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絲漸密。

雨點兒如同配合著節拍器一般，按照1/4的拍子，有規律地掉落下來。剛參加完正允的畫展，才走出商場門口，豆大的雨點兒就潑灑了開來。

今天是9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天，H商場門前，站滿了購完物等著回家的人。商場的東門前，一大群人正圍著一輛銀灰色的賓士車。會乘坐這樣車的人，多半都是些明星，這也就難怪會圍著那麼多人了。

我拿出一把藍色的雨傘，雖然已經用了很久，不過還是很喜歡。背後忽然傳來一片嘈雜的聲音，回頭一看，只見一大群人擁著一個男人向門口走過來。

包括我在內，站在門口的人，視線都被那個男人吸引了過去。他戴著一副藍灰色的墨鏡，身材挺拔，衣著隨意，但卻非常考究，不用說，這一定是門外那輛賓士車的主人了。

男人摘下墨鏡，快步向門口走來。我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兩步，剛一抬頭，正好與那男人的目光相遇到了一起。

「……跟我來！」

從身邊經過的時候，那男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避開圍在賓士車旁邊的人群，向著相反的方向跑去。雨點兒打在我的額頭和臉頰上，隱隱有些疼，可也顧不得了，根本不容我多想，就已經被那個男人拉著跑了10來分鐘。等我們停下來的時候，已經離開商場有一段距離了，這裡是商場西邊一個公寓區的小公園。公園裡有個小亭子，正好可以讓我們避雨。可能是剛才跑得太急了，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待了一會兒，才想起應該看看這個男人到底是何許人。淋濕的衣服貼在身上，愈發顯露出他健壯的身材，濃濃的眉毛和雙眼皮都長得恰到好處，目光清澈，鼻樑高聳，嘴唇上雖然還掛著雨滴，卻顯得更加堅毅。

其實，當我的目光正對著他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電影明星李成俊！？眼前人氣正旺，幾天前還有一本電影雜誌用他的照片做封面。我輕輕地擦拭著頭髮上的雨水，等著他先開口。可他似乎並沒有要說話的打算，只是手扶著柱子，在深呼吸。

雨越來越大，良久，他才終於把頭轉向我，卻並沒有說話，只是那麼看著。我眨了眨眼睛，一臉不明所以地迎著他的視線。他的嘴唇動了動，剛要開口，這時，響起一陣手機鈴聲。他從灰色西裝口袋裡掏出手機。

「喂，是的，我在一個公寓的小公園裡。這個，你等一下。」

他把頭轉向我問道：

「這個公寓叫什麼名字？」

「啊？名字？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平時就是個路盲，冒著大雨，被人硬拉過來的地方，我怎麼可能會知道這是哪裡呢。

「算了，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反正就是從剛才停車的地方一直向西，過來就會看到了。我在小公園裡，找不到再打電話吧。好的，就這樣。」

掛掉電話以後，他又擺弄了一會兒手機，好像在想什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一下雨傘的按鈕，隨著傘撐開的聲音，他終於開口了。

「好久不見了！」

雖然話很短，但他的聲音卻很清晰，我彷彿從中聽到了些許的緊張。可是，好久不見？他是在跟我說話嗎？我撐著雨傘，扭頭看向他。他也正在看著我，沒錯，他就是在對我說話。

「你……你在跟我說話嗎？」

我瞪大了眼睛，詫異地問。他點點頭，但眉頭卻皺了起來。我又說：

「我想你可能是認錯人了，你是明星，我知道你，不過……」

他的眼神讓我閉上了嘴，他的目光讓我忽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雨還在下，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錶，突然想起今天上午還和別人約好要進行面試。可我現在這個樣子，肯定是去不了了，而且時間也來不及了。我向四周望了望，並沒有看到公用電話，因為才回國沒多久，還沒買手機，沒辦法，只好向他開口了。

「不好意思，能把手機……借我用一下嗎？」

他的臉面對著雨幕中的風景，手機遞過來，眼睛卻並沒有看我。他斜倚在柱子上的身影，似曾相識。我從手提包里掏出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開始撥號。

