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吹簫人去玉樓空
我受冊為皇貴妃之後,固然是權勢傾倒後宮,因著意外的足傷,玄凌亦對我頗多愛憐,然而,我所受的寵愛,卻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對鏡時,亦驚覺自己一月之間的蒼老變化,鬢角的髮根隱約可見霜色,整張臉削尖而憔悴,眼角,已有細膩纏綿的細紋橫亘其上,知道此身只是以色事君上,費心保養多年,不過短短月余,卻彷彿十數年時光從我面容上蟲蟲逃逸而去。
是了,我老了,又有足傷,色衰,自然愛馳。
何況我的驟然衰老,是讓他疑心的,即使衛臨曾數次向他回稟,「娘娘是驚憂過度,足傷疼痛才致使容顏憔悴。」但我在無數次轉身後,感覺到他狐疑的目光如鋼刀,刀刀颳得我背脊發涼。
紅顏未老恩先斷。我瞭然一笑,這是宮中女子的命數。
笙歌飲宴聖心歡悅,皆在胡蘊蓉的宮中。寵愛,恰如漸漸西移的日光,此刻,正無比明媚光耀的停駐在風華正茂的賢妃胡氏身上。何況,他此刻深得玄凌的信任。
因而,即便有我的皇貴妃身份,宮中權勢最煊赫的,終究是胡蘊蓉。
我默然低首,目光停駐在床下搖頭晃腦的涵兒和潤兒身上,他們的聲音還稚嫩,然而朝氣蓬勃,像新生的草,誰也不能遏制他們的長勢。
我慈愛的微笑,幸好,我還有我的孩子們。
乾元二十七年就越,天降暴雨,連綿數十日不歇,京師如浸在大水中一般,百姓寒苦無依。
已是入秋時節,依舊有雷暴天氣,一日間數度見雪亮閃電橫刺暗沉天空,雷聲如鼓如潮。天象之變,人心莫不惶惶。民間相士夜觀天象之變,皆雲是禍。民間*亂紛紛,最終的矛頭竟指向紫奧城——東方多雨,鉤弋女禍。
彼時,已是欽天監司儀的季維生垂手恭立於儀元殿內,不假思索的加以肯定,「民間相士之言並未有誤,帝都位於東方,連日多雨雷暴,主女陰之禍,至於鉤弋女禍之言,微臣所知,鉤弋夫人,乃漢武帝寵妃,恕微臣大膽,應指皇上身邊的地位極尊貴寵妃,又與玉有關……此女蒙蔽上蒼,故而天象大變加以怒遣。」
玄凌正為天災人禍煩不已,不覺揮手道:「蒙蔽上蒼?朕乃天子,蒙蔽上蒼便是蒙蔽朕,試問朕的後宮,會有誰敢蒙蔽朕呢?胡言而已。」
是蘊蓉嬌俏的聲音甜糯米一般黏人,「那也未必。」
季維生這數月來與胡蘊蓉走得很近,曾屢言蘊蓉有凌雲之象,胡蘊蓉為他維護,也是情理之中。
夜已涼,我牽著潤兒得手立於儀元殿外,大雨如注,雨水沿著殿*的瓦當激流而下,似密密的珠簾隔住人的視線,朦朧的水霧中望出去,原本硃紅色的宮牆被漫成威嚴的深紅,倒稱的金碧輝煌的宮殿有著水洗后的亮澤浮光,李長滿面為難,搓著手向我道:「皇上囑咐了,與季司儀有要事商談,誰也不得見。」
「誰也不得見嗎?」我悄然一笑,目光幽幽如一息燭火,「那麼賢妃呢?」
李長示意我悄聲,苦笑道:「賢妃娘娘如今得皇上專寵,自然非比尋常。」
是了,自我被冊封為皇貴妃,榮耀無極,掌六宮之事,後宮之事自然皆由我掌握,可出如儀元殿,卻是胡蘊蓉漸漸做的熟慣之事了。
儀元殿近在眼前,可以隱約聽見裡頭的對話。只是,我已是被摒棄在外,不得隨意出入之人了。
我淡淡一笑,「那麼本宮再耐心等候。」伸手挽一挽被水霧濡濕的鬢髮,卻赫然見潔白指尖赫然呈現鴉翅般的黑色,才苦笑驚覺,原來謹汐細心為我染了兩個時辰的髮根已經不起雨霧潤澤,被化開了少許。
豆大雨珠滴在漢白玉台階上,噼啪作響,像一個個爆栗的聲音,激起無數雪白水花,潤兒看著我,輕輕道:母妃,我好冷。
我溫文的笑,愈加握緊他冰冷的小手,彎腰緊緊擁住她,「是母妃不好,出來時不及為你多添件衣裳,等下回去母妃就親手幫你穿上,好不好?」
我心下一酸,不知今日過後,潤兒還能否鞠養在我的身邊。聽聞蘊蓉已數次相玄凌提出,「和睦年幼無伴,而皇貴妃多事辛勞,想把予潤接到身邊撫養」。玄凌未置可否,然而胡蘊蓉眼下最得玄凌信任,再多求幾次,玄凌未必不允。
