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乾坤驚變
月上西樓,燈如蠶豆。
西廂暖閣里,吳清煙斜靠在花木椅上,手裡雖然拿了只鞋樣子,似是要納底子,而實際上,她滿腹的心思,早向著那書房窗格上不住晃動的人影飛了過去。
將近四更天了,自打那一群戴著斗笠,渾身裹在漆黑一片里的男子進入穆府開始,她的心就沒一刻安定過。眼皮不自覺的跳動,她「噫」的逸出聲痛楚的低吟,一個沒留意,那尖銳的針尖扎進了她的指肉里,抬手一看,鮮紅的血珠子從指尖上滾落,滴在了雪白的裙裾上,綻出一朵猶如紅梅般的絢麗花瓣。
吳清煙的心怦地一跳。這時,對面書房的燭火忽然滅了,她情不自禁的站起身,點著腳尖,伸長了脖子,想從這漆黑的夜裡找出一絲的光亮。
書房的門吱嘎一聲打開了,門裡三三兩兩的走出來七八個人影。吳清煙在人影的最後找著了丈夫那頎長的身影。
各人都壓低了嗓音,沉著聲互道了聲:「珍重!」便各自散了。
穆哲回到西廂暖閣的時候,渾身沾著濕氣,將他的衣裳潤得精濕,貼服在了身上。而他的雙眉就如同他的衣裳一樣,緊緊的擰在了一塊,貼在了臉上。那雙眉眼裡有著濃重憂鬱、壓抑與憤慨。
穆哲嘆了兩聲,才似恍然般發現妻子,她沒開口問什麼,但那雙眼,清如明月,眼裡是打著疑問的。他輕輕攬過妻子,低聲說道:「怎麼還不睡呢?我不是說過不用等我的么?」
吳清煙搖了搖頭:「四更啦,你要不要躺下歇一會兒?」穆哲的眼底有一圈沉悶的黑色,那是好幾天沒闔眼的結果,他伸了伸腰,回答道:「不用啦,待會兒便要天明了,你把我的朝服拿來給我換上罷……我要準備去早朝了。」
吳清煙知道,丈夫雖然是官場中人,但他卻很不適應官場,亦或可說是官場根本就不適應他。她反覆想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真打算早朝時上奏摺參那劉將軍么?」穆哲的身子不由的一僵,妻子心細如髮,畢竟還是瞞不住她。
穆哲點了點頭,說道:「我與朝中幾位大臣商量了很久,覺得這次劉鳴侃借故北伐,攻打匈奴,暗中卻私吞了泰半軍餉以中飽私囊,是個扳倒他的最佳機會。」吳清煙急問:「劉將軍權傾朝野,又是堂堂國舅爺,當今皇帝昏庸無能,只知道寵幸西宮劉貴妃,劉將軍無論做什麼事,由那西宮的枕邊風一吹,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你如何跟他斗?更何況劉將軍侵吞軍餉一事,你並沒有掌握到足夠的證據呀。你若明早貿貿然的上摺子參他,豈不是要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么?」
一席話說得穆哲原本沉悶的心情愈加煩亂起來,他正了正官帽,很不悅的說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又懂得什麼?不可亂說聖上是非,我主畢竟是個英明之主,只是一時被那劉鳴侃兄妹迷惑住罷啦,只要有人稟明事實真相,皇上自然就會明白。」
吳清煙見丈夫如此執迷不悟,知道多說已是無益,他這死讀書的腦袋只裝得下忠君報國,鞠躬盡瘁。
穆哲穿戴整齊后,便將那份事先已擬好的奏摺,慎重再慎重的收進了袖囊內。吳清煙在他一步跨出門檻的同時,跳了起來,從床后的一面牆上匆匆取了一物,如陣風般搶在了丈夫頭裡。
