠不住。咱們住在這兒,就為的是……你明白嗎?此地山這麼多,地這麼曠,上哪兒才能夠找著何劍娥跟費伯紳?今夜,就是要叫他們自投羅網。你自管睡你的.到時有事兒我再招呼你,只要你睡得驚醒一點兒就是了。」楊麗芳一聽,心頭不禁一陣凜然,頓覺身上生出了許多寒慄子。就聽外面那鄉約和梁二,正在跟史胖子說話,史胖子哈哈大笑著,彷彿和他們是一見如故了。
楊麗芳坐在炕板子上,脫去了鞋,兩隻眼睛不住地盯著那牆上的裂縫,槍就放在她的身旁。俞秀蓮解開了鞋,抖了一抖,又穿上繫緊,她又把頭上的帕子緊了緊,腰間的綢帶也勒了一勒。楊麗芳也趕緊又穿上了鞋。俞秀蓮便望著她笑了笑。
這時屋外沒人說話了,但能聽到馬吃草的聲音。史胖子高聲唱著山西梆子腔。越唱聲音越遠,彷彿是已走出這院子了。他唱了幾句就不唱了,更聲也聽不見了。野外的風從牆縫子里吹進來,一連把門吹開了幾次,俞秀蓮就一次次地起來關門。楊麗芳不住地打呵欠,俞秀蓮就叫她先睡下。她躺在板子上卻覺得很不舒服,眼睛閉一會兒睜一會兒,總是不敢安心去睡。俞秀蓮把雙刀的鐵鞘當做枕頭,便也躺下,閉上了眼,緊接著就發出細微的鼾聲。她這樣一睡,楊麗芳就更不敢睡了。
雖然這時正當夏夜,可是風吹來卻很涼。室中的蚊蟲極多,在人的臉上飛繞著。地上放著一隻黑砂碗,碗里有一點兒油,油里浸著個紙捻,突突地發著黯淡的光焰。無數的綠色小飛蟲圍著那點兒光焰亂繞,有多一半都墮在燈里燒死了。
忽聽見窗外咚的一聲,楊麗芳一驚,趕緊立起身來,手摸著槍桿。卻聽窗外又是咚咚的一連幾下,原來是馬用蹄子敲地,接著又聽見馬嘶叫起來,遠處的狗也亂叫。楊麗芳越發不能睡了,她便坐了起來,想起北京的家庭,想起丈夫文雄,心中就很難受。她急盼著快些把費伯紳殺死,把仇報了,好回家去,此後,自己一定要永遠歡歡喜喜、高高興興的,做個本分賢良的媳婦,做個溫柔的妻子。
她坐著想了一會兒,外面便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也不知史胖子回來了沒有。她又想到梁二,難道這家裡就是他一個人嗎?更鼓再也聽不見敲了,這也很可疑。風從后牆縫子外不住地往屋裡吹,很涼,地下燈碗里的油已垂干,光小如豆。忽然見俞秀蓮坐起身來,說:
「把那盞燈吹滅了吧!幹嗎叫它招蚊子呢?你看蚊子有多少?叮得我都睡不著覺!」她睡眼朦朧的,說話都像是沒有力氣。
楊麗芳答應了一聲,就下了炕。她走過去蹲下身,正要將燈吹滅,驀然見俞秀蓮用一隻手抄起了自己的那桿花槍,向後牆縫子扎去。扎得真是準確,槍如惡蟒一般鑽出牆縫,就聽外面有人號叫:
「哎喲!哎喲!痛死我了!」楊麗芳急忙站起身來,精神很是緊張,俞秀蓮卻急急地吩咐說:
「快吹滅燈!」楊麗芳趕緊用腳將燈碗踢翻,將火焰踏滅。俞秀蓮將槍自外抽回,就聽外面「咕咚」一聲,像是一個死人倒下了。
俞秀蓮將槍遞給了楊麗芳,她自己鏘然抽出了雙刀,兩個人就在屋中靜靜地站著。這時就聽史胖子在窗外急急地向屋裡說:
「來的人很不少,幾十個,都是山上來的,已把村子圍上了。快出來騎上馬走吧!是那小子給送的信。大高個兒的鄉約,也是賊黨,快快快!」他說話時都有些氣喘。
俞秀蓮在前出屋.楊麗芳提槍跟了出來,史胖子便很著急地去開門,要一同騎馬殺出村去。俞秀蓮卻說:
「不行!現在騎馬闖出去,一定要中他們的計,他們必然埋伏著絆馬索!」史胖子說:
「那他們要是扔進火種來,把這草垛子燒著了可怎麼好?」俞秀蓮卻說:「不要緊!」
她令史胖子和楊麗芳仔細防備,她便獨自隱身在柴扉之後。
過了一會兒。就聽外面有嚓嚓的腳步聲和私語聲。俞秀蓮等到外面的人快到臨近,她就驀然將柴扉一推,跳到門外,雙刀左右一分,立時就有兩人慘叫著倒地。其餘四五人一齊掄刀向她進逼,她的雙刀如鳳翅疾展,展了三四下就又傷倒了兩人。此時有兩個賊人已跳進了短牆裡,一個被史胖子一腳踢翻,一個被楊麗芳一槍扎死。楊麗芳這時也精神奮發,她想著費伯紳一定就在這些賊人之中,便奮不由己,一手牽馬,一手提槍。也闖出了柴扉。
此時賊人進村來的已很多,俞秀蓮一人敵住了十幾個,那些賊人被她的雙刀殺得東歪西倒,狼哭鬼叫,就見有些賊人又舉著火把向後退去。火光之中,俞秀蓮真似個勇武的女神,而前赴後繼的那些賊人,就像是一群小鬼,有人高喊,有人吹哨。
楊麗芳又挺槍刺倒了兩個賊人,忽覺身後一陣風響,她急忙回身,便橫槍架住了一口刀。握刀的人卻是一個女賊,騎在一匹馬上,惡狠狠地向她說:
「你不是要找費伯紳嗎?隨我走!」說著點手撥馬往村外跑去。楊麗芳說了聲:「誰怕你!」便趕緊上了馬。她一邊揮槍扎人開路,一邊往村外去趕。俞秀蓮跟史胖子每人都敵住了十幾個賊人,正在那裡酣戰,也顧不得來攔她,楊麗芳就沖馬出了村。
不料村外的道旁早已藏著賊人,早已埋伏著絆馬的繩索。她的馬一來,繩索便忽然抖起,馬高跳起來,她的身子便摔了下來,馬卻向前跑去了。但她的身軀靈便,急忙挺身站起。路邊藏著的三個賊人,就一齊撲了過來,被她一回槍就刺倒了一個人。她疾忙去追馬,那兩個賊人就在她的身後緊追。她跑了十幾步又轉身抖槍而戰,五六個回合,又被她扎傷了一個賊人。這兩個賊人是一個負傷一個喪膽,就齊都轉身而逃。
楊麗芳也不去追趕,她只管跑著去追她的馬。又跑了幾十步,就聽得前面遠遠之處,順著風又傳來那個婦人的尖銳喊叫聲:
「德家的小娘們!你有膽子跟我來!費伯紳諸葛高就在這裡了!」接著又罵了一大篇難聽的話。楊麗芳氣得就往前去追趕。又走了不遠,才見到剛才驚走了的那匹馬,由對面跑回來了,幾乎將她撞著,她趕緊一橫槍。這匹馬平日原是楊健堂騎的,極為矯健馴良,見槍一攔,當時就站住了。楊麗芳遂即踏鐙上馬,控制住了轡頭,便撥轉過來。這時又聽前面傳來那婦人的呼喊之聲,彷彿是又回到臨近了,她依舊是叫著:
「德家的小娘們!有膽子追我來呀!費伯紳在前面等著你呢!」
楊麗芳本來有些猶豫,但是又想起了她丈夫教給她的兩句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還是文雄那時在閨房燈畔,為她講班超的故事時說的。她振起了勇氣,又催馬緊追。這匹馬逢橋過橋,逢水過水,並不用她太費力。但是前面的那婦人,卻永遠離她有一箭之遠,永遠叫她追趕不上。
此時已離開那個村子很遠了,楊麗芳已成了孤身一人。地下的路又極為迂迴,.前面的女魔王何劍娥,若不喊出聲兒來激她、罵她,她簡直不曉得何劍娥是在哪裡。因此她不免生出了一些戒心,便一手提槍.一手勒韁,緩緩地向前去走。不覺著天色就漸漸發明了,已能看到兩旁的田禾,對面是煙雲的高山,女魔王卻已然不見了。地下被露水浸濕的泥土上,留有一行蹄跡,也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山風迎面吹來,十分地寒冷,更看不見有一家村舍。越走路越窄,地勢越高,田禾越稀,飛鳥可極多。楊麗芳就駐了馬,掠掠鬢髮,喘了口氣。
此時就聽又有人喊叫說:
「德家的小娘們!有膽子的來呀!姓費的就在這兒啦!你不是要報仇嗎?」聲音極為尖銳,發自高處,並且有山谷的迴音。楊麗芳順著聲音,向著左邊的山上抬頭去看。就見那一條窄小的山路上站著一個人,模樣雖看不清,可是能猜出大概就是那女魔王何劍娥,她手裡搖著一條白毛巾,正向這邊招逗。楊麗芳大怒,一催馬,蹄聲如急雨,少時就來到山腳之下。她挺槍向上叫道:
「你滾下來!」
上面人往下跑了幾步,卻又止住,傲笑著說:「你來!上山來吧!我不殺你!我給你找一個女婿,準保比德家的那兒子好得多。」
楊麗芳啐了一口,便催馬順山路走了上去,那女魔王卻橫刀站住不動。楊麗芳來到距她二十步之遠,就偏身下馬,挺槍上前。女魔王卻搖著白手巾說:
「先別動手!」她又笑了笑,說:
「幹麼那麼凶呀?我要打算要你的命,早就用暗器打你了。我倒是很愛你的!我知道你是單刀楊小太歲的妹妹,說來你也是江湖人,為什麼你願意在德家,當那受氣包兒的媳婦呢?我看著你太冤!不如咱們倆拜個干姐妹,你跟著我走,到處準保有吃有穿有戴的,還有男人。」才說到這裡,突然楊麗芳一槍刺來。她疾忙用刀撥開,說:
