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章
顧湘踩著單車穿過狹窄的巷子,拐進了自家所在的小院子。中午才下過雨,石板地面有點滑,她下車時差點摔一交。鄰居家的大黃狗興緻勃勃地跑過來,圍著她搖尾巴。
「小湘回來啦?」鄰居黃嬸出門倒垃圾,同她打招呼,「快開學了吧?聽說你考上了華躍?」
顧湘靦腆地點了點頭。黃嬸羨慕地說:「我們小湘就是能幹啊,華躍可是省重點高中呢。你外婆肯定高興壞了吧?我家志超有你一半出息,我都要樂得燒高香了!」
顧湘臉紅了,「阿姨,志超其實也挺不錯的,他體育很好啊。」
正說著,門裡又走出來一個牛高馬大的少年,黑皮膚,寸板頭。他一邊掀帘子一邊嚷嚷:「媽,我的球鞋你怎麼還沒洗啊?我明天踢球要穿的……小湘?」
張志超看到了顧湘,一下站住,說話聲音放輕了幾分,「回來啦?吃了晚飯沒?」
顧湘不大自在,避開了他的目光,「還沒。外婆還在等我,我先回家了。」
女孩子三並做兩步,翩翩像蝴蝶一般,一下就消失在了樓梯口。張志超還有點戀戀不捨地望著不肯轉頭。
「得啦!」黃嬸沒好氣地訓斥兒子,「瞧你那樣!」
顧湘走到門口,還沒推門,就聽到裡面傳出熟悉的聲音。
「怎麼會呢?她可是我的女兒,我還能害了她不成?我這都是為了她好嘛。」
男人粗著嗓子的聲音,再熟悉不過,是爸爸。
外婆氣呼呼地說:「你打什麼主意我還不清楚,你讓她跟你住,無非是想圖她媽留給她的那點錢!我告訴你,你想都不要想,那些錢是小湘的,和你沒關係。」
「媽,你想到哪裡去了!」顧建國嚷嚷著,「我現在這份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缺錢用。我要小湘跟我住,只是為了她上學方便嘛。你看她如今考上了華躍,從這裡到學校快兩個小時,住校的話,又是一大筆支出。她媽媽留給她的那幾個錢夠用才怪!」
外婆拍桌子,氣道:「這不用你操心,我還沒死,我還有一份退休工資呢!」
「那你也不想想她的大學學費怎麼辦!」
屋子裡一下就安靜了。
顧湘咽了一口唾沫,喉嚨里又苦又辣的。樓道里很悶熱,她一頭一臉的汗,狼狽且沮喪。她知道雖然爸爸的話不動聽,但是也句句在理。所以外婆也沒了迴音。
掏出鑰匙,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開門。
顧建國轉過頭去,看到女兒推開門走了進來。大半年沒見,女孩子長高了一截,卻不見長肉,清湯掛麵的頭髮扎在腦袋后,弓著背,面容沉靜。
他不免有點失望。顧湘的母親當年可是附近數一數二的美女,女兒顯然沒有繼承到她媽媽的美貌。原本想著從女兒身上找點亡妻的影子的,這下也什麼都不用指望了。
「你回來了?也好,我正和你外婆商量你事,你也來聽聽吧。」顧建國招呼女兒。
顧湘的母親去世得早,父親很快再婚,她基本是由外婆帶大的,和父親自然並不親近。況且顧建國性格強硬,對女兒說話從來都用命令式,難得和顏悅色,顧湘不免有點畏懼他。
「下禮拜你就要開學了吧?華躍離這裡很遠,你也是知道的,要你走讀,這顯然不現實。可是如果寄宿,每個學期就是一大筆錢,學校食堂也不便宜。咱們家經濟條件你也清楚,不是嗎?」
顧湘坐在舊沙發里,手擱在膝蓋上,低垂著頭,安靜地聽爸爸說教。
「所以我決定了,接你過去跟我住。」顧建國斬釘截鐵地說,「我已經把家裡客廳清理出來了,你就去住那裡。」外婆要插話,被顧建國一個手勢制止住,「你是我的女兒,食宿自然不收你的錢了。不過我和你林阿姨工作忙,你要幫著做家務,帶帶弟弟。從我那到你學校只需要十多分鐘,你就當省下來的一個小時做短工好了……」
「有你這麼做爹的嗎?」外婆怒氣沖沖地站起來,「什麼食宿,什麼做工?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女兒是你親生的,你養她天經地義,居然還這麼斤斤計較!」
顧建國不甘示弱地回擊道:「那個家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小林他是我媳婦,飛飛是我兒子。咱們家情況複雜,我有什麼辦法?我不照顧小湘你要說我,我這回要照顧她了,你又不滿意。媽,你說我該怎麼做?你說啊!」
「好了!」顧湘尷尬地站了起來,「都別說了。爸,情況我都知道了,我想想,明天給你答覆,行不?」
