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茶寮閑話
驕陽似火,直烤得路旁的草叢像是被吸幹了水分一般,無精打採的耷拉著腦袋,不願抬起頭來。
靜悄悄的官道旁,豎起個簡單破舊的棚子,棚下幾張桌椅板凳隨意的擺放著。棚頂挑了根細長的竹竿子,掛了面半新不舊,卻被陽光曬褪了顏色的幌子。遠遠的瞧那幌子上寫著偌大個「茶」字。
小茶鋪子建得位置剛剛好,由此官道往北,再趕三四時辰的腳程便是泗泓縣城,一般來說,進城的路人走到這塊兒,恰好是又累又乏的當口,不歇馬停步的倒是還沒幾個。
時近晌午,茶棚子里的四張桌子已經是擠滿了人,茶鋪夥計瞧棚子里坐不下了,便在棚外的大樹蔭底下搬了一張桌子幾張長凳,暫且供人歇息。大伙兒都是天南地北趕路的,也有的是回泗泓家裡的,這麼著湊在了一塊兒,光喝茶吃點心不開口講話那是不可能的,於是喝茶飽肚的同時,便有幾人在那嘁嘁咋咋的說些見聞趣事。
這當中有個三十歲上下,臉孔尖瘦,下巴頜留了一撮稀疏鬍鬚的男人講話最多,先是各人說各人的,到頭來,大家聽他說的精彩,便都收了口,細細的聽他一人在說了。
這個男的顯然家就住在泗泓縣,因為他說的正是這幾日縣城裡發生的新鮮事。只見他說的是口沫橫飛,神情激動,一雙胳膊舞上舞下的不住比畫,彷彿身臨其境。
「嘿,真不是我瞎吹,真他媽的是邪了,那雲闐閣是什麼人住的地方?你們曉得么?嘿,就這麼顯赫的人家,卻是註定要絕子絕孫,永無香火了……」他舔了舔唇,覺得有些渴了,這時有人遞過來一碗茶,他想也沒想,接過來仰頭喝盡,只覺得茶水異常甘甜,喝進喉嚨里說不出的舒坦。
這時早有旁聽的人等不耐煩了,催促道:「快說呀,別吊人胃口,那新娘子不是過了門了么?後來又怎樣了呢?她就沒生出一男半女來?」
瘦臉男子正咋吧著滿嘴的甜味沒回過神來,聽此一問,頓時又來了精神,手猛地一拍大腿,大聲說道:「還生娃娃呢,新娘子過門二十來天,好不容易等到那二公子的病情緩過勁來了,大伙兒就等著給他們合巹圓房呢,那新娘子卻不知怎麼的,突然死了!」
他話才一出口,就聽有個軟軟的聲音問道:「咦?怎麼就突然死了呢?她是怎麼死的,你倒說說呀!」瘦臉男人把頭一轉,就看見有個玄衣素服的妙齡少女站在了身後,正笑吟吟的望著他。那少女身材高佻,長發及腰,發頂盤了個美人髻,髻上簪了枝蝴蝶式樣的金簪。那張素凈的瓜子臉雖說不上特別漂亮,但就是被她那黑如點墨,柔如清水的一雙眸子這麼一望,瘦臉男人就禁不住臉熱起來。
玄衣少女見他遲遲不答,便又問道:「你怎麼不接著說啦?難道口又渴了么?」說著,端起一碗茶,直直的遞到他面前。瘦臉的視線就對著她那截露在衣袖外頭的白皙腕子傻傻的發起呆來,只覺得那截白玉似的藕臂真是說不出的吸引人,他勉強收回神智,吞了口唾沫,乾笑道:「多謝姑娘。」將茶碗接過,一口一口的慢慢咽下,說來也是奇怪,這茶水竟如同方才一般,清涼甘甜,喝到嘴裡,說不出的受用。
這時邊上有人催道:「你茶已經喝了兩碗啦,總該接著往下講了吧?」
「是啊,後來到底怎樣了呢?」玄衣少女用期盼的眼神望著他,靜靜的等待他的下文。