「喂！你好。我是朱瑞英。對不起，我今天可能過不去了……啊，不是，不是……好的，明天上午對嗎？11點！我知道了，那明天見吧。」

我用最快的速度結束了通話，可回頭看他時，竟然似乎面有慍色，正皺著眉看著我。

為什麼？正當我要問他為什麼用這樣的目光看我的時候，那輛銀灰色的賓士車已經駛到了我們面前，在雨中，馬達聲顯得格外柔和。他的嘴唇緊緊閉著，收回了在我身上的視線，轉身走進了瓢潑的大雨中。很快，他就和汽車一起，消失在公寓樓群里。當我把目光從消失的賓士車上收回來，才想起，自己手裡還拿著他的手機。一種隱隱的不安，襲上了我的心頭。

「先把衣服換一下吧。淋秋雨，很容易感冒的。」

成俊的經紀人一臉關切地把衣服遞過來。還好車裡總是會多放幾套衣服。成俊脫下濕衣服，換上一件乾爽的襯衣，可他的心思卻飛向了別的地方，飛到了剛才和他在一起的瑞英那裡。

昨天晚上，開始錄製電視劇之前，成俊從正勛那裡知道，今天瑞英會來參加正允在全州H百貨商場的畫展。電視劇拍了一夜，可他的心早已經飛向了全州。早上太陽升起之前，一結束拍攝，他的車就駛上了高速公路，直奔全州。

他沒有考慮如何躲開大家的視線，就直接走進了畫廊。也許瑞英已經走了，也許應該留下來等她，可是，從到達全州那一刻開始，成俊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沒有任何計劃，也沒有任何想法。

電梯到達畫廊所在的11層以後，他的眼睛就被一個黑髮垂至腰際的女子吸引住了。所有的人都停在了原地，時間凝固，聲音消失。雖然時間過了整整6年零2個月，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瑞英。

她正在和別人打招呼，然後就向自動扶梯走過去了。畫廊里的人又動了起來，耳邊也響起各種聲音。為了跟上已經隨著自動扶梯消失在下面的瑞英，成俊緊走了幾步。可是，很快他就不能再往前走了，短短的兩三分鐘時間，他已經完全被淹沒在了人群里。到這時候，正允才知道他來了。

在永佑的幫助下，好不容易從人潮中擠出來，他便不顧一切地順樓梯向下跑去。大約跑了100米的距離，在1樓的東門口，他終於發現了瑞英。雖然一口氣從11層跑下來，呼吸還沒有調整過來，可是，為了不讓瑞英再次從自己的視線里消失，成俊開始跑起來。

「我們去哪？回倫憲洞的家嗎？」

經紀人永佑的問話把成俊從一個小時之前的狀況拉回到現在。

「啊，好！回家吧。」

看到他一臉疲倦，永佑問是否要取消晚上的安排，不過成俊沒有回答。

汽車經過收費站，進入了高速公路。這時，永佑的手機響了。接通電話以後，永佑一臉詫異地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成俊。

「是崔正允。」

正允從來沒有打過永佑的手機來找他。

「嗯，怎麼回事？」

成俊也很疑惑，他看了永佑一眼，接過電話。大概是車速太快，電話那頭正允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

「為什麼……不接電話？你……還在……嗎？」

正允的語調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度，對於她的問話，成俊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說了句「手機丟了，以後再打給你」，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成俊把視線投向窗外，時間已是秋天，車窗外，已經可以看到片片的落葉。雨依然在下，他的耳邊又響起了瑞英的聲音。

「我想你可能是認錯人了。」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微弱，但卻是冷冷的。這就是他6年來從未忘記過的聲音。

看到成俊一直在愣愣地望著窗外，坐在對面的永佑，又提起了手機的事。

「手機的事，你還是打個電話吧，也許那邊會接呢。能找回來最好還是找回來。」

手機，留在瑞英手裡的自己的手機。成俊習慣性地舔了舔上嘴唇，猶豫了一下。他有些擔心，如果對方不接，自己該怎麼辦。成俊從換下的濕衣服口袋裡掏出另一部手機，然後撥通了留在瑞英手裡的自己的手機號碼。

