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恩怨情仇
我倆同時一震,體內真氣混亂翻騰了幾周,竟彷彿練功的緊要關頭被生生打斷一般。連我都懷了些許怒氣,更惶論步殺,果然,他的面色相當冰寒,卻只望著那抹艷紅的身影不語。
我抬頭,望見不遠處楚楚滯立風中橙兒,望著這邊,雙眉緊蹙,臉帶哀傷,卻不上前。
紅袖彷彿對步殺的怒氣絲毫不察,只同樣冷冷地道:「你仍要跟她在一起嗎?為了她你受了多少苦,都不記得了嗎?」
她的目光從步殺移至我,僅余的一抹溫柔如潮水般褪去,只余冰寒和憎恨,聲色俱厲地道:「你和少主明明已經在一起了,為何還不能放過他?你們帶給他的傷害,還少嗎?」
眼前黑影一閃,步殺汲血刀已毫不留情地劈向了紅袖。紅袖眼中閃過驚痛震怒之色,紅色絲帶漫天飛舞,絲帶末梢的兩個銀色小球與刀刃相擊,發出叮咚聲。她縱身躍退幾步,勉強站穩身子,喘息怒視著我們。
然後,雙目一凝,如寒冰利刃般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卻是憤恨不語。
「你想要我的解釋,是嗎?」我嘆了口氣,淡淡道:「人本來就是在傷害中成長的。步殺為了我們受到傷害,我們也同樣為了他的幸福在努力,根本談不上誰放過誰。」
我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都非要說步殺喜歡我,真的喜歡嗎?我喜歡他,是如哥哥一般的喜歡,親人一般的依賴,朋友一般的親近。那麼他呢?或許……,或許,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吧?是,我是第一個接近他心靈最深處的女子。可是,在步殺心裡,最重要的人卻是祈然,其次才是我。因為當初,我是先走進了祈然的心裡,然後才能走進他的心裡,繼而鬆開他一身的防備。
只是,喜不喜歡真的重要嗎?其實,我也不清楚。然而,我卻能感覺到步殺與我們在一起時的快樂,祈然的快樂,以及……我自己的快樂。這就足夠了,不是嗎?
心若自由,身沐長風。別人的指責厭棄,與我們又有何干?無游天下,不離不棄。我們只需牢牢守住自己的幸福快樂,就足夠了。
估計是想的太沉入了,竟是紅袖的攻擊到了眼前也未察覺。耳中傳來步殺幾乎氣急敗壞的聲音,卻只喚了聲「冰依」餘下的便化為如風黑影,掠到我面前,接住紅袖雷霆萬鈞的一擊。
好吧!我承認是我的錯,步殺已然清楚我此刻的實力,是確信我能接下紅袖這一擊的,卻沒想到他歷來精確無誤的判斷,用到我身上,差點就陰溝裡翻船。
我尷尬地笑笑,看著因為憂心已經衝到不遠處緊張注視著戰局的橙兒,不由心中哀嘆:為什麼步殺這種萬年冰塊的桃花運會這麼好呢?
彷彿快進中的電影忽然被按了暫停鍵一般,兩人的身影猛然間停頓了下來。步殺舉刀緊貼在紅袖天鵝絨般的白皙脖頸上,刀尖滑出一抹瑩亮的血絲,雙目冰寒,殺機閃爍。
「步殺——!」橙兒驚叫了一聲,語帶哭腔,「不要殺我姐姐!求求你!」
步殺轉頭看了她一眼,眼中殺機微微斂去,只是一瞬,退開幾步,汲血收回,划入鞘中,一切刀光盡斂。橙兒猛地鬆了口氣,單薄的身子在細雨中搖搖欲墜,幾欲摔倒。
我一邊抬頭望向空中已經膠著了近半個時辰的戰場,一邊往步殺身邊退去,憂心道:「這樣斗下去,會不會最終兩敗俱傷呢?若是這附近仍有埋伏,衛聆風又不能及時趕來……」
「冰依——!!小心!」耳中聽到步殺近在咫尺的驚叫聲。
我還沒來得及回神,只見一道紅色的光影夾雜著森寒的銀光,朝著我胸口檀中穴疾馳而來。其勢之猛,其勁之狠,讓我在銀球還未及體時,就已經胸口劇痛難當。
想來,紅袖是在步殺制住她的時候就已經將目標鎖定在我身上。以有心算無心,又是在堪堪被制的情況下,趁其不備,是以連步殺也沒來得及反應。
話說那紅銀之光向著我胸口呼嘯而來,我眼前卻是一道迅急如閃電的橘紅光影閃過,橙兒已經不顧一切地擋在了我面前……紅袖眼中露出了驚駭,紅銀之光卻是依舊猙獰……