瘦臉男子抹了抹嘴,接著剛才的話說道:「我跟你們說啊,這雲闐閣流年不利,今年特犯沖,頻頻出事。這事情吧,出得還特邪行。就說這年初吧,失蹤了兩三年大公子云奉川突然就回來了,回來不出一個月,竟然又得了一場暴病死了。按理雲闐閣的繼承人死了,該大辦喪事才對,誰曾想非但沒出殯,連屍首居然也沒見抬出雲闐閣。你說這事蹊蹺不蹊蹺?那雲闐閣地方再大,也不能把個死人放在家裡啊?」
玄衣少女似乎對這些不大感興趣,旁人聽得津津有味,她卻問道:「就說說那二公子罷!我聽說雲奉川失蹤后,雲闐閣已公告天下,這繼承人由二公子云奉雉擔當,那雲奉雉聽說是個癆病鬼,終年下不了榻,怎的又會娶上媳婦了呢?」
「哦,姑娘你問那二公子啊?這我最清楚!」邊上有人接上了話。
玄衣少女聞聲回頭,那接話之人卻是個挑擔的中年菜農,只見他黑黝黝的臉上正不住的淌著汗水,一雙蒲扇似的大手抓著敞開的褂子不停的扇風,敞開的胸膛上露出一撮黑茸茸的胸毛。
「對,對!這事老丁最清楚了。」人群里有人認出了那菜農,指著他說道,「他每日替雲闐閣的廚房送菜,經常出入雲闐閣!」
老丁抹了把額頭的汗水,笑道:「我也不過是去送送菜而已,想那雲闐閣前八進,后六棟,哪裡又是我這樣的人到得了的呢?」
玄衣少女淡淡笑問:「老伯,那雲闐閣給二公子娶的姑娘是哪裡人氏?她怎願意嫁給這麼個癆病鬼的呢?」老丁笑道:「俗話說的好,有錢能使鬼推磨。雲二少娶的是個外地姑娘,聽說是花了三千兩銀子買來的。那姑娘……嘿,你可別看她是個窮人家的閨女,那長的可真叫那個俊啊,按我說別說三千兩,三萬兩也值!」
「你就吹罷!」瘦臉男子一臉不屑的神氣,「那女的打進泗洪縣就是坐著大紅花轎,頭頂大紅喜帕,你哪裡見過她長得啥樣?」
老丁黑黝黝的臉赤紅一片,梗著粗脖子叫道:「我、我……你們沒見過,我就是見著了又怎麼樣?」
玄衣少女一下子來了興緻,說道:「哦?那她長得什麼模樣?」
老丁見那瘦臉男子撇著嘴,一臉的鄙夷,他氣憤憤的說道:「我那天去送菜,打東邊角門進去,那天……那天廚房的天井裡不知怎麼的,說是地面不平整了,下雨天老往院裡頭倒灌水,便挖了重修。我見進廚房的路給堵了,正沒主張呢,可巧耜爺瞧見了,便領了我從一幢好大的兩層房子間繞了過去,穿過花園時,遇見了一位穿湖藍色華麗綢緞的姑娘,我親耳聽到耜爺稱呼她為『二夫人』,難道我的耳朵還會聽錯?那姑娘就是一個多月前雲闐閣新娶進門的雲二夫人!」
玄衣少女見自己幾次問話,卻總得不到滿意的答覆,微微皺起眉頭,強耐住性子,又問道:「我們沒有不信你,你倒是說正題啊?那雲二夫人怎麼好端端的就死了呢?」
茶棚里的茶客紛紛叫道:「是啊,是啊。快說說她怎麼死的?」
老丁正要答話,茶棚的老闆端著茶壺,抖擻著從裡頭急速穿出,奔到眾人面前,壓低了嗓門,軟聲道:「各位!各位噤聲,說些別的熱鬧罷。小鋪還想再安安穩穩的開個幾年,掙錢養家糊口呢。」
瘦臉男子與老丁聽了,俱面色大變,顯露出害怕之色。老丁臉上的汗水似乎一下子就去了不少,他乾咳兩聲,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喝盡,自言自語的說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邊說邊用扁擔挑起腳旁的兩隻大菜婁子。
