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離京
晚間的伶香坊勝過白日百倍,門庭若市,夥計站在門口笑臉迎人,時不時的朝門裡喊上一句:「客來——」
每逢初一、十一、廿一夜暮,伶香坊便有大場子開擺,尋常身家之人尋機一觀都不得進門,不相熟的不知這門裡的熱鬧,懂行的卻都知道,這三日伶香坊都會將一批鮮貨拿出來拍價,或開/苞、或贖身,全憑客人喊價。這些其實都不算稀罕,但最叫人熱血沸騰的是這些女伶的身份,那些或妖嬈嫵媚、或清純可人、或尊貴高雅的女人無一例外都是出自吳國上層貴族。
外堂上競價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坊內卻獨有一間僻靜的廂房將門窗掩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房內,高燭明燈,一老者端坐椅榻,邊上站了一位身形威武的青年,那青年雖著儒衫,卻難掩身上散發的武者霸氣。
「爹,你真的不回朝堂去了?」
老者搖頭:「你不懂。」
「那兒子也不回狼牙隘了。」近乎賭氣的口氣。
老者猛地一拍桌子:「不行!」
「為什麼?」青年不服氣地握拳,「爹爹貴為首宰,為何任由兒子去守那無油水的七狼峰?現下哪個人不是削尖了腦袋拚命想往吳國撈好處?爹——」
老者面色嚴峻地擺手:「你還是不懂!你什麼時候能多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
「我……」他皺著鼻頭,氣鼓鼓地說不出話,國家尚武,他貴為宰相獨子,十七歲時便一舉奪魁武狀元,戰場廝殺拼的就是個勇字,人前人後他都是因為戰功卓著才受人尊敬,卻總是在父親面前處處碰壁,討不到一聲稱讚。
「朝堂只怕有變啊。」岳瓚深深地嘆了口氣。
「變什麼變,不過就是死了一個司寇科,那傢伙好吃懶做,不過仗著淑敏皇后嫡子才得了如今的爵位與封邑。」想到司寇科死後屍身赤/裸地被人當成擋箭盾牌一樣扛到了大街上,兇手居然還是個女的,他就忍不住大笑起來。
岳瓚看著兒子狂妄的笑容,一再搖頭嘆息:「蠢人!蠢人!愚不可及!唉……你怎不想想,榮王與簡王、成王、端王乃是一母同胞,榮王死得不明不白,其他三王豈能善罷甘休?那兇手雖已逃走,但查詢來歷,卻是指向洪王。洪王、簡王兩派當年為爭太子之位已是斗得不可開交,如今有了這等嫌隙,哪裡還會再按捺得住?皇上把洪王急調吳國,你以為真是戰事吃緊么?」
「不是有驛報說吳帝派了那位少年將軍挂帥,挺軍過江,收復失地嗎?聽說那姓舒的傢伙年紀雖輕,卻是個打仗的奇才。爹,不如你把我調去吳國,我想會會他!」岳子騏捏緊拳頭,骨節格格作響,雙目興奮地綻放光彩。
岳瓚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痛心表情:「你給我老老實實滾回七狼峰去!你這次偷溜回來,被兵部查實了就是死罪,你爹我眼下不想去趟那儲位之爭的渾水,明哲保身,你也給我放機靈點,別惹事。」
「爹,要兒子說,皇上年邁,近年來聖體違和、急召太醫也不是一兩次了,這江山早晚是要……您與其坐山觀虎,何不早做定奪,也省得將這頭功拱手與人?」
岳瓚橫了兒子一眼,素來知道自己的兒子空有一身蠻力,頭腦卻是平庸,他一生沉浮朝堂,位極人臣,卻不想唯一的兒子竟是如此不開竅,不由得一陣心灰意懶。
「回七狼峰,守好關隘,若是被齊人趁隙突襲……」
「哪能啊,我在那據守了半年多,齊國那三個攝政王爺連個屁都不敢放!」
岳瓚再一次厭惡地皺起了眉。
無怪乎岳子騏得意張狂,齊國與吳國疆域緊鄰,歷年來均是同仇敵愾將金國視作狼子,齊國先帝齊峰是個好戰的主,在位時一心妄想打垮金國,傾國之力不停地派兵越過七狼峰狼首關,甚至借道吳國攻打金國邊界。那時金國卻正為儲君之爭內訌得厲害,朝堂內外無法同心,攘外的戰事自然是節節敗退,也無怪乎最後司寇擎蒼裝聾作啞,將立儲之事拖得不了了之,實在是擁躉洪、簡的兩派實力相當,選一而傷一,自然無法輕易抉擇。那時候金國處於弱勢,誰也不曾想到,十年風水輪流,齊峰崩后齊國會發生內訌,就像是再一次給金國敲響警鐘般,上演了一次「三王之亂」,最終導致國力急遽衰退,此消彼長之下,金國經過多年養息,一舉踏平了吳國半壁江山。
司寇擎蒼垂垂老矣,血淋淋的前車之鑒讓他更加在太子之位的定奪上舉棋不定,然而隨著簡王幾位兄弟的逐年長成,簡王的擁躉勢力更盛,如今已大有蓋過嫡長子的苗頭。
岳子騏年歲與簡王相近,都是年少氣盛之人,論私他更與七皇子端王司寇傑交情甚篤,私心裡他絕對是站在簡王一邊的,但岳家畢竟是老宰相當家,岳瓚不發話,他有多大的主意也不敢擅自作主。
「去!現在就給我動身,不許再在城內逗留!」
岳子騏不滿道:「八門關閉,這大晚上的爹你打算讓我去哪?我回上京無非是想念娘親,想回來看看二老,結果您連家門都不讓我回,我……」
「你是想著你屋裡二十一個小妾,虧你好意思拿你母親當借口!」
「爹你可真冤枉兒子了!」
兩父子在廂房內交談,自以為私密,渾然不知樓上有人拿漏洞的茶杯貼地,附耳聽得全神貫注。少頃,那人從地上爬起,乾淨利落地整了整衣衫,開門出去,下樓繞過花園,前院的歌舞喧囂正是熱鬧時分,那園子的假山後卻也繞出一人來,穿著大茶壺的打雜服飾,先前那人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微弱的星光下隱約可見是位盛裝女伶。
「有事?」
「有法子了。」女伶壓低聲,「你速速遞消息出去,岳相之子偷潛回京,這會子岳相要送子出城……」
大茶壺心領神會,即刻道:「果然好法子。」
兩人對話僅擦肩的工夫,而後背道而行,似乎完全沒有任何接觸。
上京城西北門——永定門,晨曦微薄,門吏驗過來人出示的腰牌,掛霜似的臉色陡然大變,脊背綳直,右臂橫胸,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為避人耳目,岳子騏沒有騎馬,而是選擇坐馬車。隊伍順利通過了永定門,到了晌午,隨從岳默騎馬靠近車廂:「少爺,是否歇一下吃點東西?」
車內先是沒什麼動靜,過了好一會兒,隨從又問了遍,那裡頭才哼哼唧唧地傳出岳子騏的聲音:「不用!繼續趕路!」
這一趕便是日落,彼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岳默覺得趕了一天的路,不妨就地扎帳歇息,正打算去詢問少爺,沒想到車廂突然搖晃起來,然後砰的一聲巨響,車窗被砸了個大洞。