「喂！你以為電話會心靈感應自己響嗎？你還是撥個號碼，也許有人能聯繫到那個李成俊呢。」

秀真姐姐正在廚房裡煎南瓜餅，油鍋里滋滋作響。一看到那個手機，就讓我覺得很鬱悶，回到家以後，她一直在嘮叨這件事。

「姐姐！油都濺到地板上了。肯定會打電話過來的，他應該知道，電池已經沒多少電了。」

「那電池要是真沒電了可怎麼辦？人家該不會以為你是不想還吧？」

「不過就是一個手機而已，對那些有錢人來說，一個手機根本不算什麼，說不定早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所以你最好還是打個電話，跟他約個時間，當面還給他。」

可是，我卻不想照姐姐說的那樣做。

「才不要呢，找快遞公司送過去不就行了。見面多尷尬呀。」

「咳！反正也不會有機會再見第二次，尷尬又怎麼了？如果他真是把你認成了別的人，也可以趁機會弄個清楚啊。」

真不明白，這個秀真姐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生活太無聊了？要不就是一個已婚女人的好奇心？反正不管怎麼說，在過去風平浪靜的一年裡，這算是我遇到的最荒唐的事了。風平浪靜的生活，或許有人會感到無聊，不過我卻覺得很好，並希望能一直這樣繼續下去。可是現在，我莫名地感到很不安，這個小小的手機，也許又將把我從平靜拉進混亂。

「嗡嗡，嗡嗡。」

終於，放在客廳茶几上的手機發出震動的聲音。對於要不要接，我還是猶豫了一下。

「喂，你好。」

「我是李成俊，我的……手機……在你那裡吧？」

聲音不太連貫，聽聲音可以知道，車子正行駛在高速公路上。

「今天……時間可能來不及了。我……會查一下日程，然後去找你，可以把地址告訴我嗎？」

電話里，他的態度有些生硬。

「我想是不是找快遞送過去會更好。你告訴我送到哪裡就行了。」

我的話音剛落，手裡的電話已經被秀真姐姐搶了過去。

「啊不不，我現在告訴你我們的地址。全州市德真區碑山洞，對，是碑山，碑山公寓109棟708號。是，好的……您別客氣。好……那就這樣，路上小心，再見。」

拜託！用得著這麼和氣嗎？還說什麼路上小心。

「姐姐！我不想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不妙。

「傻丫頭！又不是我們讓他來的，是他自己說要來取的不是嗎？這有什麼複雜的？」

「那又怎麼樣？那個人到這裡來又有什麼意義呢？跟我們又沒有關係。」

「那當然不一樣。反正我還是很想親眼見見李成俊的。否則的話，我們這樣的人什麼時候能有機會見到他？我也追一次星，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雖然我也可以了解姐姐的心情，不過，我又該怎麼跟她解釋我心裡的不安呢？而且，看她那麼興奮，我說什麼肯定也是白搭。只是，嘩嘩的雨聲和李成俊的那張臉卻怎麼也揮之不去。1/4節拍的節奏逐漸加快，在我的腦海里飄蕩。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即使我閉上眼睛，也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一直放在江口研究室窗台上的那個節拍器。就像現在，當不安的感覺突然襲來的時候，令人心動的節奏讓我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我牽著藝林的小手，向公寓樓下的小超市走去，在微風中，藝林細軟的頭髮飄了起來。小孩子的心情永遠都是那麼好……今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但藝林卻很快活，鬆開我的手，幾步就跑到了前面。美嘉也是這樣嗎？我不想知道。雖然有那麼一刻，我很渴望，但是，讓塵封的記憶復活的微弱線索，卻被我迅速切斷。

「藝林，別跑了，小心摔倒。」

我快走幾步，追上了前面的藝林。因為秋天乾燥的空氣，長至腰際的頭髮已經開始出現靜電，在風中四散地飛開。當我兩手提著塑料購物袋走進玄關的時候，秀真姐立刻走過來，把手拿著的無線電話貼到我的耳邊。

