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5章
第四十一章「弒父」
混沌迷茫的思緒里,萬物皆飄搖如水中海草,四周的一切,都是含糊粘膩的灰白色,那些灰白的天地里,很多東西都在浮動,在他眼前連綿成黑色的光影,或圓或扁,辨不出原來形狀。
只有一件物事,始終鮮明的漂浮在他眼前,鮮紅的,細小的,拂之不去的圍著他轉悠,他伸手去觸摸,卻總是在最後一刻宛如燙手般縮回來,那物事發出細碎的呻吟,聽來宛如哭泣,卻不知道是誰的哭聲,也許,是自己在哭?
綿長永無盡頭的黑暗隧道啊……掙扎不出。
如困在海水之中,沉重無聲的行走,雙腿酸痛,忽聽得女聲低柔,如午夜撥琴悠揚一曲,卻不驚酣夢,直令人更欲沉入更深的睡眠,卻是輕甜的,歡悅的睡眠。
他茫然回首,忽覺渾身綁縛般的墜感一松,不由微微的笑了,白日里再不會有的笑意。
蕭包子低低的哇了一聲。
這叔叔,笑起來可真美……
蕭玦聽不見那聲低呼,他只聽見那動人女聲低低問他:「你在哪裡?」
我在哪裡?蕭玦自己亦覺困惑,想了想,答:「海里……」
「什麼樣的海……」
「沉重……鮮紅……粘膩……」
「你經常在海里嗎……」
「有時……」
「為什麼會在海里……」
「不知道……是因為罪孽嗎?……」
那聲音似乎頓了頓,然後依舊溫柔的繼續。
「什麼樣的罪孽呢……」
他停住,眼神在黑暗與光明之間變幻交錯。
那聲音並沒有催促,似在靜靜等待,似可以這般千年萬載的等下去。
他卻恍惚間有些心慌,害怕這一剎的沉默會成為亘古的沉默,他再也無法聽見這個無由令他心安,令他至粘膩深海無限深郁中拔身而出而得喘息的聲音。
就像那一日,有些往事,錯過了,再也無法挽回……
於是他低低的開口。
「……我看不見……它就在我不遠處……前面……飄著……我抓不著……」
「是什麼東西呢?」
「……不知道……」
他的瞳孔有微微的擴張,那裡面的神情,是驚恐。
不願面對的驚恐……
「你,有看見一個女子嗎?她睡在地下,還有一個嬰兒……她的眼睛……」
「啊!!!」
蕭玦忽然抱住頭,狂聲喊叫起來。
劇痛。
排山倒海的劇痛。
那些黑色光影忽如海嘯颶風,大片大片的飛卷翻騰,大塊大塊的拍打撞擊他的精神堤岸,一波一波永無止歇,天地被摧毀,被淹沒,被一寸寸覆蓋,而那些濁黑浪潮卷過時,發出轟然巨響,那巨響連綿不斷響在他腦中,無限昏眩,勝如凌遲。
他抱住頭,痛苦至顫慄的倒下身去。
秦長歌正沉浸在最後一句的希冀揭破秘密氛圍中,不防他就在耳側大喊出聲,一時難得的呆住了。
蕭包子突然極其敏捷的跳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嘿的一聲,一個嫩嫩的手刀,毫不猶豫砍在蕭玦頸后。
蕭玦應聲倒地。
秦長歌再次呆住。
怔怔的看看地上的蕭玦,再將目光怔怔的轉向兒子,再怔怔的轉向蕭玦。
呃……
蕭溶蕭公子。
你……劈倒了當今天子。
你這個四歲孩童,很有氣魄的,劈倒了以武力征伐天下,能征善戰的開國皇帝。
最關鍵的是。
你剛才,好像,劈倒的是你爹……
這叫不叫大不孝,忤逆,弒君弒父?