岳默嚇了一跳,叫了聲:「少爺!」在一邊正在忙活著的僕從們聞訊一齊奔了過來,才靠近馬車,那車廂里突然安靜下來。緊接著,破損的車窗口猛地探出一個頭,竟是岳子騏憋得通紅脹紫的臉,嘴微張,卻嗬嗬的說不出一句整話。
岳默等人正在搶上前,岳子騏突然又縮了回去,然後發出一聲厲吼:「都別過來!」嚇得岳默等人僵立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車廂內,岳子騏大口大口的吸氣,脖子上一條鮮明的瘀青勒痕。他的身後,坐著盛妝打扮的舒曉曉,面帶微笑地說:「多謝。」
岳子騏忿忿道:「我不管你到底是誰,什麼來歷,既然我已經兌現了諾言,把你帶出城,你是不是也該守諾給予解藥?」昨夜他在伶香坊胡天胡地,喝得爛醉如泥,最後拉了一位舞姬回了房,結果半夢半醒間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恢復清醒后發現自己居然被人綁了。
想他堂堂宰輔之子,前期的武狀元,皇帝欽命的鎮邊將軍,居然被人在上京的妓院里赤身裸體地綁在了床上。一番威脅逼迫下,他帶著這個看似是女伶的女子上了車,隨從只當他是風流成性,不甘路途寂寞,所以買了個女伶相伴。
這一路上,岳子騏沒少挨這看似溫婉,實則凶蠻的女子的拳頭,只是命懸人手,不得不忍。
「你放心,你守諾我也不會食言。脫衣服!」
岳子騏一愣,似乎沒聽明白,好一會兒才問:「你說什麼?」
「脫衣服啊!聽不懂嗎?」她自問金語說得還算可以啊。
「你……你想做什麼?」
「脫!」
「我不要……你個……」
「砰!」又是一拳,這回直接砸在了他的左眼球上。岳子騏怒不可遏:「士可殺不可辱!」
才吼完,右眼球上又重重挨了一拳,他疼得眼淚直流,狼狽至極,惱羞至極。
「再不聽話,我把你門牙打下來!」
如果真是這樣,這輩子的形象可就真毀了,他不怕上戰場流血犧牲,但如果是在這種地方被一個女人折磨侮辱,真比死還痛苦。
無奈強忍屈辱,他咬牙一件件脫下衣服,背後那女人時不時的還要插上一句:「快點!一個大男人,脫件衣服都那麼磨蹭。」讓他真有種欲死不能的挫敗感。
衣服脫至內衣,那女人又叫:「行了!把衣服扔過來!」
他把衣服往後扔,耳聽身後窸窸窣窣一陣衣衫穿脫聲響,聽得他心裡直發癢,有心想回頭瞄上一眼,沒想到那女人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一般,嗤地一笑:「你見沒見過眼珠子整個挖下來后是什麼樣?圓滾滾的,其實也滿好玩的。」
戰場上這些血腥的事他早見得多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經過那軟糯的聲音細柔地描述后,他胃裡居然感到一陣翻湧。
少頃,曉曉穿戴完畢,將自己的一頭青絲挽成男子髮髻,隨手伸過來拔了他的髮釵,嘻嘻笑道:「這個也借用一下。」
岳子騏怒目而睜,長發披散瀉下,遮蔽住他雙目,他伸手拂開發絲的間隙,一道人影從身後躥到他面前,抬頭細細一看,不覺一愣。這一路濃妝覆蓋,他只覺得身畔女子脂粉氣過重,說不盡的庸俗,加上她一直躲在身後,也不曾對她的相貌細看,但此時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穿著自己的青色長衫,窄袖束腰,脖頸細長,面上脂粉褪去,露出一張素凈白皙的臉龐——修長細眉,烏眸如星,望人時眸光似也在盈盈而笑,說不盡的俏皮——雖是男裝,卻比方才女伶的裝扮添了幾分英氣,叫人不覺心生好感。
曉曉歪著頭看著岳子騏披頭散髮的傻樣,不覺玩心大起,食指挑起他的下顎,學著他的口吻,語氣輕佻地戲謔:「來,給爺笑一個!」
岳子騏走神,竟沒能避開她的手指,等她話出口時才驚覺自己失態,身子往後猛地一縮,又驚又怒,直憋得滿臉通紅,滿腔怒氣沒處發,一拳搗在車廂壁上,發出一聲巨響,車廂不住的搖晃。
「你這個……妖女!」他咬著牙,一字一句的說。
曉曉叉腰仰天作無聲的大笑狀,一副上京紈絝子弟的下作猥瑣模樣,末了,收斂動作,恢復原狀,目光如水般直逼向他:「胡說!」她忽爾抿嘴一笑,食指直戳他的額頭,低頭做出一副害羞狀,「人家明明是美女來著。」
岳子騏錯愕呆愣,如見鬼魅,半晌方才回神,忍不住大叫一聲,指著她罵道:「瘋子!瘋子!你他媽的就是個瘋婆子!」
還沒發泄完,就聽「砰」的聲,鼻樑上又挨了一拳,曉曉聲音冷冰冰的道:「不想要解藥了是不是?」
岳子騏感覺自己快被眼前這個完全不按規矩說話做事的女人搞得失心瘋了,鼻樑上又酸又痛,想還手偏又投鼠忌器:「你到底想要怎樣?你到底……要怎麼才肯放過我?」
「放過你?」她故意拖長聲音,然後桀桀的發出一串怪笑,「我只答應給你解藥,但是,我可沒答應今天給你解藥。」
岳子騏只覺得眼前一黑,狼狽如此,平素風流倜儻的青年將軍早沒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風度,怒吼咆哮:「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攻守
七狼峰由七座山峰連綿組成,恰好隔斷了齊金兩國的邊界,從兩國邊界抬頭望去,七座山峰連起來猶如一頭蓄勢待撲的惡狼,故此得名。齊建國之初,金國常越邊打秋風,邊境居民不堪其擾,齊峰繼位后,征丁三十萬,在七狼峰上修築長城,耗時十餘年完成,死傷在山巔以上的壯丁奴役累計達十餘萬人。自齊國修築長城后,金國再想翻山越嶺擾邊猶如登天,但這並沒有讓齊國百姓安生多少年。吳國半壁江山淪陷后,金國鐵騎繞過七狼峰,自吳國汶谷關破開齊國邊界大門,齊國雖沒有像吳國那樣被金國打得潰不成軍,卻也是損兵折將,戰戰兢兢。
七狼峰西北壁乃是齊國設的狼首關,東南壁山腳三十裡外遙遙相望的乃是金國所設的狼牙隘。狼首關總兵官嚴沖乃是齊國三朝武將,當年曾跟隨齊峰南征北戰,如今雖已年近花甲,卻仍是沙場的一員老將,不容小覷。岳子騏有幾次趁夜領兵襲關,均被嚴沖識破,非但沒討到好,還折損了不少兵力。
但是最讓岳子騏沒想到的是他前腳從狼牙隘偷溜回京,後腳嚴沖竟領兵出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打隘口,歷年來一直只有金人攻齊人守的慣例,誰也想不到會有一日,齊人居然會主動發兵出擊。狼牙隘口一來無主將鎮守,二來倨傲輕敵,玩忽職守下真應了老首宰那句杞人憂天的話,僅七個時辰,副將鄭治陣亡,主簿劉敏之被俘,金兵節節敗退,潰不成軍,狼牙隘防線盡失。等岳子騏趕到邊境,十萬守隘將士已剩下了四萬餘人退守到了四十裡外的通天關,三天後,狼牙隘失守驛報傳至上京,七天後,六百里加急驛報再次遞到司寇擎蒼手裡——通天關告急!