蘊蓉從未想過要撫養潤兒,最近時常提起,不過是志在後位而已,無子的蘊蓉一旦撫養皇子,便是登上後座的有力一舉。
我嘆氣,輕輕撫一撫潤兒的頭髮,後宮之爭,何必連累無辜稚子,何況,潤兒是眉庄臨終託付於我,我怎可情意讓他被別人帶走,甚至淪為棋子。
潤兒年幼,尚不懂得這些曲折心事,只是乖巧的點點頭,「好。」他粲然一笑,「母妃天天給潤兒穿衣服,可是很少給涵哥哥穿衣服。」
我俯首吻一吻他光潔的小額頭,微笑道:「因為母妃最喜歡潤兒,是不是?」
他極高興,很響亮的答了聲:「是!」
幾乎在同一瞬間,殿門豁然打開,蘊蓉穿著瑰紅色織金的明媚衣裳,金絲牡丹披帛長長的流曳於殿前,似兩縷金紅霞光自雲端拂過,對比我的明黃服制,愈加對比出我的衣衫呆板和他的年輕貌美。在看見潤兒的一瞬間,她的眸色驟然一亮,含了滿面笑意,彎腰拉住潤兒的手,「潤兒怎麼在這裡?等了許久了嗎?」
潤兒按著禮儀,極恭謹的喚了聲:「賢妃娘娘。」
胡蘊蓉的笑容恰如被烏雲遮住的日光,*的一斂,很快又笑道:「喚我母妃就好,潤兒可要去母妃宮中玩會兒,母妃宮裡有許多新鮮玩意兒,你喜歡玩什麼?七巧板、木麒麟、蹴鞠球還是風鈴塔?或者你可以和和睦帝姬一起玩耍。」
潤兒低了頭,往我身邊靠了靠,仰頭向我道:「母妃,我們再不會去,靈犀姐姐要找我了。」
我溫和道:「好,咱們見過你父皇就早些回去。」
蘊蓉似是才發覺我的存在,笑容輕輕一漾。「皇貴妃也在,方才沒瞧見真是失禮了。」一抹驕矜之色從他含笑的眼底漫出。「四殿下越來越可愛,難怪皇貴妃鍾愛異常,何時去我宮中常住便好了。」
我不與他置氣,只是和婉一笑,「潤兒自幼長在柔儀殿,只怕不慣。」
塔唇角的弧度愈加揚得高,聲音清亮,「三年五載之後,只怕都慣了。」她美目流轉,掩口笑道:「方才皇貴妃說要見皇上,只怕皇上此刻不得空了,正與季司儀有要事商談呢。」
雨霧如注,激起幾許秋寒,無數水泡在潭裡浮起五彩流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寂,我沉靜道:「妹妹既這麼說,我也不便進去了。」
我拉過予潤得手轉身欲離去,蘊蓉笑吟吟的看著我,眸色如這陰暗的天空,沉沉欲墜,她的聲音輕柔而隱秘。「姐姐曾經的閨名是不是叫甄玉嬛。」
我淡淡道:「妹妹怎麼這樣耳聰目明。」
胡蘊蓉唇角含著詭秘的笑意靠近我,身上帶著龍涎香潤澤的香氣。「姐姐的三位妹妹名玉隱、玉姚、玉嬈。妹妹才斗膽揣測。」
「只是很早我便不喜歡這個玉字,棄之不用了。」
她的笑意在滿天雨水之下顯得淡漠而陰冷,「可是。姐姐這是甄家玉字輩的兒女,不是嗎?」
下令將我禁足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此前數日,宮中關於「東方多雨,鉤弋女禍」的留言風傳不止,,而我舊日的閨名玉嬛二字亦在妃嬪中間流傳開來,而所謂蒙蔽上者,逐漸的,連玄青將我自莫格軍中帶回之事亦被傳得不堪入耳。
李長滿面愁容來宣旨時我正坐於床下一副「柳絮春華圖」,淡淡柳絮輕塵,要用極淺淡的銀白絲線一毫一毫綉在潔白素錦上,看得久了,眼睛會酸痛發花,彷彿是幻覺一般,看著繡像上的嬌艷春花一朵一朵肆意怒放開來。
我神色平淡的接旨,不去覺察李長眸中的憫色,他溫言道:「娘娘自己保重」
我低頭重新專心於繡像只上,淡淡道:「無妨,昔年貞一夫人亦曾因天象被禁足,後來也能否極泰來。」
李長道:「貞一夫人曾為此事去勸過皇上,只是這雨……」他抬頭看著窗外瓢潑大雨,憂心忡忡,「賢妃娘娘他……」
我啪的一聲拍上桌案,桌上擱著的一把小銀剪子*的跳起來,鋒利的剪頭險險戳到我身上,我不顧好友跟隨李長而來的侍從在外,揚聲怒罵道:「一切過錯都怪季維生巧言令色,令皇上誤解本宮!本宮不能出此未央宮,必定日日詛咒豎子,要其不得好死!」
