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母后的眼淚一滴滴滾燙落在頸間,灼的刺痛。彷彿是許久竭力自持,撫摸著我的脖子,緩緩道:「你和你朧月姐姐不同,不用為母後分擔社稷家國之累;也不像靈犀,非要為了予澈拼個魚死網破不可。母后膝下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了,母后只希望你能常常在母後身邊,嫁個疼愛你的夫婿,一輩子過得平平安安的,和你溫儀姐姐她們一樣,做個安樂享福的帝姬。不好么?」母后緩一緩又道:「你好好想一想,不要說大周開國百年來未曾聽過,即便放眼歷代諸朝,何曾聽過有和尚還俗做駙馬的?」
我垂淚,倔強著疑惑道:「母后,這是兒臣真心中意歡喜的男子,緣何這樣能不如意呢?只因我是帝姬之尊么?」
這世間上,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不得已、不如意。成千上萬,我所見識過的真正不多。我的人生,一直那樣安逸無憂,有母后和皇兄的照拂。所有的情傷愛痛,全是靈犀姐姐留給我的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所有所有的不如意,唯有一個持逸,唯有這一段姻緣。唯有這一個,這不如意似一串佛珠,冷硬的四散開來,牢牢地硌進心裡,一個,又一個,逼迫著我生疼生疼地疼著。
母后眉頭微皺,無限酸楚,抱著我的頭道:「孩子,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十居八九,又豈只你這一樁。身在皇家,人人都是有所失去的。哪怕是母后,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你和持逸,不要勉強了罷。」
我哽咽了嗓子,抹一末淚,仰頭道:「我偏要勉強。」
母后凝望著我,久久道:「你勉強得了自己,也能勉強得了他么?他一心入佛門,更是親口為他求來的。」母后沉聲道:「持逸自然有他的好,可是樓歸遠也並非十分不好,畢竟鳳台選婿,他是你自己選來的。」
「嫁給樓歸遠,被他小心呵護珍視,他會容忍我的一切,我們可以做一對普通的帝王家的夫妻,安樂到老。原也不是不可以。」我抬頭定定看著母后,「可是我遇見了持逸。母后,你不曉得,我遇見了持逸,我愛上了他。這是命數。佛要他來到我的生命里,如果我的生命不能因他而完美,就只能因他而破碎到底。我不能愛著一個人而去做另一個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兒育女。我不能夠。」我的聲音里有了剛硬和強悍的底氣,「母后,若換作是你,你能夠么?!」
母后大震,面色白了又白,竟是笑了起來,「哀家能夠么?」母后笑著反問。
母后的笑容這樣凄涼,每一絲笑紋里都飽含著痛苦的痕迹,幾乎是有些慘烈的意味了。我心下害怕起來,長這麼大,我幾乎沒見過母后這樣古怪的笑容。槿汐姑姑不可置信地望了我一眼,跪在了地上,看著母后,大聲喚道:「太后,太后——」
母后對我和槿汐姑姑的呼喚置若罔聞,只是那樣微笑著,微笑著。
片刻,母後轉過頭來,已經是平日的平靜了,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態,母后的失態,我幾乎以為自己是看錯了。我驚訝著,母后只是如常的樣子,只是目光冷得不像在人世一般,冰冷的,似一縷凝聚的電光。
母后鬆快地笑一笑,對我說,「有什麼不能的。人啊,狠一狠心腸,只以為自己是死了,也就做得到了。」我心裡氣憤極了,母后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母后不是一個人,母後有你們,你、靈犀、朧月,還有你皇兄,有你們,母后再做不到的事,也得做,還要做得彷彿甘之如飴。」