「放——」
城下指揮者的聲音早已淹沒在廝殺震天中,然而那有序且動作一致的砲機卻再次彰顯了它恐怖的威力。城頭飛石如雨下,金兵擅於在馬背上賓士作戰,防守向來是弱項,而齊兵的攻城竟是中規中矩,每日自天明開始攻城,至日落鳴金收兵,風雨無阻。
「殺!給我狠狠地殺!」滿臉血污的岳子騏一腳將一名畏首畏尾的士兵踹翻,從他手裡搶過弓箭,挽弓向城下射去。「不準退!哪個敢退後一步,老子砍了他的腦袋!」
話雖這麼說,可頭頂上飛竄的石頭並不長眼,不停有砰砰聲混合著將士們凄厲的慘叫,岳子騏紅了眼,一掌推開自己面前替他遮擋飛石的盾手,怒吼道:「殺!」
垛堞上被齊人搭上了攻城梯,通天關守將杜宇揮舞著鋼刀,大吼:「上檑石!上檑石!」
笨重的檑義夜與狼牙拍被抬上了城頭,剛剛順著扶梯攀爬向城頭的齊兵抬頭望見檑板上明晃晃的尖刀,不由得失聲尖叫:「退——速退!」然而為時已晚,城頭的金兵一鬆手,檑板重重落下,密如刺的尖刀扎入先頭者的身體,而尾隨其後的人紛紛被檑石砸倒,甚至連扶梯也被笨重的檑石砸得粉碎。
「不要讓他們靠近城牆!」
金兵居高臨下射箭、砸石,但齊人的砲機卻也不是吃素的,城頭不時有人被城下投來的亂石砸中,雙方互有死傷,僵持不下。
直至再次日暮。
黃昏夕陽西斜,地平線上黃沙滾滾,旌旗招展……
岳子騏眯著眼,汗水與血水混合在一起,黏糊了他的眼睫,他抹了把臉,朝城垛下吐了口唾沫。
「不對勁!忒不對勁了!」杜宇拖著那柄血淋淋的鋼刀,喘口氣遠眺那支看似狼狽卻又出奇快速的撤退大軍。
是不對勁!岳子騏煩躁地用手指耙了耙頭皮:「援軍什麼時候到?」事到如今,不求有功,但求能將功折罪,他的唯一動力和希望就是能夠將狼牙隘重新奪回來。
「不知道!」杜宇吐氣,「按理早該到了。」依皇帝雷厲風行的性格,只要接到驛報便會立即點將救援,但是這已經是第六天了,後方卻仍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關內的糧草只能勉強再維持個四五天,即使援兵不到,日常的糧草補給也該送到了。
「岳將軍!」論官階,岳子騏是將軍,而杜宇只是個萬夫長,但如今不是在狼牙隘,而是在他杜宇執掌把守的通天關,通天關若出了事,問起罪來,首當其衝倒大霉的將是他杜宇,而不是這個有首宰老子撐腰的岳子騏。「屬下以為……齊軍此次攻城之舉頗為令人不解。」
齊軍如果日以繼夜的持續進攻,照這樣不要命的架勢,通天關早就被攻破了。但就戰略地勢而言,七狼山山陰地勢不易行軍,兇猛如齊峰者在十多年前也沒法率兵長驅直入,深入金國腹地,最後不得不靠借道吳國,繞開山巒屏障,攻打金國。
岳子騏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齊延和三年五月初七,鎮南將軍賀梧率絳州刺史梅鳳、安南郡太守宋無忌越過千嘉嶺,向吳地進軍。十七日,前鋒兩千人抵達汶谷關,彼時鎮守汶谷關的乃是金國六駙馬沈贏。沈贏這樣新起的年輕將領大都和岳子騏的想法相類似,金軍在吳國如入無人之境,不僅打得吳軍屁滾尿流,還震懾得連相鄰的齊國也是連屁都沒敢放一個,隨著一場場手到擒來的戰鬥,年輕武將們的滿足欲獲得極度膨脹,這些年輕貴胄有著豺狼一般的戾氣和虎豹一般的勇氣,卻獨獨沒有了以往的謙虛和謹慎。所以當齊軍的突襲前鋒猶如天人般降臨汶谷關時,輕敵麻痹的沈贏毫無疑問地吃了個前所未有的大虧。
待到遠在通天關的岳子騏等來金國十萬援兵,齊國守點進攻的軍隊猶如潮水般退去,岳子騏鬥志昂揚,一鼓作氣率兵追擊,竟被他重新拿下了丟失近一月的狼牙隘口。與之前勇猛尖厲的作戰風格截然不同的是,齊軍撤退的動作比進攻時更迅捷,似乎連退守的打算都沒有,竟像是主動放棄了狼牙隘。
岳子騏雖勝猶敗,熬了大半月,終於到了一雪前恥的時刻,他燃起的復仇之火正燒得旺盛,卻發現仇恨的對手突然消失了。面對重巒疊嶂的七狼峰,他只能站在狼牙隘的城垛上憤怒的仰天大吼,而身後那個不怕死的女人偏偏還揀這個當口不停地奚落他:「你真當自己是狼啊,有種翻山過去沖對面吼啊!」
七狼峰上築有齊國長城,易守難攻,帶兵翻山過去,無異於痴人說夢。岳子騏窩了一肚子火,卻知道自己就算有十張嘴也抵不過那死女人的一張嘴能說,他一口氣憋在心裡難以消化,只能惡狠狠地抬眼瞪她。
偏那女人厚著臉皮,無知無覺,仍是笑靨如花地坐在城頭廊柱上,一邊晃悠著雙腳,一邊悠閑地磕著瓜子,時不時往下吐瓜子皮。岳子騏眼前不停晃著她一雙沾了泥巴的鞋子,頭頂還得挨她的瓜子皮光顧,正欲發火,那女人卻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也是時候了。」
什麼也是時候了?他一頭霧水,頭頂的女人輕輕躍下,一身青衣,岳子騏這才注意到她改了女裝,一頭青絲綰了雙髻,髻上簪著兩朵野雛菊,渾身上下透著股伶俐勁。
「你……你這是唱的哪出?」已經被她整怕了的岳子騏第一反應便是大大的後退一步,他直愣愣地盯住她,心裡警鈴大作,只要她一抬手,他就準備往城樓下跑。
曉曉卻只是眯著眼沖他甜甜一笑,像哄小狗般輕柔地說道:「莫怕,莫怕……乖,我就要走啦,以後你要乖乖的不要調皮哦。來,這顆糖給你吃!」
等岳子騏反應過來,她整個人已往城樓下縱身一躍,岳子騏駭然伸手想去抓她,卻見那一抹青影,衣袂飄飄的向地面飛速墜落,岳子騏驚出一身冷汗,喉嚨一動,才要發聲嘶吼,那城樓下倏地閃出一條黃色身影,兩條人影似乎撞在了一起,而後,穩穩分開。
曉曉咯咯一笑:「好雪兒,等得我好苦,你可終於來了!」
舒雪面色冰冷:「這麼高你也敢隨便跳?萬一我接不住怎麼辦?」
她笑嘻嘻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俏皮地眨眼:「姐相信你!」
岳子騏趴在城垛口,傻傻地望著城樓下兩個並肩離去的身影,手心裡捏著一顆圓滾滾的黑色藥丸,那一刻他自己都說不出心裡是何種滋味,妖女終於肯給解藥了,從此去了他的心頭大患,可為什麼他心裡卻並沒有感到痛快?
城下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慢慢地即將融入氤氳茫茫的山林中,他茫然地將藥丸塞進嘴裡,只過得片刻,他猛地跳了起來,嘴裡呸呸呸的大吐,一張被口水剛剛濡濕的紙捲兒掉在了地上,他一邊恨恨的吐著滿嘴的泥沙,一邊打開紙卷。
蠅頭小楷,字跡娟秀,書曰八字:從未中毒,何需解藥!