蕭溶才不管那許多,拍拍手,笑嘻嘻道:「容叔叔說了,對於瘋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立刻安靜。」
好,好,容嘯天。
你們真是奇葩。
不想再理兒子,秦長歌趕緊給蕭玦把脈,發現他脈象虛浮,所幸沒有大礙,會被四歲小子砍倒,一方面溶溶受容嘯天所授,力道雖弱但落掌位置精準,另一方面,蕭玦當時精神趨近崩潰,體力也降至最虛弱的臨界點,才會被兒子所趁,釀下這慘痛的千古奇糗。
但是現在不是研究溶溶創造何等奇迹的時機,現在面臨的問題是:皇帝陛下驚叫了,皇帝陛下被砍昏了,內宮侍衛正在趕來,而他們這對兇手,逃也來不及的極其有嫌疑的正呆在皇帝陛下身邊——
雜沓步聲。
夾雜著驚呼陛下之聲。
有人請罪后撞開蕭玦寢室,發現無人的驚惶之聲。
往廚房尋覓而來的人聲。
秦長歌無奈的嘆口氣。
沒辦法,只好犧牲兒子幼小的純潔心靈,和前世夫君的完美色相了。
微笑招手,喚兒子。
「溶溶,來。」
「幹嘛?」蕭公子正豎著耳朵聽動靜,不住的瞅屋頂,用短腿丈量屋子的距離,思襯自己爬上去以及自己帶著娘親爬上去的可能性各為多少。
壞娘的一句話讓他霍然回首。
「來幫我給這人脫衣服。」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吧。
秦長歌無辜的看著兒子,嘆息,「溶溶,活命重要啊,沒了腦袋,還怎麼吃桂花糖?」
那是哦……
蕭公子捋捋袖子,大義凜然的開始給他爹脫衣服。
一邊大汗淋漓的脫,一邊好誠懇的問:
「脫光不?脫光不?」
第四十二章旖旎
「啪!」
廚房門被撞開。
侍衛們呼喊著「陛下」,齊刷刷的沖了進來。
然後齊刷刷的止步。
廚房內間門前,扭扭捏捏的站著個小小人兒,包子般的臉頰粉嫩嫩,一朵紅雲很精準的浮在臉頰上,於是包子成了壽桃。
壽桃以指豎唇,神秘兮兮的對著侍衛們,「噓」了一聲。
侍衛首領詫然止步,正要詢問,壽桃已經羞答答道:「莫吵啊莫吵,陛下正在臨幸呢……」
侍衛首領腦袋一炸,心道不好,壽桃已經跳開一步,讓出內間倉庫一點縫隙。
場景旖旎啊……
米袋后,紅氈之上,門啟處的微光里,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正裸()身俯卧在女體之上,狀甚沉醉,白絲軟緞寢衣凌亂的拋在地上,遮住兩人上半身,隱約露出粉膩雪白的女子肌膚,在沉黯的灰黑背景里,仿若生出明月般的微光,活色生香的動人。
米袋遮住兩人的下半身,皇帝的頭遮住了那女子偏過一側的容顏,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的臉是不會錯的。
侍衛首領心念著那聲大叫,猶自疑惑那聲音不像愉悅狀態下發出的,還想看個究竟,壽桃已經跳了回來,遮擋住春光,而那廂,一聲含糊的「嗯?」聲響起,夾雜著重重的怒氣,隨即便隱約見陛下光裸的手臂一動,一隻杯子已經被惡狠狠的砸了出來。
砸在地面上,濺開無數碎片,聲響琅然。
侍衛首領立即如被火燒了般跳開,心中暗暗叫苦,早知道陛下居然會在這裡臨幸宮女,何必以為出了刺客這般大張旗鼓撞門而入?平白壞了陛下難得的興緻,真是吃苦出力不落好。
只是……聽說陛下數年沒有臨幸過宮女,今日怎會在這地兒破了例?轉念一想今日看見的那個宮女,風姿那是極好的,自己曾經遠遠見過的據說宮中容色最佳的柔妃娘娘,似乎也不及她,陛下畢竟年青,動心也是人情之常吧?
越想越覺得正是如此,又怨怪自己驚怒之下忘記思考,青殺不是時時都隱在陛下身邊的嘛,他都沒出現,陛下能有什麼不妥?怎麼聽到聲音就亂了方寸呢。
他是今天蕭琛來的時候帶來的侍衛,蕭琛見蕭玦受傷,怕安全有虞,特意帶了批最精銳的侍衛來換防,並先將重傷的青殺送走療傷,是以侍衛首領並不知道青殺受傷一事,這般陰錯陽差,倒給了秦長歌機會。
鞠躬如儀,連連請罪,侍衛首領帶著手下倒退著出去,出門時猶自不忘將門掩好。
聽得侍衛腳步聲離開,遠遠散在四周,秦長歌方哀怨的嘆息,道:「壓死我了……」
她費力的推開蕭玦,將衣袖放下——剛才她捲起衣袖,露出手臂那點膚光,遠遠看起來,似也身無寸縷,效果不錯。
那聲「嗯」,是她捏著鼻子裝的,她的手掩在米袋后,抓著蕭玦的手在聲音發出后立即砸出了那個早已塞在他掌心的杯子,兩個聲音幾乎同時發出是能混淆人的聽覺的,而砸出的杯子也令侍衛首領魂飛天外,哪裡還顧得上去辨別那聲「嗯」是不是陛下親口?
