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心如蓮子常含苦 如今卻得一點甜
厚重的廳門被人從外面鎖住,一條極長的引線拉到了門外。我知道,引線燒到四角廊柱之處,便是我喪命之時。其實她不用浪費這麼多火藥的,但正如她所說,她要讓我血肉模糊,分辯不清面容,所以才在床頭也都裝上了火藥。
我聽到了火藥引線燃燒時發出呲呲的聲音,心中忽升起無盡的絕望與憎恨。
如果不是因為他,我何至於落於如此的地步?
這一瞬間,我很後悔,後悔為何回宮,為何受權勢誘惑。為這並不存在的寵愛而將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值得嗎?
我腦中百感交集,耳中只聽見火藥引線呲呲地響,側過頭去,便看見火花四濺的星子從門縫裡鑽了進來,直逼向我的床邊。我對他的恨意越來越濃,全然忘了自己是因為貪慾才與他簽的協議,卻恨他連自己的貪慾都善加利用!
我緊張地看著那火達到了廊柱之旁,第一枚炸藥便要爆炸。我拚命地掙扎,卻依舊動彈不得。
我沒聽見有人在院子里大喊:「寧雨柔,你在哪裡?」
也沒聽見院子里刀槍相擊之聲,只是死死地盯著那三根引線,想著掙扎了這麼久,我終要死了嗎?
直到朱紅大門被人從外面大力震開,屏風一下子被人推倒,我才側過頭去。
逆著陽光的那個人影,正是我恨的源頭,夏侯辰。
此時,求生的願望讓我忘卻了一切仇恨,只叫道:「皇上,快救救我,炸藥快爆炸了!」
他隨眼一望,見我被縛於床上,忙想過來解開我手上的繩子,我忙道:「皇上,先熄了那火!」
我的頭用力地擰向火星快到達的地方,仔細一看,心底卻冰涼了,原來那火星本來只是一路,到了中途,卻忽地岔開成四路,各向廊柱燃去。夏侯辰飛身而上,手掌握了一柄小刀,忽地斬向一路,將那火引斬斷,可另外三路卻依舊呲呲地燃燒著,如毒蛇一般地吐著舌頭向前,直逼向倚在廊柱之間的火藥。
我絕望地望著那火引燃燒,見他又急忙奔向另一處火源,依舊用小刀斬斷,可卻還有兩路,一路更是燃得極快,只有一炷香長短了,我死死地盯了那一處,叫道:「皇上,快斬斷這裡!」
他卻不理,急走幾步到了另一處的火引,一揮刀便斬斷了。
待要走到那一處之時,卻已經遲了。一聲巨響,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只聽見有廊柱斷裂的聲音,屋頂轟轟地倒塌,鼻端聞到了塵土飛揚的氣味,更感覺腰間忽地劇痛無比。那一陣疼痛過後,我才敢睜開了眼睛。有一瞬間我什麼都看不清楚,過了幾秒鐘,才隱隱見到屋內的情形,原來,因撐住屋頂的廊柱被炸毀,有半邊屋頂塌了下來。一根極長的木條砸在了我的身上,正中我的腰間。我的雙手依舊被縛在床頭,微一掙扎,卻掙了開來,原來床頭的欄柵已被砸斷了。
我想要起身,卻感覺腰間別痛,伸手摸向那裡,只覺腰間濡濕,滿手粘膩,不用想,我也知道自己的腰間被木條的尖刺穿過,血一股股地流了出來。
我忙道:「皇上…皇上…」
「朕在這裡!」
視線在黑暗之中漸漸也能看得明白,我看清楚他獨倚在離我床頭不遠處的牆邊,一動不動。
我見他情形尚好,沒有被砸倒,便鬆了一口氣,道:「皇上,您過來幫幫我。臣妾恐被木樁子砸中了,起不來身……」
我略一掙扎,便痛徹心骨,不由自主地叫了出聲。他卻沒有上前,依舊倚靠在牆邊,道:「朕也動不了了,小腿被房梁砸了。你少安毋躁,康大為帶人在外面與那幾名高手應戰,應該很快就過來的。」