「妖女!妖女!你個妖女!別讓我再看到你!我一定要把你剁成肉醬!」
奴婢
當岳子騏收到金軍汶谷關失守的消息時,曉曉兩姐妹已經翻過了七狼峰,進入了齊國邊境。
齊國是個四面環山、氣候宜人的國家,與金國相反,這個國家文氣太重,齊國第一代君主原是寰宇世襲侯爵,諸侯分裂,天下大亂時,他便憑藉天然的地理優勢,裂土封疆,由侯王劃地變成了帝王。因為沒有經歷過太多的變亂和戰爭,國內物產富饒,國民以農耕為主,自給自足之餘尚能對外輸出,以至於商貿交易也異常繁榮。這樣安定的國勢持續了幾代后,文氣越來越重的齊國終於第一次嘗到了武力帶來的傷痛。在遭到鄰國不斷的侵擾,朝貢、和親、賠款、割地……這種種屈辱造成的壓抑終於在先帝齊峰心中爆發出來,齊峰死後謚號弘武皇帝,一個武字盡顯他在位期間的殺伐政績。但這樣一任皇帝並不能扭轉幾百年傳承下來的國人氣質,齊人依舊好文,且喜好越來越乖僻,幾近死板。
刻板、教條、看似彬彬有禮,實則言行舉止都像是在戲台上唱大戲——曉曉口中如斯描述。
齊國人很排外,從山裡出來后曉曉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跑到一戶農家家,用山裡打到一頭黑豹換了身粗布衣褲,活脫脫變身成了一位田裡干農活的婦人,可惜她腦袋上還頂著兩個丫鬟髻,顯出其未嫁女的身份,這下裝扮怎麼看都顯得不倫不類。曉曉穿得那叫一個坦然自在,但她不在意不等於舒雪也不在意,如果讓酷愛乾淨整齊的舒雪換上這樣一身裝扮,後者寧可回深山密林獵殺虎豹獅子,硝皮製衣。
「真不穿?」
舒雪再次沉默地搖頭。
曉曉嘆氣:「一頭黑豹子,肉不算,還得幫人剝好皮,分好骨,這樣才勉強換來兩套換洗衣裳。齊國的物價好貴啊!」
舒雪默不作聲地從袖袋裡撈出一樣東西遞過去,卻是一張輝孜錢莊面值五十兩銀的寶鈔。曉曉伸手夾過,一張紙輕飄飄地毫不著力:「你身上還有多少這樣的玩意?」
舒雪轉眼掏出一疊。
曉曉搖頭:「即便輝孜錢莊開出的交子放眼十國都能在錢莊分店兌換,卻未必真能當現銀使用,特別是……」她環顧四周,淡淡地一笑,「在這種交通不便的小村莊,哪怕是銀子都遠不如以物易物更簡便實用。」
舒雪默默地聽著,一句辯白都沒有,只是動作迅速的把那疊寶鈔收起,然後亦步亦趨地跟著曉曉出了村子。從村子通向外面的道路一半是山路一半是泥沙路,都不是官道,路雖難走,但比起前陣子她倆在山裡翻爬的懸崖峭壁已經好出了許多。
曉曉邊走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偶爾還說些笑話,可惜舒雪性冷,不苟言笑,氣氛總有些冷場。曉曉嘆氣:「若是阿秀在就好了,我多想念他打扮成女孩兒時的樣子呀,那時候要多乖巧便有多乖巧,性子又靦腆,說句話便會臉紅。以前他氣色不太好,人太瘦太小,後來養肥了些,小臉圓嘟嘟的,更是可愛得緊了,可惜卻是死活不肯再穿女裝……」
舒雪冷哼一聲:「他如今是大將軍了,幼時的事,只怕都已記不得了。」
「大將軍呀……」曉曉呵呵笑了兩聲,仰頭望了望天,「有些事情,記不得,也是一種幸福。小雪,對不起,姐姐以前以為能給你一個家,沒想到最後還是讓你四處飄零。」
舒雪扭開頭,攏在袖子里的五指攥緊:「我以前無父無母無親人,只是個被人蓄養的殺器,但我如今有父有母,我有了姓,有了蟬姐姐,還有個兄弟,這輩子也該知足了。但……」她皺著眉,欲言又止。
曉曉停下腳步,回頭深深地瞥了她一眼,微笑:「忘了吧,都忘了吧。仇恨不是個好東西!父親的做法是對的,不讓我們去做無謂的報仇才是對我們真正的疼愛。」
忘記仇恨,放下仇恨……
這些不符合舒雪為人處事的性格,她心裡是不敢苟同的,只是礙於義父遺命、姐姐叮嚀,這才按捺下血債血償的念頭,但她自認胸懷坦蕩的涵養及不上曉曉,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讓她知曉仇人的下落,哪怕天涯海角都會搏命追殺,不死不休。
姐妹倆在這樣的小道上又走了兩天才上了官道,只是因為身上沒有通關文牒,她倆無法進城購買補給,只能風餐露宿啃乾糧,真的應了曉曉那句,空有寶鈔也無用。舒雪幼時滿手血腥,略大懂事後彷彿突然得了潔癖,不愛著華服,卻總是堅持一身整潔乾淨,忍受不了任何的污垢邋遢,和曉曉這個天生的千金之軀卻是乞兒打滾、蓬頭垢面也恁逍遙的性子成了鮮明對比。這一路行去,行人見一黃衣少女默默尾隨一青衣奴婢,無不側目,嘖嘖稱奇,這樣的尊卑顛倒在謹守禮儀的齊人眼中實若大逆不道。
好在湯泉山亦在齊國南境,遠離城市喧囂熱鬧,遠在深山,雖有官道直通,卻非等閑百姓能深入山嶺長居之地。湯泉山是座活火山,山脈下埋藏了無盡的滾燙熔漿,熱氣從地底噴涌而出,以至於湯泉山一年四季綠樹常青,泉水溫潤,山內的氣候也比山外溫熱,是冬日避寒的聖地。
神農百草早年花費重金買下了湯泉山,在山腰建了座山莊,只為無眠公子在此歇腳過冬。
曉曉兩姐妹抵達湯泉山莊時已是五月底,神農百草的暗哨對整個山頭的情況都了如指掌,上山前曉曉便叮囑舒雪不宜妄動,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更何況神農百草擁有的還不僅僅的是暗箭那麼簡單。
山莊大門緊閉,曉曉扣環敲門,等了半晌才有人過來開門,卻是位臉色蠟黃的少女,穿的是一襲淺綠色的羅裳,纖腰上系了條紫紅色的汗巾,目測身高比曉曉要高出小半個頭,卻像是先天條件不足似的生就了一副嬌怯的身姿,宛若一陣風便能將她給刮跑了。
曉曉心裡嘀咕,難不成這少女是無眠的親戚不成,那副病歪歪的樣子真是太相像了。
少女臉上沒有半分笑容,就連眼神都是冷冰冰的,她開了門,側身讓了讓,說:「隨我來。」
她這一張口,倒教曉曉不禁一愣,看這少女除了一臉病容外,長相併不惡,怎的一副嗓子這般暗澀難聽?
