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記得愛
木蓉來到蘇夫哈的時候,正是雨季。
這個靠海的異國小鎮到處有著生動的景色,鴿子在屋檐下啄食苞谷,茂盛油綠的樹上開著大朵大朵的白花,芳香瀰漫在整個小鎮的空氣里。雨水沖刷著街道,那些戰後重建起來的房屋全部粉刷著雪白牆壁和彩色屋頂,檐下有悠閑品茶的老人。當地的姑娘梳著又黑又長的辮子,衣服色彩鮮艷,個個肢體輕盈如鳥兒。路邊一家麵包店剛好有新鮮麵包出爐,甜香吸引一群放學回家的孩子駐足。
想起五年前潘兆倫在信里向她描述,說這裡給炮火轟炸得幾乎成為平地,人們只得挖洞住在地下,排隊領救濟糧,全家人裹一床棉被過冬。他們記者團只得天天啃乾麵包,上廁所也得留意頭頂飛過去的是鳥還是轟炸機。
她當時還看得哈哈大笑,轉給全家人開心。誰知一個星期後就收到兆倫遇難的噩耗,一個月後才收到他從遠方寄來的求婚戒指。
世事是如此難料,生死是如此無常。電視上都會演,男主角在炮火聲中給心上人打去電話,訴說我愛你永遠不變,很高興能愛著你死去。觀眾看得熱淚盈眶,在現實中他們無須付出任何痛苦代價。
司機把車停在一座普通的三層建筑前,紅十字會的標誌嶄新注目。有穿白大褂的熟人出來歡迎她,那是醫院裡的張姓前輩。
老張帶她去看宿舍。小小六坪,一張床,一張桌子。他指著剩餘的空間詼諧道:「別看這裡小,剛好可以放一張四角桌,湊一桌麻將是沒問題。」
木蓉笑,解開行李安置下來。
雨一直下到傍晚都還沒停。房檐漏水,木蓉找來盆子接著,滴滴答答,時間就在這清脆的聲音中緩緩流逝。
惆悵舊歡如夢。
她想起少時的中學教室。南方的小城雨水充沛,每到雨季便潮濕溫熱,讓人渾身粘膩如同糊了一層膠水。偏偏學校簡陋,教室不通風,有蚊蟲叮咬得渾身都癢。
那時兆倫便會悄悄把凳子挪過來,打開清涼油的蓋子,細心為她擦上。
晚上下自習后,兆倫總是先送她回家,再繞一大圈回自己家。天黑路爛,回到家很晚,可即使這樣,第二天還是準時出現在木家樓下。
翩翩少年,一表人才,襯衣總是洗得雪白。扶著自行車,對她說:「快點,要遲到了。」
兆倫去世后,她總是睡不好。常常半夜聽到兆倫在耳邊說話:出門要加衣服,少吃速食,不要熬夜……竟然句句都是叮嚀。於是驚醒過來,再也睡不著。看這空蕩蕩的屋子,只有她一個人。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兩人明明已經在幸福地計劃未來,可轉眼他卻再也不能回到她身邊。
隨後一個月,她和老張隨醫療小組到各醫療死角進行傳染病防疫工作,一人背一個大醫藥箱,步行上山下田。老張告訴她,忙完這一個月,伸出手來,只有指甲還是白的。
當年兆倫也在電話里形容過該地的太陽。他說,我要是在手上搭塊毛巾,伸太陽下,只需要五分鐘,取下毛巾后那塊皮膚就要白上三倍。好玩吧,人都給晒成了變色龍。
兆倫是那種黃連樹下彈琵琶,再苦也能找到樂趣的人。同他在一起,總是有聽不完的笑話,生活是那麼有趣。
護士來敲門:「木醫生,這有個女士出了車禍,傷到了頭,你快來幫忙。」
木蓉立刻趕去。
病床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當地女子,一臉血,居然還看得出長得極美。麥色皮膚,直鼻樑,大眼睛緊閉著,柔弱動人,如同開放在碧綠枝葉上的那潔白花朵。呵!連同為女子的木蓉都心動。
她檢查一番,對旁邊憐香惜玉的男醫生們道:「別緊張,右手骨骨折,有腦震蕩。不嚴重,我給她處理一下傷口。」
護士補充:「她有兩個月身孕。」
木蓉急忙叫:「老張在哪裡?他這個婦產大夫!」
所有人都圍著這個女子緊張萬分。人美就是這點好,容易受關注受照顧。
木蓉看那昏迷的女子,心潮澎湃。當年,當年兆倫是否也曾這樣渾身是傷地躺在陌生的醫院裡,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能幫助他,任由他生命流逝?