玄衣少女不明所以,站起來試圖攔阻:「誒,你還把沒事情講完呢?」老丁橫眉一瞪:「講什麼?我……我什麼都沒講過!」挑起擔子,徑自走出茶棚。
那些本地的茶客們三三兩兩的也都站起身,付了茶資,準備離開。玄衣少女急忙攔住正要離開的瘦臉男子,問道:「你們這都是怎麼了?」瘦臉男子彎下腰,對她連連作揖道:「好姑娘,你就當我今天沒來過,什麼都沒說!」對著茶棚里的眾人也是深深一揖到底,「各位,算我申延癸在這裡求求大夥了!賞個臉兒,今兒的事千萬別說出去,各位的茶錢我請了!」
茶客們哄的聲發出陣鬨笑,玄衣少女覺得事情蹊蹺,攔住申延癸道:「不行,你今天得把話說清楚了才能走!」申延癸苦著臉叫道:「姑娘,你不能不講理啊?難道我連家都不能回了么?」
茶客們見一個妙齡少女當道攔住位男子,紛紛覺得好笑,有個二十來歲,身著寶藍絲綢長袍的男子從茶棚里徐徐走出,站到玄衣少女身旁,說道:「姑娘,你再不讓他回去,他老婆怕是要拿著擀麵棍子候門口伺候了。你瞧區區在下可中意,不如我陪姑娘你聊會兒天吧?」
他邊說邊笑,茶棚里有人還不懷好意的吹起了口哨。玄衣少女似乎在強忍著什麼,耳聽那些竊竊笑語越來越大聲,越來越放肆,她終於忍無可忍的閉上了眼睛,待到再睜眼時,她一抬頭,申延癸觸到她的目光,寒凜凜如同一片薄冰瞬間割進了他的心臟。申延癸噔地後退一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那藍袍男子仍不知趣,笑道:「你瞧你,竟把人嚇成那死樣了。快讓他回去吧,再不走,怕是要尿褲子了!」說著,竟還上前伸手來拉玄衣少女的衣袖。
玄衣少女冷眼一睨,也沒見她有什麼動作,那藍袍男子突然像被雷打中了般,「哇」的聲慘叫,身子平平飛出去老遠,砸到了那群原本還在竊笑的茶客們。
一時間,乒乓之聲不絕,藍袍男子碰翻了八仙桌,桌上的瓜果散在空中,滾燙的茶水淋得那些瞧熱鬧的茶客們一頭。
藍袍男子卻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死活。
好半天,人群里有人大叫一聲:「哎呀,打死人啦!」驚叫聲中,茶客們紛紛卷了自己的包裹行李自行逃散。茶鋪的老闆尖叫著拉人:「別走!你們別走啊,一會兒官差來了,你們可都要給我作證哪!」
玄衣少女冷眼看著亂作一團的眾人,徑自走到方才自己坐的座位上,拎起一隻鼠灰色的長條形包袱。
嚇傻了的申延癸連滾帶爬,手腳並用的站起身,還沒等他拔腿跑兩步,腿彎里一麻,砰噔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玄衣少女背著包袱徐徐走到他面前,說道:「話還沒說完呢。」
申延癸抖縮著身子,磕頭叫道:「大……大、大……女大王,求……求您饒了小的吧,小的再……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小的……小的若再胡說,下次您、您就割了小的的舌頭!」
「我不是雲闐閣的人,你也用不著這麼求我!」她抬起腳尖,抵著申延癸的下顎,迫使他的頭抬了起來,「我只想知道雲二夫人是怎麼死的?」