「哎喲!難道這麼好的便宜事你還不要嗎?」她還一半玩笑地.以刀虛為招架了幾下。但楊麗芳的槍卻勢如毒蛇,直向她來扎。她狠狠地回迎了幾下,自覺吃虧兵器太短,幾乎被楊麗芳刺中了肋窩,她便急了,揮刀罵道:「騷、r頭,小賤娘們!」
楊麗芳雖然生氣,但並不還口,她只沉穩鎮定地手腕擰著勁兒,使槍桿彈動,槍頭點動。這叫做「鳳點頭」,專取對方的手腕。何劍娥立時眼睛就花了。虛迎一刀回身向山上就跑。楊麗芳緊迫上去,槍往上挑。何劍娥嚇得哎呀一聲.疾忙低頭翻臂,一鏢打來。楊麗芳趕忙縮身.鏢就從身邊飛了過去,觸落在山石上。她不得不後退了一步,暫時停止向前。何劍娥趁勢便驚慌著跑上了山。到了山頂上,她又一鏢接著一鏢地打了下來。楊麗芳伏踞在一邊,槍抖成「梨花擺頭」之式,護住了身,上面飛來的五支鏢,兩鏢被槍撥落,三支全都打空。忽然何劍娥又跑走了,楊麗芳便看不見她了。又停了些時,山上沒有了動靜。嫣紅的太陽已然冉冉升了起來。
楊麗芳略歇了一會兒,就牽著馬又往上走。她時時提防著上面的暗器.但幸而沒有,她就牽馬上了山。走上去一看,上面是一道很平廣的山嶺,樹木也很稀。向下看去,山下的田禾被陽光照映成金色,如滾動著萬頃金波的大海。她騎上馬,順著山嶺去走,才走過了一重山嶺,迎頭又看見了何劍娥。何劍娥見了她回身就跑,楊麗芳趕緊又追,但是她也很驚疑,便特別地小心。就見這道山嶺又往上去了,路也沒有剛才那麼寬,那麼平了。登上了這第二重的山頂,轉過去卻是一片平谷。忽然有一群山鳥驚飛起來,楊麗芳一驚,馬就騎得更緩了。來到平谷上,卻見四面無人,何劍娥也不知往哪裡去了。
正在驚疑,突然聽得一聲呼哨,楊麗芳急忙退馬,卻見何劍娥又在前面高處出現,舉臂高搖著白手絹。從她腳下的一股山夾道里,跑出來十幾個人,都是短打扮,有的還光著膀子。這些人多一半使刀,少一半拿槍,一齊奔向她來,氣勢洶洶地齊聲威嚇道:
「快下馬來!乖乖地聽話吧!」上面的何劍娥就在山石上歡躍,說:「小媳婦!還不扔下你的槍嗎?」
楊麗芳大怒,疾忙下馬挺槍向前。迎面就有三個人一齊使槍向她來刺。但這三個人全都是胡扎亂戳,哪裡懂得槍法?楊麗芳雖然力弱.但是步驟不亂,她巧妙地運用槍法,封扎沉絞,一招緊似一招,不到十合就被她刺傷了兩個人。於是其餘的人都慌了。何劍娥就從高處跑了下來,大聲叫嚷著,說:
「別怕!別怕!你們還是他媽的佔山為王的好漢嗎?還怕一個娘兒們?」她指揮著,眾人又一齊擁上。但楊麗芳的槍法更加精熟,槍尖亂點,白纓飄舞,映著陽光十分好看。雖然左右全是刀槍亂上,勢極危迫,但她的槍抖起來緊護住了身,誰也不能夠近前。
槍本來是「兵器中之賊」,尤其楊麗芳所使的是真正楊家的正宗梨花槍法,所以鉤攔綳絞,抖動如飛。女魔王何劍娥也舞刀上前.但這十餘個人仍敵不過楊麗芳。又戰了二十餘合之後,楊麗芳的力氣就有些接不上了,但她仍然緊咬牙關,奮勇揮槍。不料這時那山夾道中又有許多賊人跑來,一個跟著一個,手中全都提著鋒利的兵器。何劍娥就又大喊道:「快來吧!快來些幫手,快把這個小潑婦捉住!」
楊麗芳未免有些心慌,因為對方的人多,兵器又多,她的槍眼看著就要護不住自身了,急得她幾乎要哭出來。可是跑來的這二十多個嘍噦全都滿身流汗,氣喘吁吁的,有的且頭上流著血,像是被人追趕著的樣子。他們齊都彼此用黑話招呼,楊麗芳雖然聽不懂,但是卻聽明白了他們說的是俞秀蓮。就見何劍娥立時就紫漲了臉,臉上的紅痣也突起來.跟被槍扎傷了一個血窟窿似的,她的嗓子也劈了,又扯開了大嚷大罵道:
「你們這一群膽怯無能的小子!白佔了惡牛山多少年!焦大虎那王八東西也跑了嗎?快來幫忙!連個小娘兒們都捉不住,你們還……」她罵的話極為難聽。
楊麗芳一聽俞秀蓮已到山上來了,就又振起了勇氣,力氣彷彿也增加了多少倍。她的槍抖得更疾更快,並且除了緊緊地護身,還抽空就刺。一桿槍在許多兵刃之中,如銀龍與~群小魚、大魚爭鬥,就又被她扎傷了三個。其餘的人都似為俞秀蓮之名所震,只管拚命地往西邊嶺下去逃,哪裡還有心來圍戰楊麗芳?一霎時,大部分賊人就都逃了,這裡只剩下了三個人與楊麗芳對敵,其中就有何劍娥。何劍娥拼起命來,一刀緊似一刀,楊麗芳便挽動了槍花,身子往後又退了兩步。
這時山夾道中就來了一個赤背大漢,手持朴刀。楊麗芳一看是孫正禮來了,就大聲叫道:
「孫大叔!快來幫助我!」五爪鷹孫正禮立即舞刀過來,何劍娥卻曳刀就跑。孫正禮一過來,兩三刀就將那兩個賊人全都砍倒在地。見何劍娥已往山上逃走,楊麗芳又喊說:
「孫大叔!別放她逃走了!」孫正禮便提刀向上去追。
這時就見俞秀蓮手提雙刀已自山頭出現。何劍娥已無路可去,急得她大叫一聲,將身向下一跳。落地時她沒有站穩,身子便順著山坡滾了下去。俞秀蓮急忙向下去追。只見何劍娥已將刀撒了手,雙手抱住頭.往下滾得更快。此時山下有五六匹馬,馬上都是正要逃命的賊人。就有一匹馬迎上了山坡,截住了何劍娥,把她抱上馬去,撥馬下山又往西飛馳而去。俞秀蓮看見那六個騎馬的人之中,有本山的寨主焦大虎,還有一個花白鬍子的瘦老人,她就舞刀回首喊道:
「快來!看!那就是費伯紳!」口中喊出來,她人已追了下去。此時孫正禮已跑下了山坡,提刀幫助俞秀蓮去追,但他們雖然跑得很快,卻沒有馬,如何能追得上?
山上的楊麗芳已將她的那匹馬牽來,可是這山坡上沒有人工鑿成的道路,十分陡峭,楊麗芳手中又有一桿槍,此時倒成了她的累贅了。她牽著馬往下來,看那樣子十分危險,若是一個不謹慎,失了足,連人帶馬就得滾下山來,縱然不死,也得成個殘廢。俞秀蓮大驚,就叫孫正禮先往西去追,她回身跑過來救楊麗芳,並高聲喊道:
「牽馬站住吧!別往下來啦!等我上去接你!」她隨就將雙刀放在一塊大青石的後面。往上去爬。俞秀蓮很快就來到了楊麗芳臨近,她將馬接了過去。又囑咐說:
「你慢慢地,小心一些!拿槍桿拄著地,慢慢往下走。」
楊麗芳說:「俞姑姑放心!我很謹慎,我不能夠跌下去。」俞秀蓮說:「那麼我就先騎馬下去了。」楊麗芳說:
「俞姑姑騎著馬先追費伯紳去吧!不用管我啦!」俞秀蓮說:
「不管你也行,你可下去就在這兒等著,不要往遠去。我們追上費伯紳,替你將仇報了,就回來找你,你可千萬不要離開這兒!」楊麗芳點頭答應。俞秀蓮就在這山坡上跨上了馬,挽住了絲韁,馬本來很好,她的騎術又精,所以三跳兩跳地就下了山坡。她下馬拾起刀來,又騎了上去,舉著一隻手向正往下走的楊麗芳又高聲囑咐了一聲,見楊麗芳在上面點了頭,俞秀蓮才催馬向西追去了。
楊麗芳很艱難地走了下來,她本來不甘心,就是用腳走著也要持槍追去,可是氣力已然不勝了。她就手拄著槍,找了一塊石頭坐下。面前是無邊的田禾,陽光雲影之下,有幾隻老鴉在飛翔,四邊卻看不見人,此地荒涼之極。回首往山上去看,山並不高,但上面卻無一人。賊人大概早已逃盡了。她歇了一會兒,又要走,卻聽山上有人喊叫說:
「下面是楊小姑娘嗎?」
楊麗芳驚了一下,疾忙站起身來,回頭向上邊一看,見是史胖子騎著一匹馬,還拉著兩匹馬,她就急急地招手說:
「史大叔,快下來!快下來!快給我一匹馬!費伯紳往西跑下去了,俞姑姑孫大叔都已追下去了!快給我馬,我也去追!」史胖子就將一匹馬撒了手,沖著馬屁股上一拳擊去,這匹馬就連躥帶跳地下了山坡。楊麗芳急忙向旁一閃,馬已到了平地上,她就把馬攔住了。這時山上又下來一根皮鞭,她也拾了起來。她喜歡極了,就趕緊上馬,向西飛馳而去。這匹馬就是俞秀蓮騎的那匹。跑起來也非常之快,霎時間就跑出了很遠。
史胖子騎著一匹拉著一匹,從身後追了來,他一邊跟著走,一邊說:
「昨夜我們在狗兒堡跟賊人打仗,後來就找不著你了,我們真是著急,還以為你是被賊人搶去了。孫正禮可又找到我們了,他聽了很生氣,就扔下馬,脫了衣裳拿著刀,就爬上山來了。俞姑娘也把馬交給了我,叫我看著,她也上山找你去啦。讓我在那村子里給他們看馬,我哪能受得了?
