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渡盡劫波

第二十章 渡盡劫波

現代化的CBD「新夢想」大樓,王陽面無表情地抱著紙箱,走出辦公室,經過無人的走廊。在「新夢想」十多年,其實搬起來也就是一個紙箱那麼多,雖然有些沉,卻也沒想象中那麼無法負擔。人的耐受力果然是隨著時間環境變化而變化的。

成東青坐在豪華的辦公室內,望著窗外的鋼筋森林,神情陰鬱。一連兩天,他失去了最親最近的兩位至交好友,失去了賴以前進的左膀右臂。

究竟,是哪裡做錯了?

王陽不能說沒有一點傷感,弄到現在,徹底散夥,是當初從來也不曾想過的,也是這輩子都不敢想象的,即使這已經成了事實,也依舊難以接受。丟在後座的那一紙箱物品一直在發動機的震動下發出極輕微的簌簌聲,彷彿也在難受不安。

車剛剛拐出大樓,就遇見了孟曉駿,同樣坐在駕駛室里,和王陽對視一眼,卻沒有任何招呼,擦車而過,呼嘯而去。

成東青站在窗前,看著遠處的樓房,看著街道上的人流、汽車,神智早已經飄到了天外,放在桌上的手機不停在震動,卻彷彿根本沒聽見,無動於衷。

這一刻的成東青,只覺得自己已經被挖空了五臟六腑,這佇立在高處的一切,是如此寒冷。沒有了孟曉駿的「新夢想」,是如此沒有生氣;沒有了王陽的「新夢想」,是如此寂寥。

王陽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裡打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只是往前不停的走,似乎要把一切的不愉快和痛苦都遠遠地拋在身後。車窗開著,讓風呼嘯著撲過來,彷彿只要如此,就可以吹散心頭的霧霾。

孟曉駿還是去了瀋陽,諸葛丞相的誘惑從來就遍布三國,如此能力卓絕又有品格的人,從來都是帝王們的追捧對象,讓另外一個妄圖裂土割據的後起雄主相中,委以心腹重任,孟曉駿最後還是「被」做出了這個選擇。

還是一樣拽著拉杆箱,還是獨自走進機場,可這一次,孟曉駿不再是代表新夢想,不再有一個人等待他回來,問他:飯吃了嗎?我給你下面。

可孟曉駿連頭也沒回。

孟曉駿一個人坐在飛機上,直到安靜下來,才覺得沒事可做的時間裡,特別地難熬,口有些渴,想喝水,卻再也沒人會主動端來一杯茶,憨厚地笑笑,說:這是新買的明前龍井,味道不錯。也不會再有人磨出一杯咖啡,得意地炫耀:正宗藍山,想喝讓土鱉給你磨去,爺爺我沒空啊。

耳邊彷彿迴響起王陽那肆意招搖的哈哈大笑聲,孟曉駿一陣煩躁,乾脆自己走到服務艙找水喝,剛回到座位,卻發現空姐開始供應飲料了。

孟曉駿有些落寞,百無聊賴地坐在位置上,旁邊的乘客正在看著當天的報紙,熟悉的模樣一晃而過,被折進了報紙的內側,孟曉駿想都沒想,趕緊向空姐要了一份。

頭版果然刊登著巨幅成東青照片,半身、濃眉、大眼,略顯憨實,自信坦然,忠厚無比,標題是碩大的黑色字體,誇張地強調著:「留學教父成東青」。

到了今天,大家都已經習慣稱他為留學教父了。孟曉駿改變了成東青,而成東青改變了世界。

成冬青依舊過著他的「留學教父」的生涯,孤獨地形影相弔,不再有王陽插科打諢的活躍氣氛,不再有孟曉駿看著冰冷、實際貼心貼肺的溫柔,不會再有人陪著一起吃飯,不會再有人約著一起打乒乓球。成東青獨自一人去了孟曉駿和王陽偏愛的那家酒店,坐在孟曉駿最喜歡的露天餐廳喝悶酒,感覺真的很寂寞。

離開時,成東青走出電梯,看見了多少年前的心中女神,一瞬間彷彿有了穿越的感覺。

蘇梅帶著一個漂亮的混血兒,正在輕聲說著什麼,彎著腰,偶爾傾聽那個才五六歲的孩子嘟囔。

「嗨。」蘇梅在目光相接時認出了他:「成東青,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成東青曾經無數次設想與蘇梅的重逢,想著蘇梅會對他說,說些為他今天的成就感到驕傲之類的話,然後還會努力讓成東青看不出她在後悔的表情。

成東青和蘇梅面對面坐著,蘇梅一直在照顧兒子吃東西。孩子純真無邪的目光投向成東青,夾雜著好奇。

成東青凝視著蘇梅的臉,歷經歲月磨洗,已是青春不再。

蘇梅微微地笑著,優雅體面地說:「我為你今天的成就感到驕傲。」

恍然如夢,成東青禮貌地一笑,卻沒了當初設想時的激動和亢奮,好像什麼地方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蘇梅沒再說什麼,剛才的那句,彷彿只是客套,目光很快就再次回到了兒子身上,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