蕭溶猶自在一邊搓手,心花怒放的道:「皇帝哦,皇帝哦,我砸倒一個皇帝哦……」
秦長歌白一眼兒子,有點憂心這孩子的傻大膽怎樣才是個頭呢?
接下來嘛……
「溶溶,你出去找公主,就是今天你看見的站在皇帝身邊的姑姑,她住在……」秦長歌細細的教兒子。
蕭包子領命而去,眼中閃著騙人成功的得意之光。
「等等,」秦長歌叫住大搖大擺欲出門的兒子,「你就這樣跑出去?侍衛問你你怎麼說?」
蕭包子很無辜的眨眨眼睛,嘴一扁,作欲哭狀。
「陛下把我趕出來了……」
「為什麼趕你?」
再次眨眼,葡萄般烏溜溜大眼睛很純潔很無辜,「你說為什麼?」
好……很好……以反問應萬問,這小子孺子可教。
「陛下既然不喜歡你在那,那你剛才怎麼進去的?」
「我我我……我肚子餓,半夜爬進廚房找東西吃……陛下本來生氣的,看我可憐沒殺我,然後你們就來了……」掏出懷裡的點心渣做證,「你要不要吃?很好吃的,吃嘛……吃嘛……」
秦長歌瞟一眼兒子手裡那團髒兮兮,早已辨不出顏色和形狀的點心渣,確定哪怕溶溶什麼都不說,光憑這點心渣也能把人給嚇跑了。
好了,兒子騙人的本事無師自通,過關。
果然蕭包子暢通無阻的離開,一路去找了公主,公主由親信嬤嬤陪同,又攜了蕭玦的龍章宮首領太監於海一起,於廚房外恭請陛下回駕寢居,以免污濁萬金龍體,於海有年紀了,常常瞌睡,今晚不小心稍一盹著,陛下就不見了,正畏懼遭受罪責,急得團團轉,公主卻主動來找他,也未曾降罪,喜出望外之下,自然知道不該問的都不必問,不該管的都不必管,按照公主的囑咐,他敦請了之後便推開廚房門。
卻見黑暗中亭亭立起的女子,素衣輕絲,身姿娉婷,罩在那一層似有若無的遠遠燈光之中,猶如古畫中淡筆描繪的女子,清靈毓秀之處,風雨不能減損其意,她只是輕輕看過來,於海便覺得呼吸一窒。
那女子招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向前,渾忘記對方不過一普通宮女,他卻是六品的副統管太監,顛顛的過去,那女子輕輕道:「陛下累了,睡著了……勞煩公公負他回去罷。」說著雙靨飛霞,眼波流動,不勝嬌羞,他又是一呆。
習慣性的問:「不知姑娘姓名?按例要記檔……」
那女子似有黯然之色,神色暗雅如蘭,低低道:「陛下說了,不記檔……」
他哦了一聲,不自禁的幾分惋惜,又瞟過去,那女子卻輕輕側過臉,一線微光之下,輪廓幽幽,姿態婉孌,卻令人心中微濕,惆悵得象是剛墜了一地杏花雨,亂紅荼靡。
他竟不敢再問,微微有些暈眩著去將看似熟睡的陛下負在身上,背回寢居。
就著燈光看陛下容顏,意外的發現陛下雙眉緊縮,有痛苦之色,哪有安睡之狀?
想起長公主神情,想起那個神秘的宮女,他心中一凜,趕緊探手去把了把皇帝腕脈,一按之下,反倒鬆了眉頭。
他粗通醫術,掌下脈動雖略有浮緊,有些微風寒入邪徵兆,但並無大礙。
他皺眉,看著皇帝的單薄寢衣,陛下如何會這般模樣跑到廚下倉庫,去和一個宮女交歡?突又想起,以前聽龍章宮侍夜小太監說,有時夜裡會睡得特別死,難道……
他顫了一顫,趕緊悄悄的熄燈,躡手躡腳的退出去。
歷代皇宮,都是殺人如草不聞聲的魔窟,自己這等微賤之人,要想存活的最重要一點,就是不管遇上什麼奇怪事體,都得時時做個瞎子聾子。
他一向,做得很好。
第四十三章夜遊
蕭玦醒來時,覺得後頸酸痛,頭重鼻塞,雙眼粘澀幾乎不欲睜開。
身體很重,意識卻很輕,有種在水中漂浮墜落的感受,蕭玦皺眉--自己又做了那個怪夢了?