舒雪也跟著曉曉跨進門,沒想那少女伸手一攔:「你且在此等候!」
舒雪眉尖一挑,目有慍色,曉曉見狀,忙道:「小雪,你在這等我會兒,我回頭來找你。」
舒雪看了看曉曉,壓下怒意,道:「一個時辰。」言下之意,她最多只等一個時辰,若是曉曉一個時辰不見迴轉,她便殺進去尋她回來。
曉曉哭笑不得的應承點頭。
綠衣少女也不多話,徑直在前頭領路,曉曉瞧她身形走路不見搖擺,步子卻邁得奇快,之前見過無眠公子的隨身侍婢靈芝,是個不通武功的尋常女子,而眼前的這位顯然不是,觀其姿態,這少女的底子應該不會差到哪去。
「你叫什麼名字?」
這一路,曉曉喋喋不休地與她套話,她只是專心走路,充耳不聞。曉曉也不惱,只是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從嘴裡迸出來。那少女最後停在了一間屋子前,回頭皺著眉瞥了曉曉一眼:「到了,公子在裡面。」說著,手指在門上輕輕叩了三下。
原來不是真的冰雪美人,還是會生氣的呢!曉曉嫣然一笑,聽那門內有個熟悉的聲音高聲喊:「進來!」少女推開門,示意曉曉跟上。
房裡照舊是一股藥味,只是用花香略略壓住了那股葯的苦味,不至於刺鼻得讓人無法忍受。無眠公子坐在一張長方形的紅木案幾前,案上擺著一張古琴,他正低頭用手指拂拭琴弦,劉寄奴踮著腳尖在邊上一排書架前翻書:「公子,是這本么?」
無眠公子搖頭:「蠢。」
那紫衣少女加快腳步:「公子找什麼書?」
無眠公子未答,劉寄奴回道:「《漪蘭操》。」鼻尖已是微微見汗,「好姐姐,趕緊幫我找找。」
「琴譜都是收在這裡的。」說著,已從最右邊的書架上挑出一卷書冊來。
劉寄奴大喜,捧著書獻寶似的遞到無眠面前,無眠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專心致志地用手指在琴弦上慢慢摸索。
曉曉站在門檻里,面上笑吟吟。
「咿嗡!」琴弦挑動,發出一聲振鳴,無眠用手掌摁住,頓時無聲:「臭不可聞。」
曉曉依舊笑吟吟。
綠衣少女聞言,回頭瞅了瞅曉曉:「公子叫你去沐浴更衣再來。」
曉曉咧嘴:「不忙。該說的話還沒說呢。」
無眠遽然抬頭。
他的氣色竟比半年前更差,面色蒼白,就連一頭黑髮也毫無光澤可言,眼圈呈黛,眼底滿是倦意。
「白芷。」他這樣直直地看著她,「這大半年可是玩夠了?難得……總算還知道回來。」他向著她站的方向伸出胳膊,招了招手,「過來。」
曉曉身體一僵,四肢動彈不得,有那麼剎那的錯覺,父親慈祥的臉龐在她眼前晃過,那略帶責備實則寵愛的語氣像滾雷般在她耳邊炸響,痛得她險些無法呼吸。
「公子命你過來!」見曉曉紋絲不動,綠衣少女慍怒呵斥,只是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完全沒有厲喝的效果。也只在這一叱之間,綠裙飄起,少女白蒼蒼的五指抓向曉曉面門。曉曉頭一偏,平靜地說:「我不想和你打架!」
少女怒意更盛,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曉曉不明白她年紀輕輕的,哪來的那種怨毒的眼神,竟像是恨不能將人生吞活剝了似的。曉曉厭惡那樣惡毒的眼神,突然極度不耐煩起來,順著掌風襲來,她猛地尖叫一聲,抱頭蹲下身子大哭:「公子救我——」
少女一怔,也恰是這一愣的停頓救了她——掌心處傳來一陣劇痛,眨眼工夫整隻右手又紅又腫,掌心細如牛毛的傷口逐漸滲出黑色血水。她面色大變,愕然扭頭,吶吶地道:「公子……」
若不是那一愣,她落掌的動作稍許慢了半拍,此刻那枚蚊須針便會釘在她手腕上,毒液可能在瞬間就傾入她的整條胳膊,乃至心臟。
她的嘴唇逐漸呈現烏黑,劉寄奴見狀急忙衝過來,塞了顆解藥到她嘴裡,她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無眠惘若未見,只是綿軟無力地說:「白芷,你過來。」
曉曉毫無形象地蹲在地上,眼眶裡乾乾淨淨的沒半點淚意,只是臉髒得已經瞧不出原本的顏色。
「阿奴,帶如九出去!」
「是,公子。」劉寄奴架起那少女的胳膊,半托半拉的將她帶了出去。
曉曉回頭看著他倆走出房間,然後房門關上,表情若有所思。
難怪,原來是她,難怪那麼大的怨恨之氣。
「你把她送來我這裡,料不到所救之人也會有反噬自己的一天吧。」
曉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談不上反噬,救下她時她早已不省人事,而且能夠續她一條命的是公子,根本不關我事。」
無眠淺笑著拂拭琴弦,只是來回的摩挲,始終不曾去彈奏:「人心最不可測。早說過我見死不救,你卻非要我一次次破例。」頓了頓,見她仍杵在門后,不由加重了語氣,「過來!我不想重複第四遍。」
曉曉磨磨蹭蹭地走過去,走近了才發現無眠竟是坐在了一輛特製的兩側帶輪子的椅子上,她心裡一驚:「你的身體……」
他的身體到底是差成了什麼樣,居然連路都不能走了?
他不怒反笑:「看你以後還把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往家裡救不?我可不是葉霞綺……閻王手上爭命數,不過是救了別人,傷了自己而已。」
家……里。
家……
曉曉又是一顫,眼眶竟是不自覺的濕了。她使勁咬了咬唇,笑道:「公子莫取笑奴婢了,奴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妥妥噹噹地服侍公子,不討公子厭棄便是盡了奴婢的本分。」
「本分?呵呵……白芷,你很好……真的很好。也只有你能逗樂我了,我第一次真切的覺得以舒秀的一條命買下你這個……好奴婢,是筆不算虧本的買賣。」他偏側著腦袋,斜眼睨笑,笑容淡淡的,有點疏冷,「以後乖乖待在我身邊,哪都不許去了,好好盡你的本分,聽明白了沒?」
曉曉點了點頭,笑得沒心沒肺。
「還有……山莊門口的那一個,限她天黑前離開。神農百草不是慈善堂,沒那份慈悲心去收留一些無關緊要的人。」
曉曉終於笑不出來了,目光清澈地和無眠對視。
無眠眯眼,眼底滿是倦意,但說出的話卻是非同一般的強勢:「她若是不捨得離開,那就讓她留下吧,湯泉山風水委實不錯……」
曉曉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明白無眠的威脅不是胡亂放空話,舒雪身手雖強,卻也敵不過山莊內的機關消息以及神農百草殺人於無形的毒藥。
明明是個說話都像隨時都要斷氣的病夫,然而在他面前,驕傲如曉曉這般的人也不得不順勢低頭。
她慢慢跪倒在他輪椅之下:「奴婢遵命。」
「好丫頭,我喜歡聰明的人。」他伸指撩開她額前的劉海,臉上的塵土雖厚,卻無法遮掩住那雙明眸的璀璨,「但是,太過聰明的人,又是為我所厭惡的……你說,我是不是很難伺候?」
曉曉斂眉垂目,語調平靜地答:「奴婢謹遵公子吩咐。」
「你心裡大概巴不得我早死吧。呵呵……你放心,我一定會履行我的承諾,如果有朝一日我死了,你簽下的那份奴婢契書自會有人送到你的手上。」他細心地撫摸著她的頭頂,眼中柔光四溢,彷彿手掌下是一隻剛剛馴服的寵物,「在我死之前,你就是我的丫頭,任誰也別想再打你的主意,呵呵……」
黑白
曉曉是如何把執拗的舒雪勸走的,無眠沒有過問。
曉曉回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替下鍾如九照顧無眠的飲食起居,大到白天推他出門賞花散心,小到起夜如廁,這些瑣碎卑微的事都由她一人負責。鍾如九也曾提出異議,卻被無眠駁回,任由曉曉笨拙地將他的頭髮梳得猶如一團鳥巢,也不許旁人插手。
如此熬了五六天,一向堅強如雜草的曉曉便有些吃不消了,無眠夜裡入睡后時常咳嗽,而且還總有突發哮喘的毛病,這些都讓睡在隔間卧榻上陪夜的曉曉根本無心睡眠,一晚上不知道要起來多少次察看,生怕無眠一不小心就咽了氣去。
而到了第七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她便被人喊了起來,伺候無眠起床穿衣,漱口洗臉,連早膳都沒來得及用,便匆匆上了一輛馬車。
無眠散了一頭長發,兩眼幽幽地望著睡眼朦朧的曉曉,馬車內光線不明,曉曉只覺得對面那張臉特別白,而那麼白的臉上兩個下凹的眼眶又是那麼的黑,這副樣子實在詭異得太不正常,她勉強打起精神,問:「公子今兒想梳個什麼髮式?」
無眠哼了一聲:「你該先問問你會梳什麼髮式,我有得選嗎?」
曉曉撓撓頭皮:「公子,其實我會梳很多髮式,只不過……」
只不過都是女子的髮髻,她在心裡暗暗的加了句。
無眠的發質不是太好,這也許跟他的身體狀況有關,髮絲枯槁毫無光澤可言,曉曉甚至不敢用篦子,只敢選用一些齒口稀疏的牛角梳慢慢一點點的將頭髮從頭到尾梳通,但這本不是太難的事擱在無眠身上卻成了非比尋常的難事。無眠的頭髮並不稀少,相反相當濃密,但是枯燥的頭髮非常容易奓毛,很難打通梳順,而且她還發現無眠很怕痛,她稍微用點力,他就不悅地張口罵人。
別說曉曉從來沒伺候過人,據劉寄奴所述,即便是靈芝那樣伺候了公子將近五年的大丫頭,也時常會惹怒無眠。奴婢捉摸不透主子的性情,這也許恰能說明無眠是個情緒多麼多變、心思多麼難猜的主子。
「白芷。」
「嗯?」她隨口應了,然後才反應過來,忙重新補正,「奴婢在。」
「是不是從來沒給人梳過頭?」想她盟主千金的身份,雖說不比官宦之家養在深閨,卻始終不是生來便入賤籍的奴婢可比。江湖傳言,舒慕允只妻房董氏一人,未納妾,甚至連個紅粉知己都沒有,膝下也只得了曉曉一女,自然寵愛無比。曉曉自出生便成了江湖白道的寵兒,周歲時江湖泰斗舒眉師太為博她嬌兒一笑,竟將自己的成名兵器「舒眉彎刀」贈予她做了小兒玩物,更遑論那些百般想要巴結舒慕允的人,恨不能將世間最稀有罕見的寶物都捧於曉曉面前,予取予求。說曉曉是民間最具光環耀眼的小公主也不為過,帝王家的公主也不過是一國子民之尊,哪及得上她……囊括了十國白道聯盟的門派和勢力之尊。
舒慕允,無冕之王,可曾想過有一天自己寶貝女兒會淪為替人干粗活的下賤奴婢?
