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第16節

「怎麼啦,曉冰?」

曉冰的淚水刷地流了下來。

何濤為她所說的事情震驚。

「你沒有看錯?」

「我但願是我看錯了,是做了個夢,是沒有的事!可惜,不是。……何濤,我去找王純談,你找鍾銳!」

「我覺著應當先找你姐姐。」

「這事不能讓她知道!」

「可她是當事人啊。」

「她是我姐姐!」曉冰的語氣重音突出了「我姐姐」三個字,「何濤,我們幫幫她,讓危機悄悄過去。」何濤搖頭。曉冰盯著他:「你不想管這事?」

「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比如你讓我找鍾銳談,談什麼?」

「叫他不要再跟王純來往……」

「他能聽嗎?」曉冰咬緊嘴唇,何濤耐心說:「現在礙著各方的面子他們還有所顧忌,一旦已無面子可言,只能促使他們更快地走到一起……」

「他們敢!……何濤,去找鍾銳!現在就去!」

「我可以去,只是,好不好。」

「可惜我不是個男孩子,可惜我姐姐沒有弟弟……」又一陣淚水湧出,堵住了喉頭。

「你就是個男孩子又能怎麼樣,去揍他一頓?」

「你以為呢!」

「賭氣沒有用……」

「沒用的別說!總之這事你不想管,是不是?」

「不是。」

「是!……我算明白了,說到底出事的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傷不在你身上你哪裡會感到痛?」轉身走,何濤追去,曉冰跑了起來,何濤也邁開腿跑,沒留神撞上一個剛從食堂打飯出來的老教師,饅頭、茶蛋滾了一地,何濤不能不停下幫忙收拾,眼睜睜看曉冰遠去。

曉冰來到了王純的住處。站在這來過多次的門前,剛剛平復了一點的心又一次痙攣般抽緊,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抖,她握緊冰涼汗濕的拳頭以鎮定自己,好久,才敲了門。

王純被敲門聲驚醒。她昨晚加班搞一個工作計劃,到早晨三點才躺下。她緊閉著雙眼沒有動。敲門聲又響,老喬兩口大約不在家,沒人應,她只好不情願地問了聲:「找誰?」眼睛仍然閉著。

「找你。」

王純清醒了些,卻沒能聽出來人是誰。「誰呀?」聲音中仍是濃濃的睡意。

「夏曉冰。」

睡意消失了,王純趕緊下床去開門,心裡隱隱感到不安。

曉冰站在門口,冰冷,蒼白,生硬。

「昨晚趕了個東西,弄到早晨三點。……你氣色不好,怎麼了?」王純預感到了什麼,嘴裡說著話,眼睛看著曉冰的臉。

「我昨晚一夜沒睡。」

「幹嗎呢?」

「睡不著。」進屋。

王純跟著進了屋。

曉冰站在凌亂的房間中間,一言不發。王純疊被,把扔在桌上的襪子、小衣服等飛快收拾起來,同時拉出寫字檯下的椅子讓曉冰坐,嘴上邊說著:「幸虧你來,要不我可能一直得睡到晚上。下午說好去公司呢。……坐呀。」

曉冰不坐,「我昨天晚上來過一趟了。」

王純住了手:「是嗎?什麼時候?我怎麼沒看到你?」她的話是過快過密了。

「可我看到你們了。」她把「你們」二字咬得很重。

王純看曉冰,兩人目光相遇,片刻,王純先躲開了,她無法正視曉冰,她垂下了眼睛。長久的令人難受的沉默之後,曉冰開口,一字一字如重鎚在王純腦上敲擊。

「我看到你們了。先聲明一下,我昨天來絕無刺探的意思,我是一心想看看你讚不絕口的那位朋友,但我壓根不知道也想不到他會跟我有關係。……」

王純喃喃:「我知道曉冰,我知道。」

「你當然知道。否則你哪還會這樣來利用我利用我媽媽利用我們全家,你躲還躲不及呢。」她大口吸著氣以使自己聲音穩定,她不能在這個人面前掉淚。「瞧瞧那天晚上你們倆演得那出雙簧戲……我不明白王純,你怎麼會這麼成熟,這麼冷靜,這麼冷酷?」