我應了一聲,感覺腰部彷彿開了一個泉眼,液體從那裡淚淚流出,帶走我全身的熱量與力氣。渾身漸漸冰冷,可我的神志卻依然清醒。此刻的情形與那一年大雪紛飛之時沒什麼不同,我真的要死了嗎?我一生都在恐懼死亡,為求生存甚至於不擇手段,想不到還是逃不脫此種命運。
眼前彷彿又在飄飛無窮無盡的大雪,冰冰涼涼的雪粒沾在我的頭頂,我的身上,讓我熱量盡失,寒冷徹骨。我忽地明白,我不是在怕死,怕的,卻是這種感覺,獨自一人,孤身上路,沒有人陪,沒有一絲溫暖。
「寧雨柔,寧雨柔,你應一應朕!」
我喘了一口氣道:「皇上,臣妾要先走一步了。皇上,若您腳上的傷不嚴重,不如過來抱抱我……」
可他依舊倚在牆邊,甚至沒有嘗試搬開腳上砸下的木樁,只道:「朕過不來。寧雨柔,你堅持一下,康大為很快就會來救我們了。」
我打量了一下四周,抬頭望了頭頂,忽見我躺的床頂,一條樑柱搖搖欲墜,仿若要砸了下來一般,不由苦笑,「皇上是怕過來了,便與臣妾一同陪葬吧?」
夏侯辰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不錯,朕是九五之尊,有整個天下等著朕,整個朝廷等著朕,朕為救你,已經以身犯險,犯下了最大的錯,朕要惜生!」
我被他的話激得怒從心頭起。我一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的,可為什麼聽了他這樣絕情的話,雖處於這種狀況,我依舊會憤怒,會失望,會百感交集?
我勉強提氣道:「皇上不必再說了,臣妾一向是知道皇上的,如若如此,皇上也不會選了臣妾。臣妾求錯了人…」感覺眼內有淚流下,心中直發酸,「原來我怕的,並不是死亡,而是死後唯有臣妾一個人,孤單上路。」
他淡淡地道:「你放心,我們之間既有協議,我不會讓你孤單上路的。朕會給你一個風光大葬,而且叫你身邊侍候的素靈等人給你陪葬,更會公告天下,說你是為了救朕而死,死後追封為皇后。這是朕答應你的!」
我惱得忽略了身體熱量的流失,勉力道:「我不要什麼陪葬!素靈等人皆與我一樣,都是苦命之人。你何必如此?我所求的你不肯,死後的事,我又怎麼理得了?」
我想過他的絕情,卻想不到他如此的絕情。我得承認,不知何時,在我沒發覺的時候,一縷情絲已掛在了他的身上。他這樣的男子,又有誰會不傾慕?雖然他對我的好,只為了那個協議。
一想及此,我便悲從心來,倒減了幾分身體的疼痛,原本因血液流失漸漸有些昏沉沉的頭腦也清醒了過來。心如在滾沸的水裡煎熬,對他的恨卻漸漸地升起,我不假思索地道:「如若不是因為皇上,臣妾又怎麼會處於此種狀況!」
他淡然地道:「你是朕的女人,自當為朕分憂解難,又豈能有你選擇的?」
我心灰意冷,便又感覺到腰間的別痛,不由呻吟出聲。他卻沒有出聲問候,看來他見我價值已盡,便連平日的假扮示好都不能了。可他又為什麼會以身犯險進來救我?
「既如此,皇上為何還進來?」我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便是,為何還讓我有了希望,以為自己在他心目中有些地位?
他說出的話仿如冰雪浸過,「這也是朕最後悔的,為何闖進來救你,讓朕處於如此的險地?」
我心底冰涼,對他最後的一絲希望終都熄滅,便道:「皇上如若沒事,出去了,便為臣妾的妹妹申冤吧。臣妾的妹妹為皇后所害,害她的,便是一種名為豆娘的蟲子。皇上只要一查,總會有蛛絲馬跡現出的。」
腰間以下漸漸的冰冷,手腳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了,那種濡濕逐漸蔓延開來,手肘之上都是粘糊糊的感覺。我想我現在整個人浸在血泊之中吧?這是否讓皇后達到了目的?