「京都！京都來的電話。」

我把購物袋放到地上，接過電話。

我和江口一般都是通過電子郵件聯繫，今天打電話來是要告訴我媽媽生病了。我們的通話很簡單。

「怎麼？出什麼事了，還非要打電話？你們到現在還有聯繫嗎？」

「打個電話也不行嗎？在京都照顧媽媽的人可是江口啊。」

「可你們離婚已經1年多了。」

把丈夫送到中國，藝林和姐姐都很想念姐夫。可能因為自己的家庭很幸福，所以姐姐認為，離婚的人都會變成仇人。

「媽媽病了，好像還很嚴重。」

6年前，爸爸離開以後，媽媽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突然變得非常虛弱。當時的記憶還歷歷在目。

「我記得姨媽的身體一向不都很好嗎？」

「這次好像挺嚴重。也許還要動手術。所以讓我盡量回去一趟。」

把虛弱的媽媽丟給江口和妹妹紫英，而我隻身逃回韓國，這件事一直都讓我有很大的罪惡感。可是現在，現實卻好像真的在懲罰我。

李成俊的手機提示有簡訊進來，本來打算不理它，可是簡訊的提示鈴卻每隔2分鐘就響一次。趕了一夜論文，趁著中間休息去便利店的工夫，順便給電話充了一會兒電。結果就引來這煩人的鈴聲，我不得不走過去，打開手機，按了閱讀鍵，顯示有兩條簡訊。

我晚上去找你，10點到11點之間。李成俊。

這是手機主人發到自己手機上的一條簡訊。我無意中按了個鍵，便自動跳到了下一條簡訊。

這是你讓我找的地址。全北全州市德真區碑山洞碑山公寓109棟708號。因為沒人知道，所以花了不少時間。

這個地址很熟悉。這個？奇怪？這是怎麼回事？

一直到下午5點多，我才可以躺到床上。可是，雖然眼睛覺得酸痛，精神也有些恍惚，但怎麼也睡不著。該死的頭痛又找上門來，兩周前買的頭痛葯早已經吃完了，姐姐和藝林又去了首爾的親戚家，家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來到浴室，放好水，準備泡個澡。猶豫了一下，不過最後還是跑去又確認了一下手機上的簡訊，沒錯，就是這裡的地址。發信息的人看樣子是他的朋友，名字也有些眼熟。難道是秀真姐或者姐夫認識的人？可直覺告訴我，這件事與他們沒有關係。那麼，這個地址又為什麼會被發到李成俊的手機上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是發錯了吧。現在距離他說要來的時間，還剩下5個小時。

玄關的鏡子照出我的模樣。大約10分鐘之前，收到李成俊的簡訊，說他馬上就到。現在，我應該是站在公寓門口等他，可卻還在照鏡子。鏡子里，我穿著一條灰色的運動褲，這是去年冬天買的，只穿過三次，上面是一件灰色和紫色相間的毛衣。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把挽起的長發放了下來，然後打開門。

一輛巨大的棕色陸虎已經停在了停車場，在橙色的路燈照射下，車身泛出光亮。司機那邊的車門打開，一個身穿淺灰色西裝，沒有打領帶的男子走了下來。看來是他自己開車過來的。在蕭瑟的秋風中，還沒有完全變紅的楓樹沙沙作響。

「忙完所有的事才過來的，可能有點晚。」

話語中聽不到絲毫的歉意。

「辛苦了。其實，我找人給你送過去會更簡單。」

「……」

我們打招呼的對話簡短又有些生硬。

「那個，沒有人陪你來嗎？」

「不是所有的時間都有人跟著我的。現在是我的私事。」

他抬抬眉毛說，眉宇間的一股英氣，使他顯得更加年輕。

「你的手機，沒多少電了。我用快速充電器充了一會兒，不過，也還是只有一格電。」

他接電話的手顫抖了一下。天氣太冷了嗎？我們倆說話的時候，視線一直沒有碰到一起。有的人，可以用目光與別人交流感情，而有的人卻恰恰相反，可以用目光掩藏內心的變化。

他接過手機，放進灰色西褲左邊的口袋裡，平展如新的褲子，立刻出現一個凸痕。這時，一陣腳步聲傳過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拖鞋，手裡提個塑料袋，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我下意識地緊張起來，手緊緊抓住毛衣的前襟，而李成俊也低下頭，把臉藏進黑暗裡。我忽然笑了出來，因為覺得我們倆這樣站在這裡，好像是做壞事被人抓到一樣。不過，他的想法顯然不同。