穆哲眼睛一花,才抬頭,就見妻子似乎在霎那間突然換了個人似的,一甩方才那副嬌弱溫婉的模樣,眉宇間竟有股英姿之氣悄然勃發起來。他目光很不自然的停在了吳清煙的左手上,那隻纖細的小手裡,已然握住了一柄古色古香的帶鞘長劍。
穆哲眉頭一挑:「你這是做什麼?」
「我陪你去上朝。」
穆哲怫然道:「胡鬧!」一甩袖,加快腳步,穿出中堂。
此時東方已微微發亮,早起的小廝們早早的便將大門打開,一頂綠呢小轎靜悄悄的停在門口。轎夫們見穆哲走出來,齊刷刷的跪道:「老爺!」
正當穆哲準備上轎之時,一抹白影晃過,吳清煙已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說道:「我不放心,只怕這一路上,也是不得安寧。就讓我一路護送你到前門罷,你放心,我不會讓人注意到我的。」說完,淡淡一笑,也不管穆哲答不答應,足下一點,人已如一陣輕煙般消失了。
那四名抬轎的轎夫驚訝得噫呼起來,只差沒使勁揉眼珠子了。穆哲無可奈何的苦笑一聲,有多久了?自打成親以來,恐怕連他都快忘了,他這位嬌滴滴的夫人,原是出自江湖草莽。想她未嫁之時,可是堂堂「天下第一劍」的關門弟子,她雖未得全部真傳,但若當真論起身手,也已入一流。
穆哲的小轎未能走得過前門,在離前門尚有半盞茶的時候,原本清凈的小道上斜剌里衝出一群黑衣蒙面人來,抬轎的轎夫只來得及大叫一聲,便一個接一個倒在了刀光之下。
穆哲大吃一驚,才要起身離轎,手觸到那轎簾的一剎那,身後的綠呢茲啦劃破個大口子,一柄亮晃晃的鋼刀伸了進來,刀尖一下就扎進了他的腰坎上。
穆哲渾身一顫,手捂住腰尖,只覺得一手的濕潤粘稠。那鋼刀入肉三分,卻奇異的停住了,穆哲來不及細想,身子向前一撲,整個人衝出轎子,一個踉蹌跌倒在冰涼的青石地面上。
只見不寬的街道上,原該擺著小商販的攤子都不見了,眼前明晃晃如冰雪般一片的亮光,那刺眼的刀光一齊裹向歪倒在地的穆哲,刀風颯颯,如山崩、如海嘯,夾雜著凄厲的嘯聲。
那冰冷的刀意頃刻間颳得他肌膚刺痛,頭皮一陣陣發麻,如撕裂開的疼。他嚇得連呼喊都忘了,直到耳邊一聲清叱,「當」的聲,一柄如水般清澈的長劍架住那即將刎喉的刀刃。
吳清煙柳眉倒豎,手中長劍一挽,喝道:「撒手!」只聽噹噹聲連綿不絕,那些黑衣人在轉瞬間均被她刺中手腕,手中鋼刀把持不住,紛紛落地。
穆哲看著妻子衣裙翻飛,如輕蝶起舞,在十餘名黑衣人之間靈巧穿梭,每一伸手,那些黑衣人中必有人悶哼一聲,摔倒在地。不到片刻功夫,吳清煙便將十來名刺客全都撂在了地下,她輕哼一聲,說道:「我原以為姓劉的那廝會派些個好手來,沒想卻是你們這一群窩囊廢。」
穆哲面色泛白,搖搖晃晃的由妻子將他扶起,他后腰上的傷不算太重,只是一時流血太多,不免有些體虛,他見街道兩旁仍是靜悄悄的無甚動靜,不禁起疑道:「清煙,情況好象不妙啊。那姓劉的狗賊有備而來,這條街上怕是埋伏下了不少他的人。」
吳清煙眼光在街道兩旁轉了一圈,頗有不屑道:「管他有多少人,只要我劍在手,管叫他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穆哲聽妻子口口聲聲盡說些個江湖黑語,與她相處四年,此時竟覺得突然陌生起來。
便在這時,只聽街道旁的有個尖銳的破空之聲傳來,四周的空氣猛然間一窒,吳清煙感到巨大的壓迫感迎面襲來,忙將丈夫攬在身後,臨風聽音,手中長劍在空中連連揮動,舞成一幕光影,只聽噹噹當數聲,她虎口一震,手中長劍險險脫手而飛,定睛一看,那些被劍身擊落的竟是些毫不起眼的小石子。