「昨天咱們住的那個地方,那梁二就是個賊,那村子里的人很少。那鄉約叫傻大個,其實他才不傻,他那個兒子更是個小壞包兒。昨晚上他把咱帶到那梁二的家裡,就叫那小壞包兒到山上勾人去了,幸虧咱們有防備,不然都得完啦!山上的賊人倒不多。連村裡的一共才五十多個。為首的叫焦大虎,那傢伙跟女魔王許是有點兒交情,所以女魔王才把費伯紳跟賀頌帶到這兒。
「等來到了,大概是費伯紳那小子又生了歹心。他覺得賀頌是他們的累贅,再說賀頌的身邊又有財可圖,所以他就翻了幾十年的老交情跟面子,唆使女魔王、焦大虎那幫人,把老賀給傷了、劫了。這也是狼吃狼,冷不防!老賀完了,老費可樂啦!幸虧咱們及時趕來了,不然,要遲半個月再來,這山上真許就扯起『替天行道』的杏黃旗來了,那焦大虎就是大王爺,費伯紳就是軍師,女魔王到那時還了得?」
楊麗芳一邊催馬急急地走,一邊氣喘著說:
「這女魔王真狡猾!她把我誆到山上來,叫許多賊人把我圍困住。幸虧我這桿槍還敵得過他們,孫大叔、俞姑娘又趕了去幫我,不然……」
史胖子說:
「這全是那費伯紳定下的詭計,咱們這裡都有誰.誰的本事怎麼樣,他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的了!那傢伙,好難斗!可是也不作臉,山上的這些小毛賊太軟蛋包兒,沒有一個強悍有膽量的。剛才我在狗兒堡里待不住,要上山來幫忙,可是等我上山一看,一個也沒有啦!
「我牽著馬走了六七個山頭,才在一個山窟窿里找著兩個小毛賊.我也沒傷他們。就聽他們說俞秀蓮上山來了,還有個光脊背的大漢。把人連殺帶砍地都趕光了,那個諸葛高跟女魔王,連寨主焦大虎都一齊跑了。我先是笑這夥人太泄氣,我早先佔山為王時也沒這麼泄氣過.可是我又想,也許是那諸葛高自知此山難守,故意把咱們誘往別處入他的陷阱?我看咱們追是一定要追,可是也得小心一點兒!」
史胖子一邊走一邊說,不覺得他就落在後邊了,報仇心急的楊麗芳已馳馬奔到前面,兩人離得越來越遠。史胖子索性話也不說了,但也跟不上了,他就在後面大聲喊說:
「可小心點兒!」
楊麗芳不顧一切地馳馬向前,馬就順著山邊的彎曲道路,似飛一般地跑。少時,她就趕上了孫正禮。孫正禮正持刀站在道旁發怔,頭上脊背上全是汗水,見到楊麗芳,他就氣哼哼地說:
「沒有馬.他娘的追不上!」楊麗芳趕緊說:
「史大叔牽著馬在後邊了,孫大叔去要來馬。再幫我追!」說時她的馬並不停,就從孫正禮的身旁掠過,依舊往西去走。
又走了一陣,就來到了一個叉子形的路口,往東南的一條路稍寬,稍為平坦,但禾黍蕭蕭,路上無人,往北卻是一條很窄的路,遠處有青山,近處且有樹木跟廬舍。楊麗芳來此駐了馬,就不禁徘徊,心想:我往哪邊走才對呢?只好先到廬捨去打聽打聽了。於是她催馬進了北邊的路,不多時就來到了廬舍之前。
這裡有十幾株高低不齊的槐柳樹,裡面是小廬五椽,都被綠蔭遮覆著。土垣里還有竹籬,竹籬之內種著蔬菜。土垣之外有自山上濺下來的一股流水,在石頭上緩緩地流著,其寬不到二尺,馬一跳便跳過去了。水聚到南首林里成了一個池子,蘆葦生在池邊,柳絲垂到水裡。有幾隻雪白的鴨子在那邊游著,呷呷地叫,樹上也是蟬聲鳥語。楊麗芳想不到這裡竟有如此清靜的地方,這竟像是個隱士棲住之所。她便下了馬,仔細低頭去看,見地下有幾行蹄跡,是一直往北邊的山裡去了。
她走到了柴扉前一推,沒有推開,又叫了兩聲:
「有人沒有?快來開門,我要打聽點事兒!」裡邊只有細碎的鳥語,卻沒有人應聲。楊麗芳就登著馬鐙攀上了短牆頭。才要跳進去,就見那三間較大的草廬里竹簾一動,走出來一個婦人,喊著說:
「別上牆呀!牆可禁不住,你是做什麼的啊?」
楊麗芳一看,這婦人年紀不過三十來歲,黑黑的臉上擦著許多脂粉,重眉毛,梳著光亮的雲髻。她穿著綠綢子上身,大紅布的褲子,腳極小,手上還有金箍子,看著不像是久在這山野荒村中住的人。楊麗芳就說:
「我跟你打聽一件事兒,剛才你看見有幾匹馬從這門前走過去了沒有?」
婦人說:「我這半天都沒出屋子,哪看見有什麼馬了?我倒是聽見一陣馬蹄響,好像是往北去了。」
楊麗芳問說:「往北是什麼地方?」婦人說:「往北是山。」楊麗芳又問:「那邊有住家的嗎?」婦人搖頭,笑了笑說:
「那我可不知道!你別瞧我在這兒住了十多年了,可是山上我一回也沒有去過。」
楊麗芳又問說:「那邊山上有強盜嗎?」婦人說:
「你想啊!山上要是有強盜,我們還能在這兒住?我們也不是俗等人家,這兒是滿城縣裡高老爺的下處。」楊麗芳就說:
「謝謝你啦!」她遂就勢上了馬,撥馬依然往北走去。
楊麗芳騎馬提槍向上去走,只覺得路越走越高,越走越狹。地下又坎坷不平,而且一個人也看不見。這山上樹木不多,山鳥也很少,太陽曬得很熱,她吃力地走上山嶺,只見嶺綿延,青石疊積,煙雲飄蕩,十分空寂,若想在此尋找一個人,實如海底尋針。楊麗芳不禁灰了心,便嘆了口氣,心說:這可怎麼辦?費伯紳他們到底逃往哪裡去了?莫非他們是逃往另一條路上去了?是不是俞秀蓮也往那邊追下去了?剛才那婦人是聽錯了蹄聲的方向?我還得回去找她問問,也許是因為她在這裡住,不敢得罪山上的強盜,所以她才不敢告訴我費伯紳他們的去處。
楊麗芳只得又退馬下山,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她走得很慢,精神十分不濟,力氣也沒有了。仔細一想,並不是因為這兩夜缺乏睡眠。睏倦得如此,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自昨天到現在,自己就沒有吃什麼東西。她現在才知道,餓的滋味真是難受。她緩緩地騎著馬走,一陣陣地急憤、傷悲,又惹得她不禁流淚。
不覺著又走回那廬舍之前了,這裡的楊柳、小溪、鴨群、茅舍,處處顯出主人的風雅,同時有一陣陣的飯香,自短垣之內散出,真是香極了,惹得楊麗芳不禁流涎。她就下了馬,上前推著柴扉,又向里叫著:
「大媽!大媽!」叫聲很沒氣力,腹中也咕嚕嚕地直響。半天,裡面那婦人才答應,聲音卻不像剛才那樣和氣了,說:
「是怎麼回事呀?又來叫門!」拉開柴扉,一看是楊麗芳,她就問說:
「你找著前面的馬沒有?你是個幹什麼的呀?哎呀!拿著這桿槍你要幹嗎呀?你是誰家的小媳婦呀?」
楊麗芳嘆了口氣,就說:
「大媽你不必問了!我……不瞞你說,從昨天起我就沒吃飯,也沒睡覺,我是個……咳!我是個有急事在身的人,我要找一個人。此人是很老了,姓費,他又名諸葛高!」
婦人的臉色頓變,說:「哎喲!你找諸葛高幹嗎呀?你怎麼認識他的呀?」
楊麗芳驀然一陣振奮,就問說:「你怎麼知道諸葛高?他到你們這裡來過嗎?」
婦人笑著說:
「他要到我們這兒來過,我們可就不得了啦!惡牛山的焦大虎,是他的乾兒子,那傢伙常到他的山上去住。聽說都有六七十歲了,是一位老秀才,可是那些精壯的小夥子,沒有一個不敬重他的.都把他看做老神仙。我們這兒也不敢得罪他們,有時他們山上要來了人啦,說是要兩隻鴨子,拿去孝順他們的老爺子,我們也不敢不依。」
楊麗芳又說:「我看你們這兒正做著飯,我想在你們這兒吃點兒。我可不像他們強盜,吃完飯我一定給你們錢的。」婦人笑著說:「咳!
