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風入松
未曾相擁
溫暖依舊
攤牌那晚,最後他們到了附近一家24小時營業的咖啡店。他坐在她對面,冷靜中些許試探,一如從前面對生意夥伴,商場對手。或許,這樣的方式,對現在的她,會比較有效。
對夏朝顏這樣的怪女人,循序漸進?慢慢軟化?最終徹悟?怕是他一蹬腿進了上方山公墓,都見不到那一天。
她缺了何止一點半點女人該有的細膩溫柔?
他覺得自己需要時時刻刻控制好情緒,才不至在這個死鑽牛角尖的小女人面前失態。
儘管他其實更想撲上去一把掐死她。
既然無望,何不相忘?
不是不忘,或許只是,不能忘。
「夏朝顏,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他偏了偏頭,微笑,「唔,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記得當初譚菱說……」
彼時爽利的譚大美女明褒實貶地:「其實我們班這麼多女孩子,最聰明從不吃虧的就是夏朝顏!」表面看去挺勞模,班裡事務任勞任怨,從不爭任何獎學金,遠離所有矛盾漩渦。這一切的最直接後果就是,臨畢業時班裡多出一個保送名額,幾乎所有人毫不猶豫投給夏朝顏,讓一早有心理準備面對紛攘爭吵的班主任詫異不已。
縱使後來發生了黃蓉蓉那件事,但是,有那麼出色且真心待她的羅憩樹站在身後,縱使未來的路漫長,又有什麼可害怕的?
她當然會偶爾嫉羨。
從頭到尾,跟到手的相比,夏朝顏的犧牲簡直不值一提。
畢業前,譚菱與大熊他們聚會,沈湘燕也在,臨了,譚菱朝她伸手:「同是淪落人,相煎何太急?」
最幸運的,好像一直都不是她們。
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並且,就在那時候,譚菱喝高了,口齒不清地突然間就湊到他面前:「齊唯杉,你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
第二次,她如斯斷言。
果然應驗。
齊唯杉唇角輕輕一撇,口氣也突然間有點生硬起來:「簡單說吧,現在你需要一個依靠,哪怕是精神上的。而現在的我,暫時也還沒有找到我認為更適合來依靠我的。我們都已經不年輕,已過適婚年齡,可選擇餘地當然只少不多,也未必會有更好的等在前面。那麼,為什麼不勉強彼此嘗試一下呢?要知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那段往事,未來的日子裡我至少不需要你的任何解釋,這對你來說絕對不能算是個壞消息。所以我覺得,在都還沒有更好的選擇之前,這未嘗不是一個次優之選。」
「夏朝顏,你覺得呢?」
雖然語氣冷淡,但彬彬有禮,分析合理,且似乎很站在她的立場。
朝顏怔怔看著他,不吭聲。
惟我之遙,惟君之遠。
她簡直搞不懂,像她這樣的女人,頑固自私,倔強惹人厭,既不年輕,也算不上多漂亮,甚至還結過一次婚。
明明他看她的眼神,永遠有著淡淡的捉摸不定的厭棄。
他偏偏就是不肯撒手,就是不肯輕易放過她。
他當然是一個熟練的談判高手。可是,她眼角餘光清晰看到他指節泛白。她在華梁的那段期間,縱使駱其舫那件意外,他至少表面看上去還是泰然自若毫無縫隙可鑽的。並且,其實這麼多年來,他跟她真正單獨在一起的時間,好像加起來也沒超過一個月。
早兩天,宋泠泠遞給她一個信封:「夏朝顏你再跟我推就不是朋友。」
她輕輕嘆氣,「對不起。」她知道得太晚。臨了,她看向朝顏,字斟句酌:「借這個機會,你好好想清楚。」
朝顏看著宋泠泠的背影漸漸遠去,心底苦笑。她還記得當初宋泠泠寄住她家時,兩人夜半無人時的那場愚蠢對白。
——等大學畢業了,我就找個男人談戀愛。
——然後呢?
——當然是嫁了啊。他不要有多好看,不要有多少才華,窮光蛋也沒什麼關係,可以一起慢慢掙嘛。最重要的是要心地善良,勤勞肯干。
——然後呢?
——兩個人老老實實交房貸,踏踏實實過日子。
——再然後呢?
——生個可愛的孩子,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其樂融融的唄。
宋泠泠當然是咯咯地笑,撲過來直胳肢她,夏朝顏你想男人!還想生孩子呢,不害臊!