母后的話我並不十分懂得,而槿汐姑姑,卻已經是老淚縱橫了。她扶著母后的手,輕聲道:「太后,您別再說了……」
我只是不懂,不懂,多少的前塵往事,淹沒在大周的風煙曉霧之中,我俱不知曉,我不懂得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一如母后所說,怎能愛著一個人而去做另一個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兒育女。
我只深深的覺得,母后的說法,是錯誤的,不近人情的。
我霍地站起,驟然拂袖而去。
臨近八月十五,我愈加急怒,急怒之下也是無計可施。
母后已經下令,通明殿從即日起要為雪魄帝姬出降祈福,要沐浴齋戒,輕易不可出殿。而看守芳菲殿的侍衛也突然增加了不少,美名其曰「帝姬即將出降,需得加強宮中禁衛」,如此,我和持逸想再見一面,也是難於上青天了。
蕭蕭的雨連綿落了三五日也不見有放晴的跡象。一層秋雨一層涼,暑熱的尾聲也漸漸消弭在秋雨的纏綿蕭索里了。
彷彿只是一個夜晚,青郁蔥蘢的梧桐樹葉就有枯黃的痕迹,細細一脈,似心上一縷不能彌合的傷口。
我與母后,終究是隔閡了。
連著幾日,我都不去向母后請安,對於母后的探視,也只作不知。
我知道,我是任性的,可是母后的話,深深地刺激了我。我看到她如常般美好寧靜的深情,忽然覺得陌生而疏離。
如是,母后也只遠遠看我一眼,不再敢和我說話。
我急於想見持逸,急不可待。這種心情無計可施,亦無法言說,只逼迫得自己內心如焚、坐卧不寧。
我想念這個男人,十分,非常。
我想要他帶我走。
因為我無法做到,愛著一個人,卻與另一個人同床共枕,以夫妻相稱。
八月初三那一日,我去泉露池中沐浴。照例的侍從宮女一大群,浩浩蕩蕩往泉露宮中去,我只扶著串珠的手,緊抿著嘴默默行走。串珠的手,有點冒冷汗,涔涔的黏膩。我無聲望她一眼,她只垂著頭。我輕聲安慰她,「別害怕。」
她用力點一點頭,「奴婢不害怕。」
半個時辰后,我穿著串珠的衣裳從后角門轉出來。雨下得有點稀疏,漣漣的,像女人的眼淚成珠。我撐著傘,疾步行走。
持逸則由芷兒引了在昭憲太后的舊佛堂前等著。那裡人煙荒蕪,早已荒廢了許久,自然是不會有人察覺的。而串珠,則代替我在池中沐浴。
見到他那一刻,我幾乎是飛撲入他懷中的。
傘落在了地上。
一層又一層微雨隨風飄落,我只是渾然未覺,他身上的溫度驅逐了初秋的一縷微薄的寒氣。我瞬間覺得安心,一顆撲騰不定的心有了著落的地方。
他很快推開我,動作堅定而有力。我抬頭,濕潤的空氣與朦朧的水霧在溫柔的夜色里拂面而來。他迅速退開幾步,離我有些遠。蒙昧的夜色下,他的眉梢與光潔的額頭上已縈著許多細細的透明的水珠,水痕滑過他的臉龐,似秋露凝光。
他這樣美好,可是神情這樣冷寂而疏遠。
我輕輕喚他,「持逸。」
他溫和地答了一聲,倏忽又變了臉色,更退開幾步,漠然道:「請帝姬不要再與小僧相見。」
似乎有冰涼的雨水灌入天靈蓋,一縫一縫地漏進冷意。幾乎不能相信,「持逸……你說什麼?」
「帝姬」,他的神色有些沉痛,「小僧不該到宮裡來,也不該再和你相見。帝姬即將下降,夫婿英朗,關愛帝姬,來日必成佳話。帝姬身有所屬,小僧決不應再惹你煩惱傷心。一切都是小僧的罪過。帝姬是金枝玉葉之身,太后和皇上的掌上明珠。小僧不過是個區區微不足道的僧人浮屠。只盼帝姬從此將小僧永遠忘記了罷。」
我聽他一口一個帝姬,胸腔中又是傷心又是氣憤。只愣愣說不出話來,一時恨極,撲向他肩頭,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牙關發酸,口中驟然聞到了血腥氣,心中更是心疼不忍,忙鬆了口去檢驗他被我咬出來的傷口。
兩排牙印咬得極深,入口處鮮血淋漓。我又是悲憤又是難過,更是心疼不已,忙用手絹為他按住傷口。
持逸皺眉道:「你是恨煞了我么?咬得這樣深。」他掙開我的手,緩緩道:「帝姬已經泄恨,若還不夠,便殺了小僧罷。小僧無端招惹帝姬,作孽已多。」