「錚——……砰——……」
我在後,橙兒在前,我們兩個前胸貼著後背雙雙飛退出去,直跌了五米之遠才頹然摔跌到地上。我看到步殺手中的黑刀,拔出、斬盡、收回,無邊刀影幻化在這粘膩的雨絲中,濺起點點血光。
時間,彷彿靜止在這一刻。除了綿綿的細雨,除了耳邊的風聲,除了遠處的激斗……
「冰依——!」步殺回身走前幾步牢牢審視著我,頓了頓,又看向面色慘白的橙兒,道,「你們沒事?」
我動了動仍橫在橙兒胸前的雙手,只覺十指僵硬,骨節慾碎,酥麻地幾乎沒力氣彈動一下。「噝——」一聲響,原本阻在橙兒面前的絕絲自動收回,我困難地收回手,望望身體兩邊,分別落著半顆被切開的銀色小球。
「姐姐——!!」橙兒大叫了一聲,衝到倒地的紅袖面前,抱住那躺在血泊中的紅色身影大哭。
「差點就一命嗚呼了!」我甩了甩終於恢復過來的雙臂,心有餘悸的道,「不過步殺,你真的殺了她嗎?」
步殺原本鬆懈過來的眼中微微一寒,冷冷道:「看在橙兒的份上沒有。不過,也只此一次了!」
我嘿嘿一笑,笑得有些奸詐。步殺卻一臉莫名,只是轉身憂心地望了眼戰場。
我心裡一滯,也笑不出來了,祈然……會贏吧?起身走到橙兒身邊,蹲下身去,低聲道:「你姐姐沒有死,我來替她包紮一下……」
「不用你幫忙——!!」橙兒狠狠一把推開我,一臉的痛苦,喊道,「姐姐她壓根就不稀罕你救她!不用你來可憐我們!」
這話倒讓我想起了家裡頭那個倔強的小鬼,卻不明白她為何剛剛才捨命救我,現在卻又對我惡言相向。
彷彿是看懂了我的意思,橙兒抱著昏迷的紅袖,低低啜泣了幾聲,看看面無表情的步殺,才又望向我,嘶聲道:「我根本就不是真心救你!要救你,也多得是法子,根本不必捨命。我只是……我只是不甘心,為什麼他的心裡一點都沒有我的位置;我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他一輩子也無法忘記我?!」
「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我明明可以給他幸福的,我明明那麼想守護他的,可他的心卻已經牢牢地栓在了你們身邊,從來也不會回頭看我或姐姐一眼!呵呵……所以,我就用我的命,來換你的,這樣……只要他看到你,就永遠不會忘記我!」
我心裡一陣窩火,忽然將沾血的藥瓶狠狠甩在地上,冷聲道:「你們他媽的還有完沒完了?!步殺的幸福是他自己的,又不是別人給的。你們一個個憑什麼認為步殺與我們在一起就不會幸福。橙兒,也許你真的很愛步殺,可是,你卻配不上他。」
我頓了頓,只覺罵出來以後心裡終於痛快了幾分,不由放緩了口氣,續道:「你有沒有想過,你這一死,若是步殺心裡沒有你,那就只是平白的犧牲;若是他心裡真有了你,那麼你的死除了帶給他傷害,還能有什麼?」
「橙兒……」望著她哀傷哭泣的臉,想起愛情本就是盲目的,我又有什麼資格責備她呢?看著她被絕絲划傷的手臂,我也忍不住心裡一陣柔軟,緩緩蹲下身去將傷葯灑在她晶瑩如玉的皓腕上,又小心包紮,柔聲道,「以前,我也犯過類似的錯誤。犧牲自己,來拯救別人或是……達成目標,那樣的蠢事,以後再也不要做了。」
橙兒悲傷的點點頭,抬頭又將目光轉向步殺,卻只見到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中,微微有著迷惘和不解。那裡面雖有點點的關心,卻太微太小,激不起半點漣漪。
橙兒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哭聲在雨中顯得越加哀凄悲涼,就連步殺也雙眉皺起,微微動容,眼中一瞬閃過憐惜之色。
哭了良久,橙兒的聲音終於漸漸安穩下來,她用袖子擦了擦狼狽的面頰,眼中有了堅決之色,抬頭看向步殺,顫聲道:「我會長大的,我會努力變成一個配得上你的女子,到時,請你至少……給我一個機會。」