「此事朕當然要查。皇后一黨此次已被朕剷除,無論是與不是,已經不重要了。」
我的力氣越來越少,幾乎張不開口,只緩緩地答他:「那臣妾多謝皇上了。」
「寧雨柔,你不想知道朕是怎麼羅織罪名,讓你的父親背負叛國罪問斬的嗎?」
他聲音冰冷,卻帶有一絲得意,如一支強心針般打入我的心底,讓我對他的恨意陡增,「你說什麼?」
「你那父親雖官居三品,只可惜太過唯利是圖了,與你簡直一模一樣,全心全意地巴著上官一家,是上官家極佳的打手。朕不除了他,又怎麼能順利的繼承大統?朕只需略施手段,以自己為餌,讓人以為在朕落難之時他救了朕,便給他帶來了殺機。朕只要順水推舟,再叫人製造了幾項罪名給他,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將他判以斬利!」
我喘了一口氣,道:「原來您之所以選擇了我,並不是偶然,您是想將臣妾捧到天上,再打了下來,以報復家父對你的不恭?」
「對,你說得沒錯,朕便是這樣的人。有誰對不起朕,朕便會讓他永不起生,甚至包括他的家人。至於你,也太聰明了一點,怎麼都不上當,也不像其他妃嬪那樣對朕著迷。的確,你給朕帶來了不少樂趣,如果你死了,朕還有點捨不得!」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地道:「你是什麼皇上?你簡直變態!」
略一掙扎,便感覺腰部有血湧出,但因神志清醒,反減少了一些那種徹骨的冷凍的感覺。
我很奇怪自己居然還沒有昏迷,卻忍著聽他如冰的言語。原來,當事實真相揭開的時候,就算是我,就算有了充足的準備,還是不能忍受。
他淡淡地答道:「看在愛妃即將身死魂滅的分上,朕便不計較你的言語有沖了。」
我氣得心潮起伏,心中從來沒有這麼恨一個人過。
正在此時,卻聽得外間康大為的聲音,「皇上,老奴派人來救你們了……」
夏侯辰揚聲道:「朕在這裡!」
我心若死灰,只恨自己為何不昏了過去,甚至死了才好,忽地不想獲救。如此的皇上,如此的後宮,我若再待下去,有什麼意思?還是夏侯辰有辦法,竟讓我產生了強烈的死志。
有灰塵從屋頂倏倏而落,而那根搖搖欲墜的房染,仿若就要砸下。我睜大了眼睛,等著它往下落,暗想:皇后,你的願望達到了,我終將血肉模糊。只可惜,即便如此,對夏侯辰也無絲毫的影響,因為他的心從未在我身上過!
我們之間的明爭暗奪,只不過他的帝王之術罷了。
我聽見木條被搬動的聲音,那屋樑晃動得更加厲害,卻聽夏侯辰道:「小心一點兒。華夫人正在床上,她頭頂有一根屋樑,快要落了!」」
我的心仿若忽然從冰冷的水底升起,不自覺地升起絲絲溫暖,越發叫我不明白。他為何還叫人救我?難道我真的如自己猜想的,還有未曾發現的可讓他利用的價值不成?
