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咫尺與天涯
回到我和方雲天住的小院落,天色已經發白,那憂傷的簫聲沒有了,四下里只有不時傳來的鳥鳴,鳥真是勤勞的動物,只要曙光微現,就早早的站在樹梢上,發出了愉悅的鳴叫,也在宣告著,又一個白天的到來。
我在院外猶豫了一下,想著究竟該從大門光明正大的進去,或是乾脆翻牆而入。方雲天起的一貫很早,所以最後我決定還是從大門進去,紅霞山莊的事情很快就會在城裡傳開,我不能做出任何欲蓋彌彰的事情,讓他把這件血案和我聯繫在一起,當然,如果他因為昨夜感傷的心情而沒能早起是最好的。
推開大門,方雲天並沒像往天那樣在院子里練功,也許是真的沒有起來,我的心一寬,加快腳步向自己住的跨院走去,只要他沒發現我昨夜的離開,那麼一切對我而言,就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依然可以是蕭子君,而不是冷焰。
心裡的大石一放下,我開始愉快的計劃著今天和方雲天去那裡喝茶、吃飯,有些雀躍的蹦到了自己的小院子里,卻馬上發現了這裡的不同,猛一抬頭,一個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方雲天,此時正背靠著我的房門,坐在我屋子的迴廊地上。笑容幾乎是僵在了我的臉上,他究竟是什麼時候來的?又在這裡呆了多久?他發現了什麼?
忽然很想掉頭就走,遠遠的離開這裡,並且永遠不再回來。是的,我可以毫無顧及的殺人,但是此刻,卻又如此的害怕面對一個人,害怕看到他眼中的厭惡與憎恨,害怕看到他失望的表情。雖然從一開始,我就註定不象身上這襲長衫一樣的潔白無暇,但是越是和他相處,就越是想掩飾白衫上的點點血污,想做一個普通的人,如今,要面對真相了嗎?
就在這一猶豫的工夫,地上的人也動了,想來我的聲音也驚動了他。方雲天伸了伸手臂站了起來,面對我的一瞬間,我分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的蹦蹦作響。只是,方雲天的眼中,依舊是一片熟悉的溫暖,他在微笑,說「你總算回來了。」
看著我依舊站在原地,不動也不說話,方雲天說:「昨天晚上你生氣了?因為我的話?我不是有心的,真的。不過昨天對我而言真是好難過的一天,幸好你一直陪著我,你知道嗎?昨天夜裡你生氣的走開,我馬上就後悔了,其實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弟,我的事情原本就不該隱瞞你,所以我就過來找你,想給你講一個好長的故事,我的故事。沒想到你已經出去了,不知道你去了那裡,什麼時候回來,我只好在這裡等,奇怪的就是,我的心本來又痛又亂,以為會失眠一夜,但是坐在你的門前,不知怎的,竟然就睡著了。你還生氣嗎?」
原來他在這裡坐了半夜,原來他還沒有發現什麼,懸在嗓子眼幾乎要吐出來的心咚的一下落回了原地,我搖了搖頭說「我沒生氣」,也許我還該說點別的,但是,這一刻,我真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覺得自己整個人從心裡往外止不住的戰抖。
也許是看到我的臉色蒼白,方雲天幾步走了過來,關切的問我「怎麼了,那裡不舒服,是不是夜裡出去,受了寒?」
我能回答他的,依舊是搖頭,還有勉強的微笑。直到方雲天的手放在了我冰冷的手上,那股溫暖傳遞過來,我的戰抖才勉強止住。
看到我的面色有所恢復,方雲天才接著說,「現在,你還想聽我的故事嗎?」
是的,我很想聽聽他的故事,很想聽聽他究竟有什麼痛苦或是牽挂,甚至很想盡自己的全力幫助他,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又害怕聽他的故事,就像害怕我的身份有一天終究要揭破一樣,覺得那是對我們而言,可能都是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想了一會,我說:「我有點餓了,我們先出去吃點東西吧,既然你以後什麼都會告訴我,就以後再說好了,你在這裡坐了這麼久,也該餓了是嗎?」