處理完時已經入夜了。僻靜的小村落,四周是一片黑暗。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木蓉取下口罩到戶外透氣。雨正細細地下著,氤氳水氣里儘是清涼的花香。涼風過來,吹得她直發抖。
這時,好似又聽到兆倫在身後說:「春夜雨最寒,卻偏偏要跑出來遭罪,作為醫生,反而不知道注意身體。」
木蓉苦笑道:「我這就回去。」
她已經養成和這遐想中的鬼魂對話的習慣。
對方又說:「那快過來。」
木蓉這才發現不對,的確有人在說話,不是她神魂顛倒的幻覺。那嗓音低沉輕柔,是如此熟悉,即使再過五十年她也不會聽錯。
她猛地轉過身。露台的暗處站著一個人,隱約見高高個子,襯衫雪白,習慣性地把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裡。
她整個人繃緊,幾乎是脫口而出喊道:「兆倫?」
「兆倫?我不是。」那人說。
一句話喝得木蓉清醒過來。
對方從角落裡走到亮處,木蓉看清楚他的臉。那是一個東方人,五官端正,年紀和她相仿,身材修長。有幾份眼熟,但明顯不是兆倫。
木蓉失望地笑了笑,「你不是。」
「看清楚了?」男子微笑。
木蓉窘迫地道歉:「對不起。」
男子伸出手:「我該謝謝你。他們說我妻子和孩子都沒事了。她出門買東西,才走上馬路,就給摩托車撞到。我們離她就職的醫院有點遠,就送你這裡來了。」
他取出名片,蘇寒山,和木蓉一樣,也是某慈善機構的員工。他們這樣的支援人員在該地並不少見。
原來他就是那朵花兒的主人,還真是郎才女貌。
木蓉說:「她也是醫生?」
蘇君點點頭:「我們夫妻都是同一慈善機構的工作人員。我在學校教書,她則為戰後的人們修補殘破的肢體。」
「在這裡生活多久了?」
「已經快五年。」
木蓉咋舌,「我還以為一般是一年一換的。」
「妻子是當地人,我在國內也沒親人,就定居下來了。」蘇寒山一笑。
木蓉忽然一陣心驚肉跳,不為其他,就為他笑起來居然像足了兆倫,左邊嘴角要歪一邊,眼睛彎彎。可笑容一去,整張臉又恢復往常的陌生,一點痕迹也不留。
蘇寒山,蘇寒山。木蓉反覆念著這名字,竟然覺得耳熟。可又立刻對自己說:不要再做夢了,且多看看周圍,一切都是那麼現實。逝者已矣,你蹉跎五年來緬懷,還不夠么?
潘母時而與她聯絡,總是問:「有男朋友了嗎?還沒有?你該往前看看。」
妹妹木蓮更直接,介紹異性不果,怒斥道:「莫非那潘家要給你在市中心立貞節牌坊,於是你就這樣為他守寡!」
全都當她失心瘋。
她對著空氣問:「兆倫,你說我該怎麼辦?」
然後耳朵聽到兆倫回答她:「忘記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唉,說要忘記,談何容易?
那數年朝夕相處耳鬢廝磨,點點滴滴濃情愜意,已經食髓知味,篆刻在腦里。
她甚至還保留著大學時兆倫為她抄來的筆記,碼得整整齊齊,放書櫃里。記憶里的無數片段中,總有一幕,是兆倫騎著他那破爛的老爺車,載著她穿梭於夏日的大街小巷,樹陰斑駁如網,籠罩兩人。
一年暑假,兆倫陪父母去旅遊,他們分別一個月。
某日晚上,木蓉忽然聽到陽台有響動,出去一看,竟然是兆倫在樓下往木家陽台扔小石子。
他倆四目相接片刻,他順著下水管道爬上二樓來。
木蓉笑道:「我們像足了羅密歐和茱麗葉。」
兩人緊緊擁抱。
兆倫死後,她永遠在門口為他保留一雙拖鞋。想象中,某個彩霞滿天的傍晚,忽然聽到鑰匙在鎖里轉動,門打開,他風塵僕僕地出現,把包往一邊丟,換上拖鞋啪嗒啪嗒走進來。
也許兆倫是那朵和她隔水的蓮,也許是那隻與她分飛的燕,也許是她前世隨手摘的一支柳,是她想求卻又沒有求到的一支簽。他們只有短短一段緣。
記得那時,兆倫是如此激動地告訴她他被選中前往戰地採訪。他說的口沫橫飛,她卻聽得驚心動魄,子彈不長眼,誰來保證他的安全?
他便這樣走了,那樣自信滿滿,每次聯絡,總是說,你耐心等等,等到戰爭結束了,我就回來。
同去的記者死亡三人,失蹤兩人。那是轟動一時的慘劇。
木蓉忽然渾身一震,這個名字她聽說過!他便是在那次事件中和兆倫一道失蹤的那位記者!