那個夢,三年前開始,不定時造訪,每當他心緒浮動,體力稍弱,或有事端牽引思緒,便會不請自來,每次做夢后,他都會腰酸背痛,有時次日晨會發現自己衣衫下擺有有污跡,他疑心自己患了「離魂」症,夜間點了侍夜太監穴道自己出去遊盪,怕此事為人所知會對他不利,蕭玦只命太醫院開了些安神養氣的藥丸吃著,秘而不宣,同時對龍章宮的夜禁更是下了死令,入夜任何人不能來打擾他,任何人不得在宮內行走,否則,殺無赦。
已經很久沒做過那個夢了,沒有做過那個血紅海水中行走,滿目細小鮮紅物體亂飛的怪夢,他以為自己好了,沒想到於這宮外御山,上林之苑,居然再次噩夢重來。
蕭玦閉著眼睛思索,隱隱覺得昨夜的夢好像和以往有些不同,夢裡似乎聲音雜亂,又似乎有女聲和童聲飄過,然而無論怎麼回想,他都無法自那些錯亂紛繁的影像里捕捉出清晰的人或物,只好頹然放棄。
鼻端嗅到隱約的藥味氣息,蕭玦睜開眼,隔著整幅的錯金雕花長窗,一眼看見廊下素衣女子,正微微低了頭,仔細觀察葯熬成與否,上林庵一院梧桐紅楓將秋色深鎖,而她就是色彩都麗斑斕而又沉厚蕭瑟背景里最婉轉的一抹亮色,如水似鏡,清,而涼。
蕭玦微微的皺起了眉。
每次看見她,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似乎有微微的欣喜,然而欣喜里又生出淡淡的煩躁,卻又不知道自己在煩躁什麼,可當她離開視線了,他又有些許的失落,失落里偏又生出慶幸,這般交織糾纏的古怪情緒,令他每一次都幾乎都以自控,不知道自己是要一把拉住她好生溫存才愉快呢,還是喝命人將她拖出去亂棍打死才合心。
不過秦長歌是不會給他亂棍打死的機會的,她早已感覺到蕭玦醒來,正注視著她,便不動聲色的彎腰去看葯的火候,直起腰來的時候,她已經有意無意將窗戶輕輕一碰,關上了。
視線被阻,蕭玦眼前一黯,突覺得心中一空,這種感覺令他不適,正要發怒,又覺得沒有由頭髮怒,而此時,於海已帶著太醫匆匆進來。
於是可憐的太醫很無辜的被遷怒,被皇帝怒喝:「滾!我好得很!」,連滾帶爬的趕了出去。
於海小心的關上門,看見廊下的秦長歌,想了想道:「姑娘,按照規矩,既然不記檔,得賜葯給你,你且在這裡等著,回宮后我會派人送葯來。」
秦長歌應了,於海看了看她,又道:「要不我向皇上再請旨……」
於海還是和以前一樣,忠厚謹慎啊,秦長歌笑了笑,道:「陛下已有明旨給我,公公就不要再去惹他不快了,哪家女兒不望入侍君王之側?只是沒這個福分罷了。」
於海想了想也是,只有矯稱自己蒙恩的,哪有撒謊不肯記檔的,陛下心緒不好,還是不要再問這事,免得觸他霉頭。
正要走開,看見爐子上的葯已經滾了,隨口道:「你去服侍陛下喝葯,陛下不愛苦味,得用淮南進貢的秘制九釀金絲甜梅,先前趙王殿下帶來了,就放在桌上,那個鏤空小金花琉璃盒子里就是。」說著匆匆去了。