聽了我的話,方雲天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了,說「還真是餓了,剛剛害怕你生氣,一直都沒發覺,我們就去吃飯吧,今天看來你也不太舒服,吃過早飯回來,你還可以休息一會,反正我們天天在一起遊玩,我的故事,改天等你好些了再說吧。」
我暗自長出了口氣,眼前的危機總算是過去了,其實今天的事情,也許還算不上是一個危機,楚飛揚已經有所行動了,今後恐怕要對付的人會越來越多,一次兩次也許還遮掩的過去,但是方雲天是這樣一個聰明的人,如果太多的偶然被他發現,恐怕到時候,還是不能隱瞞的。更不用說,眼下姑蘇城裡,究竟有多少認識我的明月山莊的眼線潛伏,就連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楚飛揚發現了我的情況,又會怎樣?會把我交給刑堂還是會讓我殺死方雲天?當然我是寧願被交到刑堂的,因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下手殺他,是的,我已經不能,我寧願接受刑堂最嚴厲的懲罰,哪怕是坐忘,不,我寧願死,也不要忘記所有的事情,變成行屍走肉,是的,寧願死。不知怎的,刑堂里司馬浩丟給我的梅雨的卷宗此時又在我眼前晃動,還有當時司馬浩的神情,當時覺得沒什麼,現在細想,卻有說不出的怪,怪在那裡呢?他一反常態的正經和平靜,還是其他的?
一想到這些,忽然很想馬上回到屋子裡,找間密室永遠的躲起來,讓所有的人都找不到我,於是決定,也沒必要出去吃飯,看我如此堅決,方雲天只好自告奮勇去買些吃的回來,我則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司馬浩的影子一直在眼前,從他回到山莊,到我們一起隨主人出門,到那天早晨樹林里身陷迷陣,到我被黑衣人襲擊,到楚飛揚的出現,到司馬浩昏倒,到……許許多多的影象在我腦海中盤旋,有如一團亂麻,理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卻隱隱覺得,這些看似偶然發生的事情里,有那麼一個線頭可以串起一切,只是不知道,這線頭究竟在那裡。
正在恍惚之間,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我,我和方雲天住的巷子很僻靜,平時幾乎不會有人來,這會兒,又是什麼人跑來敲門呢?
現在的我,實在是不想看到任何不相干的人出現在我的面前,所以我決定忽略這惱人的敲門聲,把自己重重的拋在床上,拽起厚厚的棉被蓋在頭上,也試圖將所有的聲音隔絕在我的世界之外。過了很久吧,微涼的秋日裡,被子讓我開始發熱甚至呼吸困難,但是門外的聲音依舊,看來叫門的人是一個執著的傢伙,如果我不去外面應一聲,也許他就會在那裡敲到方雲天回來。
懊惱的掀開棉被,捂著耳朵開始往外走,敲門的聲音始終沒有間斷過片刻,可憐的大門,在繼續一會,怕是要散了。終於來到了大門口,我沒什麼好氣的問「誰」?
門外的人沒有答話,繼續敲門,如果這不是我和方雲天一起住的地方,如果不是方雲天出去了好一會,現在隨時可能回來,對於這樣猛敲我家大門的人,我可能看都不看的先了結了再說,不過現在,我只能狠狠的拉開大門。
門外的人一時沒收住手,幾乎沒順勢倒進來,是幾個一身襤褸、手拿竹竿和破碗的乞丐,不,他們的太陽穴都向外鼓著,都是有些根底的江湖中人,應該是丐幫的弟子吧。一般說來,如果是名門正派的人發現了我的身份,準備襲擊我,他們一定不會在外面敲這麼久的門,那麼就是說,這幾個人的目標不是我,只是,他們找方雲天又有什麼事情呢?
看著我上上下下打量的目光,一個丐幫弟子首先抱拳一揖,問道:「不知方雲天方少俠是不是住在府上?」
果然是找方雲天的,看他們客客氣氣的開口,倒不象有什麼惡意,所以我點了點頭。
剛剛說話的那個又說:「那麼閣下……」?