錢不錢倒不在乎,只是你來的早了一點兒。你要是下午來有多好,我剛宰了一隻鴨子,還沒下水煮呢!我男人趕著驢接他的丈母娘去了,下午來我們家裡吃飯。」楊麗芳說:
「我倒用不著吃什麼好的,只要有粗米飯就行,好歹吃完了,我還要到別處辦事去呢!」
婦人遂請楊麗芳牽馬進了柴扉,就見短垣里,地下立著兩根木頭樁子,遺著一堆馬糞。楊麗芳看了不禁有些生疑。婦人卻說是她家裡養著兩頭草驢,一頭是她丈夫牽了去接她娘家媽,另一頭是她兒子騎著到城裡糶穀子去了。她又說:
「這是城內做過開封府的高老爺的房子。高老爺喜愛這地方清雅,又因高家祖塋在這山後,所以每逢清明,或中元節前後,高老爺時常帶著太太來,在這裡一住總能住半個多月。」
楊麗芳聽婦人這樣說;心中的疑念便已釋然,她將馬系在樁子上.婦人就把她讓到了那三間大屋子裡。屋子雖也是泥草搭蓋的,可是一掀竹簾,裡面竟是十分地敞亮,榆木的桌椅,壁間掛著名人字畫和拓的碑帖,桌子上且擺有膽瓶、鏡架、書卷、筆硯,確實稱得起是一位官人家的別墅。婦人隨著進屋來,就自稱她是這裡老爺的親戚,高家叫她在這裡居住,看守著房屋。她請楊麗芳在椅子上落座,她就到廚房盛飯盛菜去了。
楊麗芳將槍立在屋中的牆角,她就站起身來,將這屋子的周圍看了看,見是一明兩暗:北邊的里問有一張木榻,榻上有一份很乾凈的被褥;南裡間有一隻大木頭箱子,和一隻裝米的大缸,還有些鋤頭、鐮刀等等雜亂的什物在地下。兩個暗問都懸有門帘,門帘是白布的,但因為不常洗,已然很臟很舊了。看這樣子,這家人在此地已是相當地有錢,附近的風景又清靜、雅緻,實在值得羨慕。
待了一會兒,那婦人就端著菜飯的盤子送來了,飯是白米中雜著黃米,冒著騰騰的熱氣,撲到鼻里覺得很香,菜是一碗熬白菜、一碟子拌黃瓜,不過只都放了點兒鹽。放在桌上,婦人就笑著說:
「吃吧!可沒有什麼好的。」楊麗芳也笑著說:
「這就很不錯了,我在家裡還吃不著這麼好的呢!」人就問她家在哪兒,當家的是個做什麼的,楊麗芳只說:
「家住在北京城外,開設花廠子,丈夫是賣花兒,如今……」
說到這裡,她卻想不出來怎樣編謊才好了。自己是騎著馬、拿著槍來的,除了說是保鏢的,人家才能相信,但天下統共有幾個女保鏢的呀?再說,剛才說的是家裡開花廠子,如今自己怎麼又保起鏢來了?當下她不由得臉紅了紅,就不再答話。她拿起筷子來,挾著菜吃著飯。就想快些吃完了飯就走,再去追費伯紳,找俞秀蓮去。
此時她是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婦人坐在她的對面,兩個暗間就在兩人的背後,門帘被風吹得微微地飄著。楊麗芳的椅子後邊是那個南裡間,剛才她已查看過了,知道屋裡確實沒人,所以她安心地吃著飯,婦人就在她對面向她絮絮地說著話。
忽然面前的婦人臉色一變,楊麗芳正有些驚疑,不料兩隻胳臂已然被人自後面揪住了。她驚喊了一聲:「哎呀!」筷子和碗就全都撒手摔在了桌上。楊麗芳急得將身子一挺,扭頭向左右去看,就見身後是兩個強壯大漢,都光著脊背,每人用雙手緊緊地握住自己的一隻胳臂。面前的婦人也站起身來,說:
「你可別怨我!誰叫你自投羅網呢?拿著大槍怔進人家的宅里吃飯,給你點兒罪受也應該!」
楊麗芳急急地說:「你們這是為什麼?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們為什麼要暗算我?」她大聲地呼叫,左邊的大漢就用一隻大手按住了她的嘴,右邊的就「吧」地打了她一個嘴巴。楊麗芳瞪大了眼,極力地掙扎,但掙扎不開,也喊不出來。兩個大漢就用粗繩將她的雙臂倒剪上。
楊麗芳抬起腳來踹,一下就將椅子踹倒了。那婦人就說:
「呵!好大的力量呀!看不出這小娘們倒還很潑,把她的兩條腿也綁上吧!」兩個大漢都說:「沒有繩子啦!」婦人說:
「我給你們找一根。」她往屋裡去找,也沒有找著。左邊那個大漢就去扶那椅子,楊麗芳趁此時啐了一口,就吐出許多血星子來。
兩個大漢又威嚇著說:「你要敢喊叫,我們可當時就要了你的命!你不喊叫,我們倒許能夠饒你。」楊麗芳就哭著說:「你們快放開我吧!
要不然,我的朋友可就來啦!他們可都是好漢,能夠殺死你們!」
那兩個大漢又齊聲催著那婦人,說:「快找繩子!」婦人也驚慌失措,後來就把她系的一條紅布腰帶解下來,給大漢,說:
「就用這個把她的兩條腿捆上吧!」她又低著頭獰笑著說:
「看你的模樣倒還俊.可是兩隻腳跟上邊不稱,瞧你這樣兒,也絕找不出好婆家!」她提著褲子還向楊麗芳直撇嘴。
楊麗芳此時臉色慘白,雙眼流淚,氣得全身顫抖,她全身用力掙扎,但是掙扎不開。兩個大漢的力氣太大,他們用褲腰帶把楊麗芳的兩條腿也捆得緊緊的,然後就連抬帶抱,進了南裡間。那婦人把那隻大木箱的蓋子打開,原來這隻大木箱里什麼東西也沒有,兩個大漢就抬起楊麗芳往箱子里一拋,就聽嘩啦一聲,楊麗芳便覺得自己墮入了一個深坑。原來這箱子的底兒是活的,箱底被她的身子壓翻了,她的身子就掉了下去。她不由得哎喲叫了一聲,便有一個人上前來,厲聲對她說:
「不準嚷!」那人把刀貼在她的臉上,又用磕膝蓋一頂,楊麗芳的身子就又滾進了一個地方。
這裡光線很黑,原來是一座地下室,壁上還掛著油燈。在這神秘、恐怖的燈光之下,楊麗芳看見地下有一塊木板,上面坐著一個人。此人鬚髮很長,都作蒼白色,身子十分削瘦,年齡已很老,穿著綢子衣裳,手搖著一柄摺扇。就聽這老人冷笑著說:
「哼!哼!我還以為你有多大的能為呢!」楊麗芳昂起頭來,瞪眼怒問:「你是誰?」這老人就說:
「你找的是誰,我就是誰!」原來這人就是費伯紳。
楊麗芳氣得胸中的肝肺都欲炸裂,眼睛都要瞪出血來,她啐了一口,就罵著說:
「老賊!我的父母都被你害死了,我非得替他們報仇,非得殺死你不可!」她全身用力,死命地掙扎,但手腳被綁得太緊了,連轉動都不能。
旁邊還有個人,正是那女魔王何劍娥,她手持明晃晃的鋼刀,厲聲呵斥說:
「你真是想死嗎?我們要是在這裡把你殺死了,憑她俞秀蓮的武藝再高,可也不能來這裡救你!」
楊麗芳就拼出命來,尖聲叫道:「那你們就殺死我吧!」
這時就聽咕咚咕咚地響了幾聲,只見剛才捆綁楊麗芳的那兩個大漢,又一齊來到了這間地下室里。這兩個人的樣子都很著急,一個就過來用雙手捂住了楊麗芳的嘴,另一個直向何劍娥擺手,說:
「不要嚷嚷!」又悄聲說:
「那五爪鷹孫正禮可來了!他看見了那匹馬跟那桿槍,就說這婦人是被咱們害死了。郭大娘向他分辯,說是楊家女子把槍和馬存在這裡,她上山去找什麼人去了。孫正禮還不信,正在外邊吵鬧呢!」
這時何劍娥正按著楊麗芳的身子,楊麗芳就覺得出這女魔王的手有些發抖,只聽她說:「他只是一個人不是,咱們出去把他拿住怎麼樣?
只要你焦大虎有那膽子。我雖然腿上有傷,可是我不怕!」
原來這兩個大漢之中,那臉上有些黑麻子的人,就是惡牛山的大王焦大虎。焦大虎的身軀很高,在地下室里,他只能蹲著坐著,卻不能直起腰來。他臉色陰沉地搖頭說:
「不行!五爪鷹也不是好惹的。我怕敵不過他。再說,我雖只聽他一個人在外面喊嚷,可是怎知俞秀蓮沒在門外?」
此時那費伯紳依然盤著腿坐著,態度十分地從容,他搖晃著摺扇說:
「不要緊!由他們在外面威嚇,我相信郭大嫂絕不能將咱們這地方告訴他。你們就放心,他們不能夠闖進來。二熊,你去守門!」
捂著楊麗芳嘴的這個漢子聽了吩咐,就把雙手放開,守門去了。何劍娥的鋼刀仍挨在楊麗芳的胸前。楊麗芳不敢喊叫,只得低聲說:
「你們若能把我放開,我就出去攔住他們,不讓他們傷害你們的性命。」費伯紳卻微微一笑,拋過來一條手巾,叫何劍娥把楊麗芳的嘴給堵上。
費伯紳搖著摺扇,花白的長髯飄動著,他微揚著臉,閉著眼睛,用傲慢的聲音低聲說:
「你弄錯了!你的父親楊笑齋原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先到你家裡去,你的母親也不迴避,我跟你父親真是莫逆之交。你父親是服錯了葯死的,你母親是殉了節,他們出殯時我還去送喪,我還為你母親請了貞節的旌表。現在這些事都是因為那楊公久。他本來是個盜賊,他把你們兄妹自幼搶了去,就傳授給你們一些武藝,唆使你們尋我跟賀知府報仇,其實復的是什麼仇?不過是早先他在汝南衙門被押過,他銜恨我們罷了。這雖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但是非真假,還可以尋得出來見證。
「你一個女子,嫁到德家裡又很好,不該聽信奸人的挑唆,勾結羅小虎、俞秀蓮、劉泰保那些大盜、女賊,來同我作對。須知我雖年老,雖不會武藝,但我的乾兒義女尚很多,他們全是一時的豪傑,絕不能讓你們逞強。現在我把你綁到這裡,不過是叫你暫時受一點兒委屈。絕無惡意。你長得很像你故去的母親,看見了你,我就不禁想起她來.她真是個絕世的美人!當年賀知府為她得了相思病倒是真的,卻並沒想要佔她。咳!二十年前她節烈而死,如今她的兒女反與我為仇,我想她九泉有知,也是不能瞑目。現在,你就好好在這裡待著吧!等我捉獲了女盜俞秀蓮,我必能把你安置到一個好地方,你且不要急,不要難過!」說完話,他又微微地笑著。楊麗芳周身使力,但是仍然掙不斷手腳上的繩索,不能撲殺眼前這狡猾的老賊,只氣得她直流淚。
此時大概是那個前去守門的二熊把那大木箱的底兒托開了,所以外面嚷嚷的聲音,全都能夠傳人這密室里。只聽是孫正禮的大嗓音喊著說:
「快說!那個婦人往哪兒去了?是被你們害死了不是?你快說出來!不然我可不管你是男人、婦人,一刀就能要你的命!」
又聽是那姓郭的婦人說:
「哎喲!你是強盜你也得講講理呀!剛才不錯,是有個小娘們兒來了,在我這兒還吃了一碗飯,後來她說要上山找人去,騎著馬太不方便,她就把馬跟槍全都存在我這兒啦……」
費伯紳在這裡聽著,不禁暗自微笑,很讚賞那婦人會說話。可是外面孫正禮還只管嚷嚷,婦人就急喊著說:「你不信就到山上去找她呀?