秦長歌無奈的送葯進房,蕭玦正皺眉望著窗外的梧桐發獃,一轉眼見進來的是她,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秦長歌放下藥碗,去尋甜梅,一眼看見金托盤裡放著從蕭玦身上解下來的各類物件,卧龍袋,綴明珠的錦絛,金紐玉扣,那個精巧的小琉璃盒子也在其中,秦長歌伸手去取,冷不防聽見蕭玦低喝:「別動!」
秦長歌一怔,手指微動間已看見壓在卧龍袋下,一個微舊的小小香囊露出一半,她手指虛虛停在香囊上方,尚未來得及抽開,蕭玦已經再次怒聲道:「我叫你別碰!」
秦長歌偏轉臉,微微的笑了下。
不用碰,我也知道這是什麼。
方勝形狀,金累絲點翠鑲嵌,墨綠底上非花非鳥,繡的是天下山川輿圖,下方以晶曜名石穿孔結著墨綠綵線絲絛,內裝白芷、菖蒲、藿香、佩蘭、薄荷、香櫞、辛夷、蘇合香、冰片等三十多種香料,玲瓏可愛--都是她自己,一針一線綉成。
那一年雲州豪雪,遍地雪厚如絨毯,一色瑩白無邊無垠,雪地上梅花開得喧盛,點點瓣瓣風姿神秀,白梅樹下少女一身紅色狐皮大氅,清麗明媚恍如天女,而那少年眉目俊朗鮮明有如畫成,注目她的目光深情無限,突伸手接了一瓣落梅點在她額心,一笑粲然。
雪膚紅梅,嬌艷無倫,而她輕輕笑著,遞過百忙中綉成的錦囊。
他眼中綻出驚喜,她的笑意芬芳如梅。
……
秦長歌這一刻的神情很遙遠,突然想起前世里讀史,曾讀到唐明皇在馬嵬坡兵變之後,意欲遷葬當時匆匆埋下的楊貴妃,尋出貴妃屍骸時,發現只余白骨,唯胸前香囊暗香依舊,后詩人張祜有詩詠嘆:
蹙金妃子小花囊,銷耗胸前結舊香。
誰為君王重解得,一生遺恨繫心腸。
一生,遺恨,繫心腸。
隔世重來,舊物再睹,看著蕭玦如此緊張這錦囊,秦長歌久埋的怨意,竟如潮水決堤般,微微泄了一線。
你既如此懷念,為何,睿懿連陵寢也無?
你既如此深愛,為何會相信,睿懿會因為那些齟齬和分歧便放棄你?
笑意微冷,秦長歌去取那個琉璃盒子,手指有意無意一拂,錦囊落地。
白影一閃,仿若一陣風卷過,速度太快撞得秦長歌一個趔狙,身子向後一仰,撞到桌角,仰靠在桌上,腳下不穩頓時帶倒凳子。
便聽得哐當一聲,只穿著裡衣急竄過來的蕭玦正巧被凳子絆倒,一時控制不住,砰一聲栽到秦長歌胸前。
……
一個衣衫不整,重重埋臉於軟玉溫香。
一個后腰撞得生痛無法移動,只好被某人埋在了自己的軟玉溫香。
蕭玦撞痛了胸前傷口,正在發暈,只覺得自己臉部所觸,似乎溫軟香馥,且有熟悉的清遠幽沁氣息,隱隱傳來,竟令他一時昏眩,不忍離開。
這香味,如此相似……
而秦長歌揉著后腰,本想等蕭玦自己抬頭,不想他竟然十分陶醉的模樣久久不起,不禁有幾分又好氣又好笑的感覺----這傢伙,當真沒和女人嘿咻嘿咻太久了么?這麼狼性?