朝顏反過來也胳肢她,切,裝什麼裝,你遲早還不是要嫁人!而且,那個時候的夏朝顏在心裡頭默默地想,那個人,要不計較她的身世,不怠慢她的父母,不嫌棄她那個不爭氣的弟弟。
可是,她的生活,為什麼從頭到尾,都是完全脫序的呢?
黃蓉蓉過生日,醉酒垂淚:「朝顏,我這輩子給那個混蛋徹底毀了,我不奢望幸福,可是,你還年輕,你身上沒有罪惡,只有傷痛,而再怎麼深的傷痛,就算你不能,時間也總能慢慢讓它癒合。」
十三歲那年,她被繼父□。
他入獄,她轉學,母親病倒。
風雨飄搖,凄涼慘淡。
而那個曾有過一面之緣卻不怎麼太投緣,當年在羅憩樹跟夏朝顏陪著她逛蘇州園林時一直綳著個臉的,不聲不響就跑回來找她。
葉靜子現在深圳從事媒體業,煙不離手酒不離口。朝顏勸她:「你得注意身體。」畢竟快結婚的人。葉靜子看著她:「夏朝顏你這個傻丫頭,如果不是羅憩樹一時起意那麼早跟你領證,只要能往後拖上一年半載,跟他雙宿雙飛的絕對不會是你!」羅憩樹再痴情再聰明,大概也擋不住親生老媽生米煮成熟飯的層層算計。她眼中迅速蒙上一層薄薄的淚,「你這個大笨蛋!!」
深夜的小餐廳里,趴在櫃檯前的老闆娘突然間就被驚醒,勞累了一天的她見怪不怪,埋下頭繼續淺眠。
兩處慟哭,一種辛酸。
曾記花開,未曾記年。
恍惚中,彷彿又回到法國小鎮的那個薄霧清晨,她推開小教堂厚重的銅門,在門口慈祥老婦人略帶同情的眼神中寂靜無聲地走了進去,溫暖的那圈燭光里,她指尖輕輕滑下一個硬幣入盒,幾秒種后,又一盞小小的燭火亮了起來。
羅憩樹,明天我就要離境,這是最後一次了。
第七百五十支蠟燭。
短暫溫暖,漫長孤獨。
她鼻端濃濃的酸澀。很久以前,有個人微笑著在她耳邊輕輕呢喃:「夏朝顏,你這個小狐狸!」
最繁華時,總是最凄涼。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朝顏終於轉過頭去,語氣平靜地:「齊唯杉,人人都覺得我配不上你,包括我自己。可是,在感情上,我們是平等的。」
沙漠中的躑躅旅人,跋涉經年,也只不過為那一小塊孤獨綠洲。
她固然執拗,他又何嘗不是?
渴至極致,意仍如磐。
齊唯杉眸中亮光一閃,漫長的寂靜過後,他的聲音,居然帶著幾分陌生:「夏朝顏,我當然跟你一樣講求公平。」
你放心,我對你一分,以後絕不會讓你少還我一分。
結婚登記處的那個老太太居然還沒退休,居然還認識她:「是你??」朝顏垂眸不吭聲。老太太瞄瞄齊唯杉,心裡有點鄙夷,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初那個一臉急忽忽的帥氣大男孩呢,心想當初哭著喊著忙著要結婚還不是沒過幾年就散了,現在居然又來了!真不知道害臊!
她撇撇嘴,從鼻子里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怎麼,這次總算是真的想清楚了?」朝顏抬頭看著她,片刻之後,她轉過頭來瞥了一眼齊唯杉,然後再次回過頭去:「嗯。」
終於,兩人一起走了出來。齊唯杉站在高高的台階前,伸出手,將其中一本證件遞了過去:「夏朝顏。」就算你後悔,現在也已經沒有退路。
朝顏接了過來,一時恍惚。
聲聲蟬鳴中,她彷彿又回到了那年的夏天。
「朝顏,你老公我帥吧?」
「朝顏,要擱古代你可一早就該是羅夏氏了!」
「朝顏——」
「朝顏——」
……
如斯歲月,早已遠離,一光年。
她低下頭去,手上握著那個小小的本子,輕輕喟嘆。他們認識,已經快有十年了吧?
和善的齊唯杉,冷漠的齊唯杉,審慎的齊唯杉,幫她買藥膏的齊唯杉,深夜背她回家的齊唯杉,體貼的齊唯杉,憤怒的齊唯杉,寂寥的齊唯杉,還有,莫名向她表白的齊唯杉。
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呢?