木蓉剛剛衝出辦公室,就見蘇寒山迎面走了過來,微笑著和她打招呼。
「木醫生?」他說,「米拉已經醒來了,我正要請你過去看看。」
木蓉一步跨上去,拉住他問:「你的真名就叫蘇寒山?」
蘇君一怔,答道:「的確是我真名。」
「您在國內時在哪裡供職?」
蘇寒山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來。
木蓉縮回手:「蘇先生,請原諒我的失禮。我有朋友和您同名,但他於八年前在本地失蹤。所以……」
「是這樣。」蘇寒山體諒一笑,他的聲音是那麼酷似兆倫,口氣也是那麼熟捻,「我能理解,木醫生。但我想我們是第一次見面。」
木蓉長長呼出一口氣,「走吧,我去給你的米拉看看。」
蘇寒山忽然靦腆地笑了。呵!這兩人該是新婚不久。
米拉一雙眼睛是碧綠色,裡面有盈盈柔情,說話輕柔動聽。她用流利的中文道謝:「木醫生,您真是妙手仁心。」
蘇寒山在一邊解釋:「我教了她一點中文,讓你見笑了。」
「怎麼會?」木蓉誇獎道,「尊夫人是我所見外國人中,成語用得最標準的了!」
「哪裡!哪裡!」米拉立刻加一句,「木醫生過獎。我學正文都是為了山,可是覺得太難,淺嘗輒止。偶爾說對一個,那是瞎貓撞上死耗子。」
木蓉肅然起敬,這個女子可不簡單。
蘇寒山過去對,輕輕扶米拉坐起來,給她披上衣服。他說:「我把木醫生嚇了一跳,她有個失蹤的朋友和我同名呢。」
米拉瞪大眼睛,像只吃驚的小鴿子。她問:「是嗎?長得像嗎?」
木蓉很老實地搖搖頭:「不,我並未見過本人。」
米拉遺憾道:「失蹤啊,五、六年前這裡亂做一團,有親友失蹤也是難免的?」她對丈夫說,「幸好我們都熬過來了,不是嗎?」
是啊。
兆倫打來電話,都會說:「你聽,剛才又過去一顆炸彈。快聽,聽到爆炸聲了嗎?」
那一刻,戰爭在她耳邊特別真切。
她祈禱啊祈禱,希望天上那麼多神中,有一個可以聽見她的禱告,請讓兆倫安全回來吧。
可是沒用,炮火聲是那麼大,掩蓋了一切。
木蓮當初得知兆倫要做戰地記者時,就忿忿不平:「他不是個好男人,他怎麼都不為你想想?」
可是木蓮怎麼知道,大夏天伏在教室溫書,這個人會體貼地為她扇扇子;冬天手冷握不住筆,此人會拉過來塞進衣服里。她不知道兆倫拒絕其他女生時說:「我愛木蓉,我想和她結婚。」她不知道兆倫趁她熟睡時表白說:「我自初中第一眼見你時就喜歡上你。」
那個青澀的年代,少男少女在樹陰下相遇,知了的歡叫聲中他們擦肩而過,走出老遠,才忍不住偷偷回頭看一眼。沒想到恰好對方也回過頭來。那時木蓉無心一笑,盪起心波層層。
木蓉上網搜索,片刻,五年前的那次事件的新聞資料就出來了。她點開圖片,看那個叫蘇寒山的人。
呵!是他!看這端正眉目和藹笑容,正是現在這個蘇寒山!
木蓉激動不已,立刻撥打電話回國,給兆倫昔日的同事。對方一聽,大喊出來:「真的??」
木蓉說:「為確保萬一,恐怕得化驗一下才能確定。」
「好的!」對方立刻說,「我有蘇寒山的DNA報告,我現在就傳真給你。」又問,「只有蘇寒山一人?」
木蓉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也無不遺憾。
「不,沒有兆倫。奇迹只有一個。」
小小的醫院因為來了一名嬌客,突然熱鬧起來。
米拉人緣極好,住院一周,前來看望她的親友每天都有,鮮花水果從來不缺。
蘇寒山是模範丈夫,每天下課必帶著親自熬的湯來,噓寒問暖。夫妻倆共同話題是古典音樂,有時木蓉來查房,聽他們聊,完全不懂。
她不是不喜歡音樂,她和兆倫都是發燒友,獨好動漫音樂。有陣子迷《太空堡壘》,幾乎天天聽兆倫在哼那首「可曾記得愛」。
他出事後,木蓉幻聽時,也常常覺得他在屋子某個角落裡哼這首歌。
每每淚流滿面。
木蓉問米拉:「你們結婚多久了?」
「有四年了。」
木蓉微微吃驚:「你們感情真好!我還以為你們新婚。」
蘇寒山每日下班準時來探訪,次次有新書籍雜誌,頓頓便當都是大補之品,花樣層出不窮。木蓉開他玩笑:「蘇先生該改行做餐飲,絕對發大財。」
蘇君笑,指指妻子:「我也不是天才,都是她挑食,把我給訓練出來了。」
米拉立刻紅了臉。
木蓉曾經也給人這樣疼愛過,也和一個人幸福生活著。
可是兆倫,你究竟是生是死?你在哪裡?腐爛的肉體化做了泥了嗎?在你倒下的地方,是否長出一株小樹,也開潔白芳香的花?