李長忙勸我低聲。連連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我猶不解恨,「季氏有眼無珠,妄觀天象,本宮定要他有碎屍萬段的那天!」
我再度回宮后一向馭下寬和,甚少有這樣疾言厲色怒罵的時候,隨時在外的宮人侍從無不變色乍舌。
大雨嘩嘩不止,整個未央宮浸在一片嘈雜陰濕之中,靈犀從未見過柔儀殿中如此死氣沉沉,宮人相對垂淚的場景,不免畏懼,水汪汪的眼中儘是欲落未落的的眼淚,緊緊依偎在我身邊。
我緊緊擁住她,面向落著無盡大雨的天空,沉聲道:「不怕!有母妃在,什麼都不必怕!」
自我禁足,宮中妃嬪皆不可來柔儀殿探望,唯有朧月,她貴為帝姬,又生性大膽,常常不顧禁令出入柔儀殿中探望我與幾個孩子,玄凌不忍過分苛責於她,倒也由得他去。
朧月每每來,皆帶了新鮮瓜果糕點分與諸弟妹,偶爾駐足立於我身邊,長久的看我綉著柳絮春華圖,終於,他忍不住出言詢問,「母妃,你被禁足也不焦急嗎?」
我莞爾,「若我焦急,你父皇會解了禁足令放我出去嗎?」
朧月想一想,默默搖了搖頭,又道:「可是母妃只是繡花打發日子,也不會厭倦心煩嗎?」
「不會」我注視著朧月,目光溫煦如四月的陽光,「你瞧這柳絮,在驕陽下翻飛若清淡梨花,可有多美,柳絮此物,是春日勝景,極受人詠嘆,可是此物,有時也會是要人性命的東西。母妃綉這個,是想時時提點自己,事情往往有正反兩面,即使此刻身在逆境亦無須灰心,若在順境得意之時,也莫忘殺身之禍或許轉瞬即到。」
朧月似有沉思之狀,她微含怯意,問我道:「母妃,我也會這樣嗎?」
我含笑握住她的手,「大約不會,因為你是帝姬,這是你比我與德母妃幸運的地方。」我微微沉吟。「只是你要當心,居安思危,才不會招致禍患。」
朧月乖順的點點頭,自從我小產之後,朧月的性子沉靜許多,不復幼年時任性活潑,似一株婉轉的女羅,緩緩長出堅硬沉默的枝葉,她的眸光環顧柔儀殿四周,最後注視著窗外依舊不停歇的茫茫大雨,忽然輕聲道:「母妃雖被禁足,單衣食用度絲毫未損。其實那日李長來宣旨,母妃不該痛罵季維生。如今人人盡知母妃不喜她,反而賢妃更賞讚季維生了,母妃得不償失。」
「是嗎?」我淺淺的笑,又拿起銀針綉了幾針,轉首看著窗外雨水打損了數珠翠綠芭蕉,不覺自言自語,「玉還是沒有停呢,不知要下到什麼時候去。」我問道:「我被禁足已有幾日了?」
「七日,」朧月精緻的面龐上露出深深的隱憂,「因為母妃被禁足而大雨未停,昨日德母妃聽聞賢妃已向父皇進言,是對母妃懲罰不足才天怒未歇。」
「那麼他以為該如何?」
「賢妃向父皇建議,廢去母妃位分或是只給母妃更衣或采女的名位。」朧月瞥一眼在旁玩耍的潤兒,不覺微露忿然之色,「她還說,母妃現在被禁足,不應撫養潤兒,她想要帶走潤兒。」
「那你父皇肯嗎?」
朧月緩緩搖頭,神色稍稍鬆弛,「還好父皇尚未答應,只是賢妃一向痴纏,只怕父皇總會有答允的一天,德母妃維持憂心如焚,夜不能寐,想要與貴母妃商議同去為母妃求情。」
我不徐不疾到:「朧月,你已勸告母妃不應怒形於色。那麼你也該知道,身為宮中女子,做人不可顏形於色,做事不可急於求成,否則只是自毀長城。你回去也要勸告德妃,不要為我的事操心。」我招手示意他靠近我,輕輕附在他耳邊道:「此時除了你,誰也沒有辦法。」
數日後的清晨,雨水有漸漸停止的趨向,偶爾有如注的雨水滑落,——那是積存在闊葉芭蕉上的殘雨會從青翠的葉尖「嘩」一聲瀝的滿地,從東方微紫的晨曦中有高貴明黃的燦爛日光照進緊閉的庭院。我抬頭怡然微笑,「皇上來了。」
他含著淡淡的笑意,「朕來了,你不覺得意外?」
「怎會?」我停下手中的綉活,微笑道:「這裡是皇上的家,皇上想什麼時候來都可以,臣妾何須意外。」
玄凌好些日子未曾踏足柔儀殿,幾個孩子一見之下,不覺得撲到他的身上,扭股糖似得一個牽著他的手一個拉著他的衣服,涵兒最活潑,一蹦抱住了他的脖子,親親熱熱喊了聲:「父皇……」言未完,淚先落下來。