「我是他的朋友,他現在出去了,不知幾位找他有什麼事情,在下可以代為轉告。」我破天荒的一口氣說著。
幾個丐幫弟子互相看了看,有點為難的樣子,「算了,不想對我說,就等他回來吧」,我聳了聳肩準備關門。剛剛說話的人有點急了,手早早的擋在了大門上,十指烏黑,每一道紋路里都是難以清洗的污物,我厭惡的拿開了自己的手,才想到其實自己不該表現的這麼明顯,激怒他們,於我也沒什麼好處,我只好尷尬的笑笑,不動聲色的整理了一下衣物。
還是先前說話的人,「公子別誤會,只是昨夜姑蘇城裡出了大事情,我等是奉了幫主之命,請方少俠前去商議些事情的,既然方少俠不在,我等就在這裡等待就是了,也免得當誤了幫主的事情。」
不愧是丐幫派出來辦事的弟子,比別人老練太多了,我這樣的態度,竟然也沒發火,至於昨夜的大事,我自然也料到了,只是沒想到傳播的如此之快,而且竟然還真有人找上了門,儘管找的對象不是我,不過,也難得了。
雖然我已經大體知道他們其實要說什麼,不過人總要適時的表現得和其他人一樣,既然人家都說是大事了,我怎麼也要裝做關心一下了。於是我滿臉笑容,開始和這傳話人聊了起來。雖然夜裡的事情究竟如何我是最清楚不過的,不過從他的隻言片語里,我也不免一陣的懊惱,紅霞山莊遠比我想象中的更有江湖背景,事情發生不過半個時辰,丐幫江南分舵就得到了消息,半天不到的時間,丐幫幫主竟然就趕到了這裡,而且武當、崆峒、峨眉、少林等各個門派江南的人馬也全部得到了消息,正在向這裡聚集,看來這次,我們惹的麻煩實在是不小,楚飛揚究竟打的什麼主義,就更是讓人費心猜想了。不過,我現在可以很肯定的一件事情就是,這次,不會如前幾次那樣的不了了之,恐怕真正的江湖風波,就在眼前了。
見我無語,丐幫的幾個弟子以為我被嚇住了,其中一個說:「公子也不用擔心,方雲天方少俠雖然年輕,但是他卻是我們幫主最為稱讚的人,幫主常說,長江後浪推前浪,未來幾十年,方少俠一定是咱正道武林中人人景仰的大俠,能成就前人不能成就的功業,您跟他在一起,那些魔教的鼠輩,是輕易不敢招惹你的。」
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稱讚方雲天的話,我忍不住微微的笑了,他會成為武林人人景仰的大俠,如果真是那樣,無論到時候我身在何方,都會非常高興吧,為他高興,他是有這種力量的人,平靜祥和,又那麼善良,他值得別人尊敬。只是,他成就的前人不能成就的功業是什麼?消滅明月山莊嗎?如果真是那樣,我們就一定會正面衝突,到時候,會怎麼樣呢?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會殺我嗎?為了那些無辜的生命,殺了我嗎?我呢?我為了自保,會殺死他嗎?
我沉浸在自己的患得患失之中,被丐幫的人罵成是鼠輩的話,一時到也忘記了,以後再和他們算帳好了。
說話和沉思,時間都過得飛快,方雲天只是出去買吃的,怎麼會去了這麼久呢?
問出了我想知道的東西,實在是不想在費神和那幾個丐幫弟子說話,但是,聽他們的言談,似乎方雲天和丐幫幫主還頗有淵源,我不好馬上翻臉趕走他們,只好盼著方雲天快點回來。幾個丐幫的弟子,到是能隨遇而安,也不要求到屋裡休息喝茶,只是在門邊坐好,就等了起來,反倒是我,留在門口也不是,進去也不是。
又等了一會,巷子口有熟悉的腳步聲,我是喜出望外,方雲天終於是回來了,向前迎上幾步,正準備嗔怪他兩句,買點吃的也如此之慢,害我餓得要命還要應付幾個討厭的客人,但是還沒走近,他鐵青的臉色已經讓我把所有的話都吞了下去,出什麼事情了?