老張問木蓉:「聽說你在查蘇寒山的資料?」
木蓉驚訝:「你怎麼知道的?」
「你當我是誰?」老張挺直腰,「上次看他背影,我也差點喊他兆倫兄。」
木蓉垂下頭,「老張,你別當我死心眼。兆倫他死沒見屍,我心裡總是存著一線希望的。」
「還希望他回來是不?」老張笑她,「你這小姑娘倒是長情,這麼多年都如一日。兆倫是沒這福分。」
「緣分啊,太淺了。」
可是偏偏要遇上,遇上了偏偏又要相愛。他帶著她的愛一道消失了,要她怎麼忘了他?
老張嘆氣:「你該有個新的開始。」
「誰說我不想呢?別的男生來打聽,什麼,未婚夫去世五年了還沒找過新的,一定是不忘情。這樣的女人打不進她內心,娶回家也不會全心對你。於是通通打退堂鼓。長此以往,惡性循環。」
「所以錯把蘇寒山當你家兆倫?小木啊,你可要知道,這個蘇君是有妻子的。人前背後的閑話,不可不防。」
「我知道。」木蓉把目光放在手上,無名指上的戒指就是兆倫死後收到的那枚。
老張詩性大發:「時間流逝啊。五年過去,多少人事作古。」
誰說不是?五年,人事都已經面目全非。過去彷彿不是自己經歷過的。
木蓉忽然覺得不對。
當日在醫院,蘇寒山是怎麼對妻子說來著,他只簡單地說木蓉有朋友失蹤。而他那漂亮的妻子是如何接答的?她說該地五年前局勢動亂,有失蹤是難免的。
她怎麼知道木蓉要找的蘇寒山是於五年前才該地失蹤?木容並沒有說過。
推開病房門,那個熟悉的身影就映入眼帘。蘇寒山正側坐在床邊,給妻子喂湯。
大學時木容也病過,躺在床上下不來,當時兆倫在外地實習,她忍住沒告訴他。
那天傍晚,她睡醒過來,渾身都是高燒過後的疼痛,口渴,卻無人在身邊。寂靜的房間里,只有掛鐘在滴答作響。她看著放在房間另一邊的水壺,終於沒忍住眼淚哭出來。
這時門突然開了,兆倫一陣風一樣沖了進來,把她緊抱在懷裡。
如此這般,教她如何忘了他?容不下別人,是因為她曾如此被深愛過,她知道恐怕再也沒人會這樣愛她。她永遠會記得這份愛。
蘇寒山如同阿媽一樣,哄妻子吃飯:「再來一口,就一口。」
米拉做了個俏皮的鬼臉說:「這裡面放了怪味道的東西,難吃死了!」
「是這當歸,最補了。」
「還補,沒看木醫生都在笑話我?」
「你身體日見好轉,她作為醫生自然要笑。快,等你好起來,我帶你回中國旅遊去。把我們的蜜月補回來。」
「唉,老夫老妻,還浪漫個什麼勁兒?」米拉笑著出拳輕捶蘇寒山。蘇手上還端著的那碗愛心補湯,此刻不可避免地灑了出來。
木蓉敲敲門,走進來幫著收拾,「跟我去值班室,我幫你借件衣服換了,這衣服我交人去洗。」
她向老張借了襯衣和褲子,回到值班室,沒多想就開門進去。
正好蘇寒山脫去了上衣,聽到開門聲,驚訝地回過頭。木蓉一看到他寬闊的裸肩時臉就紅了,身後有護士推著小車路過,她只得一步邁進來,匆忙把門關上。
她低著頭把衣服遞給蘇寒山,眼角瞟到一處,頓時瞪大。
這蘇寒山身上,竟密密布著細小的疤痕,還有一條大的,幾乎貫穿整個背。而那腰間,那裡,有塊她死都不會認錯的黑斑。
神啊,你看到了嗎?那是兆倫身上才有的胎記!