康大為便在外面應了一聲,大聲地道:「看著點兒圖紙,二道屋樑在這兒先搬開其他的轉瓦,輕一點兒!」
屋頂的灰塵更加頻繁地落了下來,幾乎迷住了我的眉眼,可那根房梁雖然搖搖欲墜,卻始終未掉下來。
直至外面有光亮傳了進來,康大為的身影在房屋縫隙之處出現。他一打眼,便看見了皇上貼牆站著,便欲過去扶了夏侯辰,哪知夏侯辰卻道:「先救了華夫人。朕不打緊,她受了重傷。」
康大為卻不想服從,道:「老奴的使命便是讓皇上平安!」
夏侯辰冷冷地道:「救了她,朕便讓你救朕。」」
康大為這才過來,移開扎在我身上的木樁,抱了我出去。我只感覺腰間劇痛無比,被他放到了院子中央。他這才身形極快地又移進了那三屋子裡面。
我一出來,便有宮婢用暖被裹住,又有御醫上前查看,正自昏昏沉沉,卻望見那間只剩了半邊的屋子在轟然聲中倒塌了下來。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大聲地道:「皇上還在裡面呢」
腦中忽地如電閃一般,我忽然間明白了,他為何站在牆角一動不動,想是那裡的支架已被炸毀,只有他用全身的力量撐住了那三里,才不至於整間屋子倒塌。
我也明白了他為何不斬斷那根短一些的引線,只因為那根長一點的,是連接在我床下的炸藥之上。為何他不走過來應了我的所求,來抱抱我,是因為我已沒了求生的意志,以為自己要去了,他為了不讓我昏迷,便用了那樣冰冷的語氣跟我說話,一次又一次地用話來刺激我,讓我保持清醒。
可當時我為什麼想的全是他身為皇帝應該做的——應該冷酷的,應該拋卻的,應該算計的,應該合理的——全沒想過他絲毫的好處?想過他這些日子在做我之外的不經意的真情流露?我為什麼就上當了呢?毫不懷疑他的目的?
也許我便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想著的便是自私自利之事,已然承受不了人家對我的好。
我忽地恨自己為何不昏迷。如果昏迷了,便不會如此的痛徹心肺,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埋進廢墟之中。
我掙扎著起身,渾然不覺周身徹骨的疼痛,只聽得自己的聲音嘶啞張皇:「快去救皇上,快去救皇上…」
淚眼朦朧之中,我看到有許多人急速地奔到了倒塌的房子前面,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喊著:「皇上,皇上……」
可我卻絲毫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塵土飛揚,巍峨的屋宇只剩一堆殘磚亂瓦。
我瞪大了眼睛望著,希望看見康大為將他從殘磚里扶起,從塵土飛揚之中走了出來,可我始終沒有等到。在我不想昏迷的時候,卻感覺腦部漸漸混亂不清,我抬起手用力地拍打自己的面顏,「不,沒看見他之前我不能昏迷!」
素秀抓了我的手,「娘娘,您別這樣,這不是您的錯。」
就在這個時候,我卻還是沒有自責之心,只是道:「不,本妃沒有錯,我只是……只是想看著他走出來……」
我大聲地叫道:「夏侯辰,你出來啊,出來了,才能責罰臣妾……」
素秀惶恐地道:「娘娘,娘娘,您怎麼啦,皇上的稱謂不是能亂叫的!」
我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道:「怎麼啦,本妃就是要叫,他如若死了,便是本妃為大,本妃便每日掛在嘴邊叫!」
素秀嚇得跪在我的身邊,「娘娘,娘娘,您要節哀啊。」
我忽地笑了,卻感覺眼淚從面顏流下,「為什麼節哀,他不會死,一定不會死!」
淚眼朦朧之中,我望見灰塵滾滾之下,一人扶著另一人走了出來,兩人全身上下被灰塵染得只剩下了灰色,其中一人冷冷地道:「你都沒死,朕怎麼能死!」
我只覺狂喜從心肺之中升起,卻感覺腦中一片迷糊。眼看那兩人越走越近,卻人影重重,終失去了知覺,只記得自己最後說了一句:「你沒死,真好…」
眼前是一片迷霧,無窮無盡,彷彿黏稠至極的液體將人包圍,無論怎麼沖,都沖不出去。周圍四顧無人,只剩下自己不停的奔跑,不知道要跑向何方,跑到哪裡。有個名字就在嘴邊,卻怎麼也叫不出來,只在絕望之中,卻見有如豆一般的亮光在前,便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卻見那亮光忽遠忽近,仿若希望。每當絕望了,老天爺便從手指縫裡露出一些來,亮光之中見明黃色的衣裳一閃,那掛在嘴邊的名字便忽然間叫了出來,「皇上……」
我終於從夢裡醒來,想要坐起身,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除了手之外,腰部以下感覺綁得緊緊的,似有木板上下相夾,更有人按住了我的肩頭,「娘娘,您別動……」
眼前映出素潔的臉,我問道:「你怎麼來了?」
她眼中有淚,「奴婢放心不下娘娘,所以向皇上奏請,調回來侍候娘娘。」
我想不到她會拋卻千辛萬苦才求來的尚宮位置回到我的身邊。如果是以前,我必懷疑她另有目的,如今卻只輕嘆一聲,道:「你真是傻。」
像他一樣的傻。
我原已不相信會有人無緣故地對人好,所有一切皆有其目的與要求。如果人家無緣故地對我好了起來,反惹得我多心。這是我在後宮多年學得的本領,一切皆要有原因。旁人如在你身上無所求,哪會無緣故地給了你好處?