我溫柔的扶著涵兒的背,微笑道:「男子漢不興哭的,父皇政務繁忙才沒有來看你們,今日不是來了么。」說罷遞了個眼色給玄凌。
玄凌的尷尬因為孩子的親熱與孺慕之思而被輕而易舉的化去,不覺更生了愛子之情,一手抱了潤兒,一手抱過靈犀,任由涵兒掛住他的脖子撒嬌,只是看不夠似得。他一疊聲地問我:「雪魄呢?」
我溫婉道:「前幾日大雨雪魄沒有睡好,此刻乳母抱著哄睡了。」
他哄了幾個孩子去吃點心,才在我近旁坐下。
因為連續近十日的禁足,我在靜養中重新染黑了雙鬢,眼角的細紋因日日以蛋清敷面而退減好些,亦在槿汐的巧手之下用脂粉掩飾的天衣無縫。而因素日無事,我也只穿著顏色清艷柔和的紫綃宮裝,不飾珠翠。玄凌細細端詳我的容顏,不覺頷首,「一別數日,嬛嬛好似年輕許多。」
我扶一扶臉頰,似喜非喜道:「皇上是指臣妾曾老去許多麼?」
他自覺失言,不覺笑了:「沒有,一切如舊。」
我綉了幾針,亦抬首含笑向他,「在臣妾心裡,也是一切如舊。」我揉一揉額頭「臣妾只是覺得今日並未有頭疼之事在屢屢發生,精神也好了許多。」
他頷首,輕輕伸手攏過我,「朕知道叫你委屈了。」
我輕輕綻放笑容「皇上來了,自然是打算不再叫臣妾受委屈了。」
「的確。」他輕輕頷首,眉心微動,怒氣便不自覺的溢出,「蘊蓉,她騙了朕這麼多年。」
映著窗外逐漸清明的曉光,我愕然,「此話怎講?」
玄凌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擱,「她那塊玉璧、、、」
在玄凌略顯慍怒的敘述中,我才得知詳情。那日因我被禁足之事,朧月在儀元殿與胡蘊蓉起了爭執,一時失手碰碎了蘊蓉的玉璧。蘊蓉向來視此物為吉物,日日掛在胸前,不肯輕示與人,一時被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連玄凌亦動了氣,斥責之餘命朧月一定要修補完整,否則一定重重責罰她。
朧月向來被玄凌捧在手心裡習慣了,如何能受這樣的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宮裡巧匠,皆說只可以金鑲玉之法修補,否則無計可施。朧月只得找到溫實初逼他出宮去尋能工巧匠,溫實初無奈之下找到宮外年資最久的巧手師傅,遞上玉璧之後那師傅竟躊躇不決,溫實初起疑后百般追問,才知這師傅十數年前曾做過一塊一模一樣的。溫實初深知蹊蹺,馬上帶回自己府邸,並在當夜帶他入宮面聖。
我安靜的傍在玄凌身邊,在驚詫之餘亦嘆息,「賢妃出身豪貴,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嬛嬛,她居心叵測,十數年前就妄稱握玉璧而生,是的朕納她入宮。為了與你爭寵奪后位,她竟不惜以厭勝之術詛咒與你,使你病痛纏身,容顏憔悴。」
我聞言不覺大驚失色,「臣妾竟被賢妃詛咒么?」
玄凌頗有厭惡之色,「朕因她偽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查燕僖殿,誰知竟在她宮中花木下挖出數枚木偶,那些木偶顯然埋下有些年月,皆以生出苔蘚,上面刻著你與朱宜修的姓名,還插著銀針數根。宮中最忌厭勝之術,她為求后位,竟狠毒至此。」他冷冷道:「原來季惟生所言是指她,什麼東方神鳥發明,一會又成了鳳凰臨位,又與玉有關,無事生非,興風作浪皆是她,還以玉璧之事蒙蔽朕多年,難怪天怒人怨,還敢慫恿朕廢棄與你。」他面色陰沉如晦,「朕以廢去她賢妃位份,降為才人,另居別宮,無招不得外出。」
我默然片刻,遲疑道:「但是,和睦帝姬還年幼,皇上不得遷怒帝姬。」
玄凌微微收斂怒色,頷首道:「朕已把和睦交給燕宜撫養。燕宜性情貞靜,比她更適合養育孩子。」