你在這兒吵什麼?你一個大漢子來到我這單身婦人家裡胡鬧。算怎麼回事兒?哎喲!你沒有王法了呀?你揪我的頭髮,你是什麼東西?哎喲!
救人來呀!我可要一頭撞死啦!」接著就傳來一陣嗚嗚的哭聲。
這裡費伯紳就面色漸變。楊麗芳的心裡愈是緊張,全身更極力掙扎,但也沒有一點兒效果。又聽孫正禮大聲喊罵說:
「我看你就不像是個好人!快說出那人的下落來便饒你……」婦人又說:
「哎喲!你殺了我,我也說不出來呀!你上山去找找去吧!」孫正禮說:
「我才從山上來,你別騙我!你快說!」接著就聽到鋼刀劈在桌子上之聲,腳步急響之聲,十分雜亂。費伯紳不由得把臉一沉。女魔王憤憤地要挺刀出去.卻被焦大虎給攔住。
此時又聽到外邊馬蹄聲亂響,就見費伯紳彷彿打了_個冷戰。外面的聲音更加雜亂,那婦人又在喊叫。並聽有山西口音的男子在說什麼,還有女子的聲音說:
「搜一搜!各處都搜搜……你就不必狡猾了,馬跟槍都在你這裡,人可不見了,這還不可疑?」
楊麗芳又用力地翻了一個身,卻被何劍娥給按住,並以刀比著她的脖頸。楊麗芳的心中就如燃著一把急火,嘴被布堵著,她就用牙緊咬,並用力向外噴氣。她想要喊:俞秀蓮已然來了,你們能惹她嗎?你們快將我放開!但這話卻無法呼喊得出。何劍娥兇狠地瞪著她,讓她仰面躺著.一隻手緊緊地按在她的胸前,她就覺得呼吸都十分困難了,只能瞪著兩隻大眼睛一動不動。
突然,費伯紳爬起來,將壁上的那盞燈吹滅了。那二熊又跑了回來,急急地說:
「俞秀蓮跟那爬山蛇史胖子也都來了!」費伯紳急忙吁了一聲.攔住了二熊的話,神情也顯得緊張起來。室中昏黑,只有那三口刀還一閃一閃的,后牆上彷彿有個地方能透進一線之光,可是不知通到哪裡。全室中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每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楊麗芳急驟地喘息著,但發出來的聲音也很小。
這時那個大木箱的底兒已關得很嚴,所以外面的種種聲音全都灌不進這裡來了。可是忽然又聽到有幾下撞擊木頭的聲音,似是俞秀蓮等人把那大木箱子打開了。這裡的人就更緊急,何劍娥的刀刃已挨著楊麗芳脖頸上的皮肉。楊麗芳閉著眼睛流著淚,只在等死。她心中既憤恨,復悲傷,但知道費伯紳這些賊必不能逃脫,又有一些安慰。過了一會兒,忽然木箱又不響了,外面的聲音似一切皆停。這裡的幾個人就都長出了一口氣,何劍娥的刀也離開楊麗芳的脖頸了,費伯紳卻哼哼地冷笑,這一場緊張就暫時過去了。
原來是外面的史胖子跟孫正禮,打開木箱看了看,見是空的,他們又給蓋上了。誰也不會想到這麼簡陋的草房,地下會有密室。
俞秀蓮仍在向那婦人究問,因為她剛才騎著楊麗芳的馬追趕費伯紳,追到這個岔路口,就不見了前面的逃騎。她也曾來此向這婦人問過,可是這婦人卻說,她就沒聽見牆外有馬蹄響,所以俞秀蓮就撥馬往東南的那股路上追去。那股路既寬廣,又平坦,而且在二里之內若有馬走.在後面絕不至於望不見,可是競沒瞧見前面有人影,地下也沒有新走過去的蹄跡。
她也問了田中種地的農人,有一個農人就說:
「這條路雖然寬闊,可不是大道,往南走到盡頭,那就是山了,那邊連山路也沒有。北邊,過了五回嶺。那倒是往紫荊關的道兒。」又有個人說:
「我們從太陽一出來就在地里做活,就沒有瞧見一匹馬從這裡走過去!」俞秀蓮又仔細觀察地理形勢,知道他們的話並非是假。俞秀蓮想起剛才那清雅的廬舍.那未說話先眼珠亂轉的婦人,就覺得有些可疑,於是她便疾忙撥馬轉回來,又來到了這裡。
這時孫正禮和史胖子已先後來了,他們正在這裡向那婦人嚴詞逼問。俞秀蓮也看見了樁上系著的馬,和屋中立著的楊麗芳的槍,並且地上有揪下的幾條麻繩頭,可見是有人曾在此捆過什麼。又見廚房裡有許多隻碗筷,且有一隻已經宰了的鴨子,壁間還掛著一口單刀,她就覺得更為可疑。俞秀蓮先用溫語勸說,又以雙刀威嚇,但婦人還是說楊麗芳往山上去了,別的她都不知道。俞秀蓮就叫史胖子到山上再去找。
史胖子去了半天,回來也說是空山一座,一個人也沒有。於是孫正禮便暴跳如雷地說:
「把這娘兒們綁在馬樁上,拿鞭子抽她一頓。她也就說了!」
那婦人坐在地上,嗚嗚地大哭,說:
「你們就是剝了我的皮,我也不知道呀!我是個婦道人家,剛才我不過是管了閑事,叫她把槍跟馬存在這兒了,我想得到她是一去不回頭嗎?我怎能知道你們的姑奶奶是跑到哪兒去啦?哎喲!屈死我啦!我哪認得什麼姓費的呀?屋裡的東西你們隨便要吧!反正我不知道!」這婦人在地上一哭滾,就把那用來系褲子的一條破布給掙斷了。史胖子見了倒覺得喪氣,就出屋去了。
孫正禮已有些灰了心,便向俞秀蓮悄聲說:「師妹,咱們走吧!」
俞秀蓮卻搖了搖頭,便走出屋去,囑咐史胖子再沿山訪查。同時她又叫孫正禮不要只管嚷嚷,也不要打這婦人,她說:
「咱們只要在這裡看守一晚,必定可以看出一些破綻,找出楊麗芳的下落,並能問出費伯紳眾賊的藏匿之所。如果在此住一夜,沒有查出一點兒事情,那麼明天咱們就向這婦人賠罪,給她些銀錢賠償她,然後再走!」史胖子跟孫正禮齊都認為這辦法很好,他們就很不客氣地到廚房裡把飯吃了.隨後二人就出去到山上訪查。
這裡俞秀蓮雙刀時刻不離身畔,時時監守著那婦人。那婦人卻坐在地下索性不起來了。哭了一陣可也沒有多少眼淚,她就又抓著臉,自己罵自己說:
「我沒有臉啦!我叫那麼大的男人抓住頭髮拿刀嚇著我,我的褲帶也被你們扯斷了,我真沒臉了!我當家的若回來,我非得弔死不可!我哪認得什麼姓費的呀?我哪認得什麼強盜呀?我是好人家的婦女,受不起你們的冤枉!」
俞秀蓮卻只是由她哭鬧,並不理她。在外屋椅子上坐了一會兒。俞秀蓮就站起身來,往北裡間查查,又到南里問看看。走到南里問內,就驀然聽得呱嗒一聲,彷彿是木板子響。俞秀蓮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就手提雙刀,呆然站立,忽然又聽得咯吱咯吱的聲音,彷彿是耗子在嗑木頭,這聲音就是自那大箱子中發出來的。俞秀蓮頓然精神緊張,她微微冷笑著,可是心中反倒為了難。因為她想到這裡如有地室,楊麗芳一定是被藏在地室里了,投鼠忌器,自己實在不敢貿然下手,更不敢向孫正禮去說。她遂就將楊麗芳的那桿槍也拿到這屋裡,側耳靜聽,只聽那箱子底兒時時作出微微響聲。
她忽然一扭頭,就見那婦人正扒著帘子往裡屋看,面露驚慌之色。俞秀蓮大怒,一個箭步躥去,把那婦人按倒。那婦人剛要喊叫,俞秀蓮用手指向她肋間一點,婦人的臉立時變成了金黃色,她眼睛一翻,嘴一咧.就疼得昏暈了過去。俞秀蓮急忙將北裡間的門帘揪下,哧哧地撕成了許多條,連結在一塊,將那婦人的手腳都捆上,並把嘴也堵上,就挾著送到了廚房裡。
她仍舊回到了這屋裡來,蹲在木箱的旁邊,側耳向裡邊靜聽。由木箱裡面傳出的細微微的聲音,她就已然判明了,這箱子底下確實連著暗室。她心中倒覺得好笑,就想起自己小的時候聽父親說過,江湖間有一種黑店,就多半是床下通著地道,到客人睡熟了的時候,賊店主人就由地道中鑽出來害人劫財。如今不料費伯紳競也弄此伎倆,這伎倆弄得可也太不新鮮啦!不過話雖如此,現在自己雖明知道箱子底下就有賊人和被難的楊麗芳,然而競不敢動一動。因此她心中就不免十分焦急,並且竭心盡思地想著那闖進地室,救出麗芳、捉住賊人之計。