「電話的事，謝謝你了。」

就像之前表示歉意的那句話一樣，這句表示感謝的話，也毫無感情色彩。他的面無表情，難道是想掩飾什麼嗎？反正從他的臉上，讓人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麼。管他是不是真心，反正這份感謝我已經接受了。這時，該到了問問他那條簡訊的時候了。

看來，那肯定是一個發錯的簡訊。

「對不起，有一件事我想問你。」

他的眼睛終於停留在我的眼睛上，娃娃臉上卻是一雙成熟男人的眼睛，我忽然覺得有些窒息。

「早上的時候收到簡訊，我無意中又看了另外一條簡訊。從內容看，可能是你朋友發的，好像是叫吳正勛……不過，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把我家的地址發給你。」

他盯著我的眼睛裡面閃過一絲慌亂。這個人，臉上雖然是沒有表情，但眼睛里卻似乎藏著很多東西。

「……」

看著他慌亂的眼睛，我繼續說。

「當然，我知道不應該隨便看別人發給你的簡訊，不過，既然已經看了，我還是要問個清楚。」

他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伸出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然後終於開口了。

「11月份我要去日本拍電影。到時候需要一名翻譯，所以讓我的大學同學幫忙介紹。」

他頓了頓，然後又繼續說。這次，語氣友好了許多。

「我跟他說沒有聯繫方式，給我地址也行……你是朱瑞英小姐對吧？」

我完全沒有想到會聽到他這樣一番解釋。那麼，是誰介紹我的呢？知道我回國的人除了正允，就只有爸爸和一些親戚了。不過，1年的時間，別人也有可能知道。

「是的，我是朱瑞英。」

「很好，那我現在跟你說，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說什麼？」

「我剛才不是說要找個翻譯嗎，時間是從12月到1月中旬，大約一個月左右，拍攝地是『青森』。我們會負責你的交通費還有食宿的費用。至於你的酬金，稍後可以和我的經紀人商量。」

翻譯！而且還是和電影有關。

「據我所知，這樣的人……不應該是由電影公司方面指派的嗎？」

在當地找這樣的翻譯，應該非常容易。也可以通過旅行社，或者找那些韓國留學生。這樣的事情，應該不是需要他考慮的。

「好像不需要一定是我。」

「需不需要是由我決定的。你只要告訴我你願不願意去就行了。當然我也不是要你馬上答覆……你可以考慮好了以後再跟我聯絡。」

真是個傲慢的傢伙。第一次跟他見面的時候，倒不曾有這樣的感覺。

「……」

我沒有說話，這時，他從褲袋裡掏出剛放進去的手機，硬塞給我。

「想好了給我打電話，再見。」

「噯，等等。」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鑽進車裡，並「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我獃獃地站在原地，一直到他的陸虎從我視野中消失，才低頭看了看手裡這個去了又回的手機。

和成俊的見面已經過去了兩天。我可以給他打電話，明確表示拒絕，也可以找快遞公司把手機送回他的辦公室，但我卻並沒有那麼做，是江口的電話動搖了我的想法。現在距離李成俊所說的12月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和江口分手時得到的錢還有不少，不過，除去股票，還有買保險的錢，想去趟京都就不太富裕了。而且，我還沒有找到工作，去首爾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那樣的話，爸爸又是個問題。而且，我自己也還沒有做好準備。我還沒有足夠的信心，去面對一些新的人和新的關係。這樣一想，我似乎沒理由拒絕李成俊的提議，而且，好像還是個難得的機會。

我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在一個深呼吸后，撥通了他的電話。電話通了，卻沒有人接。我掛斷電話，剛想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手心便感覺到了震動。號碼顯示是成俊。

「我是朱瑞英。」

「對不起，剛才在拍戲……沒法接電話。」

他氣喘吁吁地說，顯然是剛剛跑過來。

「沒關係。那個，你不是說讓我想好了給你打電話嗎？」

雖然對於這份工作還是感到有些忐忑，但一想到媽媽和紫英，已經不容我再拖延了。

「想好了嗎？」

「是的，不過，還有一些事情需要確認。」

「我知道了，你可以直接打給我的經紀人。到時候和他商量，還有別的事嗎？」

「啊！沒，沒有了。」

他說話速度很快，但並不虛假，相反卻十分真誠。

「那我先掛了。」

這是我們第二次通電話，這次是他先掛的。

從日本回來後過了一個月，我才見過爸爸。其實，並不是故意不見，只不過，一想到爸爸，和爸爸的另一個妻子，還有那些兄弟姐妹，便覺得很不自然，希望不要讓自己的處境變得那麼尷尬。可是，希望歸希望，既然是父女，就不可能永遠不見面。

