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鍾銳給正在輸液的丁丁做思想工作:
「丁丁,過會兒爸爸要出去辦點事,你乖乖待病房裡,吃完飯自己睡覺,哪也不要去,好不好?爸爸頂多兩個小時就回來。」
「頂少呢?」
「一個半小時。」
丁丁想了想:「可我不想讓別人給我接尿。」
「噢,這你放心,爸爸怎麼也得等丁丁輸完液再走。」說著,抬頭看看液體瓶,裡面大約還有三分之一的液體,他轉臉問正發葯的小護士,「護士,你看這些水兒滴完還得多長時間?」
護士看了看:「四十來分鐘。」
鍾銳看看錶:「不能再快點了?」
護士白他一眼:「速度快了小孩兒的心臟受得了嗎?」
鍾銳尷尬地嘟囔了幾句表示他是外行,小護士看他一眼道:「注意觀察啊,水快滴完的時候就叫我,別跟二十床似的,都回血了才說!」走了。
鍾銳看錶,錶針指示差十分鐘就十一點了,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純站在車站進口處東張西望,兩個小夥子滿頭大汗過來,她沒看到他們。
「嗨嗨嗨,王純,找誰哪?」
王純一驚,很快鎮定下來:「找你們哪,找誰!」
「真是眼大漏神!……喏,行李託運手續都辦好了,這些單子你拿好。」
王純接過單子:「謝謝你們了。趕快回去吧,到吃飯時間了。」
「不幸的是我們必須執行顧總的指示,把你送進站,送上車。」
「不用,真的不用,東西都託運走了,我空著手這麼大一個人還用得著送嗎?」
一直沒做聲的那個小夥子看了看王純的臉,對夥伴道:「我說,咱還是知點趣兒,回去吧,分別的時刻不屬於同事,屬於親人,親愛的人。」
那人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跟著同伴就走。
「不是那麼回事,聽我說……你們回來!」
兩個小夥子揮揮手:「別解釋別解釋,拜拜!」走了。
王純的同事剛剛回過頭去,王純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鍾銳下定了決心。
「……別等水兒滴完了再去叫護士,沒滴完的時候就得去叫!」他跟同病房的一個婦女說。
「知道了,你放心走吧!」
鍾銳向外走,走幾步又回來,拿起丁丁的尿杯子,「來,丁丁,再尿個尿!」
「我沒尿。」
鍾銳把尿杯子對準丁丁的小雞雞:「尿!」
丁丁使勁擠出了幾滴,鍾銳放下尿杯子,摸摸丁丁的臉:「乖乖的,聽話,啊?」
丁丁說:「沒問題!」
鍾銳匆匆地走了。
曉雪腳步匆匆向病房走,一到病房門口,一眼看到了獨自躺在床上輸液的丁丁,床邊一把空著的椅子。病房裡別的病人都在吃飯,丁丁的飯放在床頭柜上,菜湯上已凝出一層白色油脂。曉雪的眼睛里冒出激憤的怒火。
丁丁說他「餓了」。
曉雪扶丁丁坐起,喂他吃飯。
王純坐在硬卧車廂里,表情淡然地看車窗外,突然,她眼睛一亮,車窗外,鍾銳匆匆走過。這時,列車即開的鈴聲響了,王純敲車窗,企圖引起鍾銳注意,未能奏效,她試圖打開車窗,車窗紋絲不動,她轉身向車廂外跑。
鍾銳神情焦急地在車窗前疾走查看,忽聽身後一聲極響的銳叫:「鍾銳!」他急回頭,他看到了探身車廂外的王純。此時,上下車的梯子已被列車員收了起來。
列車員對王純:「關門了關門了!」
王純什麼都不顧了:「他是我愛人,讓我們說幾句話,就幾句……」她極力忍著才沒掉下淚來。年輕的列車員沒再說話,轉過臉去。
鍾銳趕上了正在啟動的列車,「王純我理解你這些天的心情和感受,我打算過幾天跟你好好談談的……」
「別說這些了沒時間了!」
「不,我得說!……不錯我確實愛我的兒子,我和夏曉雪確實有著許多與他人所沒有的種種聯繫,我深信沒有什麼人想離婚而不經過一場生死搏鬥,跟自己搏鬥。可就這樣離婚仍普遍存在。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王純,你沒有過婚姻沒有過家庭,你得盡量理解我。……」