王純抬頭,急急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他,是你姐夫,真的曉冰,這你一定要相信我,至少在我找你幫忙的時候我是一無所知……」

「就算是這樣。那麼你現在知道了,打算怎麼辦?」

「我還沒想。」

曉冰驚怒:「你還想怎麼想!」

「她……你姐姐知道了嗎?」

「我不會讓她知道。我媽媽也不知道。」曉冰的聲音突然轉為帶著乞求的懇切,「王純,我想我們能解決這個問題,讓危機悄悄過去,不留痕迹。……」

王純不響。

「他們的關係過去一直很好,為了我姐夫,我姐姐不惜放棄自己的專業,丁丁是她一個人一手弄大的。我姐姐在學校時學習棒極了,英語日語都特別好。要不是為我姐夫為丁丁,她現在都該從日本留學回來了,托福都考取了!……」

王純困難地開口了:「曉冰,你是聰明人……」

曉冰激動起來:「對,我還是現代人,我應當懂得你們的愛情,更應當懂得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算了吧王純,現在你不要跟我談什麼愛情了,現在這詞兒只能叫我噁心。愛情是什麼,不過是喜新厭舊朝三暮四厚顏無恥巧取豪奪的一面大旗!」

這時王純已漸漸鎮定,她抬起頭,看著曉冰:「我從來沒跟你隱瞞過他是有婦之夫曉冰,但你那時完全不是這個態度。當然我理解你現在的變化,可你也應該用一種較為客觀的態度來對待我。」

曉冰氣得要命:「什麼是較為客觀的態度?像以前那樣來稱讚你的選擇你的行為?是不是還要我去找我姐姐談談讓她同意給你讓位?」

「我從沒提出過讓他、鍾銳離婚。」

「這還用得著提?!」

「就是真有這麼一天,你也不能責怪我。」

「得怪我姐姐活該!」

「得怪他們的婚姻早就死了,就是沒有我,也得有別人!曉冰,你為什麼不去找你姐姐談談,幫她分析一下作為一個妻子她究竟失敗在哪裡呢?」

曉冰盯著王純,她根本沒料到王純會是這個態度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王純勇敢地回視她。曉冰胸脯開始劇烈起伏,又要哭,這時候尤其不能哭。想說幾句強有力的話回擊對方,但是她明白只要一張嘴,非得先哭出來不可。她無從發泄,猛地,伸出拳頭照王純的肩頭狠狠打了一拳。從小到大從沒打過人,因而她的這個動作顯得非常突然也有些笨拙。打完後轉身便走,不是怕對方回擊,是眼淚已然控制不住。王純由於完全無防備,向後踉蹌了一下,碰倒了放在寫字檯邊的水瓶,水瓶倒地,汩汩的熱水流出,如同熱淚。她蹲下來,去收拾水瓶的碎片,那手微微發抖,一不小心,被碎片刺破,鮮血頓出,她用另一隻手捏住傷處,嘴巴倔強地緊閉。

曉冰一路哭泣著去找姐姐。父母離婚早,媽媽工作忙,從小,她就習慣於有事找姐姐,姐姐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可靠的避風港。多少個媽媽不在家的夜晚,她都是在姐姐溫暖的庇護下才得以安然睡去。姐姐讓她睡在床的裡面,自己睡外面,為她擋住黑暗中可能有的一切可怕東西;上小學時,她所有需要家長幫忙完成的聽寫一類的作業,都是姐姐承擔;高考三天,每次走出考場,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直立於七月陽光下的姐姐和她肩上、背上被太陽烤乾的汗漬……