蘇寒山尷尬地笑笑:「嚇到你了?我戰時受過傷,幸好只傷到皮肉,現在已經沒事了。」
木蓉顫抖著手指向他腰間。蘇寒山看了一眼,說:「這不是傷疤,是胎記。」
木蓉一張臉已經是青灰色,甚是恐怖。她不得不扶住旁邊的桌子,不然恐怕要當場癱倒在地上。
蘇寒山立刻伸手扶她肩膀,找來椅子讓她坐下,然後倒來一杯溫水,遞到她手上。他輕聲問:「木醫生,要不要我去叫人?」
木蓉立刻搖頭:「不!不用!」
蘇寒山在她面前半坐下來,柔聲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木醫生,不舒服嗎?你的臉色真嚇人。」
木蓉深呼吸,深深地呼吸,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她問:「蘇先生,你今年多大?」
蘇寒山皺皺眉頭,回答:「二十九歲。」
「你戰時就在該地工作?」
「是的。」
「那之前呢。」
「應該也是在這裡。」
「應該?」木蓉終於聽到她預計會聽到的話。
蘇寒山很乾脆地說到:「你看到了,我那時受的傷很重,後腦都凹進去一大塊。人人都以為我會死,可我活了過來。但作為代價,我不再記得以前的事。」
木蓉怔怔瞪住他。
這情況既熟悉又陌生,電視上是不少見,因為那是在演故事。可是生活中,人人忙著削尖腦袋爭取生存,誰有那時間鬧失憶?
不不,失憶和癌症一樣,都是象牙塔里才子佳人的專利,不適合木蓉兆倫這些貸款買房子等著結婚的小老百姓。
蘇寒山看她這樣,詳細解釋給她聽:「米拉是我的醫生,她給我看我身上的證件,告訴我一切。」
「她說你是誰?」
「我就是蘇寒山。是和她供職於同一機構的員工。」
木蓉在心裡喊:不不!你不是蘇寒山!
她不住發抖,手腳冰涼。
她絞著手,剎時局促地像面對面試老師的學生,「蘇先生,你的血型是多少?」
「A型。」
兆倫也是A型。
「你當年傷得有多重?」
「面目都遭毀容,算不算恐怖?」
木容盯住這張陌生的臉,「誰為你整形的?」
「我妻子。」
她想起來,米拉確實是整形醫生。
「依據的是什麼?」
「我證件上的照片。」
木蓉顫抖著問:「那,你身體上還有其他什麼傷病嗎?」
「呵,去年體檢時,他們告訴我,說我切除過闌尾。」
那一瞬間,木蓉彷彿被一雙手一下拉回大學校園。
本來在球場上奔跑的兆倫忽然捂著肚子倒下。送去醫院時,她都快急死,醫生卻嫌他們大驚小怪:「不就是闌尾發炎,怎麼個個如喪考妣的?放心,一刀就可以解決。」
說得簡直和殺豬一般,弄得木蓉又哈哈笑起來。
五年前那個凌晨寂靜的夜,電話鈴聲格外刺耳。她抱怨著爬起來,接過來聽。
潘母悲痛絕望的聲音彷彿過了一個世紀才傳遞到她耳朵里:「小蓉,他們說兆倫失蹤了!怎麼會呢?你去查查?他不會死的!絕對不會!他說了會回來的!」
她獃獃望著窗外給霓虹徹夜照亮的天空,居然是黑里透著血紅,憑地恐怖。
她安慰自己,這是一個噩夢,她咬牙堅持下去,總有醒來的一天。
可她從未想過,這個悲劇會轉化為鬧劇!
荒唐滑稽,陰差陽錯中,那幸福,就自指間溜走。
她在小房間的窗前坐了一整夜,手腳冰涼,靈魂已經脫離肉體。
木蓉找到基因鑒定科,拿出自蘇寒山襯衣上取下的頭髮,交給熟識的醫生。
說不心虛是騙人的。她從小到大還從未面臨過如此混亂局面,也沒有在這些方面動過這樣複雜的心思。
雨下個沒完,花落一茬又一茬,開不盡,也落不盡。昔日箐箐校園裡那些歡樂的嘈雜聲早就遠去在都市的車水馬龍里,離開校園的人也已驚人的速度在改變。不變的,是那個從始至終陪在身邊的人,愛她,呵護她,將她拱若珍寶。夫復何求?
兆倫曾和她這樣計劃未來:我們先住這套小公寓。計劃孩子五歲,就可以換套大的。客廳可以招待孩子的小朋友來扮家家。我覺得國產車也不錯,要不先買四輪驅動,可以開出去自費旅遊?