吳清煙心中一凜,喝道:「什麼人?」
迎面有人哈哈大笑一聲,一條消瘦的綠色身影穿越而出,快如閃電,迅疾如風,吳清煙不及出劍,那人竟已來到眼前,沒奈何,她伸掌與來人結結實實的對了一掌。
那道凌厲的掌勁未挨身便已覺迫人,她怕硬接會遭到對方暗算,便順勢退了一步,試圖暗中卸掉幾分勁道。哪知那巨大的掌勁在她與對方雙掌相接時,竟剎那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彷彿從一開始就雷霆一擊便不存在似的。
來人的手如同一塊千年寒冰,雖然一觸即分,但那股泠冽的寒氣竟順著手臂一直蔓延至她的心裡,激得她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這一接掌只在瞬間的工夫,吳清煙打了個寒顫,連忙運氣一周,氣息暢通,並未覺察出有何不適。然而,她身後的穆哲卻是悶哼一聲,彎下腰哇的噴出口鮮血。
吳清煙抱住了他,大叫道:「相公!」她見穆哲氣虛微弱,臉如白紙,表情痛苦的扭曲到一起。吳清煙猛然想起方才自己退後時,身子曾碰到了穆哲——對方竟能在自己眼皮底下使出「隔山打牛」的高深內力。她不由冷汗涔涔,料知今日之事必是不能善終了。
一手抱緊丈夫,一手暗暗貼在他背心,悄悄灌輸內力,吳清煙定了定神,強作鎮定,對那綠衣人說道:「閣下好俊的功夫。」那綠衣人卻不蒙面,長發及腰,面色微微顯得有些蒼白,但五官清秀,竟是個妙齡女郎。
那女子靜靜的站在街中央,身形雖然消瘦,卻給人以一種無形的強烈壓迫感,清風徐送,撩起她披散的長發,髮絲張揚,閃動著詭異的光芒。
吳清煙心裡打了個咯噔,她眼見面前的對手竟還是個比自己還小一些的少女,不免心慌,腦子裡閃過無數的念頭,卻始終搜尋不出對方的來歷,於是問道:「姑娘貴姓,不知如何稱呼?」
那綠衣女郎唇角微微上揚,那雙透著濃重野性的眼眸里閃現出蔑然的不屑:「我原聽說『天下第一劍』的劍法超凡,無人能擋其十招。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
「你竟敢瞧不起我師父!哼,方才你不過靠偷襲才僥倖勝了我一招,這又有什麼光彩?」吳清煙的怒氣隨著這句挑釁味十足的話語升到了極至。
綠衣女郎卻不為所動,仍是微微一笑:「說是偷襲,其實我方才已經讓你許多啦。如若我方才扔過來的不是石頭,便是你師父在此,也救不了你夫婦二人。哼,我念在你我之間,還有些淵源,下手時便留了些許情面。你若是個知趣之人,還是乖乖的將你那沒甚用處的相公留下罷!」
吳清煙怒道:「休想!」手腕一翻,抖出數朵絢麗的劍花,直如靈蛇出洞,綠衣女郎面色稍變,身子微微一側,那劍身貼著胸口滑了過去,險些劃破她的肌膚。綠衣女郎清叱一聲,如玉蔥般細嫩的手指輕輕一拂,竟是牢牢捏住了再次遞來的劍身。
吳清煙暗暗心喜,她這一招原本就是誘敵之招,見那綠衣女郎果然上當,當即纖腰微擺,劍鋒轉而向下,反劍削向那女子的手掌。這一招乃師門絕學,真可謂是百試百靈,吳清煙滿以為這一劍即便不把那綠衣女郎的雙掌如切豆腐般剁下,也必定挑斷她的手腕經脈。哪知這一劍下去,只聽得輕微的金屬聲響,那女子雙手固然完好,竟還硬生生的將她手中的長劍「嗆」的下一拗兩斷。