我氣得發怔,再忍不住嗚咽著哭了起來,大哭道:「誰要殺你,明明是你來一刀一刀殺我的心,人人要我和樓歸遠恩愛,你也來說這樣的話么,我可真真白認得了你。你明明曉得我最想和誰在一起,還拿這樣的話紅口白舌的來咒我,你存心要咒死我才算么?!」
持逸被我連珠串地說得發怔,只愣愣地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眼中臉上變幻莫定,一時有情一時又似無情。片刻,硬生生轉開了臉去,道:「小僧並沒有什麼好,帝姬還是忘記了我罷了。我們從不應該記得彼此的。」
我聽這話,一如刀割剜心一般,頓足道:「你好!你好!你要忘記,我偏要你記得。我就要咬你這一口,叫你別忘了,周芊羽就是喜歡你的,你也喜歡她!」他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依舊道:「我自然也不肯忘記你,若有一日忘了,便叫我天誅地滅,不得超生就是!」
持逸一急,大是不忍,道:「帝姬身份尊貴,何苦拿自己做這樣的毒誓。」
雨水澆落,澆滅了新開的幾樹桂花,那香氣膠凝在一起,似穿腸毒藥一般,從口鼻中鑽進去。
我轉身再不肯看他,強忍著哭意,生冷道:「我發的毒誓,與你又有什麼相干。你自去做你的和尚,我去嫁我的樓歸遠。只是我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誰也不用來管!」
沒有星光的夜晚,那麼黑,那麼暗,雨水落下的聲音似有什麼東西在持續碎裂。我的聲音如破碎了一般清冷,「人人都可以勸我去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和他做一世夫妻。可是持逸,唯獨你不可以。」
錦瑟年華誰與度,莫問情歸處。
驀然間想起這句詩,惟覺滿心滿肺的傷感。
我隻身離去。
兩日後,我開始高熱,不停地囈語。沒人知道我見過持逸,只以為我在沐浴時受了風寒。
我忽夢忽醒,人總是蒙昧的。
依稀恍惚中,是母后握著我的手哀哀的哭泣;是皇兄和皇后焦急守候的身影。
然而是誰的眼睛呢?
那雙眼睛一直這樣瞧著我,心疼而悲憫,彷彿是看不夠的樣子,專註凝望著不肯移開,像是永世也不能再見我一般。目光溫和得似能洇出水來,是泉露宮裡珠湯那樣的水,有微藍的星芒璀璨流轉,更有刀鋒樣的決絕,似乎要把我牢牢刻在他雙眸之中。
是誰的眼睛,我幾時見過的呢,這樣熟悉。
我迷茫著睜開眼睛來,頭疼欲裂,視線也有些模糊。天旋地轉一般望出來,持逸——竟然是持逸,我一定是燒糊塗了,我一定是在做夢。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有兩滴滾熱的液體,灼燒著落在了我的額頭,遠遠地聽見母后的嘆息——「你不是一個好和尚。」
母后的聲音那樣遙遠,我累得再聽不見。
待得完全清醒過來,已是四五日後了,人消瘦了不少,素金釧套在手上,空蕩蕩地晃悠悠。
芷兒一口一口喂著我喝粥,道:「帝姬病成這樣,可把太后和皇上急壞了。帝姬可知道么,帝姬燒得厲害,怎麼叫都不醒。」
我開始變得沉默,很多時候,我只是靜靜坐著發獃。
不過是幾個月的光景,我從一個明朗嬌憨無憂無慮的少女成長為一個沉默傷懷的女子。只是因為情愛傷痛的緣故,我曉得自己不爭氣。
母後來看望我時,我低眉順眼的乖巧,母后微笑道:「這樣乖巧安靜,倒不像是哀家的雪魄帝姬了。」
我低聲道:「兒臣不該讓母后擔憂生氣的,是兒臣不孝。」
母后的眼角里有掩飾不住沉重的憂色,「哀家倒不希望你有多孝順,只消你平安無事就好。」母后低低嘆息一句,很快收整了無奈,利落地吩咐槿汐姑姑道:「告訴禮部曉諭下去,雪魄帝姬沉痾未愈,須得好好將養,下降之日推遲兩月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