成東青看著她,忽然就明白了。一個母親只會為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而他不過是客套里的「驕傲」。

之前的那些,憋著勁,想要如何,又要如何,其實都是一場無謂的自我催眠,成東青忽然很想念孟曉駿和王陽。

蘇梅帶著她的驕傲走了,再次留下成東青一個人,孤獨地坐著,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愣怔,無言。

成東青已經數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獨自枯坐了。天早就暗下來,變成漆黑,窗外卻並不黑暗,一幢幢的高樓亮著喧囂的燈火,照耀得如同白晝,驅散了一點點的寒冷和孤獨,可成東青依舊寂寥。

手機叮叮咚咚地響起,這鈴聲,還是王陽下載安裝在成東青手機上的,相當的熱鬧有趣。成東青飛快地接起電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這種期待,到底是在期待什麼。

對方的話可能不太如成東青的意,成東青的臉色沉了下來,最後陷入了嚴陣以待的敵對模式,一場保衛領土的戰爭,已經打響。

成東青立刻打開電腦,按著電話上的提示鍵入網頁搜索,點開,電腦屏幕上立即出現了一幅網頁,是《華盛頓郵報》,標題巨大而醒目,「ChinaTestTempest(中國考試的強風暴)」,不算明顯,也沒有特別明確的指向性,可副標題卻泄露了文章的天機:「成東青是小偷,ETS起訴中國新夢想」。

ETS,新夢想曾經部分課件內容中有使用過,還是幾年前,那一次孟曉駿去處理的,可回來的時候因為上市的爭執,成東青徹底忘了關注這件事。這些年下來,回想一下,成東青竟然發現自己除了針對孟曉駿的上市在做各種阻撓和研究外,竟然沒做過一件真正關於新夢想生存和發展的決策……

以往,這種事,都是孟曉駿這個能幹無比的丞相大人,第一時間就處理了,根本用不著驚動到他,也不會在對方忽然出招之後有這樣的焦灼和茫然。

成東青盯著電腦,臉色鐵青難看,一把抓起電話,想撥打,卻又燙手似的立刻掛掉。

該給誰打?誰都已經不是新夢想的人了。現在,如今,那兩人都已經離開多日,緣由自己的傷害和實質上的驅逐。

又怎麼有這樣的臉皮去要求他們回來,回來幫忙處理這樣的爛攤子?孟曉駿當初的處理,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如今再次被掀出來,想必是對方有了新的訴求,該如何以對?

直到真的失去了,成東青才意識到,孟曉駿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重要,還要不可或缺,懊悔、痛苦、無助,點點滴滴漫上心頭。

我給你我想給你的,你要你想要的,可惜我想給你的,和你要的,真的差別太大,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原來孟曉駿給予的一直是成東青要的蜜糖,而成東青給予的,竟是孟曉駿的砒霜。

世上哪裡有後悔葯可以吃?成東青陷入痛苦。

門被推開,王陽走了進來,成東青抬起頭,頓時一臉驚愕,不知道該狂喜,還是哭泣。

「我已經訂了去美國的機票。」王陽說。

成東青已經感動得無法言表,甚至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是上去來一個兄弟之間的擁抱,還是感激涕零地說幾句,成東青都做不出來,只是僵在那裡,眼眶裡熱熱的,流著的全是血液。

王陽順手將半掩的門整個推開,向旁邊讓開半步,孟曉駿拎著行李,站在門外走廊,看著辦公桌前的成東青,一臉的風塵僕僕。

孟曉駿剛剛下飛機,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從這裡離開時,孟曉駿確實想過再也不回來,也想過再也不見成東青。可是消息傳來時,兩腿彷彿有自己的主張,就這樣,拖著行李,帶著軀殼,和王陽一起,在第一時間,趕回了這裡。

兩人隔著一個門框,默默地對視著,孟曉駿依舊是那張冷淡到克制的臉,看不出什麼表情變化,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因為什麼才願意回來。可成東青明白,孟曉駿絕不像他一貫表現得那樣冷淡、那樣無情,孟曉駿能來這裡,已是對他最大的支持。

「我們一起去。」孟曉駿簡單地說明,沒有和成東青打招呼,也沒有說原諒成東青,更沒有說回「新夢想」。

只是一起去美國,只是一起幫「新夢想」渡過這個難關,只是幫成東青應對這個難纏的對手。

一時間,三人都沉默了,靜靜地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簡單,卻又暗藏著複雜的情緒,彷彿都在竭力維持著,不讓那面具似的情緒崩潰,露出深藏著的最脆弱柔軟的東西。