現在既不是周末，也不是早上的上班高峰，開往首爾的新村號里，卻沒有什麼空位。此時，列車正行駛在鋪滿落葉的山間鐵路上。我的眼睛注視著窗外，但卻什麼也沒有看到，想到一會兒就要見到爸爸的新家人，心裡就會覺得很緊張。

「嗡嗡，嗡嗡。」

掛在窗邊的手提包里傳出手機的震動聲。

「喂，啊，好久不見。」

是善宇，與爸爸生活在一起的異姓家人。

「你不知道醫院的具體位置吧，對首爾你肯定不太熟。」

「沒關係，我搭地鐵就可以了。」

「不用，我現在正在去沖武的路上，就在醫院附近。我會在沖武路站的9號出口等你。你在首爾站下車后給我打電話。」

這是個善良的男人。年紀和我同年，細算起生日來，可能還得叫我姐姐。他個子很高，身材挺拔，但卻有一張溫柔可親的臉，性格也是這樣。

「那好吧。現在已經過了平澤了，大概30分鐘以後可以到。下車以後我再給你打電話。」

「很想你，快點來哦。」

「嗯？」

「我是說爸爸，他躺在病床上，總是說很想你。先掛了。」

「哦，好的。」

一句奇怪的話，說得我心裡怪怪的。

對於住在地方上的人來說，首爾實在是一個龐大又雜亂無章的地方。光是找那個9號出口，就花掉了我20分鐘的時間。

「比上次等的時間短多了。」

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善宇。

「找出口就找了20多分鐘。見到你真高興。」

「我更高興。現在怎麼辦？我必須得回一趟公司，要是讓你一個人去醫院，恐怕會在一個地方轉上一個鐘頭。」

他調皮地笑了，話語里還在諷刺我剛剛找不到出口。

「所以先跟我一起回趟公司吧，媽媽讓我去拿一些緊急的文件。最近她一直在爸爸身邊照顧，耽擱了很多工作，好嗎？」

「好，我正好可以遊覽一下首爾的風光。」

「太好了。」

他的臉上露出真心的喜悅，銀色的Saab就停在路邊，和他高大的身材相比，車顯得太小了，不過，這種運動款的轎車倒是跟他很相配。

「一會兒到了公司也跟我一起上去吧，讓你一個人在車裡等，可能會很無聊……」

這種細心體貼是爸爸新家人身上的共同點。他肯定還記得一年前第一次見面時，我的緊張和不自然。不過現在，慌亂了一路的心已經開始平靜下來了。

「去辦公室會看到什麼有意思的事嗎？」

我問。

「正好在籌拍一部新電影，今天演員們應該會來討論劇本，你可以在外面看一會兒。」

「哦。」

我們的對話停止了一會兒。

「瑞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和爸爸非常像，連身材也是，都那麼瘦小。」

「其實連性格也差不多，都屬於那種很悶的人。所以人生也沒有什麼樂趣。」

「你現在的生活沒樂趣嗎？」

「是的。」

對於一個失去女兒的媽媽來說，時間只能是一種止痛劑，可以讓身體與思想都變得麻木。

「嗨！別這種表情嘛！你知道這種樣子，會打動多少男人的心嗎？」

又是一句奇怪的話。

「呵呵呵，我開玩笑的。你這樣關心人，當你的同事一定很幸福。」

「你覺得我們不會成為同事嗎？」

我扭頭看了一眼正在開車的善宇，他不像是在開玩笑。

「……」

「到了，下車吧。」

汽車很快就停在了一棟20層的大廈前面。

「我們的公司從2樓開始，2，3，4，5，一共4層，我們要去的是5樓，走樓梯，還是搭電梯？」

他低頭看了一眼我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