「你先聽我說鍾銳——我要是對你無所謂我就不會離開這個城市了你懂不懂?!」
「那你就不要走!」
「可無論什麼,即使是愛,能承載的也有限度!」
鍾銳震驚之下停住了腳步,列車速度漸漸加快。
列車上,列車員過來關上了門。列車疾駛而去。
夜很深了,譚馬坐在被窩裡看書,鍾銳披著衣服推門進來。
「還沒睡啊。」
鍾銳坐下:「睡了,睡不著。……給我支煙。」
「你抽煙了?」
「有的時候。」
「苦悶的時候。」給他煙。鍾銳很不熟練地抽。譚馬看著他:「我說,你……回家吧。首先聲明,這完全是出以公心。」
「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我認為我有這個責任,我不能眼看著你這麼消沉下去。」
「譚馬,做我的思想工作你還嫩了點。」
「老鍾,你知不知道你的致命弱點是什麼?……是自私得還不夠徹底!」鍾銳聞此注意地看譚馬,譚馬一笑:「這再一次證明,人很難跟自己的天性作對。拿我來說,我是沒孩子,但就是有孩子,該離婚我也要離。孩子是人我也是人,我憑什麼要為他人忍受痛苦犧牲追求幸福的權力?偉大領袖恩格斯都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我沒錯吧?可是話又說回來,那些為了家庭為了孩子不惜個人受苦受難的苦行僧們也沒錯,不僅沒錯,還很偉大,偉大的父愛偉大的母愛偉大的責任感,等等。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根本就沒有是非對錯可言,沒有可供世人選擇遵循的現成的標準,只有,隨心所欲。」
「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套歪理。」
譚馬糾正他:「真理。……綜上所述,對於自私的人和無私的人來說,那些事都很好解決,難就難在你這種人身上,又不肯放棄幸福又想心安理得……」
「你乾脆不如說我又想當*****又想立牌坊……」
「NONONO!現在我是真心在為你出主意。這樣,把你的家庭和她……」他停住了。顯然提到王純他仍不能平靜。
「譚馬,我知道你也喜歡她……」
「那又怎麼樣,你能把她讓給我?……得了老鍾,聰明人和聰明人打交道就有一個好處,不必多說。……現在說你。把你的家庭和她放在你心中的那桿天平上——有吧,你心中,那桿天平?——稱一稱,看看到底孰輕孰重。既然別無選擇,咱就選擇重的。」
鍾銳不響了,片刻后,道:「她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雙目圓睜,「她為你……自殺了?」
「想哪去了。她離開北京回廈門了,永遠。」
譚馬愣住。
「原諒她沒有告訴你。」
「太不一般了,這個女孩兒,沒被這樣的女孩兒愛上真是我的不幸。……想不到現在還會有這麼深刻的愛情。……不過由此更可以看出王純修鍊得比你徹底,你也趕快行動吧。」
「行動什麼?」
「按照王純的願望,回你的家。」
「事情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
「也沒那麼複雜。不就是,啊,愛。你覺著要是回去了就是對神聖的愛的背叛。……」鍾銳沒說話,更像是一種默認。譚馬:「其實有什麼呀?跟你說吧老鍾,甭管多深刻的愛也只存在於瞬間之中。……這你還別不信。辨證唯物主義是怎麼說的?不變是相對的,變是絕對的。咱就拿愛情史上的典範羅密歐、朱麗葉來說,我堅決認為,他們沒結婚就死了那是他們的幸運,否則不離婚也得打架,不打架也得有第三者,不把那點感情折騰光了不算完……」