曉曉替無眠戴上巾冠,插上玉釵固定住,然後繞到他身前,微微仰起頭,左右打量,感覺這次的成果還勉強算是滿意,這才笑靨如花般綻放的說:「那倒也不是,以前給阿秀梳過頭,你不知道他小時候多笨,九歲大了,連繫衣帶都不會……」
啪!
曉曉驚悚地收聲,無眠手上的象牙筷子已經生生斷成四截。
「這筷子不好使,換把銀制的來。」
曉曉吞了口唾沫,這早膳本來準備的就是副銀餐具,但是被他譏笑堂堂神農百草門門主居然還需要使銀筷子,說得她體無完膚,面帶愧色的立馬換了副象牙的。
曉曉默不作聲地從柜子里翻出才收好的銀餐具,馬車走得並不平穩,左搖右晃的讓她做什麼都事倍功半,分外吃力。
無眠拿著那雙銀筷子優雅地夾了片涼拌甘筍,提醒她:「嗯,繼續說。」
說……說什麼?
她縮了縮脖子,這主子真是不伺候不知道啊,可見他自己倒還真有自知之明,他果然如自己先前所形容的那樣「很難伺候」,非常非常難伺候。
曉曉抬頭看了眼車頂,被他剛才這麼一打岔,她都忘了剛才說到哪了。偏他還不放過她,邊喝粥邊催促:「嗯?繼續……」
繼續你個鬼!曉曉心裡把他罵得一個狗血淋頭,面上卻絲毫不敢表露半分,諂媚討好地問:「今兒的蓮子粥可合公子的口味?」
「又不是你煮的。」
曉曉噎住,她的廚藝很糟糕,糟糕的程度一如她雜七雜八的武藝,說得好聽是融匯百家之長,說難聽了就是什麼都會一點,什麼都不精,一無所長。
無眠食量並不大,但今天破例居然把那小半碗蓮子粥給喝了個碗底朝天。末了,他接過她手裡的濕帕子擦嘴,兩個人挨得近了,鼻端儘是他身上淡淡的葯香,曉曉不自覺地憋住了氣,向後避讓。
他猛地出手抓住她的胳膊,出其不意地將她拖了回來,四目相對,曉曉只覺得面前盯住自己一動不動的那對眼珠空洞得嚇人,不像是活人所有,駭得她全身上下的汗毛孔乍然全開。
「身為奴婢,要學會怎樣才能真正討好主子!陽奉陰違那一套如果學不會,就不要學!」無眠冷冰冰地瞪著她,曉曉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喝道:「吸氣!」
曉曉憋紅了臉。
「吸氣!聽到沒!」他憤怒地伸手掐她的脖子。手指剛剛觸及她的脖頸,勁道突然一松,他身子遽顫地咳嗽起來,曉曉急忙替他倒水,然後替他輕拍背部,饒是如此,卻終是沒能止住他的劇烈咳嗽。咳到後來,他開始乾嘔,好在她眼明手快,將車內座位下放置的痰盂遞了過去,他低頭大吐,不僅將方才吃的那點粥全吐了起來,連早起才服下的葯也一併吐了個乾淨。
如此又咳又吐的折騰了一刻時方才穩住氣息,無眠疲憊無力的躺倒在軟褥上,面上一脈青灰色,唇上亦是淡得毫無血色。
「白芷……」他氣懨懨地弱聲喊她,「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滿身的……藥味,讓你覺得很難接受對不對?現在……你定是更加想逃了……呵呵,我是如此……一個討人嫌的怪物……」
曉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話才能順他的意,無眠看似病得軟弱無力,臉上也總是掛著柔和的微笑,但這性情委實不能稱為溫柔善良。曉曉生怕自己說錯一句話,拂逆了他的龍鱗,然後又挨一頓罵,索性閉著嘴,替他將衣襟上沾染的污穢輕輕擦去。
無眠喘息漸平,似是耗盡了所有的精氣神,慢慢地闔上眼。曉曉仍不敢動,正襟危坐地守在他邊上。馬車搖晃,她早起滴水未進,這會兒腹內空空,竟被顛得有點兒暈車,特別是她很不喜歡那股子草藥味,偏偏這車廂四面密不透風,空氣里除了藥味還有股嘔吐的餿水味,形容不出的令人噁心。
距離無眠他們車隊後方大約一里之外,有個黃色倩影騎了頭毛都掉光了的金錢豹,不緊不慢地踩踏著車轍印。頭頂的陽光肆意,豹子的身軀柔軟,本不適宜驅騎,偏她坐的穩如平地。
杜仲抱著劍,蹲坐在枝杈上,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抹身影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樹下。
豹子煩躁地用前肢抓著樹皮,尖厲的爪子將樹皮撓出數道白痕,黃衣人兒宛若入定的老僧,連眼瞼都沒眨一下。
向來自信的杜仲沒來由的感受到了一種壓力,眼前的女子也許不是他生平遇見武藝最強的對手,但……她身上縈繞著不同於正常人類的血腥氣,想來也正是這種血腥殺氣才能讓她座下的那頭金錢豹折下了野性。
身為神農百草的護法,他自信有千百種方法可以讓樹下的女子無聲無息的死去,但是,他又有種衝動,想與之正面交鋒的好勝心。如果,不是比毒,而是比殺,他有幾分勝算?