「經此一事,皇上不宜再有廢棄朱氏另立新后之想了。」我正色起身,肅然下拜,「皇上一日有此想法,難免有人產生覬覦之心。皇上既已答應昭成太后『朱門不出廢后』,那麼就請皇上明告天下,不再立新后,亦不廢后。如此,後宮才可人心安定。」
玄凌深深矚目與我,似有思慮之意。良久,他俯身看我,「嬛嬛,你真這樣想?」
我仰起面容,坦然回視他,「是。」
他含了一縷微不可見的笑意「可是經此一事,朕以屬意你為皇后」
我俯首再拜,「臣妾已蒙皇恩殊榮被冊為皇貴妃,實在不宜再受榮寵。何況皇上答允太后之事不宜因臣妾而變,若與純元皇后比肩,臣妾也怕折福折壽。」我輕輕啟唇,道出難言之隱,「皇上破例而冊臣妾為皇貴妃,朝廷中已經物議如沸,司空大人不是屢次進諫了么?臣妾不願居炭火其上,使皇上為君臣夫妻情分為難。」
他淡淡一笑,伸手扶我起來,神色清遠,「若如此,朕也不勉強你。」他停一停,「不過,你若真有奪后之心,那麼與胡蘊蓉也無甚區別了。」
我淺淺一笑,凝眸與他,「只是臣妾還有一個小小要求。」
他和言道:「你說。」
「臣妾不喜季惟生在宮中。」我沉吟。「畢竟他與胡氏曾往來密切。」
玄凌思量片刻,「他曾考過科舉,雖然和胡氏往來甚密,但也不算偏袒她。你既不喜歡他在眼前,那就放他一任外官吧。」
我「撲哧」一笑,側首道:「他其實也不壞,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愛惜人才,由得他去吧。臣妾只求眼不見為凈。」
數日後日光晴朗,我沿著紅牆朱壁坐轎自德妃宮中回來,正遇上從儀元殿謝恩出來的季惟生,他駐足向我行禮,我微微側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只不知皇上給了你幾品官做?」
「從七品縣丞。」
我意味深長的一笑,「比起欽天監司儀五品官職,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頷首,隨即揚眉一笑,「在欽天監,司儀已是最高的職位了,不比縣丞,用心做事總還有些前途。只是微臣不過是有點善觀天象的本事罷了,如何能外放為地方小吏,皇上為難微臣了。」
「善觀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為人聰明知進退,更是大有前途。只是本宮總覺得區區一個縣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聲道:「微臣以娘娘為榜樣,不計較一時得失。多謝娘娘關懷。」
我側首看他,綻放出輕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宮要多謝你才是。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離去,亦頭也不回步出紫奧城。
秋風捲起永巷青石板上幾脈枯黃落葉,瑟瑟有聲。我半倚在轎上閉目歇息,感受著宮牆下的風透過輕綃沁上肌膚的微涼。
落葉堆積滿地,落盡翠葉的枝條凄然伸向唯一一線可見的天空,觸目皆是沒有生命的枯黃色澤,一向唯有低等或是失寵嬪妃居住的永巷更見蕭索凄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聽一聲清冷如霜的聲音呼喚道:「皇貴妃萬福金安。」
我睜開雙眼,一抹蒼翠深綠撞進眼帘,在朱紅枯黃映襯下的永巷中叫人頓生清新奪目之感。
是葉瀾依。
自玄清離世后,本就喜歡穿綠色的葉瀾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著月白色紗裙,一應首飾多用純銀裝飾,冷清中更見柔婉。親王過世,嬪妃無需素服,瀾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懷念著清,何況,自玄清離世,她已經很少願意再侍奉玄凌。