顧建國把對前任丈母娘的怒火咽了下去,也站了起來,「你好生掂量一下吧。我又不是你后爹,更不是壞人。要出頭,也只有把書讀好,學業才是最關鍵的。你爸我也不是什麼有錢人,但是給你個落腳的地方總是可以做到的。」
說著,也沒同外婆打招呼,開了門一陣風似的走了。
顧湘無奈地搖了搖頭。不過她老實承認,爸爸走了,她才鬆了口氣,感覺自在了很多。
她去廁所里洗臉,外婆跟了過來,問她:「你是打算去你爸那裡住了?他們家那麼小個地方,后媽又難纏,加你就四個人,怎麼住?睡客廳,虧他想得出來。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睡在人來人往的客廳里,他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顧湘擰著帕子,說:「其實學校老師和我說過,學校有獎學金,那數目交一個學期的住宿費還是夠的。所以只要我好好學習,也只用在爸爸那裡暫時住一個學期而已。」
外婆唉聲嘆氣,「真是家貧萬事哀。」
顧湘笑,「不要這麼悲觀嘛。學校免了學費,這不就是很好的事啊!」
外婆家的屋子,兩室一廳,廚房小得只能容一人轉身。沒有抽油煙機,用的是排風扇,灶台也很陳舊了,每次都要擰個七八次才能打起火。水龍頭有點漏,老人家一直捨不得花錢換,於是顧湘就放了個盆子接水,可以用來沖廁所。
家在三樓,在這片居民區里,算是高層了。所以從廚房的小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鱗次櫛比的房頂,半新的煙囪,木條子釘出來的鴿子籠。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放了學的孩子們爬上屋頂,延著屋脊排著隊走。放鴿子的少年吹著哨子,下班的大人打著單車鈴鐺從小巷子里穿過。傍晚的夕陽猶如一個巨大的火球掛在天邊,一棵枯樹在她的襯托下,彷彿正在燃燒一般。
第6章
水壺發出刺耳的響聲,把顧湘從回憶里喚了回來。她匆匆丟下手裡做了一半的小錢包,衝去廚房關掉了火。
富貴跟著走了進來,蹲在門口,慢條斯理地舔了舔爪子。顧湘把開水灌進保溫瓶里,然後從小冰箱里取出冷凍的肉,丟在水槽里等著解凍。
今天又下了一整天的雨,天氣預報說氣溫下降了十度,請市民們注意防寒,免得因季節變化而患上感冒。
只是他們提醒得未免晚了些。顧湘昨夜睡覺蓋得薄了點,今天早上起來,發覺頭重腳輕,直打噴嚏,感冒沖劑吃下去,下午反而還有點發熱。她本來也有點發懶,於是給李大姐打了個電話,說今天不去擺攤了。
平白偷得了半日閑,卻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打發。家裡沒電視,沒電腦,連台收音機都沒有,在這日暮十分,屋子裡寂靜得幾乎有點可怕。
吃了晚飯,顧湘沒開燈,獨自躺在昏暗之中出神。富貴跳上床來,在她枕頭邊趴了下來,啪噠啪噠地舔著毛。
寂靜之中,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把顧湘嚇了一跳。一看來電,是李大姐,估計是來慰問的。顧湘也沒多想,立刻接通了。
那邊起先是一片嘈雜聲,顧湘開口叫了幾聲:「大姐是嗎?喂?信號不好?」
過了片刻,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顧湘?我是張其瑞。」
顧湘一愣,不自主地坐了起來。
「啊?啊!」她結巴了一下,才想到該說什麼,「你好!我還以為是李大姐呢。你這是……」
張其瑞的聲音很平和,像在敘述一件事實,「我在攤子這裡,李小姐說你生病了,我就借她手機給你打個電話,問一聲。」
顧湘忙笑道:「真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我沒有什麼事,只是感冒而已。」
那邊靜了一陣,顧湘還以為是信號斷了,然後又聽到張其瑞在問李大姐要顧湘家裡的地址。顧湘心想不妙,可是來不及阻止,李大姐就已經很爽快地把顧湘的老底賣了個乾淨。
張其瑞對顧湘說:「我過來看看你,很快就到。」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顧湘叫道,「我只是感冒,沒有什麼事,你不用這麼麻煩——」對方掛了電話。
顧湘看著手機,欲哭無淚。她倒不介意招待老同學來坐坐,只是這屋子怎麼見得了客?特別還是張其瑞這樣的公子哥兒!