直到傍晚之時,孫正禮就回來了,一進屋來他就大聲喊說:
「師妹.我們捉住了一個小賊!」俞秀蓮趕緊擺手,令他小聲說話。孫正禮反倒一怔,他見師妹手握著雙刀,神色緊張,蹲在木箱的旁邊,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話反倒說不出來了……俞秀蓮站起身來,走到孫正禮的近前,擺了擺手,又指指那隻箱子。孫正禮便瞪起眼來,過去就要掀那箱蓋。俞秀蓮趕緊把他攔住,悄聲說:
「楊麗芳現在裡面,咱們要闖進去,豈不是逼著他們將她殺死嗎?」孫正禮還不住地發怔,就指著箱子問: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箱子裡頭有什麼東西?」俞秀蓮把他拉到外屋,悄聲問道:「你們捉住了什麼人?」孫正禮說:
「在山上捉住了一個小賊,我們打了他一頓,他就招認了自己是山上的嘍噦。我們問他諸葛高跑到哪裡去了?他說他們並沒有跑遠.多半就在這姓郭的婦人家裡藏著了。因為他們的幾匹馬剛才都叫人牽過了山,送到什麼黃家莊去了。那黃家莊是那焦大虎的外婆家。這郭家婦人,早先就在山上跟一些強盜混,後來歸了費伯紳,蓋了這房子,費伯紳那小子就常在這兒住。」
俞秀蓮說:
「像這樣的房子恐怕也不只蓋了這一處,費伯紳實在稱得起老奸巨猾。現在我已查出來了,那隻大箱子的底下,一定是有個地室,楊麗芳必被他們捉住藏在了這裡。」
孫正禮急著地說:「這可怎麼辦?」
俞秀蓮說:
「我已將那婦人捆起來了。我想好了一個主意,師哥你先去把那小賊或是放了,或是暫藏在一個地方,不要傷他,然後同史胖子來,我們再設計誘那些賊出來。」孫正禮點點頭,提著刀又走了。
俞秀蓮走到屋外,把那南裡間的窗紙戳了一個窟窿,扒著往裡去看,並側耳靜聽。待了多半天,並不見那箱蓋啟開,但是箱底仍不時傳出嗒嗒的響聲。
此時孫正禮和史胖子已然來了,腳步全都輕輕地。俞秀蓮看了看.日已平西,她就哨聲對孫、史二人說:
「我想他們也不能永遠在地室裡邊藏著,到天黑時他們一定要出來,那時我們再下手捉拿。可是現在我們先得假作已然走了的樣子才行,不然他們是絕不敢出來。」
孫正禮說:「這容易!」
史胖子卻說:「他們既有地室,就不能沒有透氣的地方,不然全都得悶死了,說不定還有後門兒。孫大哥你先在這兒看著,別急躁,容我跟俞姑娘把他們的後門找著。俗語說:狡兔有三窟,得免其死。費伯紳他那樣狡猾,還能想不到這兒?我想他絕不能在一個死地室里藏著。他必有退路。」
俞秀蓮也覺著這話有理,遂就跟隨史胖子出了柴扉,按照著廬舍的形勢往後面去尋找。夕陽之下,小溪潺潺地流淌著,匯聚在牆後邊的池子里。水中有幾隻鴨子在逐水相嬉,呷呷地叫著。水面上漂著很厚的一層浮萍,柳絲蘸著池水,隨風飄動。池邊的蘆葦也很茂盛,史胖子與俞秀蓮就用刀輕輕地撥著,走進了蘆葦叢中。
忽然史胖子發現地下埋著一根竹筒子,露出地面不到半尺,外圓中空,傾斜著栽在地里,好像是個煙囪。這竹筒的附近一尺見方之內沒長著葦子,地上的泥土也都很松,用旁邊的葦葉遮蓋著,若不是細心看,是絕對看不出來的,安設得可稱十分精巧。俞秀蓮蹲下身,將耳朵貼在竹筒的旁邊往裡去聽,只聽裡面似乎有人在說話,但聲音太低,無法聽
得清楚。俞秀蓮此時憤恨極了,若不是知道楊麗芳被困在內。她真想放一把火投進這竹筒里。她站起身來,就悄聲對史胖子說:
「史大哥,你在這裡看守一會好了,不要動這竹筒!」史胖子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俞秀蓮遂就又往那房子去了。
重進到屋裡時,就見孫正禮正掄著大刀比著那箱蓋。箱子里有時微微地響,有時又不響了,裡邊好像是在鬧耗子,而孫正禮就像是一隻貓似的,並且是一隻大黑貓。俞秀蓮就大聲說:
「孫師哥!咱們走吧!那費伯紳老賊一定不在這裡,咱們再回惡牛山找他們去吧!麗芳也許順著山嶺,又折回那裡去了。」她一邊嚷一邊朝孫正禮使眼色。
孫正禮起先還發著怔,後來他突然明白了,就也大聲嚷嚷起來,說:
「他娘的費伯紳還敢回惡牛山嗎?這屋子一定是他的老巢,咱不如把它放火燒了!」
俞秀蓮又大聲說:
「你別混鬧!快走吧,這與人家有什麼相干?那婦人也不知往哪裡去了,待會兒她要是把她丈夫找來.咱們有什麼話可答?咱們又不是強盜,咱們俠義之人不能夠不講理,走吧!在此白耽誤了工夫。快走,咱們先往狗兒堡,再到惡牛山,那山上一定有他們秘密的窠穴。此時天還不太晚,咱們趕到那裡還能搜得著!」
孫正禮就扯開喉嚨大喊:
「老史!咱們走吧!」他一邊嚷著.一邊還大聲罵著,便同俞秀蓮一起故意放重了腳步,足音雜亂地出了屋。孫正禮去解馬時,還故意用鞭桿把馬抽了兩下,馬就嘶叫起來。一匹馬叫,四匹馬便全都叫。孫正禮腰上掛著大刀,一手拿著楊麗芳的槍,一手牽著四匹馬,出了柴扉。他在前面跑,四匹馬就跟著他跑,一陣蹄聲,雜亂異常,真像是有許多人馬走了。孫正禮將馬牽到了離房子不遠的山坡上,便系在樹上。俞秀蓮也把那被捆的婦人抱出去,藏在了山坡上。
這時那短牆裡十分地岑寂,俞秀蓮就在屋外牆根下蹲伏著。眼看群鴉噪過一陣之後,天際的霞光漸漸消散,暮色漸漸垂了下來。山風吹得廬舍後面的槐柳樹呼呼地響,銀星也在天空中進出。俞秀蓮又走到那窗前竊聽了一會兒,就聽得那個大木箱里的聲音彷彿更大了。她立時就飛上屋去,在房上趴伏著,雙刀藏在自己的身下,向下靜伺著。
又待了多時,就見那屋的帘子「呱嗒」一聲響,走出一個人來。這人彎著腰,輕輕慢慢地走,手中提著個傢伙,借著星光閃爍發亮,一定是刀了。這人在院中東瞧西望,自己嚇唬自己,就像是個才出洞的耗子似的,然後就用刀向前護住身,進了那廚房。進去了一些時,就見廚房裡有了亮光。這人拿著一盞油燈又走了出來,在各處都照著查看了一下,他就大聲喊說:「出來吧!那幾個忘八蛋全都走啦!連那個女的也走啦!」
他這麼高聲一喊,屋中那木箱的蓋子就又一陣響動,就又出來了一個人,這人便是何劍娥。何劍娥因為今早從山上滾下,身上受了一點兒傷,所以至今左腿還有點兒跛,但是驃悍依然。她掄著刀說:
「二熊你嚷什麼?他們要是沒走遠可怎麼好?」
二熊說:
「早走遠了!那群餓鬼,把廚房裡的菜飯吃了個精光.他媽的,跑到這兒開齋來啦!郭大娘可是真沒有影兒了!別是叫那孫正禮給背走了,上什麼地方成親去了吧?」
何劍娥罵著說:「媽的!你這時候還說混話?郭大娘叫他們搶走了干咱們什麼事?咱們快些走吧!」
二熊說:「老猴子怎麼辦?還招呼他一聲嗎?」
何劍娥說:
「招呼他一聲!他若不走,叫大虎也走,就把德家那小媳婦留給他,叫他們在地洞里過日子去吧!媽的,我可不能再在那地洞里受憋氣了,又渴又餓,我真受不了!快招呼他們,他們不走咱們走!」
接著她又自言自語地說:「我為個干老頭子也夠了!媽的!我為我親老子也沒這樣過!」
此時俞秀蓮隱藏在房上,極難為房下的人所察覺。就見何劍娥把那二熊手中的燈接過來,進了廚房。二熊卻又進到了那屋裡,就聽他們大聲地說話,把箱子蓋摔得直響。待了一會兒,二熊又獨自走出屋來,他到廚房找著何劍娥,他們便滅了燈,一同出廚房走了。