窗外一片燈火通明。

成東青再次出現在公眾視野里,當然引起了媒體的狂追。新夢想,國內最大的民辦教育產業集團,受眾人矚目的「留學教父」,竟然被美國公司起訴,控以剽竊抄襲,訴以高額賠償。這一戰,事關榮耀和成敗,何況新夢想三駕馬車的各自單飛,影影綽綽地已經開始在坊間流傳,一時間這個猛烈而來的官司,更有了勢若破竹的衝擊力。

成東青剛下車,就被記者們蜂擁包圍,孟曉駿和王陽也走過來,站在成東青身邊,依舊和這些年來一樣,共同面對著記者,沒有任何罅隙,看不到任何分裂過的痕迹。

王陽油嘴滑舌,孟曉駿滴水不漏,和新夢想打交道久了,媒體人自然也知道該把突破口放在哪裡。一番追問之後,記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向成東青開炮,希望套點猛料,問:「成東青先生,從新夢想出走的老師牛詠嘯說,你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沒有原則的人之一,你贊同他的看法嗎?」

成東青一本正經,很認真地回答:「他應該去掉之一。」

孟曉駿依舊錶情冷峻著,似乎絲毫不為成東青的誠懇認識感動;王陽大笑著,似乎在掩飾著什麼;記者們失望而歸,成東青也是說笑話的高手,想套話,確實越來越難了。

二十年前,成東青還沒學會當眾講笑話,孟曉駿也不像現在這麼嚴肅,只有他,一直沒有改變。

坐在前往美國的飛機上,王陽一臉輕鬆,不斷地吃著零食,其實他對自己的定位蠻準確的,不就是來協調兩位至今還彆扭著的兄弟嘛,平時當個發點聲音的布景,打架時當個厚實有效的肉盾,隔開兩隻鬥牛就好。

零食,很好吃!王陽絲毫沒有成東青的那種壓力。

成東青其實一直想跟孟曉駿說說話,無論是卑賤點直接軟磨硬泡服軟求饒,還是撒潑打滾無理取鬧,只要對孟曉駿有效,一切辦法都是好辦法,成東青都不排除採納的可能性。

可孟曉駿一直迴避著成東青,即便成東青擺出一副認真的樣子,想和他商量一下,孟曉駿也絲毫不給機會,臉一撇,裝作沒看見,要是敢張嘴,他就能拔腿走開,活像見了瘟疫。

是要在什麼時候告訴他,自己決定這次的事情擺平之後正式考慮「新夢想」上市的事?又要怎麼告訴孟曉駿,自己真的對之前的那些傷害感到了後悔和難過?又是該如何去求得他的回頭,讓他不要再撇下「新夢想」,去追逐自己的夢想?成東青覺得這是個有史以來最大的命題。

孟曉駿壓根沒搭理成東青焦躁的蠢動,擔憂官司也好,希望和好也罷,此刻孟曉駿都沒有心思去想。作為新夢想十年來實際上的掌舵人,孟曉駿很自然地把這場官司歸結到了自己應該背負的責任里。成東青該去,那是因為他是法人;王陽該去,那是因為自己目前還不願意和成東青直接接觸,需要有個人作為緩和的中間;而孟曉駿自己該去,那當然是因為這是他的分內事。孟曉駿很自然地攬過一切,分秒必爭地分析資料,試圖尋找突破口。

長途的飛行相當無趣,憋屈的座位,巨大的轟鳴,嗡嗡得人耳膜發疼,喝了太多水,孟曉駿合上厚厚的文件,成東青已經識趣地離開了座位,大約是知道孟曉駿目前不大想搭理他的心思。

難得這麼有眼色,孟曉駿這樣想著,走到廁所外邊。成東青正站在廁所門外努力地背版權法,一看到孟曉駿,臉上浮現出一絲驚喜,卻又立刻因為孟曉駿冰冷的臉,迅速明白過來,看了一眼廁所,正要說什麼,孟曉駿已經回頭走了。

成東青尷尬極了。這次就算再自作多情,成東青也沒辦法以為,孟曉駿這是特地過來叫自己回座位的。孟曉駿那是寧願不上廁所,也不願意和自己多說哪怕一句話。成東青無奈極了。

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

二十年前,拒絕為成東青的簽證蓋上PASS大戳的簽證官絕沒想到,有一天,成東青還是光明正大地飛向了美國,用另外一種身份,另外一種目的。

成東青也沒想到,二十年前的夢想,在歷經了執著的信仰,和現實的毀滅之後,還能用這樣一種方式給予一個追求的完滿。

二十年,成東青從一個農村出來的窮屌絲,已經逆襲成了如今的高富帥,哦,還是單身的,金光閃閃的鑽石王老五,褪去了一身的灰,在全中國閃閃發亮地存在著。

二十年,滄海桑田,那樣全情信賴過、依賴過的兄弟,如今也有了裂隙,卻又在這樣的巨變來臨之際,相逢一笑泯恩仇,一起去渡盡劫波,幸而,兄弟都還在,成東青慶幸。只要兄弟都還在,一切就有迴環的轉機!一切,都還有希望,一切也都還有可能!成東青暗自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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