又哪一個,才是她心中的他呢?
她終於抬起頭來看向齊唯杉,他也正目不轉睛地看她。
她不討厭他,她對他永遠心存感激。他的存在,總能給她帶來莫名的安定。
他是第二個,這樣的人。
他相貌很好。他很有才華。他根本不是個窮光蛋。
所有夏朝顏的基本擇偶條件,他統統沒有。
可是,他彷彿真的,並不計較她的身世,不怠慢她的父母,不嫌棄她那個不爭氣的弟弟。
或許,這是一個好的開端。
她心裡淡淡酸楚。她凝視他:「齊唯杉,我們從來沒約會過。」
「……」似乎。
「從來沒單獨吃過飯。」
「……」他自問並不是小氣的人。
「從來沒吵過架。」
「……」唔,貌似有過程度更甚更激烈的身體接觸。
「除了名字,我們對彼此好像沒什麼了解。」
「……」與你或許,與我未必。
朝顏側過頭去,終於微笑起來:「我們好像一直在快車道上。」
初遇,相識,戀愛,爭吵,磨合,沉澱,終至步入婚姻。
所有中間重要的步驟,他們統統跳過。
她垂眸,半晌之後,重又開腔:「還有。」
「唔?」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他的底線,他涵養極佳,彷彿並不惱。
「開始你定,結局由我。」
齊唯杉終於笑了起來,他伸手,拉住了她,狀似幾分讚賞:「很公平。」很夏朝顏的方式。
願意付出,要求回報。
錙銖必較,不肯哪怕半點兒吃虧。
劉旋當然是不太能接受這樣一樁婚姻。雖然前夫入獄,但兒子早已在商場里創出一片天,幾乎不受影響。甚至,反過來身陷囹圄的前夫齊述倒是頗有受益,至少繳回的贓款裡頭,有相當一部分是她和兒子給他墊上的。齊唯杉給他請了蘇州最好的律師,但要求他適可而止,不證偽,不逾矩。
他向來只盡孝,不盡愚。劉旋有時候甚至想,當初他那麼痛快答應接手華梁,部分原因是不是早已預料到了今天?
並且,他向來口緊,即便把余涓涓母女安頓得好好的,也從未在劉旋面前吐露過隻言片語。這次自然也不例外。他其實一句也沒多提,只是登記完了以後輕描淡寫地打了個電話給劉旋:「恭喜我吧媽,今年的大年初一不用花大價錢去寒山寺燒香了,省下來捐希望工程吧。」拜拜一聲,直接掛斷。
劉旋目瞪口呆,半天之後終於回過神來,忍不住回撥,他已經關機。
他的意思劉旋明白,只是知會,並非徵詢。
她一直就那樣呆坐在那兒。直到她再婚的丈夫梁華實在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老婆,想好了沒有?晚上吃中餐還是義大利面?」她才終於確信,齊唯杉這次是來真的了。
跟誰?
還能跟誰??
她嘴上不說,對寶貝兒子的行蹤向來了如指掌。她並不是不知道他最近總往醫院跑。但她想,跑就跑吧,別把他逼太緊,她這個兒子,向來錙銖必較睚眥必報。再說了,這麼多年商場錘鍊下來,某種程度上,手段比她更狠,惹毛了他不划算。
回頭慢慢開解他不就行了?
再說,夏朝顏不回來的這兩年,他還不是好好的?
可現在呢?
他真是三分顏色開染坊,徹徹底底跟她較上勁了!
結婚啊,人生大事啊,居然事後才電話通知她這個當媽的。而且,齊唯杉可是S市商界的黃金單身漢,即便不是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至少應該是清白端莊的小家碧玉。可夏朝顏呢?她蹙眉,不是她古板,實在是心裡憋屈。二婚女人,一個寡婦,論相貌吧也絕對美不過沈湘燕,居然真成了她劉旋的兒媳婦。
她閉眼,簡直是無限傷感。梁華看她煩惱,坐到她對面,意味深長地:「子所不欲,勿施與人。」劉旋擰著眉不理他。又不是他兒子,他當然樂得輕鬆!他不會明白,對她這個母親而言,齊唯杉歷來是她的無上驕傲,他清俊健康,性格堅毅,事業有成,而且,最讓她引以為豪的是,他從無任何不良嗜好。
不。他有。她心底從未有過的挫敗。
他有一個讓她幾乎無可奈何的怪癖。它的名字,叫做夏朝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