俞秀蓮在房上又等了一會兒,不見再有動靜,就覺得很是可疑。她剛要下房去看,就聽有人發出一聲慘叫,聲音好像來自院牆之外那小溪的附近,接著刀聲鏘鏘,似有人交戰起來。俞秀蓮一驚,急忙順勢跳到外面,就見孫正禮正與人廝殺。俞秀蓮急忙上前,兩三刀便將何劍娥砍倒,剩下的二熊就跪在地下乞命。那邊槐柳林中又傳出史胖子的呼叫聲:「快來呀!快來救救楊小姑娘!」
孫正禮又向那二熊戮了一刀,便與俞秀蓮一齊尋聲奔去,就見史胖子正與一個賊人廝殺得很緊。賊人的武藝雖不太佳,可是史胖子也難以立即獲勝。孫正禮說:「老史躲開!你不行,我來!」便揮動大刀直奔這人。這人正是惡牛山的大王焦大虎,他要跑已然來不及了,只好拼出命去與孫正禮廝殺。
史胖子退了出來,又向俞秀蓮嚷著說:「咱們先去追老賊!老賊也是從這地室里鑽出來的。我們只顧了斗這傢伙,老賊卻趁勢跑了!」
俞秀蓮急問說:「老賊倒不要緊,麗芳呢?她還在洞里了嗎?」
史胖子說:「哎呀!我可看見這傢伙是先抱著一個人出的這地洞!」
俞秀蓮急說:「快去找火來!」
史胖子說:「我身邊有!」他就掏出火折,燃著了,迎風一抖,立時發出了火光:俞秀蓮接過來,就把一隻刀挾在臂下,一手搖晃著火摺子.往林中葦畔去照。突然發現池水中有個東西,她立時將刀和火摺子全都交給了史胖子拿著,也顧不得衣濕,就走進了水池中。
這時水中的那幾隻鴨子,都已不知到哪裡睡覺去了。史胖子抖起來火光照得水面通明,俞秀蓮就走過去,將浸在池水中的楊麗芳抱了起來,幸虧水還不深,見她的口還被手巾堵著,腹中並沒灌進水去。俞秀蓮急忙叫史胖子幫助孫正禮去戰焦大虎,她連雙刀也顧不得拿,就抱著楊麗芳跑回那廬舍里去了。
這裡孫正禮雖然刀法精熟,氣力猛大,無奈焦大虎只是繞著樹跟他斗。眼看著就要逃命了。史胖子掐滅了火摺子,掄刀一上前,這焦大虎就成了首尾受敵,想逃跑已然不能夠。他就躲在一棵槐樹的後面,說:
「朋友們!高抬貴手吧!咱們平日無冤無仇,何必?我幫助諸葛高,也是沒有法子,因為他神通廣大,我們一半是敬他,一半是怕他。現在我手下的人都叫你們打散了!我也沒有什麼能耐啦!只要你二位能抬抬手饒了我這條命,我就從此洗手不幹,將來還一定忘不了你二位的好處!」
孫正禮就問說:「饒你也行!但是費伯紳藏在哪裡去了?我們捉住了他就能饒你!」
焦大虎說:
「那位大爺知道,剛才前面何劍娥他們說你們幾位已經走了.催著我們也快些逃。我們在地洞里也餓了一天,又憋得難受,就也想出去,依著諸葛高,他可還不願意離開地洞呢!但那時洞里就剩了我跟他,還有那德家的小媳婦,我是決意要逃,他不敢一個人在地洞里住,才逃出來的。他還叫我把那小媳婦背出來,一齊走。」
史胖子問說:「那老傢伙要把小媳婦背走,他是安著什麼心?」
焦大虎說:
「他說是背出去之後把小媳婦給我,我卻不信他的話。他必是要把那小媳婦送給保定府的黑虎陶宏,他是要巴結陶宏,可是還沒有巴結得上。」
孫正禮說:「別說廢話!你這小子也絕不是好東西,今天絕不能饒你的狗命!」
史胖子又問說:「費伯紳現在跑到哪兒去啦?」
焦大虎卻急得簡直要哭,他嚷著說:「我哪裡曉得?你們搜啊!他也許是藏在葦子里了。」
孫正禮忽然猛躍上前,一刀砍了下去,焦大虎忙以刀招架,史胖子便從後邊一刀砍在了他的腿上。焦大虎哎呀一聲,受傷倒地。史胖子急急地說:
「孫大哥別要他的命!再問問他。」但孫正禮的刀已然落下來了,焦大虎立即身死。史胖子嘆息了一聲,說:
「由他口中逼問出一些事兒來也好啊!」孫正禮卻說:
「逼問什麼?我看他什麼也不知道。一個山賊,還不趁早結果了他,還留著作甚?老史!快打起火來!咱們搜搜費伯紳那老賊!」
當下史胖子又抖起了火摺子,孫正禮就提著刀瞪著大眼,把林里葦中、池邊草底,全部搜查遍了。只見有幾隻蛤蟆在水裡亂跳。欄里的鴨子也被驚醒了,卻沒尋著那費伯紳的蹤影。孫正禮就說:
「奇怪!那老賊往哪兒去了?莫非此地還另外有個地窟窿?」接著就又大罵了幾聲。
史胖子熄滅了火折,揪了揪孫正禮的胳膊,說:「罵也沒有用.我想那老賊多半是怕受一刀之苦,他先投在水裡自盡了。」
孫正禮又要叫史胖子點起火來,他自己下水裡去摸,好像摸著費伯紳的屍體他才能甘心。但史胖子卻主張先到廬舍里看看楊麗芳怎麼樣了,孫正禮就說:
「你去看吧!我還在這裡等候那老賊!」遂就把火摺子要了過來。他在這裡一陣陣地抖動著火光,霹靂一般地大罵,史胖子卻往那廬舍中走了。
史胖子進了柴扉,隔著短籬就見那屋中燈光閃閃。走進了屋,就見俞秀蓮已將楊麗芳全身的綁繩解開,救治得緩過氣兒來了。楊麗芳平平地躺在北裡間那張床上,她還要掙扎著起來,去尋找費伯紳。俞秀蓮便勸她應當多歇息一會兒,因為她已然昏厥過。此時她們二人的身上衣褲都儘是水,並沾滿了污泥、萍藻,屋中燈碗中的油也灑了多一半,俞秀蓮就請史胖子去到廚房添點兒油,叫他把那灶里的火也升上。俞秀蓮搜找出那姓郭婦人的幾件衣褲和鞋,在黑暗的屋中,她就與楊麗芳一齊把濕衣裳脫下換了。然後她拿著濕衣服到廚房裡去烤,並叫史胖子出去找孫正禮和那被綁住的兩個人。當下史胖子就又走了。
俞秀蓮將兩人的衣褲鞋襪都搭在灶火旁,就拿著燈又回到了屋裡。楊麗芳已經坐起身來了,說話也有了些氣力,除了手腳上繩勒之處,還有些疼外,並沒有什麼其它傷痛。她就向俞秀蓮說了白天自己在這裡被陷的經過,以及那費伯紳如何奸惡,何劍娥等人對費伯紳如何地順從,他們聽見了外面的語聲如何地慌張,後來又怎樣以為俞秀蓮等人都走了,他們才想逃到別處等等。原來費伯紳是由地室後邊通氣兒的一根竹筒旁,拿刀打開了一個窟窿。那焦大虎先背著楊麗芳出去,費伯紳是隨後鑽出去的。到了外面,不想正遇著史胖子,史胖子與焦大虎對起刀來,費伯紳便趁勢逃走。在他逃走之時,就將楊麗芳推人了池中,她因為手腳都被捆著。也無力掙扎。俞秀蓮聽了,又憤恨了一陣。
少頃,史胖子就將孫正禮找了回來,將那兩個人也都提了來,四匹馬和刀槍等物,也全都拿回來了。史胖子找了三四隻碗,搓了碎布條子做捻子,好在廚房裡有的是豆油,就在各屋中都點上了燈。俞秀蓮就想:費伯紳會不會又鑽回地窟窿里藏著去了?於是她就叫孫正禮托著燈,她拿著刀,由那大木箱底下的浮板走進地室里去搜查,只見裡面陰森黑暗,並無一人。由那窟窿里鑽出來,俞秀蓮和孫正禮就用刀鏟土割草,並搬來石塊,將這地室的后洞填塞住了,然後又回來審問那小賊和郭姓婦人。
那小賊就說:
「諸葛高他年老了,就是逃走,也不能逃得多遠。他一定是爬過山去,往黃家莊藏躲去了。明天諸位老爺跟奶奶自管過山去尋,如若尋他不著。我情願送命!」
那郭姓婦人被堵著嘴、捆著手腳,已然半日了,雖然口中的兩塊門帘子布都被揪了出來,一時可還不能說話。她喘了半天氣,才哭了出來,她就罵費伯紳不來救她,她說:
「那個老王八!我丈夫死啦。我就在山上給那群人縫縫補綻。去年春天這老王八就去了,他給焦大虎出主意,做了幾件好買賣,發了點兒財,焦大虎就佩服他啦,稱他是老神仙。他就又出了個主意,說是既干綠林買賣,就應當有個藏躲的地方。他就挑選了這個地方,蓋了這幾間破狗窩,地下又掏了個耗子洞。他就叫我在這兒跟他住,我就算是他的老婆啦!