破天荒的,方雲天看我的眼神是淡淡的,臉上也沒有絲毫的笑容,眉目間凝結的神情,不是我看慣了的祥和平靜,而是……而是一種讓人從心裡覺得寒冷的神態,是的,這樣的他,讓人害怕。越過我,他徑直走向院門,看情形,門口的幾個丐幫弟子,他也沒注意到,這是怎麼了?
我一時真的不知該開口說點什麼,還是立刻從這有點怪異的現場消失,不過在我還沒有答案之前,我只能尷尬的跟在方雲天身後,一起進了院子。這個時候,我應該保持安靜,他說過任何事情都會告訴我,所以他想說的時候,就一定會說。至於不相干的陌生人,我決定把他們關在門外好了。
大門關閉的一瞬,剛剛那個丐幫弟子又一次伸手攔住了我,很堅決的叫出了方雲天的名字,看到方雲天的腳步停下,慢慢轉身,我只好鬆開關門的手,那個乞丐越過我來到的方雲天面前,朗聲說到:「在下丐幫六袋弟子左海,奉許幫主之命,有請方大俠移駕丐幫江南分舵,有關乎武林生死存亡的要事相商。」
看來左海的幾句話還是有效的,一直對周遭沒什麼明顯反映的方雲天回過了神,他先是飛快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對左海說:「許幫主什麼時候到的姑蘇,我竟全不知道,他身體好嗎?不知急著找我,是為了什麼大事?」
左海說:「昨夜……」
不等他說完,方雲天已經接著說「這事我也聽說了,許幫助到了最好,我們馬上去找他好了。
依舊是沒給我什麼說話的機會,方雲天拔腳就向外走,走到門口,才對又跟著他往外走的我匆匆交代:「好兄弟,我有事出去一會,你先自己找些東西吃吧,如果我晚上回來太晚,就要自己小心防範些,晚上沒事盡量別出去。」說到「去」字的時候,人已經轉過了巷口,剛剛還賴在這裡的幾個丐幫弟子也跟著走沒影了。
什麼嘛,他出去這麼半天,根本就沒買回任何吃的東西,讓我自己找什麼吃?還有他剛剛說已經知道了,是知道了昨天紅霞山莊的事情嗎?難道就是這個消息讓他變得如此可怕?難道這個消息,讓他連自己出去的目的都忘記了?難道這個消息,真的會帶給他如此大的震動,讓他溫暖平靜的心變得躁動不安起來?
如果他都有了這麼大的反映,那麼這件事情在江湖上,恐怕會掀起一場巨大的風波,楚飛揚究竟在想些什麼,他為什麼要和全天下的武林正道正面衝突?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怎麼會向這麼一個完全無法預測的結果上發展?不過,我知道,這件事情,讓方雲天的心情變得不再平靜,是我打破了他的這份平靜,我,作錯了吧,但是各為其主,錯了又怎樣呢?
也許我該跟上他們,看看他們究竟會說些什麼,或是準備做些什麼,不過,就在這節骨眼上,為明月山莊傳遞的消息到了,馬上要執行新的任務,立刻去城西待命。
明月山莊的命令從來是不等人的,我趕緊回到房間準備好需要的東西,在仔細查看了屋子周圍沒有可疑的人物,我關好院門準備出發了。其實不用想就知道,新的任務的內容也不過是告訴我們,接下來要向什麼人下手,忽然覺得,自己就好象街邊藝人手中的木偶,要做些什麼事情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而是被人手中的線牽引,就是這根線,眼下正牽引著我走向一個不知結果的未來,生死本來已經不重要了,我惟一悲哀的就是,我每向前走一步,我和方雲天的距離就在無限的拉大,那種距離,是咫尺,也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