步殺彷彿呆愣了很久,終於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橙兒楚楚動人的臉上露出個燦爛卻憂傷的笑容,向我微微鞠了個躬,一雙美麗的鳳目述說著誠摯的歉意和感激。隨即毅然轉身,背起紅袖,一步步離去。
那道被紅色遮住,微微佝僂起來的橘紅身影,從此看去,在濛濛細雨中,竟異常地堅毅美麗,惑人心神。
「步殺,放棄這麼好的一個女孩,你真的不會後悔嗎?」
身後良久無聲,直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冰冷夾雜著一絲溫度的聲音,卻隱隱傳來:「我現在……還無法喜歡她。」
我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卻未表現出來。心裡相信著,總有一天,會出現那麼一個人,她能帶給步殺幸福,也能因為步殺而幸福,會有……那麼一個人的。
我的臉上露出一個憧憬的笑容,隨即轉身望向那刀光劍影更盛的戰場,笑容迅即斂去。恐怕,就要……
「要分勝負了!」步殺冷然說了一句,前踏幾步,難掩語氣中的憂心,目光牢牢鎖住戰場。
「砰——!!」一聲巨響,我猛地瞪大了眼睛,那株百丈高、數人無法合圍的大樹,竟從頂部爆裂開來,彷彿被一劍劈裂的竹竿一般,伴隨著轟然巨響倒地。
兩道藍白身影,在空中凝滯了幾秒,雙掌相擊,瞬間又交換了數十招。雨絲在他們周圍席捲滌盪,彷彿激起千層巨浪,卻偏偏近不了兩人的身。
終於,又一聲砰然巨響,如冰玉落盤,白者為先,藍者緊隨。兩人一前一後,飄然落在地上。
祈然躍落的地方離我們並不遠,我看到他慘白的臉上,閃過一抹異樣的赤紅,藍眸忽明忽暗,忽然身子一顫吐出一口血來。
「祈然——!!」我驚叫了一聲,只覺聲音都帶了哭腔,只想衝過去扶住他,卻被步殺牢牢拉住。冰冷卻異常安撫人心的聲音,帶著沉沉的如釋重負響在耳側:「祈他……贏了。」
贏了?我獃獃地消化著這個信息,轉身看向臉色青紅交加的蕭逸飛,忽然,他胸前的衣服如裂帛般寸寸分離四散開去,胸前猙獰的傷口,大量的鮮血噴涌而出,嘴角更是溢出點點血絲。
贏了……贏了……真的贏了!我倏地伸手捂住了嘴,只覺生命與靈魂都在地獄的烈火中剛剛兜了個轉,渾身無力。
蕭逸飛再支不住羸弱殘破的身體,頹然跪倒在地上,胸口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已被細雨淋濕的草葉上,泥土中,靜靜敘說著,這一代梟雄消逝的過程。
步殺身體微微一震,隨即轉身朝著後方山路盡頭看去。我心中一動,目光跟著轉移,果然看到一身錦服的衛聆風、成憂以及一眾祁兵。
衛聆風的目光掃過我和步殺,最終定定地落在已是強弩之末的蕭逸飛身上,眼中各種複雜的神光一一閃過,卻最終流於平靜。
一行人走得近了,我目光無意中接觸到衛聆風身後隨行的眾人,忽然忍不住渾身一顫,眼望著一處,難以置信地吐字道:「洛……楓……?」
不,這個人,怎麼可能是洛楓?他的臉上,手上,凡是裸露在外能看到的皮膚,不是發黑髮紫,就是潰爛生膿,只餘一雙眼睛還留著當年的神采。這張臉,這個身體,甚至比之當年的無夜,也未好過多少。
只是,我還是認出了他。因為他身邊那個滿臉刀疤的瘦弱女子,因為他望向蕭逸飛時刻骨的仇恨,更因為他那雙眼睛,雖沒有金銀雙色,卻一如他飾演無夜時那般孤寂,渴望溫暖。
「冰依。」他用沙啞難聽的聲音叫我的名字,話一出口,卻是連他自己也閃過痛色,悲苦地笑著撇過頭,再不肯看我一眼。
當年的事,我雖沒有在場,可是因為事關祈然,所以很用心地打聽留意過,也正因此,我知道,洛楓身上的毒,是祈然下的,除非他願意,否則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洛楓。
「咳咳……咳咳……」蕭逸飛忽然不斷咳嗽,身體劇烈顫抖,幾乎要撲跌在血泊中。他勉強撐住了身子,語調平穩卻難掩蕭瑟:「沒想到,我的死,竟勞駕如此多的人特地趕來觀賞。」