申延癸害怕的抬起眼瞼,卻看到玄衣少女那張素凈的臉上雪白一片,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深不見底,他痴痴的望去,只覺得那雙眼睛里有著莫大的吸引力,深深的吸引住他的視線。那片漆黑里有根看不見的光線拉著他緩緩站起身。
玄衣少女的聲音溫柔親切的傳入他耳朵:「來,告訴我,矜蘿她到底是怎麼死的?」
四周圍一片寂靜,茶鋪里的茶客逃得一乾二淨,原本熱鬧的茶鋪只剩下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藍袍男子,以及呆若木雞的茶鋪老闆。
頭頂烈日照樣暴晒,但茶鋪老闆卻覺得這陽光照在身上一絲熱意也無,反而冷嗖嗖的,他被眼前詭異的景象給嚇呆了。
接著,有股冷幽幽的香氣鑽進了他的鼻孔,他感到渾身懶洋洋的,心裡說不出的舒坦,眼皮不由自主的耷拉下來。他就這麼站在茶棚里,闔上眼睛打起了呼嚕。
玄衣少女的周身彷彿被一層冰綃似的薄霧環繞,當那層霧氣從她的身上蔓延至申延癸的身上時,申延癸半眯著眼,一字一頓的開口說話了:「雲二夫人是上月初八過的門,那時雲二少爺聽說已經病入膏肓,連話也不能多說了。全鎮的人都在傳言,說二少爺活不過今年了,雲闐閣這麼迫不及待的給他娶親,面上是為了沖喜,實際也是想抓緊時間好給雲家留個后。
「到了月底,誰也沒想到,病得快要死的二少爺居然能夠下床走動了,雲家於是就定了這個月初給他們正式圓房,誰知就在圓房的那天晚上,二夫人卻從雲闐閣臨街的撩雲台上掉了下來。那天正好是初一,按例鎮上有夜市,二更時分街上逛的人正多,我那時也在,正好陪我娘子走到雲闐閣門口。二夫人從那麼高的撩雲台掉下來時,就像仙女從天而降,我現在都記得,她那身鮮紅的喜服在空中翻飛的樣子。接著,就聽砰地聲巨響,她的腦袋重重的砸在了青石路面上,那血流了一地,連白色的腦子都流出來了……
玄衣少女的身子微微發顫,申延癸卻沒任何察覺,仍是一字一頓的說道:「當時我娘子嚇得尖叫一聲,就昏死過去了,我為了照看娘子也就顧不得細看。只知道雲闐閣的大門打開了,從裡面衝出一群黑衣人,兇巴巴的驅散開人群,把二夫人的屍首抬了回去。
「這事第二天就在鎮上傳遍了,大家都在揣測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結果那晚看見二夫人墜樓的人一個個都神秘的失蹤了,我覺得事有蹊蹺,再也不敢在泗洪縣住下去了,就與娘子約好,讓她先回娘家安頓,我隨後再去找她。我昨天一個人在家裡兢兢戰戰的等了一晚,就聽到半夜有人翻窗跳進了我家,幸好我事先有備,躲在廚房的空米缸里,那人翻遍屋子沒找著人,就又從窗戶那兒跳了出去。
「我害怕極了,哪裡還敢再待在家裡?等卯時城門一開,我就急急忙忙的逃出了泗洪縣。也怪我多嘴,總想著到了這裡,離雲闐閣夠遠了,心裡定了些,就胡說八道起來。」
申延癸說到這裡,便閉上了嘴,等了好一會也沒見他再說話。玄衣少女輕輕「哼」了聲,背起包袱,朝泗洪縣方向走去。
她走了大約盞茶的功夫,茶鋪老闆忽然把眼一張,「哎呀」一聲大叫:「妖怪!有妖怪!」
隨著他的怪叫,申延癸直挺挺站著的身子微微動了動,與此同時,地上的藍袍男子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