計劃了那麼多,沒想到最後,卻是和別人一起實現的。
因為戰爭結束了,但他並沒有回來……
千想萬想,卻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失去他。
木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未眠。看那天色由黑變淺,一片悅目的靛藍。
心裡空空,房間里也空空。淚滴下來,有迴音。
報告出來那天,木蓉去看望米拉。
雨微歇,有朦朧陽光照射在米拉柔美的臉上。她對著木蓉微笑,非常絢目的微笑:「木醫生,你的負責,真讓同身為醫生的我汗顏。」
木蓉把帶來的花給她插上,說:「一個好消息,你和孩子現在已經非常健康,過一兩天就可以出院。我想給你慶祝,但附近都買不到花,只好從園子里偷偷剪了幾枝,你可別告訴園丁。」
米拉笑著點頭:「木醫生,你這麼漂亮,又這麼溫柔細心,你男朋友真是幸運。」
木蓉搖搖頭:「我獨身呢!」
「這樣?」米拉一臉惋惜,又立刻笑了,「不怕不怕!我們醫院一直缺設備,但從來不缺年輕俊彥。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士,我幫你留意。」
木蓉笑。她輕聲說:「也不是的,我有未婚夫。」
「啊!」米拉叫,「失言!失言!」
木蓉轉動手上戒指,「他去世有好些年了。」
有那麼片刻沒有人說話,然後米拉說:「真抱歉。」
木蓉看著她,說:「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米拉臉色微微一變,問:「出了什麼事?」
「他是戰地記者,被派來這裡採訪。離他返回還有一個星期的時候,有枚炸彈在他身邊爆炸。就這樣了。」
米拉張開口,連說了好幾個「這」字,都沒把話說完。卻是木蓉,坐到她身邊,拿起梳子說:「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來來,我給你梳頭。我多羨慕你這頭長發。告訴我你是怎麼保養的?」
米拉牽強地笑笑:「你那未婚夫,是不是……」
木蓉問:「你真的沒有去燙過發,這麼直!」
米拉便不再說什麼了。
蘇寒山推門進來,對她點點頭,一臉溫柔對米拉說:「快來看看,我今天給你做了什麼?」
他獻寶似的捧上保溫盒。
木蓉站起來,悄悄離開。門合上前,她忍不住多看一眼。蘇寒山正專心對妻子解釋菜里的名堂,這個補血,那個美容。來,讓我喂你。
木蓉拉開露台的門,手扶著牆壁,一步一步走。潮濕的空氣里混合著花香和消毒水的味道,空空的露台上只有她沉重的呼吸聲。
走著走著,她忽然停住,靠著牆哭了起來。
半跪在地上哭。
自兆倫失蹤那半年後,久沒這樣痛哭了。眼淚這東西無害,又可以宣洩情緒,流流也無妨。只是怕心裡的痛苦太深太重,不是幾滴眼淚也就可以帶得走的。
震驚,失望,遺憾,傷痛,最多的,還是不甘心!
曾經,曾經,這個人的目光始終鎖定在她一個人身上,彷彿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曾經,這個人專心傾聽她說每一句話,耐心由她發小脾氣。這個人,也曾為了逗她開心,騎車穿越整個城市就為了買她喜歡吃的點心。
木蓉每次洗過頭,在陽台擦拭頭髮時,總有錯覺,彷彿下一刻,那個人便會偷偷潛到她身後,伸手抱住她,轉一圈。那間他們一起買來打算結婚的公寓,這五年來,裝修從未變過。木蓉就差在門口點長明燈,讓他回來可以找得到路。
但她此刻已經明白過來:事過境遷,愛情千瘡百空,在那人的心裡已經不復存在。他不會再回來!
他已經不是兆倫,他空有那具身軀,卻是別人的靈魂。
她走到米拉的房間外。裡面的說話聲傳了出來。
她站外面靜靜地聽,聽兆倫的聲音敘述著對另一個女人的溫柔愛戀。熟悉的語調,熟悉的用詞。他的習慣沒變,喜歡管心愛的人叫小東西。
他的littleone。
現在誰是他的littleone?
當然已經不再是木蓉。
能不能用這雙手把他搖醒過來?能不能衝進去告訴他這一切,要他隨她回去?