「少把你個人的生活態度強加給全人類。」
「哎,懂不懂什麼叫做一窺見全豹滴水見太陽?」
「你見沒見過百年和好白頭到老的夫妻?」
「原來你對愛情的錯誤認識來自他們!他們之間的感情那還能叫愛情嗎?七老八十一百多歲都老得沒有性別了還能有愛情?愛情的含義是什麼?是存在於異性之間一種帶有性慾衝動的感情!……你說的那種感情不過是一種產生於愛情的友情,生長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相濡以沫朝朝暮暮,比愛情可靠點,穩定點,要不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喜新而不厭舊?當然,喜新不厭舊要在對方沒有發現的前提下,或者是在對方比較明事理的前提下。……哎,你的事你媳婦知不知道?」
「別明知故問了譚馬,那天晚上你不是趴這個門上聽來著?穿著褲衩背心凍得第二天都感冒了還請了一天的假。」
譚馬「嘿嘿」地笑了,說:「嗨,老鍾,還是那句話,咱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不用多說。一句話,先回家去,老婆孩子的,折騰個家,不容易,別以為新的感情就必定永恆,愛上一個就結一次婚,累也累死了。回去,回去住一段,試試,哪怕不行再回來呢。我就在這等著你,在你沒有著落之前,我決不嫁人。」
鍾銳笑了笑,但仍不說話。
譚馬嘆口氣:「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可你現在已然是在單相思了。老鍾,向羅密歐朱麗葉還有王純學習吧,用及時的結束換取永恆!」
鍾銳抬起了一直低著的頭凝視譚馬。
丁丁鄰床小孩要出院了,走前,他媽媽交給曉雪一包東西:
「麻煩你個事。把這個給姜大夫,等我們走了以後。」
「什麼?」
「人蔘。」
「你自己給他!」
「給了,給幾次了,就是不要,好人哪。我們孩子能碰上這麼一個大夫是福分。當初我們那疙瘩的醫院說我們是骨癌,得鋸腿,我跟他爸說,咱上大醫院查。他爸說,查了要就是怎麼辦?我說要不是怎麼辦?他爸就不說話了。來的時候孩子他大舅給了這參讓我給大夫,現在都興這個不是?來后就上了這家醫院,上醫院碰上的就是姜大夫,要不怎麼說是福分呢。可當初我一見姜大夫心先涼半截,你發現了沒有,他從來不笑?」
曉雪想了想:「他是不大愛笑。」
「我把參拿了出來,指望能換來大夫一點笑臉,偏他整死不要,弄得我心裡那叫不踏實!查來查去說不是骨癌,肯定能治,我又拿著參去找姜大夫,這次送和上次可不一樣,這次是真想送,是感激是高興,上次是……」
曉雪笑著插道:「賄賂。」
婦女也笑了:「可他還是不要。後來又送了幾次,這不,馬上就出院走了還沒送出去,只好麻煩你了,一定得讓他收下,咱不能叫好人吃虧!」曉雪點頭。婦女:「趁沒人的時候再給他,這種人臉皮薄。」
……
媽媽去送鄰床的小哥哥和阿姨了,丁丁一個人在床上玩兒,這時外面走廊里傳來一聲非人的長嗥。丁丁停止玩耍,側耳聽,片刻,又響起一聲,緊接著,一聲連著一聲。丁丁放下手中的玩具,下床,循聲向外走去。
丁丁在走廊里順著叫聲走,他來到了另一個病房,叫聲出自這裡,他趴在門口向里看,看見一個人趴在床上叫喚。丁丁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
姜學成走過,丁丁拉住他問,「叔叔,那個叔叔怎麼啦?」
「噢,他剛做完手術。……手術懂嗎?」
「懂。就是用刀割身上。……」
姜學成眼裡浮起一絲笑意,但沒有笑出,對丁丁說:「這個叔叔做的是肛門手術,肛門手術很……」
「肛門是什麼?」
姜學成拍拍丁丁的小屁股:「是這個。」
「噢,肛門就是屁股呀。」