杜仲感覺體內的熱血在霎那沸騰了,然而也正是那個瞬間,樹下的女子倏然抬起了頭。金色的光斑透過疏密的樹葉間隙灑落在她臉上,令她的面容看起來不是很真切,然而那冰冷的眼神卻像枝利箭般射穿了他。
「你已經死了。」她仰面準確地盯著茂密的樹榦中的某一個點,冷冷地說:「就在剛才。」
杜仲呼吸為之一窒。
曉曉悄悄地往車門口挪,但無眠睡眠很淺,即使微小的動靜也會把他驚醒。於是,就在她準備開門的時候,一隻瓷枕咻地從她腦後飛了過來,饒是她躲避得夠快,仍無可避免地被撞碎迸飛的瓷片割傷了脖子。
血,從那雪白的頸側汩汩冒起,緩緩淌下。
「你最好的選擇就是離開,再跟下去只會對你有害無利。」
「我知道。」舒雪盯著地上的車轍印,呢喃般的說:「但我沒得選擇。」
杜仲不解。
那一刻她的臉上覆蓋的冰雪竟似有了融化的跡象,眼神出奇的柔和:「她是能證明我還活著的唯一動力……有她在,我才覺得活在這個世上其實也挺不錯的。」她扭頭看向他,表情恢復一貫的冰冷,「你想殺我,還不夠格!我這條命,不是任何人隨便想要就能要得起的!」
「疼不疼?」
無眠公子出手,別說止血,只怕不用幾日便可恢復得連細小傷疤都找尋不到。曉曉面無表情地任由他給自己上藥,他的手指很冰,比抹的藥粉還要冰涼,那種寒意,似是要鑽進骨子裡去。
「我不是有心的。」他一邊敷藥一邊輕輕吹氣。
「奴婢不敢。」她一板一眼的回應。
「不敢……呵。」他攬過她的肩膀,將她的臉扳正,「還說沒有生氣?」
「奴婢不敢。」
「天不怕地不怕的舒蟬說自己不敢!呵……咳,咳咳……真的很好笑,真不知道舒慕允聽到你說的這句不敢會是如何感想。」眼見得曉曉面色起了變化,他笑意愈深,「舒慕允是個好人,徹頭徹尾的好人……咳咳,好人一般不得好死,所以我不是好人……你覺得我會活多久?」
「你怕死?」曉曉突問,見無眠低垂著眼瞼,輕咳不語,她加重語氣,肯定地說:「你怕死!」
無眠笑了,笑得異常歡暢,似乎對她說的話忍俊不禁,竟是笑得眼角滲出了淚花。好容易才剋制住自己的情緒,他含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是的,我很怕死,等你有一天明白等死是什麼滋味,你也會怕的。」
曉曉忍不住也笑了起來,自己說的真是最傻氣的廢話,人生在世,又有誰不怕死呢?
「公子,如果你的一條命能救得天下所有人的命,你還會怕死嗎?」
無眠止住笑,嘆息:「我早說過,我不是好人。白芷,你難道還沒長大么?你不管為誰都肯捨命拔劍,這性子多久才能改了?遠的不說,咳……你且看鐘如九,她可曾念你一分恩情?」
曉曉搖頭:「她念公子的恩也是一樣的……」
「還有金人的仇!」他哼哼,「救得了她的命,卻救不了她的心,日後放出去,你就不怕她手上沾染無辜者的血腥?」
曉曉啞然。這個道德觀的悖論早在五六年前便已看破,她以為自己已經變了許多,不曾想今日被無眠一說,倒似什麼都沒改變過。
「是非對錯,哪有絕對的黑與白。」
曉曉再次低下了頭,頸側的傷口隱隱作痛,但為什麼她覺得最痛的那一處,卻是在她的心口……
刺客
宋無忌在內室來回踱步,時不時地便會用手去正頭上的帽冠——自打從戰場上回來,他就落下這麼個習慣動作,怎麼改都改不掉。
門房的小廝進來通傳時,心神不寧的他再次用手撫上了頭頂,然後動作僵住,垂下胳膊,深深地嘆了口氣。小廝不明所以的看著他,直到他氣惱地跺腳:「還愣著作甚?趕緊把貴客迎進來,上茶……」話說一半,又叫回了小廝,「慢著!還是我去……我親自去迎!」
宋無忌極力試圖在無眠公子一行人面前擺出官架子來,然而戰場上的殺伐陰影已經讓他嚇破了膽,幾句官樣的開場白過後,終於還是憋不住地問:「無眠公子,上峰的意思究竟……」
太守府的園子種了幾株不錯的牡丹,曉曉越看越喜,冷不防背後有人輕咳一聲,回頭看竟是一直沒和她搭過話的杜仲。
「杜護法……」
杜仲目光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盯著一株艷麗的牡丹花,做賞花狀:「姑娘最好早些想個穩妥的法子,你那朋友……若是惹怒了公子……」
曉曉沒料到他會說這樣的話,先是一愣,而後噗嗤一笑,篤定地說:「杜護法原來竟是一位如此惜花之人!」
杜仲頓覺尷尬,狼狽地扭過頭去,剛想替自己辯解幾句,發現這樣做的後果只可能是越描越黑,正躊躇間,忽聽不知打哪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巨響,似乎整棟宅院都被震翻了。
曉曉和杜仲做出的反應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只是後者的速度比前者更快。等曉曉跑到廂房門前時,木製的門板一扇被撞飛,另一扇破了個大洞,破裂的碎門板橫在門檻上,而門板下更是砸著一個身軀。曉曉來不及細看,那屋裡呼哧打鬥聲混成一片,她才躍進門,突然從窗口呼地跳出一個紅色身影,緊接著,杜仲持劍尾隨其後逾窗而出。
曉曉腦中閃過片刻猶豫,終是放棄追人,選擇進入內室一探究竟。內室里一片凌亂,空氣里瀰漫著一股詭異的香氣,安南郡太守宋無忌躲在無眠公子的輪椅后踞坐於地,面若金紙,抖若篩糠。無眠公子被他推著擋在身前,神色倒還算鎮定,對於服侍慣了的曉曉而言,卻一眼看出他此刻嘴角下壓的表情正代表著他壓抑的憤怒。
無眠的腳下伏倒了一具無頭屍體,斷頸中噴出的鮮血染紅了無眠兩條褲腿,劉寄奴正慌張的抱住無眠的雙腿,淚流滿面地反覆嚷著:「公子!公子……」
無眠不耐地推開他,見曉曉進門,彈指扔出一顆藥丸。曉曉瞭然,乖乖地將藥丸吞下,這才走過去一腳將那句無頭屍身踢開。
「公子!」門外腳步聲再響,卻是面色倉惶的鐘如九趕到了,尾隨她而來的還有從二門外奔來支援的護院以及兵丁。
宋無忌看到親隨,猛地緩過神來,大叫:「抓刺客!抓刺客!」
鍾如九邁進門:「公子……」
劉寄奴大急:「都出去!這房裡有毒!」
說話間,鍾如九身子晃了晃,表情顯得極其痛苦。劉寄奴看向無眠,無眠正把臉撇向一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鍾如九面色泛青,她氣色本就不好,這會兒中了毒,表情愈發凄厲如鬼。餘人見狀,紛紛退出房門,不敢再越雷池一步。鍾如九咬牙挺住,走到無眠跟前跪下,顫聲道:「公子,可曾受傷?」
無眠置若罔聞。
「公子!」劉寄奴急道:「公子,解藥……」
「毒是你放的,與我何干?」無眠扭頭,「白芷,推我出去。」
房裡的毒確實是劉寄奴所為,他是無眠的書僮,平時負責替公子整理書房之類的雜務,醫術尚可,於武學上面的事卻是不大通的。當時端茶進來的宋府家僕突然沖無眠發難,劉寄奴護主心切,一著急便把身上藏的藥粉兒一股腦撒了出去,然後趁對方迷了眼,一刀砍了那人的腦袋——若單是一種毒也便罷了,偏這十幾種毒混合在一起,就連他這個施毒者也沒頭緒該如何化解。如何解毒,只得求助無眠。
曉曉推無眠出門,經過廂房門口時,他擺了擺手,曉曉停下,他指了指門板下趴著的那具屍體,曉曉會意,將那破門板移開,露出一具宛若稚童大小的身軀。
劉寄奴攙扶著鍾如九蹣跚跟出,見到地上躺著的屍體不由驚呼,「怎麼是個小孩子?」見那孩子四肢蜷縮,如痙攣狀,面上雙目微闔,唇角微翹,一臉的滿足幸福表情,不禁愕然。「公子……這,彌勒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彌勒慈」是乃無眠公子所創的一種毒,無色無味,本體是什麼形狀的沒人見過。劉寄奴跟隨無眠這麼多年,也只最初試藥時見過一兩次,中此毒者全身肌肉迅速萎縮,神志出奇的清醒,卻無法自裁,只得生受分筋裂骨之痛,中毒者明明痛不欲生,死前表情卻又會露出涅槃重生般的微笑。
方才在屋裡,劉寄奴一味的慌張,竟沒留意到房外還有敵情,更不曾留意到無眠何時出手下的彌勒慈。
「這人不是小孩子!」曉曉蹲在屍體邊上,深深地皺起眉頭,「只是個侏儒。」
如果沒有記錯,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遭遇侏儒屍體,希望事情只是個巧合,這兩件事沒有關聯性。
無眠顯得十分疲憊,揮手示意曉曉推他出門,一行人把現場的混亂留給宋府的家丁處理。
杜仲是在申時末回來的,足足去了兩個時辰,回來時身上帶著傷,左臂上一條尺許長的口子,從上肩一直劃到手肘,血肉外翻,深可見骨。
杜仲右手持劍撐地,單膝跪地:「屬下無能。」
傷口已經止血,只是袒露在外的血肉白骨仍是叫人望之膽寒。
「幾招?」
「屬下慚愧。」
無眠輕咳,精神委頓:「怕是連對方長什麼樣也沒弄清楚吧?咳……」放眼天下,能躲過他毒器的人也實在沒幾人,杜仲鎩羽而歸,本在他意料之中,「去找何首烏,把傷口弄好了再來。」
「多謝公子。」杜仲臨去時有意無意地瞟了曉曉一眼。
「我累了……」只三個字,房內諸人立時有默契的散開,鍾如九始終倔強地不肯乞求解藥,劉寄奴亦不敢在這會兒開口討要,只得悶悶不樂地扶著鍾如九出去。
曉曉替無眠鋪好床褥,發現茶壺中的茶水冷了,便問:「公子還是喝鐵觀音么?」
正欲出門去倒熱水,無眠突然在她背後厲聲道:「跪下!」
曉曉一愣,無眠雖然性情喜怒無常,卻從來這般嚴厲地在她面前正經端過主子架子,曉曉雖自認為仆,但通身傲骨卻是與生俱來,無眠這麼一喝,她當即肅容,臉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副倔強的傲氣,站立的身體綳得筆挺,哪裡有半分低頭屈膝之意?