「老東西在這兒跟我住了不到一個月,就把屋子裝飾好啦。他帶著我到城裡去逛了一回,給我買了兩件衣裳材料,他可又走了,一去就不回頭。昕人說那老東西在旁的地方,還有這樣的家好幾份呢!大概他那些家的屋子,底下也都掏著狗洞。那老東西不是人,聽說他年輕時倒當過什麼書辦的差事,發了點兒財,可是他害的人太多了,老怕有人找他報仇,所以他就改了行,索性當了強盜了。他不出去打,不出去劫,就坐在山上出主意,得來了金銀財寶,他先分頭一份,大家還都得叫他乾爸爸!」
此時那小賊的綁繩已被俞秀蓮給割斷了,他得了活命,就有了精神,聽婦人說到這裡,他就插話說:
「我可聽說諸葛高年輕的時候也很有些本事,江南鶴老英雄的啞巴師哥就是死在他的手中,有個著名的女賊碧眼狐狸耿六娘,就是他早先的老婆。現在五回嶺北邊三清廟裡的老道,那是早先河南有名氣的人,可也跟他有交情。明天你們幾位若到黃家莊,還尋不著他,那他就一定是跑到三清廟裡去了。那裡的老道姓徐,卻不是個好惹的。早先焦大虎他們也得罪過他,曾帶著五十多個人去圍他的廟,那天我也去了,被那個老道手持一根鐵棍,給打了個落花流水。去年諸葛高來了,由那老傢伙出頭,才算給兩家和解。可是我們山上的人還都不敢由他那廟門口過。」
俞秀蓮心中也記住了此人,遂又逼問那婦人。姓郭的婦人就說,她實在沒幫助費伯紳他們害過人,今天這事是第一回。因為費伯紳他們一逃到這兒來,就鑽人地室里,後來楊麗芳就單身一人來這裡打聽,他們便起了陷害楊麗芳之意。費伯紳答應等把這步難躲過去,把楊麗芳帶走之後,他把搶來的兩包衣物,都送給她作報酬,所以她才那樣幫助他們。在這廚房中審問了半天,俞秀蓮就叫孫正禮看守著這兩個人。史胖子打了一會兒盹,又起來防夜。俞秀蓮便到那屋裡,同楊麗芳都睡了一覺,養好了精神。
不覺著天已發曙,她們二人就把昨夜烘乾了的衣服各自換上,然後又往各處去搜查。這時,那幾隻鴨子又從蘆葦旁的一個用樹枝插成的鴨欄里浮出來了,朝陽的光華從柳絲中透過來,映著它們遍身的白羽,十分好看。它們照舊呷呷地叫著,似乎毫不知昨日這裡曾有一場驚人的殺斗,也毫不知附近就有一座地獄似的秘窟。俞秀蓮和楊麗芳在這裡尋找了半天,就見何劍娥、焦大虎都已身死,屍身橫躺在林問路畔,那個叫二熊的賊人,還趴在地上呻吟,費伯紳卻沒有一點兒蹤影。俞秀蓮雖然心中仍然氣憤,可也對費伯紳的狡猾不禁生出些佩服。
楊麗芳又悲憤得落淚,她說:
「昨天我本想不能活了。可是即使是何劍娥把她的刀放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也沒有改變一點兒報仇之心。現在我又幸而沒死,我還得立時報仇,他饒得了我,我卻還是饒不了他!」
俞秀蓮也說:
「這樣詭計多端的人,我們真不能容他在人世間了,不然,他不定還得害多少人。好了,現在我同你過山往北,咱們到那黃家莊去!」
二人回到那廬舍里,就見史胖子正在指使那個小賊給燒火。他自己在淘米,要熬些稀飯。孫正禮坐在灶台旁邊,靠著牆睡著了。屋裡很熱,他呼嚕呼嚕地打著鼾,流了滿頭的汗。那姓郭的婦人腳上綁的東西也被解開了,她就閉著眼卧在地下,也像是睡了。俞秀蓮就向史胖子說:
「我帶著楊麗芳要到那黃家莊去。」
旁邊燒火的這小賊聽了,立時扭著頭說:「我帶著你們去吧!那地方很不好找,沒人領著去,您一定找不著。」
俞秀蓮點點頭,又向史胖子說:
「外面還躺著一個受傷的強盜,何劍娥是死了,樹林里還有焦大虎的屍身。待一會兒把孫正禮叫醒了。史大哥幫助他,把那兩具屍身掩埋起來好了。至於那受傷的,可以抬到個幽僻的地方。我們少時就回來。」史胖子便點了點頭。
俞秀蓮遂叫那小賊去備馬,此時幾匹馬也都叫史胖子給喂得草足水夠,十分地精神。那小賊將馬備了三匹,俞秀蓮帶著雙刀,楊麗芳提著花槍,連那個小賊,就一同出了柴扉,上馬往北去走。少時到了山嶺上,朝陽正照著他們,那領路的小賊就用鞭子往嶺下指著說:
「您看!
那山背後彷彿有一片亂石頭似的,那就是黃家莊。在嶺上往下看,若是不細看,絕不能看出那地方是個村莊。可是要由那村裡往上看,山上就是有一隻鹿,他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俞秀蓮說:
「既然這樣,咱們就得趕快到那村裡。不然咱們在高處,若被那狡猾的老賊看見了,他就又逃了!」於是這個領路的小賊.就催馬在前帶路,俞秀蓮和楊麗芳的兩匹馬緊隨。
山嶺陡峭,山路迂迴,那一堆亂石似的黃家莊雖然就在眼底。可是要想到那裡去,卻須繞過許多山路,而且都是極難行的山路,三個人都須下馬牽著走才行。這一脈樹木稀少、怪石林立的山嶺,原來就叫做五回嶺。其實這山嶺彎彎曲曲,不止五回,遠處的山嶺上還可以看得見那像蛇似的蜿蜒的長城。這地方真是險要,俞秀蓮已有些不願意再往下走了,因為她想著費伯紳那樣老弱的人,就是昨夜逃了命,他也不會爬過山來藏到此地。但楊麗芳卻絕不死心。
那小賊領路在前,楊麗芳緊緊地跟著他,俞秀蓮隨後,且時時囑咐楊麗芳要小心。但楊麗芳卻緊咬著嘴唇,沉著臉兒,一句話也不答。三個人又費了很多力,方才來到那黃家莊。怪不得在山上往下看,這裡不過是一堆亂石,原來這裡的房屋,完全是用石頭搭成的,房頂也鋪的是石板。這裡的人簡直像野獸一樣,住的房屋就像是石洞。這裡不過二三十戶,聽說全姓黃,是聚族而居,多半是獵戶。
來到了這裡,小賊上前一打聽,本地的人倒不隱瞞,就說:
「那位老神仙才走啊!他是天才發明時來到的。這道嶺上有一股便道,除了本地的人誰也不知道,不知他怎麼會曉得了,他就是從那股便道來的,真不愧是個老神仙。他來了,我們這兒還有幾個人等著他看病呢!我有十幾天沒見著野物了,我也要叫他給佔個卦,叫他卜卜我的運氣,看看我應當往哪一方去求財。可是那老神仙今天一來到,就慌慌張張地坐在那塊石頭上,仰著臉曬太陽,不愛理人。昨天上午朱小八牽來了四匹馬.說是由惡牛山牽來的,要往嶺北去賣。老神仙那傢伙剛才也不知看見嶺上有什麼東西,也許他是看見了鬼啦,他立時抓了一匹馬就跑了!」
俞秀蓮趕緊問說:「他往哪邊跑下去了?」
這莊裡的人向西指著說:
「往西,就是這一股路,他才走了不大工夫。你們要找他有事,趕緊騎著馬去追,還能夠追上。可是,你們都是哪兒來的呀?都是惡牛山來的嗎?焦大虎那小子怎麼這些日也不來看他的外婆啦?是不是他又弄上了什麼老婆,就把外婆給忘了吧?』』俞秀蓮並未答覆他。
楊麗芳早已一馬當先,向西馳去。這時她的心情加倍地緊急,因為她知道仇人就在前面不遠。她恨不得槍桿變得極長,一下子就能把那老賊鉤著,刺下馬來。她一手提韁,一手揮鞭,馬極快,不多時就把那領路的小賊和俞秀蓮,全都在後面了。
那小賊大喊道:「不要忙!那諸葛高跑不了多遠,他一定跑到三清廟去了!」
俞秀蓮也說:「麗芳!你急什麼?小心你又出了舛錯,等一等我!」
她現在騎的這匹馬沒有楊麗芳的馬快,她的騎術雖精,也不濟事,於是她真有些生氣了,暗想:這幾年楊麗芳怎麼養成這樣驕縱的脾氣?
昨天那場教訓她還不怕嗎?費伯紳那賊,連別人不知道的山上快捷方式他全都曉得,多少人追捕,他都能從容漏網,這樣詭計多端的人,對付他還不得謹慎一些?遂又叫道:
「麗芳,你不聽我的話了?」
前面的楊麗芳仍然不回答,其實她現在是將馬放開了,想收也收不住了。她揮鞭的手腕未嘗不覺得疼,登在銅鐙上的雙足,仍然有些不便利,但她的心卻如同這馬蹄一般,突突地又緊又急地跳著,她只想著要追上那老賊。
一瞬之間,她已走出了這股彎曲的山路,眼前是一片廣袤的平原.中間有一條小徑。這時就見眼前半里地之外,有一條黑色的馬影,若不是正被陽光照著,簡直看不出來。楊麗芳更是心急,愈加緊揮鞭,嘚嘚的蹄聲就像落下來一陣驟雨那樣地響。她緊閉著嘴,好像連氣也不喘。距離前邊的馬已越來越近,前邊的人馬就漸漸能看清楚了,那馬上的人一回首,陽光照著飄灑的蒼髯,就像狼的尾巴似的,楊麗芳一眼看出正是那費伯紳,她就高聲罵道:
「費伯紳,你這老賊!」費伯紳掉回頭去催馬就走。
楊麗芳彎腰去摘槍,馬鞭便落在了地下,她也顧不得去揀,就挺槍緊追。又追下了一里多地,就追上了。相距不過丈許,她就以槍向費伯紳的背後刺去,但是沒有刺著。她再將馬催快些,自后又一槍,又是相差二尺多,又沒刺著。費伯紳便在馬上發出夜貓子一般的笑聲來。他卻並不回頭,只管催馬逃命。楊麗芳更加緊去追,眼看著二馬相離不過七八尺了,楊麗芳又一槍刺去,槍就如一條毒蛇似地猛鑽費伯紳的后心。
不料費伯紳忽然朝後邊拋來一條紅綢子。楊麗芳座下的這馬突然看見了異樣的顏色,就一驚,把前蹄一掀,幾乎將她摔下馬來。就是這一霎時的耽誤,費伯紳的馬可就又跑出去了七八丈遠。前面的一片樹林中紅牆掩映,費伯紳就直往那邊去了。楊麗芳手按住馬頭,再往前去追,可是這匹馬一差了眼,就再也不肯向前去跑了,只是不住地跳躍,並抬著頭長嘶。楊麗芳心中真如燃燒著烈火,急得要哭要叫,但前面的費伯紳已然逃遠了,將要走進那有紅牆掩映的林中去了。
費伯紳這時是一點兒也不怕了,他在馬上回過頭來,向楊麗芳發出一陣嘻嘻的笑聲。不料笑聲未止,他忽然身子一傾斜競由馬上墜下.馬便往旁邊跳去了,老賊趴在地上,就再也不起。楊麗芳反倒嚇了一跳.她覺得很奇怪,怕是老賊又在施用什麼惡計。她不敢貿然向前,便跳下馬來,提槍走過去看。她邁步都很謹慎,唯恐老賊身有暗器,設有陷阱。但來到近前,就見費伯紳趴在地下,如同一隻死狼似的。他的腦後中了一支弩箭,已溢出血和腦漿,手腳都在抽搐著,還沒有斷氣。楊麗芳怒火騰起,身子近前,一槍向老賊的身上扎去!她緊緊地咬著牙,瞪著眼,及至看見費伯紳確已死了,胸頭的怒火才降下,但悲痛復起,她便哭叫道:
「爹,娘!女兒已替你們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