這樣的痴情,我是不能夠的。
我心中募然一酸,溫和道:「灧嬪請起。」
她靜靜神,一雙狹長幽深的雙眸只幽幽看著我,一言不發。我會意,落轎行至她身邊,清婉道:「秋色正好,灧嬪可願陪本宮走走?」
她輕輕搖頭,鬢角吹落的一帶髮絲鬆鬆落在肩上,須臾,又被風扶至面上吹亂。她恭順的神情與眼中深刻的凜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謝娘娘垂愛,嬪妾還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神色如常,以為她已放下了對玄清的傷心,心下稍稍安慰,囑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靜著的面容,聞言不覺燦然一笑,露出細白如貝德牙齒,光艷四射,「這個自然,嬪妾是皇上的人,這條命矜貴保重,自是大有用處。」她倦倦打了個呵欠,呵氣如蘭,「長久沒有去獅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嬪妾從前養的那隻豹子多大了。」
我頷首到:「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才嬪妾從儀元殿來,皇上道深秋合歡落盡惹人厭煩,已下旨將鏤月開雲館上所有合歡盡數砍去。」
我心裡狠狠震了一下,憂慮與悲涼齊齊湧上來,似十二月冰水漫便全身,終究,只是未然一聲歉意,「皇上連這些合歡都不肯留下了。」
她輕輕一嘆,如煙眉宇間暗含迷茫與愁思,「那些合歡是先帝所賜,意在要王爺年年如意,歲歲合歡。」
那是玄清最當盛時的歲月,亦映著玄凌的落寞與寡歡,是不被父親所珍視的歲月,大約玄凌一生都不願去觸碰的回憶。
「皇上的旨意很對,人都不在了,何來歲歲合歡,砍了也好。」她不在意我微微驚愕的面容,目光輕輕在我面上一挖,不覺輕蔑一笑,「嬪妾曉得娘娘說不出口,也不能說,所以替娘娘說了。」
我心中一松,依舊是嫻靜姿態:「說什麼?」
她靠近我,語不穿六耳,「那些合歡是你冊封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賀禮,是不是?未免你夜夜為此心痛,嬪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歡烹煮療葯。」她扶一扶心口,「還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歡移植到嬪妾宮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溫靜安慰,「多謝你。」
她冷哼一聲,別過頭去,曲水發簪上的銀流蘇沙沙的打在她光潔的額邊,有冷清曲折的光澤,「嬪妾是不捨得那些合歡花。」她瀲灧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帶怨一掃,驟然化作冷毒利刃,她緩緩吐出幾個字:「別輕易放過他。」
我問:「誰?」
她漫不經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艷輕盈漫上面頰,「嬪妾是說,胡蘊蓉只被降為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頷首,目送她漫步而去,直到她一脈青綠消失與深宮永巷枯葉委地的轉角。偌大的紫奧城,繁華堆砌紅顏天地,只余她一身凄寒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