姜學成不得不糾正他:「是——屁股眼兒。」
丁丁大笑,邊笑邊指著姜學成:「叔叔,你說髒話了!」
姜學成好笑地:「哦?……噢,對不起,以後一定注意。」
丁丁笑夠了,小聲地:「這個叔叔可真嬌氣,對不對?」
姜學成解釋:「不不不,肛門手術是很疼很疼的,因為手術部位的神經非常豐富非常敏感,懂嗎?」他極少同小孩子打交道,像同對大人般認真。
「比骨折還疼嗎?」
「疼多了。」
丁丁立刻同情地看著病房裡的那人,說:「噢,那可是真疼!」
「走吧丁丁,回你的病房去,媽媽找不到你該著急了。」
「我媽媽去送阿姨了。我們倆出去玩好嗎?」
「那可不行。叔叔上班的時間出去玩兒領導看到要批評的。」
「領導是誰?」
姜學成指指在前面走過的一個胖胖的老年女性:「喏,就是她,主任,專門管我們的。」
丁丁大為驚訝:「女人怎麼還能管男人?」
姜學成忍著笑,一本正經指出:「你們家不都是女人管男人嗎?——你媽媽管你。還有你們幼兒園也是。」
丁丁叫道:「那不能算!」
姜學成終於哈哈大笑了,「走,丁丁,我們上外面玩會兒。」
丁丁有點擔心:「要是叫領導看見你怎麼辦?」
「我們偷偷的,不讓她看見。」
丁丁興奮地:「叔叔你跟我來,我知道一個秘密通道!」
他們玩競走的遊戲,姜學成的認真使丁丁對他非常滿意。姜學成也很高興,一張通常是沉靜甚至有些憂鬱的臉明亮生動起來。
「丁丁,你耽誤叔叔工作了!」曉雪找來了,看到一反常態的姜學成,頗驚訝。
他們一起向回走。
「給你添麻煩了姜醫生,這麼大的孩子正淘氣。」
「你這孩子男孩兒氣十足!」
曉雪聽出對方的稱讚是由衷的,她看他:「你是男孩兒女孩兒?」
姜學成怔了怔:「我還沒有。」
「光顧事業去了。」
「那倒也不是。」
「要是你還想要孩子的話,得抓點緊了。」
姜學成沒說話。片刻,道:「我走了。」招招手,拐彎走了。
中午,姜學成一個人在辦公室寫病歷。
病人們在午睡,到處都靜靜的,丁丁也睡著了。曉雪放下給他念著的一本童話書,起身,從床下拿出放著丁丁臟衣服的盆子,向水房走去。
走廊里輕輕的腳步聲傳到辦公室,姜學成抬頭,看到了端著盆走過去的曉雪。他停住了手中的筆。
曉雪到水房,放水洗衣服,很細心地用衣服裹住水龍頭,使流水聲不致很大影響別人休息。
姜學成聽著輕輕的水流聲,聽了會兒,又伏下頭寫。
曉雪擰乾衣服。
姜學成站在窗口向外看,中午的醫院,很少人走動。曉雪端盆出現了。她把盆放在地上,用一塊布擦了晾衣服的鐵絲,然後晒衣服,拿一件曬一件,身子一起一伏。
姜學成看著。
曉雪晾完衣服,彎腰拿起盆,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抬頭,目光與姜學成相遇,莞爾一笑。
姜學成點頭笑笑。
晚上,病房已經熄燈了,走廊里的燈光從門的天窗里傾瀉進來,使病房裡的一切仍輪廓宛然。丁丁睡了,曉雪彎腰打開床頭櫃,從裡面取出別人托她送給姜學成的人蔘,走出病房。
姜學成正在醫生值班室里看書,有敲門聲。姜學成抬頭:「請進。」
門開,曉雪進來,進門后怔了怔,沒穿白大褂的姜學成看上去要年輕隨和了許多。
姜學成倏地站起。
曉雪也無端地有些緊張:「我,我受人之託把這個給你,18床,早想給你了,一直沒合適的機會。」
姜學成打開包人蔘的紙包,看了看,「我跟她說過我不要的,不是客氣,是真不需要。」
「你也得理解她的心情。……自己不需要,用著的時候拿去送個人情兒也好嘛。」
姜學成把人蔘重新包好,收下了。「你是不是覺著我太迂腐了?」
「那倒沒有。你不過是注重個人形象勝過對實惠的追求而已。」
「到目前為止,你是第二個從這個角度上來評價我的人。」
「還有誰跟我的看法一樣?」
「我。」
曉雪笑了,姜學成也笑了。該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