「軒兒……」他忽然抬起濺滿血漬的蒼白面孔望向衛聆風,啞聲道,「然兒不知,你卻是應該清楚的,逸天曾是我最疼愛的弟弟。你的容貌和逸天最像,性子卻與他天差地別。逸天性格溫和,優柔寡斷,你卻是堅忍難測,殺伐果決。當年,我把你獨自一人留在祁國宮中,事實上,是想違背清雅的意願,徹底埋沒甚至殺害你的。我總歸……不願真見你和然兒自相殘殺。可是沒想到,你竟在記憶盡失的情況下,仍挺了過來,還把……咳咳……祁國推上天和大陸第一的位置。」
蕭逸飛咳得更厲害,鮮血一口口吐出來,彷彿那流失的不是血液只是清水,即便是一個普通人,也知道,他將不久於人世了。
「軒兒,我雖也害過然兒和其他皇兒,卻終究……負你最多……咳咳……養成了你今日,喜怒不形於色,傷痛長埋內心的個性……咳咳……這一生,你多半要痛苦多於快樂了……咳咳……軒兒……咳咳……對不起。」
衛聆風靜靜地聽著他說完,沒有笑容沒有憎恨甚至沒有一絲明顯的情緒波動。然後,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過去的便是過去了,多說無意。」
蕭逸飛聽罷喘著粗氣大笑,直笑到身體再支撐不住,單膝變為雙膝跪地,他的眼中慢慢失去了神采,生命力一點點從他體內流失。
洛楓忽然用粗嘎艱澀地聲音道:「蕭逸飛,師父讓我帶一句話給你。」
蕭逸飛一愣,眼中微微閃過異芒,喃喃道:「謝……煙……客……」
洛楓的嘴角微微勾起一絲冷笑,雖然在他此刻的面容上顯得極為恐怖,卻也可以清楚看到那一笑中徹骨的恨意。他推開藍瑩若扶住他的手一步步上前,身體雖搖搖欲墜,卻屹立不倒:「師父說,你毀他一家,他便教出三個徒兒,毀你……一個王朝。這筆帳,划算了!」
「謝煙客,好……好一個謝煙客!溫和謙厚……淡漠無情,卻是……咳咳……欺瞞了我一輩子的……假面具。我確實……咳咳……太小瞧他了。」
時已至,暮已遲。蕭逸飛的全身如朵朵鮮花盛開般,在越來越細密的雨絲下,仍覺絢麗。他迷濛地眼望向祈然,神志已然不甚清楚,卻仍喃喃著:「然兒……然兒……我多希望……你是我的親生兒子……我和清雅的孩子……」
祈然手中原本垂軟的劍,忽然在一瞬之間崩直閃光。他手持寒血,一步步踏著被雨水打濕的軟草地,往血泊中的蕭逸飛走去。
第一步,身躍三丈,點塵不沾,卻翻轉了漫天雨絲,襲面輕風。他靜靜地開口,語帶哀傷感懷:「父皇,十八年來,你養我育我。不是親子,勝似親子,為我擋掉如此多的傷害,私心地留給我十八年的寧和天空。
第二步,只踏三尺,鞋落泥濘,身過留痕,卻是蓄著水帶著殷紅,彷彿滴滴血淚。他說,聲音淡漠孤寂:「蕭逸飛,你殺我父母,離間我兄弟。更無時無刻不想著利用我身邊的人,將我推入地獄的深淵。」
第三步,劍尖翻揚,遙指前方,森寒的殺氣透過雨幕點點瀰漫在那垂死顫抖的身軀周圍。藍眸微微波盪,聲音卻比那雨絲更柔和動聽:「父皇,我感謝你的養育之恩,感謝你力所能及下的所有縱容愛護,更感謝你……曾留給我那三個月的自由時光。」
第四步踏出,我遠遠望去,只覺祈然的身形在雨中若隱若現,竟彷彿融進了天地萬物中一般。有形無形,盡皆自然。只是那縹緲身影中透出的聲音,卻依然一字一句清楚響在耳畔,半分不漏:「蕭逸飛,我恨你一手破壞了我和大哥之間的兄弟親情,我恨你利用步殺妄圖將我推入地獄,我更恨你……一次次將我和冰依逼到如此絕境,甚至生死分離。」
「這一切的一切,都將在今天……做個了結!」
萬丈銀芒斬斷雨絲,細雨彷彿被那道道劍氣凝結成了滴滴水珠,從百丈高空傾盆落下,激起點點絢麗奪目的光輝,美輪美奐。
水幕落盡,我終於看到了細密雨絲中孑然獨立的清瘦身影。祈然的臉上都是水,柔柔密密順著他白皙無暇的面頰緩緩淌落。只不知,那劃過眼帘,滲入土中的晶瑩水珠,究竟是雨是淚。
蕭逸飛臉上掛著異樣寧和的笑容,彷彿睡去般靜靜卧在雨中,沒有半點聲息,是再不會有……半點聲息。
三陣殺降,第三陣,蕭逸飛,死!
雨絲,越加綿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