資料室靜靜的,曉雪一人獃獃地坐在陽光的微塵中,手裡拿著織了一半的毛衣,卻並不動。門的響聲打破寂靜,曉雪趕緊低頭織毛衣。

「姐姐。」

「曉冰!」曉雪有些意外,她以為是周艷,「你怎麼來了?」

「路過。」曉冰環看四周,「你這夠清閑的。」

「要不我能要求到這來。」

「你就不該到這來!」

「你沒家,你不懂。」就這個問題姐妹倆一向有分歧,曉雪是主動要求由原來的財務處調出的,在處里壓力太大,沒結婚時還成。

曉冰說不出話,獃獃地看姐姐,在姐姐雪白晶瑩的額頭上,她發現了一道以前所沒發現的細細的皺紋,眼前又開始模糊。

曉雪邊織著毛衣邊又說了:「這花是剛跟人學的,特難。」織完那幾針,拿起,端詳。

曉冰趕快抹去眼淚。

曉雪轉頭問:「怎麼樣?」

「挺、挺好的。……給他織的?」

「他呀他的,他是誰?沒禮貌!」

曉冰忍不住地:「姐姐,你整天這麼織呀織的,煩不煩呀?」

「說話就該穿毛衣了,早干早了,煩有什麼辦法?」

「怎麼就沒辦法,不織就不行了?」

「我要是你行,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

曉冰根本不想開玩笑:「你出去看看,現在街上什麼樣的毛衣沒有,你們又不是缺錢,省下時間干點什麼不好!」

曉雪詫異曉冰的態度,但還是耐心解釋道:「但這種花樣的毛衣我還真沒見有賣的。見人穿過,顯得很有品位。你姐夫外面應酬多,穿著上不能馬虎……」

「我姐夫我姐夫!你又不是為他活著!」

「你怎麼了?」

「我……」曉冰張口結舌。

曉雪嚴肅了:「曉冰,你有什麼事,說吧。」

「姐姐,你跟我說句實話,你感覺和我姐夫過得怎麼樣?」

曉雪緊張起來:「就這麼過唄,怎麼了?」

話已到嘴邊了,看看親愛的姐姐,曉冰開不了口。改口道:「……他整天只顧他那些事,家裡什麼都推給你,你就一點不在乎?」

曉雪明顯鬆了口氣:「一個家,總得有個分工,等你結了婚就明白了。」

「要是結婚就意味著失去自己,我一輩子不結婚。」

曉雪笑了:「都這麼說,等真遇上一個你愛的人,沒準你還不如我。」

「姐姐,你……很愛他?」

「非常。」

「無論怎樣都改變不了?」

「怎麼回事,曉冰,出什麼事了嗎?」

曉冰逃也似的離開了姐姐。

……

曉冰半躺在家中的長沙發上看天花板,電話鈴一響再響,她一動不動。電話是何濤打來的,她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扣了電話,再打來,乾脆不接。夏心玉下班回來,電話鈴又響,夏心玉正在換鞋,「曉冰,接電話!」曉冰不接。夏心玉去接了電話。

「找你。何濤。」

「我不在。」

「怎麼回事?」

「跟他說我不在!」

夏心玉去回了電話,回來,看著曉冰的臉:「你們吵架了?」

曉冰摟住媽媽「哇」地大哭了。

第二天曉冰就病了,高燒近四十度,兩頰呈深玫瑰紅,嘴唇卻毫無血色,夏心玉沒去上班。下午,睡醒一覺后,曉冰燒退了些,夏心玉端來自配的糖鹽水,讓她喝。看著萎靡的小女兒,媽媽嘆息,現在的女孩子太嬌氣了,為一點小矛盾小挫折,就能搞得這麼天翻地覆。她很想批評曉冰兩句,但看著她那病懨懨的小模樣,沒有忍心。何濤又來電話,放下電話后,夏心玉對曉冰說:

「何濤來電話了,想來看看你,我同意了。」

「他來,我走。」

「不要太任性……」

何濤來了,夏心玉開的門。

「你們怎麼了,何濤?」夏心玉小聲問,何濤沒說話,夏心玉說:「去吧,在她房間里。發了一夜燒,才退下來。你陪陪她,我去買點吃的。」

何濤來到曉冰的房間,看著曉冰如驟然凋謝的花似的面孔,心裡很難過,卻不知從何安慰,在曉冰的床邊坐下。

「你走。」

「等阿姨回來我就走。」

「我想睡了。」

「我去客廳。」

「你、走!」

「我們現在不談,等你病好了再說。」

敲門聲。何濤到門口:「找誰?」

「夏曉冰在嗎?」是一個男聲。聲音頗渾厚。何濤開了門。來人是一個年輕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衣服可體,一望而知質地極好。

「聽說夏曉冰病了……」

連曉冰病了他都知道,他是誰?是曉冰的誰?儘管知道自己這樣做不禮貌,何濤還是看似無意、而實際上是有意地把對方堵在了門口。

「請問貴姓?」

「沈。」

沈五一!看來他還沒有放棄曉冰。「沈先生!快請進來!」屋裡曉冰招呼道。

沈五一對何濤彬彬有禮一笑,閃身進了屋。

「我打電話來你媽媽說你病了,怎麼樣了現在?要不要去醫院看一下?……」

「沒事兒,已經好了,謝謝你。」曉冰見到沈五一非常高興,「沈先生,你現在有沒有時間?」

「有。」

「我想搭一下你的車。」

「可以。」

曉冰忙不迭下床,何濤制止她,「你去哪裡?」曉冰不理。何濤又說,「等夏阿姨回來再走好不好?」沈五一也說要不就再等一等,反正他一晚上都沒事,但曉冰堅持要馬上走,語氣態度非常急切。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她差點忘了,要擱以往,忘了也就忘了,但是今天,非去不可。走到門口時,何濤試圖再一次阻攔她,「曉冰,你剛剛退燒……」

曉冰憤怒地扒拉開了他的手:「我的事,我們家的事,跟你無關!」

鍾銳晚些時候知道了曉冰找王純的事。

曉冰從王純那裡走後,王純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夏曉雪。那天傍晚,躺在曉冰的床上,曉雪坐在床腳處,對她說不要怕,說一定安心養好了身體再走,那溫和,那友愛,此刻格外的強烈清晰,她不敢再想,找了創可貼包上手指匆匆離家。

能找的人只有鍾銳。

鍾銳正在和譚馬談事,她顧不上譚馬了,直截了當把鍾銳叫了出去,三言兩語說了發生的事情。鍾銳拉過王純受傷的手指,半天不語,最後長嘆一聲:

「為我受了這麼多的苦,精神上,肉體上……該早下決心的,徒然讓所有人跟著痛苦。……」

王純有些緊張:「你想怎麼樣?」

「事已至此,只有攤牌。」

「絕對不行!」

「長痛不如短痛。……」

「知道。但是不行。」

「為什麼?」

「不知道,說不清,我只是覺著現在就這樣我難以接受,再等等。」

「等什麼?」

「再過一段時間,你和她再過一段時間,也許你們真的像書上說的不過是一時危機……」

「哪本書上說的?」

「好多書上都說。這段日子我看了好多這種書……」

鍾銳憂鬱地笑了,摸了摸王純的頭髮,王純閃開他的手。「快說,怎麼辦,到底?」

「已經說過了。」

「不行不行,」王純苦惱地搖頭,「咱們再想想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辦法有,」鍾銳頓了頓,說,「放棄你。」王純呆住。鍾銳站起身,「好了,去公司上班吧,我也要工作了,走,我送你下去。」

「不要送。」

「走吧,從今開始我們不用再躲著人了。」

「不要!……還是按我說的辦,你和她再過一段,好好過一段。」

「我不想再欺騙誰了,包括我自己。」

「求你了鍾銳,你得為我想想。」

「你到底怕什麼?」

「怕我自己。」

「動搖了?」

「我需要時間……」

「幹什麼?證明已無需再證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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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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