不客氣的伸手,抵在蕭玦額頭,緩緩道:「陛下,這不是您的枕頭。」
……蕭玦愕然睜開眼,看見她的眼睛,再目光下移,呆了呆,霍然跳起。
立即轉頭,去揀地上的錦囊,耳朵卻似有微微發紅。
他那一低首,未看見秦長歌微帶惆悵的眼神。
揀起錦囊,細心拂去塵埃,蕭玦背對秦長歌,揮揮手,道:「出去吧,不要你侍候。」
身後女子未曾言語,稍傾,聽見門扉輕掩的聲音,蕭玦回首,身後空落落的無人,一抹纖秀的身影投射在窗紙上,迤邐如浮雲般的去了。
蕭玦慢慢的握緊了手中的錦囊。
久遠的記憶奔涌而來,而熟悉的馨香積澱未散,蕭玦輕輕嗅了嗅指尖,神情難明,這一刻,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也如浮雲般投射于波心,微微漾起流蕩的波瀾,不住縈迴——
午時,皇帝起駕,臨行前蕭玦目光在人群中一掃,並沒看見想看見的人,只好皺著眉頭對文昌公主道:「過些日子是太后聖壽,姐姐莫要忘記,清修的日子雖好,也別忘記紅塵里走一走。」
文昌微微一笑,道:「記著呢,定會前去拜壽的,飛橋即將建好,日後有暇,我會去看陛下,也免得陛下萬金之體來回奔波,雖說這上林是御苑,尋常人來不得,終究不夠安全,陛下看昨日這事,還不知怎麼交代。」
「無須交代,」蕭玦傲然道:「你莫擔心,自有朕一肩擔之。」
注目弟弟半晌,文昌喟然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陛下……」她親手替蕭玦系好冠纓,退開一步。
蕭玦再次回望一眼,目光沉黯,隨即再不猶豫,轉身離去。
他背影挺直而修長,在晨暉中拉出長長的剪影,落在後院的母子眼中。
趴在窗台上啃著核桃酥的母子,看著遠去的皇帝大人的背影,良久,俱都幽幽一嘆。
一個說:「看,這人身有舊傷,一夜沒睡,又被打昏,居然一大早就爬起來,還這麼精神奕奕,溶溶,你也是男人,你為什麼這麼膽小這麼懶?」
一個說,「我膽小?我膽小那昨晚他是被誰打昏的?我懶?我懶那今天是誰先起床的?」
……
半晌,一個說,「皇帝真不是人乾的活……」
一個說:「干皇帝的也多半不是人……」
……
蕭玦遠去的身影,同時落在山頂上一坐一立的人眼中。
山頂陽光稀薄,碎如掌心落花,四周靜默無聲,唯風聲呼嘯,良久,風聲里傳來淡淡一句低問。
「你……看出來了嗎?」
沉默。
風聲愈卷愈烈,似欲將人語聲橫切,碎裂,拋散。
很久很久以後,才有一絲語聲,被風聲捲起。
「……沒有。」
第四十四章屍油
上林山的秋色是很美的,楓紅間疏黃,點染寒山蒼翠,時有白鳥雙飛,掠碧波而來,姿態飄揚如蘆花,而雙翅掠過的天空高遠曠朗,深藍如緞,雲色輕盈,如雪似煙。
秦長歌抱著兒子,坐在後院涼亭里一起觀景,看了半晌之後,蕭公子忽道:「難怪說雲煙雲煙,這雲和煙真象。」
秦長歌默然,半晌道:「溶溶,我發現人家說眼睛大未必有神是正確的。」
「為什麼?」蕭公子立即轉過他的大眼睛,努力展示他「美目盼兮」的風姿。
「因為那根本不是雲,就是煙。」
「啊……真的嗎?除了顏色黑點,我看也差不多啊……」
嘆口氣,秦長歌懶得和蕭小白說話,拉起兒子,「走,去看看。」——
上林是皇家御苑,等閑人來不得,皇帝剛走,誰跑來生火?秦長歌心裡思想著,走近那煙火時,看見那一角衣色,笑得越發溫柔了。
騰騰煙霧中,某奇異殘忍的一幕正在上演。
一群衣不蔽體瘦骨支離的乞丐正扑打糾纏混戰在一起,尖聲慘叫,撕頭髮掏下襠,摳眼睛抓耳朵,肉屑橫飛中血淋淋的糾纏在一起,偶有落敗的乞丐忍受不了慘呼著逃出來,立即幾個軍士抓住,三五下用破布條塞住嘴,用草繩牽在一起,栓在樹下,而正中早已挖起石坑,架起火堆,火光熊熊畢剝作響中,士兵們惡狠狠輪流將逃出的乞丐往那火堆上推。
乞丐們無聲的掙扎,驚恐的眼神宛如落葉在風中飄搖,落到何處何處便驚起宿鳥,撲啦啦的遮蔽那一方晴空,那目光里一層層血色惶然,仿若滴落在地,便是一灘淋漓的鮮血。