這麼一急,燒也似乎褪了。顧湘跳下床拉開了燈,趕緊搶在客人到之前把屋子收拾一下。
床鋪要整理,堆起來的衣服都塞回柜子里,地上的布條線頭要收拾,桌子上的雜物也理清,還有,廚房裡堆著的碗得洗了,地板要掃一遍……
就在顧湘剛把垃圾倒出門,手機就響了起來。
「我已經到你家小區門口了,路有點複雜……」張其瑞的聲音聽上去的確有點困惑。
「我過來接你好了!」顧湘立刻說。她是還記得當年讀書的時候,這位張公子做值日去倒個垃圾都要迷路的光榮事迹。
顧湘裹了一件外套,撐著傘匆匆出了門。趕到小區門口,老遠就望見張其瑞撐著傘站在雨里。
八年過去了,他也比以前高了半個頭,身材結實了很多,多了一副眼鏡。遠遠看去,男人身材修長勻稱,氣質出眾,跟著個破落的小居民區真有點格格不入。
顧湘朝張其瑞招了招手。他撐著傘慢慢走了過來。雨有點大,他的褲腳都濕了,不過他態度十分悠然,全然不在乎這點小事。
「真不好意思,麻煩你跑這麼一趟。」顧湘沖他笑笑,「不介意的話,就來家裡坐坐吧。」
「打攪了。」張其瑞點了點頭,他手裡還提著一個水果籃子,大概是來的路上順便買的。顧湘有點窘迫。這種客套其實透露出來的也是深刻的生疏。
老房子里走廊的燈早就壞了,過道上還堆放著一些廢棄的桌椅、花草什麼的雜物。顧湘領著張其瑞小心翼翼地走著,時不時回頭提醒他小心腳下。張其瑞剛應了一聲,下一秒就踢到了一個花盆。
黑暗裡響起一聲悶哼。顧湘嚇一跳,急忙回頭。
「怎麼樣了?疼嗎?對不起,我這裡實在是……」
「沒事。」張其瑞的聲音聽起來還好。
顧湘滿頭大汗,「太抱歉了。我家就在前面,你小心腳下。」
她沖張其瑞招了招手,可是黑暗之中,張其瑞也看不到。顧湘下意識地去拉他,抓住了他的手。
男人的手總是比較熱,而且很意外。顧湘嚇得不輕,血液紛紛往頭上涌,雖然一碰就分開了,還是覺得像是被燙了一下。
黑暗有效地掩蓋了這點尷尬。張其瑞也什麼話都沒說。顧湘紅著臉,打開了家門,拉亮了燈。
在黑暗裡走了那麼久,突然看到亮光,張其瑞過了一下才適應過來。
顧湘的房間比他想象的還要簡單很多,基本上除了必需品外,就沒有多餘的家居了。不過房間很整潔,所以並不顯得多寒酸。
「很抱歉,屋裡只有這一張凳子。」顧湘窘迫地把凳子搬了過來,靠著床放著,「家裡簡陋,讓你見笑了。我這就泡茶去。」
張其瑞想叫她不用了,可是顧湘很快就走去廚房了,簡直像逃跑一樣。
顧湘慶幸自己前幾天恰好買了點菊花茶,雖然也不是什麼好茶,到到底是新鮮的。她出門接張其瑞的時候就把水放爐子上燒著,這時也正好水開了。她熟練地泡好茶,端了出來。
張其瑞正站在桌子邊,低頭翻看著那些未完工的小錢包,皺著眉頭。顧湘走過去,他便回過頭來,看到了顧湘手裡的玻璃茶杯。
「抱歉,家裡只有這個。」顧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張其瑞沒有伸手接的意思,也沒說話,只是低頭盯著顧湘手裡的杯子。他清俊的臉自從進入這房間后就一直掛著冷漠和嚴肅,整個人都和這間屋子格格不入。
顧湘忽然想起張其瑞以前在高中的時候就有點潔癖,別人用了他的筆,他都要用手絹擦一下。這樣的人,怎麼會隨便喝別人的杯子泡的茶呢?