吳清煙一個站步不穩,身子向前沖了沖,那綠衣女郎「咯咯」嬌笑,伸手在她滑嫩的臉上摸了一把,頗有戲謔之意。吳清煙心中氣極,手持斷劍橫削對方,將她逼退兩步后,忽然反身推了把穆哲,喊了聲:「點子太硬,你快走!」
穆哲渾渾噩噩的,一時竟沒能領會妻子話中的含義,待到轉身要逃,卻已慢了一拍,那綠衣女郎縱身躍過吳清煙的頭頂,伸手如抓小雞般拎住了穆哲的後頸。穆哲被她拿住了要穴,一時無法動彈,吳清煙一個箭步沖了上來,手中斷劍刺向那女郎后腰,卻終因劍身過短,無法達力,被她輕易閃了過去。
吳清煙還待再打,那綠衣女郎厲聲喝道:「站住!若是不想他斃命,就乖乖的站著別動!」吳清煙投鼠忌器,當真不敢再妄動半步,站在原地,焦慮的看著丈夫,只見穆哲腰后的傷口血越流越多,他的面色愈加的蒼白,甚至已微微發青,如若再不及時包紮,這樣等耗下去,勢必會血流過多而死。
吳清煙咬緊牙,將手中半截斷劍擲到了地下,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我警告你,你有本事,今日便把我夫婦二人的性命都取去,做個一乾二淨。如若不然,我師門中人定當天涯海角找尋到你!」
綠衣女郎眼中閃過一道奇特光芒,說道:「你以為你如此一說,我便會怕了你不成?天下第一劍又如何?聽聞他一年前便染上重病,絕跡於武林。說不得此刻老早就已化作一堆白骨啦!」
吳清煙久居京城,閉門不出,江湖之事早已不再涉足,此時乍一聽到師父的消息,頓時覺得心口一痛,怒道:「你胡說!」
「聽說你還有個師兄,已盡得天下第一劍真傳,只可惜近五年來,也是音訊全無,說不定也早死了呢。」
吳清煙對於師兄失蹤一事,早在嫁人之前,就已知悉,這時明知這女郎說出這番話不過是在氣她,卻仍是控制不住情緒,憤怒的吼道:「你胡說!都是一派胡言!妖女,你給我閉嘴!」
綠衣女郎見她腳下微微一動,便將手中的穆哲遞上前一晃,喝道:「你想他早死么?」吳清煙嚇得愣住了,眼見丈夫氣息越來越弱,她再無心情逞能,軟聲哀求道:「你到底想怎樣?」
綠衣女郎媚然一笑,道:「我不想怎樣啊!只是我久居邊塞,耳聞天下第一劍的女弟子長得是如何美貌絕倫,心中好奇的很,這才不遠萬里,趕來一瞧。」吳清煙聽她滿口奚落的話語,心中一動,問道:「你我素有舊怨么?」
綠衣女郎神情複雜,一閃而過,隨即說道:「我根本就不認得你,只是對你很好奇罷啦。聽說你師兄對你痴戀已久,後來因為你許配給了穆家,一時想不開,還幾乎出家做了道士,這是也不是?」吳清煙滿面通紅,聽她盡扯些不相干的陳年往事,不禁怒道:「這干你何事?」
綠衣女郎笑道:「沒什麼,這的確不干我的事,我只是好奇而已。」頓了頓,抬首看看天色,這才又說道:「不早啦,咱們這便將今日的差事做完了好么?你的故事,我很感興趣,改日定當再來聽你詳細敘述。」她說這話時,彷彿是像好友柔聲詢問,語氣十分的親切,聽不出一絲的敵意。
吳清煙一時還沒完全反應得過來,那女郎忽然一個閃身,抓著穆哲從她身旁掠過,疾步朝街口奔去。吳清煙「啊」的一聲,大叫道:「站住!」發足待追,卻見那淡淡綠色身影在街口一晃,竟已不知所蹤。
吳清煙看著空蕩蕩的大街,心情激蕩,無所適從,茫然的環目四望。好一會,她只覺得胸口如同被大鎚擊中,心口一陣絞痛,「哇」的從嘴裡噴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