但夏侯辰所做的一切,卻讓我不得不相信,天下間真有如此對我之人。若以價值來論,他以萬金之軀所做的,我便永遠都償還不了。
他這樣做之前,是否想過值不值得?
是否想過自己的皇位、朝政、無窮的榮華富貴便因這一決定而煙消雲散?
我腦中升起無數的念頭,最後歸結於一點,如若是自己處於這種狀況,是否會救他?
我望著淺色綉有花勝的青紗帳頂,精美的鏤空雕花龍紋架柱隱隱透了出來,終問了醒后一直想問的問題:「皇上在哪裡?」
素潔道:「娘娘,皇上在隔壁休息呢。」
「他可好?」
一聽這話,素潔就抹了眼淚,讓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急道:「他怎麼樣了。」
「皇上被壓斷了腿,御醫給皇上瞧了,上了夾板……」
我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便道:「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她眼淚直往下掉:「娘娘,御醫說了,皇上的腿只要調養得當,便不會留下什麼後患的。」
我拿眼直逼著她望,她眼神閃爍不肯與我對望,我便明白,只怕情況嚴重得多。想想那個時候,我當真自私到極點,見他站在那裡,便以為他能走動:以為自己要死了,便只顧提了要求再說:一達不到,便把他恨入骨里,全沒有為他著想過。想想他所說的話是真的,他的腿當真受了傷,為了不讓那三面坍倒下,才勉力支撐。想是如此站立時間過長,才會讓血液不通,情況比素潔說的嚴重得多的。
「娘娘的傷不得事的,雖然看起來嚴重,也流了不少血,但慶幸的是救治及時,並未傷及內臟。御醫用金針止了血,只要娘娘好生休息,便很快會復原的。」
素潔一迭聲地說著,我卻仿若未聽見一樣,只道:「素潔,我要去看看他。」
素潔忙驚慌勸止:「娘娘,您現在不能移動,御醫剛給您上了夾板,幫助您五臟複位,可千萬不能再動了。」
我知道她說的對,本不該難為她的,卻望了帳頂道:「可是,你叫我怎麼能放心?」
他一向診惜容貌,再加上他身為皇帝,如果真落下什麼隱患,我當真萬死不能咎其責。
我掙扎著便要從床上起來,素潔忙上前按住,大聲道:「娘娘,您別動。」
從外間閃了過來一個人影卻正是粟娘。她一出手,便按得我動彈不得。我無可奈何,見她一隻手用個布條掛在了胸前,便道:「粟娘,你既受了傷,便去休息,何苦跟著素潔在此?」
素潔接聲道:「娘娘,粟娘怪責自己保護不周,奴婢怎麼勸都沒有用……」
想想那三天的情景,皇后必是籌劃了良久,才在那天發動的,而我與夏侯辰,又何嘗不是等著她的發動。我與他皆是賭徒,一旦落了籌碼,便顧不了那麼多。
想來那一日,他以為自己是目標,便被其他的攻擊拖住了,然後儘快地趕了過來。我們卻沒想到,皇後會以如此瘋狂的手法來置我於死地。
與以前不同,我滿心滿意的都是為他著想,再沒有猜忌懷疑:滿心滿意的便只是能再見到他。我問素潔:「他睡著了嗎?吃得可曾好?」
素潔笑答:「娘娘請放心,皇上一切皆好。」
忽聽有人在我身後道:「如你想知道,何不親口問我?」
素潔跪下行禮,地上頓時跪了一屋子的人。
我側了臉望過去,卻見他坐在紅木雕的寶椅之上,被兩個太監抬著,進了我的屋子。
燈光閃爍反而耀出淡淡的光芒,籠罩在他的臉上。他容顏依舊,表情俊冷,眼神卻深得仿若春水,凝望於我,便再不得移動。