秦長歌的目光,向那群不顧一切殘忍血腥相鬥的乞丐一掠,目光突然一頓。
人群正中,一個形銷骨立的年輕瘦弱乞丐,滿面泥濘青腫,稀臟變形得看不清顏容,好似雙腿也不良於行,倚在一處山石上,利用山石護住了自己的后心,那群互相撲殺的乞丐也沒有放過他,不住往他身上招呼,然而這年輕乞丐雖出手無力,守多攻少,卻目光奇准,每攻定為對方必救之處,是以和眾多四肢健全的乞丐相比,他雖然也難免傷痕處處,卻比那血肉橫飛的慘狀好上許多,但不知為何,他明明有很多次可以下殺手或取勝的機會,都自己放棄了。
秦長歌輕輕咦了一聲,正要走上看清楚,卻聽人群之後,火坑之外,有鼓聲緩急柔亮響起,聲聲奇韻,節奏琅然,秦長歌一聽便知這是羯鼓,卻非鄰近幾國的產物,而是草原大漠之外,高昌之國傳來,鼓的兩面蒙羊皮,中段腰細,號稱八音領袖,前元元孝帝雅擅音律,尤長於擊鼓,曾於明光殿前,見秋空迥徹,纖塵不起,遂作《秋風高》之曲,每奏之,則遠風徐來,庭葉紛墜,其韻妙絕,名重一時,后前元亡國,會這羯鼓的人日漸稀少,不過對於號稱西梁音律大家,諸般樂器無所不精的某人來說,實在不是問題。
其時秋陽高照,碧空如洗,木葉紛飛而紅衣爛漫,那男子輕執鼓槌,衣袖翻飛間露出雪白的手腕,黑髮飄散,盪出優魅的弧度,他微微仰首,陽光映照下,揚起的下頜精緻明潔,明媚雙眼微闔,似為那激昂音律深深迷醉,而他擊出鼓聲明冽琅然,激越時如萬軍齊進,悠緩處似靜水深流,如靜夜中聞得圓荷瀉露其音鏗然,著實是一副很美很意境的場景--如果沒有那群可憐乞丐和那煙熏火燎的石坑的話。
為什麼這個人每次出現,都要這般詭異呢?
凝目向灰衣紅甲的人群中一張望,秦長歌將兒子往身後推了推,問:「溶溶,你害怕看見死人么?」
「怎麼個死法?」蕭公子眨眨眼睛,「祁繁叔叔家裡開善堂,有時候有些乞丐死了,叔叔會派人去收屍,有次也帶我去看了,那是個餓死的,很瘦,骨頭可以直接拿來做棒槌,叔叔叫我記著,說百姓流離,餓死於道是為人君者之過……奇怪,別人的過錯,為什麼要我來記著?」
棒槌……秦長歌默默了半晌,放棄此刻對兒子實施再教育的想法,嘆氣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個死法,我只是知道某個人很喜歡殺人,經常搞出古怪的名目來殺,我怕你會被嚇著。」
「某個人?」蕭公子張望了一下,手指一指,道:「你不會說的是那個娘娘腔吧?」
秦長歌順著他手指看去,「娘娘腔」正微笑著向她看來,雙目流彩如煙波蕩漾,每一道漣漪都風情無限。
「幾天不見,你孩子都這麼大了?恭喜恭喜。」
秦長歌微笑,「幾天不見,您看起來又年輕了許多,上次八十四這次四十八,恭喜恭喜。」
玉自熙撫撫臉龐,哀怨道:「啊,我有這麼老嗎?難道我如此費盡心思保養容顏,依舊沒有用嗎?」
「保養容顏?」秦長歌目光掠過那石坑,「不會是用這個吧?」
「對啊,」玉自熙喜滋滋站起來,丟掉羯鼓,道:「有個方士告訴我,用屍油敷臉,可青春常駐。」
「屍油?」
第四十五章競殺
「屍油?」
玉自熙笑容尤物,姿態宛如在談論德州府的名花牡丹,娟娟靜好,「將屍體架到石坑上焚燒,燒至半焦爛,用水澆滅火,將屍體扔到坑內水中,屍體內的油慢慢滲出,溶入水中,那油養顏是極好的。」
「嘔……」蕭包子做嘔吐狀,大怒:「還我早上的翡翠包!」
「人肉包吧,如何?」玉自熙微笑,「風味很獨特的。」
秦長歌微笑,玉自熙還是這樣啊,要多美有多美,說話要多噁心有多噁心,可是你真要他抹屍油,吃人肉,他一定立即把你殺了。
「閣下就在這裡練屍油?」秦長歌環顧四周,「在我西梁皇室御苑別業,佛門清凈地上林庵腳下,以活人搏殺煉油?」
「怎麼?」玉自熙嫵媚的笑,「這裡風水很好啊,練出的油一定是絕品。」