木蓉忽然慶幸他們當初沒有結婚,沒有孩子。不然這是怎樣的悲慘倫理劇?不然她得告訴他,他在地球的另一邊,還有一個家,還有一個孩子在等他回去。
讓他選擇,讓他痛苦。
現在他則完全不必為此苦惱,他已經找到了另一半,有了家。這個家代他做出了選擇。
而她,還要在人海里繼續尋覓下去。
走過一座座無人之城,看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她點亮的。
曾經那麼深愛,也沒能到老。曾經那麼親密,最後也淪落為陌路。
護士路過,問:「木醫生,怎麼不進去?」
木蓉立刻轉身離開。她怕別人看到她的淚水。
老張終於得到消息,沉默良久:「小木,現在怎麼辦?」
木蓉沒有回答。
「你打算告訴他嗎?」
「我不知道。」木蓉低下頭,「我一句話就會改變了他們倆的整個生活。就像已經長癒合的骨頭,我要再去敲斷,重新接上。那很痛的。」
「可是那骨頭本來就接錯位了。」
「但他們夫妻生活得很好……」
「你的生活卻是一團糟。」
木蓉嘆口氣。
老張接著說:「這些年來你過得有如行屍走肉,他卻在這裡娶妻生子。」
「你別這表情!」木蓉叫,「我這五年給每個親友都憐憫一番,我受不了自己老是受害者的形象!」
老張坐她對面,語氣凝重:「你就這樣放棄了?你等他五年!一個女人有幾個五年?」
木蓉反問他:「要要我如何?同一個孕婦搶丈夫?老張,他是蘇寒山,不是潘兆倫。他大腦受傷嚴重,也許這輩子都想不起來我是誰?難道要我巴巴等他五十年,死後再和他埋一起?」
「他有權知道。」
木蓉站起來在房間里踱步:「我必須把這事告訴潘家二老,要瞞,是瞞不住的。」
「老人知道了,他也必定會知道。你呢?」
木蓉抱住自己,「我不敢見他。他不記得我了……」
她哽咽,彷徨得像只被主人拋棄的小動物。
老張苦笑:「不過蘇君那漂亮的妻子要是知道自己原來是第三者,不知做何感想?」
木蓉忽然把臉埋在手裡,肩膀聳動,「第三者?她不是。只有出局者才是第三者。」
她如同烏龜縮在自己小小的,但是無比安全的殼裡。不去聽,不去想。
她對自己說,這樣的結局已經是最好。
那幾天,她幾乎天天在半夜醒過來,恍惚中以為自己是做夢,以為這是思念成疾。可一看掛歷,事實擺在面前。
戒指在微弱的光線下閃光,她一摸臉,發現濕了一片。
蘇夫哈的雨依舊下個沒完。寂寥的午後,木蓉打著傘站在小小庭院里。那不知名的潔白花朵給雨水打落不少,零落成泥。可是枝頭,卻又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帶著澀澀的青色。
不堪回首的過去,和嶄新的生命。
她嘆一口氣,轉過身,看到蘇寒山正站在屋檐下。
「木醫生,你對雨可真是情有獨鍾。這麼大的雨,把你衣服都打濕了。」他關懷道,「快進來吧,小心著涼。」
木蓉走過去,沒有進去,站在階下仰頭看他。問:「你怎麼不去陪米拉?」
「她已經睡了,我不想吵著她。」
木蓉目光柔和:「你真愛她。」
蘇寒山笑了,「老夫老妻,說什麼愛不愛?」
「會在這裡繼續定居下去嗎?」
「米拉覺得這裡環境不大好,我們會在孩子入學的時候移民到教育條件好點的國家吧。」他同她說他們的家庭計劃,「支援者的工作是高尚,可孩子需要好的環境。」
「計劃不止一個孩子吧?」
蘇寒山靦腆地笑笑:「我和米拉都喜歡孩子。」
木蓉也喜歡孩子。她最愛看那粉嫩一團縮在自己懷裡,依偎著自己。她曾常想象著有那麼一天,他們夫妻兩人會為了給孩子換尿布而忙得滿頭汗。她抱著孩子,兆倫抱著她,一起拍張照片,一家人都笑得傻傻的。
那都是以前做過的夢。
木蓉垂下眼帘,遮住一雙憂傷的眼睛。她緩緩走回屋檐下,收起傘,抬眼掃了蘇寒山一眼,點點頭,輕輕離去。
蘇寒山在她身後納悶。這個美麗動人的女子,為什麼總是那麼憂傷呢?誰會捨得傷她的心?
潘家父母趕到。木蓉去接他們。
潘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問:「小蓉,真的?是真的?」
木蓉溫和而耐心地安撫她:「是的,他們現在醫院等你們。快同我來。」
潘母哭起來:「我的兒,忘不忘沒關係,活著就好!」
木蓉送他們到醫院,老張迎接兩老,她就沒再跟上去。既然兆倫已經不再記得她,那她便是一個陌生人。親人團聚的場面,她插在中間,太尷尬。
她回宿舍收拾行李,她下午就要出發去另一個遙遠的城市上任。
雖然一萬個不甘心,但這的確是該她走的時候了。不想兆倫為難,不想上演家庭倫理大劇。若是還有那麼一點點自愛和尊嚴,她選擇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蘇夫哈的天氣已經暖和許多,來時帶的毛衣和外套現在已經成了累贅。她看那羊毛大衣,還是兆倫用頭一筆工資為她買的。她心愛了這麼多年,兆倫出事後她更是時常拿出來睹物思人。
可她的行李已經超重,她不知道拿這衣服怎麼辦。
木蓉倒在床上,閉眼假寐片刻。朦朧間聽到有人敲門,她昏昏沉沉爬起來。
門打開,兆倫居然在在門外,一臉風塵,滿眼柔情。
木蓉驚呆了,說:「兆倫,這是真的你?你回來了?」
兆倫默默不說話,只是對著她微笑,笑容如晴朗天空,有溫馨陽光照耀。
木蓉淚如泉湧,走上前伸手想摸他的臉。她不停地喃喃:「兆倫!兆倫!」
兆倫依舊只是對著她笑。
朦朧間響起敲門聲,木蓉昏昏沉沉去開門。
米拉站在門外。
天,究竟哪個是夢?