康佑年七月,這一個月發生了許多的大事。首先是時家因牽涉進叛國大罪而遭抄家,皇后因參與而獲罪被廢,更因殘害後宮妃嬪被賜死罪。她是歷朝第一位被判如此重刑的皇后。據聞她被押入宗人府之後,仍然要求穿著軟綢輕紗,如若不得,便整夜啼哭不已。她通過層層傳報,先報到夏侯辰面前,說要見他。他對她已恨極,避而不見,她便報到我的跟前,說要見我。
我正值腰傷大好,已經能起床緩慢行走,加上在她那裡有不少疑難未解,見今日天氣晴好,便由素潔素秀扶著,坐上了小轎,向獄中走來。
說起來我是第三次進到這種地方。這裡如以前一樣,陰冷潮濕,不見天日。
外面陽光燦爛,可這裡依舊卻是霉味滿鼻,陰冷之極。素秀為我披上了大氅,扶著我向前緩行。遠遠地,我便聽見皇后在鐵欄之後道:「你們這群奴才,還不快給本宮拿了胭脂過來,本宮要擦胭脂!」
就有獄吏勸說:「犯婦既已身入牢欲,還理那些作甚,還是好好地等著,過了幾日,便得以升天吧。」
她便厲聲道:「本宮是皇后,什麼犯婦,來人啊,給本宮掌嘴!」
我聽她的言語,已然神志不清,便走了幾步來到鐵欄之前。獄吏見我來到,鬆了一口氣。我問道:「怎能如此的模樣?」
獄吏便道:「娘娘,她初一進來,神志倒還清醒,但吃了幾日牢飯,便渾身很癢撓個不停,又是要求我們給她換軟綢衣服,又要什麼胭脂。我們自是不理,但這幾次她便更為厲害了,神志開始不清,以為這裡還是宮中……」
我擺了擺手,讓她們退下,自己走到鐵欄之前。只見她坐於床榻之上,左手拿了一把梳子,正在梳頭,一頭烏黑亮澤的頭髮雖無金釵縛著,卻也梳得光滑垂順,身上穿著的自然是因衣。我原以為會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卻想不到她端莊依舊,仿若剛剛狂亂叫著的,便不是她了。
除了眼眶邊角之處隱隱的紅色,她並無任何不妥。我輕聲喚道:「皇后,臣妾來看你了。」
她抬起頭來,極優雅地放下梳子:「你來了,可給本宮帶了胭脂?」
她一開口,我便已知道她的神志已然不清。除了深入骨子裡要保持的端莊賢淑,她心心念念的便只是胭脂。
夏侯辰利用高昌國的名義進貢的極品胭脂,其實內摻有極微量的五石散。葯由口鼻之間入喉,進入肺中,讓人擦而上癮,卻可使人皮膚嫩滑無比,有如嬰兒的肌膚,臉更是如剝了殼的雞蛋一般,稍粗一點的衣服穿在身上,便感覺到癢。
但誰能猜得出這便是五石散的作用?高昌國原屬小國,屬玫瑰之鄉,傾國之力進貢來的,自然是好東西,加上香味特別,可滿顏留香,她便只以為這便是香而已,用不著夏侯辰出言讚賞,只他微一個欣賞的眼神,便會讓她為取悅於他而使用下去。
見到皇后如此模樣,我只能暗暗地想,害了她的,除了她的家族,便是她心中對夏侯辰的情意了。
她已認不出我,我再將自己的恨意加請其上便毫無意義,走出牢房,乍一進入陽光之中,便感刺眼無比,卻見一團暈光之中,夏侯辰與康大為站在紅廊之前等著。
他的腿已經漸漸恢復了功能,雖然還要柱著拐杖,倒也能站立良久了。即便如此,他依舊一身光耀,陰霾無法遮擋的光芒萬丈,雖然他的心狠起來的時候會讓人寒意陡生。
但我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
我還能要求什麼?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