「對了,杯子很燙。我把茶放這裡好了。」給自己台階下,她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
「你……」張其瑞緩緩開口,顧湘忙抬頭看他。張其瑞瞟了一眼桌子上的小錢包,問:「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顧湘點頭道,「量也不大,請別人做還要給工錢,不划算,所有都是自己來。」
張其瑞冷峻的表情有點鬆動,「很辛苦嗎?」
顧湘淺笑起來,「做熟了就不辛苦了。」
「我看你手上有傷。」
「啊?」顧湘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手。
張其瑞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都看見了。是因為做這個活嗎?」
顧湘不得不把手攤了開來。
修長勻稱的手,指甲修理得短短的。從小做活的原因,骨節有些分明,皮膚也並不柔嫩,兩手的食指和大拇指上都有一些細小的傷口。顧湘皮膚白,那些傷口雖然小,但是看起來也比較明顯。
「這沒什麼。」顧湘搓了搓手,並不在乎,「因為大都是皮革和粗布,縫起來比較費勁,有時候不小心會扎到手。這些傷一兩天就好了的。」
張其瑞伸出手,輕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他的鼻樑挺直,嘴唇很薄,線條秀氣。
「我是陪朋友來度假的。」張其瑞說,「為我們還要呆上四天,下星期三的飛機回上海。」
「原來你現在在上海工作啊。」顧湘說,「真好,工作一定不錯吧?」
「在酒店裡工作。」張其瑞看到顧湘困惑的目光,又補充了一下,「我家原來的酒店生意,現在已經發展成為華東地區連鎖一家連鎖酒店。我就幫著我爸做點事。」
顧湘恍然大悟。她雖然窮困,但是並不孤陋寡聞,她當然知道連鎖酒店是什麼意思。
昔日的同窗,今日一個小攤販,一個則是富家公子。好在當年張其瑞家的家境就比顧湘好很多,所以如今顧湘也沒感到很大的衝擊力。
張其瑞又問:「你打算把這份生意一直做下去嗎?」
顧湘其實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她現在過日子,基本可以算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一切只顧眼前,不去考慮將來,也考慮不了將來。她早就沒有什麼將來可言了。寧靜的生活就是她的追求,她孤身一人,也沒其他負擔。停留也好,漂泊也罷,不會有誰為她牽挂。
這份生意,她做得下去就做下去,做不下去,就換別的繼續做。賣花,賣小吃,賣衣服,都可以。小本生意,不用操心得失,生活也過得逍遙自在。
更主要的是,自從經歷過那種生活以後,她實在是有點無法和融合到人群之中。她膽怯,她多疑,她從心底排斥。於是只有離群索居的生活才適合她。
只是這麼多理由,真不知道怎麼對張其瑞講起。
張其瑞似乎也是知道顧湘的一言難盡。他終於端起了茶杯,試了試水溫,抿了一口。
顧湘不禁有點驚訝,又有點感動。張其瑞比以前要世故很多了。不過也是,他們都不是當年毛毛躁躁的高中生了。
「去年回國后,還回學校看望過老師們。」張其瑞說,「劉老師已經是校長了。陳老師調去英才高中教物理去了,何老師結了婚,女兒都有五歲了。你還記得那個很討厭的圖書室的張老師吧?」
顧湘點了點頭。
「死了。」張其瑞很平淡地說,「癌症。還有教歷史的馬老師。」
「也死了?」顧湘吃驚地瞪大眼,她還挺喜歡馬老師的。
「沒。」張其瑞看了顧湘一眼,似乎是笑了一下,「他現在是教導主任了。」
顧湘長長舒了一口氣。靜了兩秒,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是被小小地戲弄了一下,有點難以置信地立刻抬頭看向張其瑞。這個從來都是一本正經的人,居然也會開別人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