「閣下一定在西梁官高爵顯,」秦長歌微笑,「只是我記得西梁律法,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誰說我犯法了?」玉自熙眼角斜斜逸飛,膚色水光脂艷,紅衣一拂,一張紙箋平平飛出,緩慢的逆風飛行,有如無形之人在紙下托舉,將將停在秦長歌眼下三分處,供她觀看。
包子見狀不滿,努力踮起短腿,又伸手去夠,玉自熙眼波流轉的看著他,衣袖一拂,不遠處一方青石無聲移近來,包子爬上去,正好。
眉開眼笑的道:「你不錯,我現在看你不娘娘腔了。」
玉自熙莞爾,「多謝多謝。」
秦長歌盯著那紙箋。
「生死書」。
生死書是元朝留下來的規矩,前元一朝,起於草莽,早先是青瑪山下西蒼高原的游牧民族哈桑族,逐水草而居,沐天風而長,民風彪悍,驍勇善戰,於先齊王朝式微之時,起兵橫貫高原,帶著高原牛羊膻味的雪亮彎刀,划裂暖風熏醉的長空,眨眼間便劈裂了歌舞昇平早已不識兵馬為何物的久安王朝,佔據內川花花江山後,哈桑族人剝去厚重油膩的羊皮袍,換上輕薄柔軟的絲緞,撤去案上滴著血水的肥羊肉,換上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南人美食,休掉豐乳肥臀被草原四季長風吹得臉龐黑紅,行止粗俗的妻子,納進嬌弱如柳顏如春花雅擅曲藝的亡國官宦的千金小姐,嚴禁治下百姓稱其哈桑族,自稱是出身於青瑪神山下的天之神族,應約天命,拯救眾生。
而生死書便是哈桑的久遠風俗,是身為奴隸或地位低下人等者求進於高門的階梯,哈桑約書上記載:「卑賤的奴隸之子,如果你們擁有無倫的勇力,欲成為老爺們麾下的勇士,終身甩脫奴隸的枷鎖,那麼來簽訂下生死書,生死不計,勝者榮光。」
生死書,便是欲圖擺脫自身卑賤地位的人,不計生死進行的賭命搏殺,只要在書上簽字,便代表死活與他人無干,元王朝建立后,因為此舉的血腥殘忍,漸漸少有此書出現,西梁王朝新建,在對前朝體制的動改當中,秦長歌曾經發現過這東西,本想下令廢止,後來聽聞國內幾乎已無此類事端,便也罷了,不想如今這個妖美的玉自熙,竟鑽了律法的空子,揀起前朝舊規矩,玩起殺人遊戲來了。
玉自熙猶自不罷休,笑吟吟招手喚過一個灰衣甲士,道:「金梧,說說你是如何到我身邊的?」
金梧立即上前一步,指了指那群混戰的乞丐,大聲道:「卑下原先就和他們一樣,泥坑裡尋食,萬人欺千人唾的一個乞兒!卑下現在是六品武略騎尉,掌王府武器弓兵事!若非王爺給了卑下機會,卑下怎會有今天?卑下謝王爺恩德!」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說話不要這麼大聲,」玉自熙盈盈淺笑,「有理不在聲高,殺人最宜無形,你什麼都好,就這點悟性不夠。」
「是!」金梧一個躬身甲胄亂響,「卑下一定好好學著如何殺人無形!」
秦長歌面上笑容滿滿,心裡早已懶得和這對變態主僕搭話,自顧自行至那群猶自撲殺不已的乞丐身邊,看了半晌,忽道:「生死書雖然殘忍,但向來公正,王爺,你的生死書,卻有些不公呢。」
玉自熙眼光一掠,看著那個殘疾青年,媚然笑道:「唯血火泥濘中掙扎出來的最為悍勇的生命,方有資格成為我麾下勇士,我選人,不論出身門第,不論心地行事,只論成敗,越是於劣境困苦中脫出的勝者,在我麾下出頭的機會越大,甚至一開始授職也是因此判定,你覺得對他不公,我卻覺得我對他十足公平,換了別人,誰會給一個殘廢機會?」
「我的規矩,能殺人的人,才配做我的屬下,」玉自熙笑得婉孌,「他們當中,無論誰,只要能保護自己不被殺,並能殺掉一個人,就算輸了,我也會照顧。」
「他們,原本都是在一起的朋友吧?」秦長歌注目半晌,微微一笑,「只有殺掉朋友,才有活命的機會,才有進身之階?」
「生死榮辱之前,沒有朋友。」玉自熙微笑,「為了所謂交情放棄這個機會的傻瓜,我不要。」
兩人對談之間,場中情勢忽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