米拉局促地地笑了笑,說:「他們告訴我你就要走了?」
木蓉後退一步,意示她進來說話,可是米拉並沒有動。她看到木蓉看看收拾好的行李,露出驚訝的表情。
木蓉笑了笑:「在這裡做了兩個月,想換個地方。」
米拉垂下頭,緩緩說:「木小姐,自上次你同我說你未婚夫,我心裡就已經有數了。若說我這一生做過什麼愧疚的事,也,就這一件。那種讓我半夜醒來會盜汗的愧疚。」
木蓉站在窗邊,不出聲。
米拉繼續說:「我當時確實以為他就是證件上的人,那時局勢太亂了,醫院天天有傷員湧進來,我們沒法去證實他到底是誰。我為他修復容貌,我治療他讓他恢復健康。在我知道他失去記憶時,我為了留住他,騙他是我同事。」
她聲音變地激動,雙手合攏按在腹部:「木小姐,我愛他,而他也愛我。我們即將有孩子。」
木蓉冷靜地為她的話做註腳:「於是,你也忘了這個人或許會有親友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等他回去!」
米拉怔住,幾乎要哭出來,但忍住了。
她點點頭:「木小姐,你恨我,那是應該的。」
木蓉搖搖頭。
「我會把這一切詳細說明給山聽,我不想以後夢回時一身冷汗。」
木蓉嘆一口氣。
米拉苦笑:「可你終究是要走的是嗎?」
樓下,司機在按喇叭。
木蓉拎起行李,把那件羊毛大衣交給米拉,說:「我的箱子裝不下,你代我捐贈出去吧。」
米拉接過衣服,不舍追問:「木小姐,你不去見見他?」
木蓉停在門口,沒有回頭。米拉聽她聲音悲傷空洞。
「他已經忘記過去的愛。相見爭如不見。」
米拉垂下眼,把臉埋在大衣里。木容深呼吸一口氣,走下樓。
老張在駕駛座向她招手:「我送你一程。」
木蓉把行李放進車裡。要上車時,忽然聽人喊她名字,那麼熟悉的嗓音。
蘇寒山匆匆追出來,「木小姐,要走怎麼也不說一聲!」
木蓉怔怔盯住他。
蘇寒山伸出手,「這些日子多虧你的幫助,你到了新地方,要記得和我們聯絡。」
木蓉沒有和他握手。
蘇君也不介意,依舊熱情:「真是可惜,這裡的雨季就要過去,天晴后,許多景點值得一游。」
老張喊:「小木,時間差不多了。」
木蓉深深看他一眼,一笑:「蘇先生,保重。」
她轉身上了車。
蘇寒山目送他們走遠,身旁的灌木上只有寥寥幾朵的白花,也有開敗的跡象。
雨季終究是快過去了,連風都比往日溫暖乾爽。她離開這片發生故事的土地,身後是她愛的人,他則是留在了這裡。這一幕送別如此簡單,卻又如此傳神,木蓉知道自己會記住一輩子。
渾身輕飄飄,離別沒有重量。
老張沉默良久,忽然低聲罵一句:「這他媽的唱的哪齣戲?」
木蓉淡淡一笑,戲謔道:「春日戀歌。」
「他若是知道后,立刻離婚追來了呢?」
「老張,不論是兆倫還是蘇寒山,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拋妻棄子的男人。」
老張搖著頭。他必定是覺得做人太難,有成全必然有傷害,世上事無兩全。他說:「小木,你遇事太理智,太冷靜,於是你總吃虧。」
可木蓉心裡已經是一片澄明。
也許這個人明天就會想起一切,默默注視她離開的方向,繼續自己的生活;也許他待到孫兒都約會女生時才回憶起過去,千里尋到她的墳,獻上一捧怒放的花,紀念那段被他遺忘的愛。
但他終究是徹底淡出她的生活了。
現實生活中,哪裡來那麼多破鏡重圓?
木蓉懶懶靠在靠背上。
外面,太陽終於破雲而出,金色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她放在膝上的手上。一雙素手,毫無修飾,只用把手術刀操作靈活就好。
「還是那句話:我若和兆倫結了婚,生養了孩子,那這必定不會是一個故事。」
靡寶
04.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