無眠冷笑:「你好大的脾氣!」
曉曉頂道:「公子好大的火氣!」話出口,想想不甚妥,聲音放低,姿態也略略放低了。
無眠仍是見不得她那種勉強為之的卑微模樣:「你當我沒事逗你玩兒是么?你且睜大眼睛看清楚這是什麼!」
「噹啷!」一樣東西丟過來,砸在了她的腳邊,白蟒皮硝,看似樸實無華的外鞘,她有點不敢置信,這……這明明已經被……
彎腰揀了起來,拔劍出鞘,果然沒有錯,真的是她從小隨身攜帶的那柄蟬翼匕。
「這是管驍晟送你的蟬翼匕,我沒認錯吧?」
曉曉眼皮突突直跳,蟬翼匕,他居然會知道這柄似劍非劍、似匕非匕的兵刃是蟬翼匕?而且……居然能準確地說出它的來歷!
「不用那麼驚訝地瞪著我,管驍晟是葉霞綺的兒子,算起來,也是我的師兄……」那雙漆黑的眼眸閃了閃,低低呢喃,「葯瘋子……」
葯瘋子……她沒想到無眠對她的家私居然了如指掌,看來很多她不想提也不敢提的事,他比誰都清楚,在他面前,她根本就沒有一點隱私可言。管驍晟是不是神農百草門的弟子,葉姥姥並沒有細說,其實葉姥姥對她雖有哺育撫養之恩,待她寵若孫女,但關於師門的事,卻相當謹慎,諱莫如深。曉曉對於神農百草的認知不深,但顯然相對的,無眠對她、對舒家堡的情況卻摸得清清楚楚。
管驍晟,的確如無眠所形容的那樣,是個對醫藥研製痴迷如癲,最後甚至走火入魔,毀滅自我的瘋子!但他同樣是曉曉的忘年之交,是幼時最寵她的「親人」之一。
無眠面帶微笑的伸出雙手,凌空虛拍,未發掌力,但招數卻是由緩入疾,看得曉曉心神激蕩不已。
風雷掌法,他居然會管家的獨門武功風雷掌!他和管驍晟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什麼管驍晟連風雷掌都會教他?!
無眠掌勢一收,臉上的笑容同時驟斂:「居然用我親手打造的兵刃來刺殺我!舒曉曉,是該贊你們夠愚蠢,還是該贊你們夠勇氣呢!」
曉曉身子晃了晃:「你……你……」
「舒蟬,舒曉曉……你好……」
那年他十二歲,自師父袁鴻收他入門已是三年,然而他的身體狀況依然不見好轉,袁鴻幾乎把能想到的藥方都在他身上一一試了個遍。十二歲那年無計可施的袁鴻叫回了一個據稱在醫術藥劑方面堪稱天才的人,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管驍晟。管驍晟果真如同傳聞的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葯瘋子,無眠的宿疾困擾了袁鴻三年,在管驍晟眼裡不啻於一個最佳的試驗品,如果說袁鴻花在無眠身上的三年不過是費盡心思,那麼管驍晟加註在無眠身上的心血可謂是嘔心瀝血——幸運的是,無眠苟延殘喘的破壞身體經受住了管驍晟的千錘百鍊,沒變白痴,也沒變殘廢,居然又安穩的多活了一年。
無眠的身體不適宜習武,加上入門后的那幾年幾乎日夜和草藥打交道,後來更因管驍晟的關係,他被半強迫式的成為神農百草門下最善用藥也最善用毒的一個天才少年。他精通醫毒,也精通機關術,冶鍊工藝等也堪稱首屈一指。
十三歲那年,心無旁騖的管驍晟突然問了他一個奇怪的問題:「十歲大的小女孩,會喜歡什麼樣的東西?」
女孩子喜歡的,無非是一種花草飾物,他是這樣認為的。但管驍晟搖頭:「她是不一樣的!我們曉曉是不一樣的!」
曉曉是不一樣的,我們的曉曉是不一樣的……我們的……
中年未娶,無兒無女,一門心思都在醫藥上的管驍晟,突然像是變了個人,只要話題一扯上那個小名兒叫曉曉的小丫頭,整個人看起來都會和藹可親三分。那個時候,為了避開管驍晟嚴肅的面容,他會刻意在他面前提那個精靈一樣的名字,百試百靈。
他終於發現了要在管驍晟手裡活得自在,少受折磨痛苦的秘訣——舒曉曉!一個受盡千嬌百寵的小公主,一個經常調皮闖禍卻沒人捨得責罵的小公主,一個據說笑起來很甜,會撒嬌稱自己是一隻舒服的小蟬兒的……
「我……我沒有!不關我的事……」第一次,第一次,在無眠面前她開始感覺驚慌,是什麼讓她覺得必須得為自己去辯白?必須讓眼前這個面色蒼白得像隨時要暈厥的男子消除誤會……
她沒有……沒有要殺他!雖然從沒把他當過自己真正的主人,雖然從沒把他的生死當真放在自己心上,但是……現在似乎不一樣了,她在他眼裡看到了一種深切的痛。
管叔叔……葉姥姥……
父親……
「曉曉……曉曉……」腦袋裡像是要炸裂開,殘影閃個不停,父親嘔血,彌留時緊緊抓住她的手,眼神那樣的痛,「曉曉……不要報仇……不許……必須忘記……」
「我沒有!」她尖叫著吼了出來,眼中含淚,慢慢跪倒在地,「我沒有!」
肩膀微微顫抖,房內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
他說:「我信你。」
錯骨
洞里很黑,崖壁上方滲著水,石壁光滑如鏡,卻是濕潤冰涼入骨。她背心貼在石壁上,不敢過分用力呼吸……兩天一夜,不眠不休,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她已經別無選擇,只需一個疏忽大意就會隨時丟了性命,她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冒這個險,也不敢冒這個險,即使對方是……舒秀的姐姐。
溶洞內寂如黑夜,水滴聲摧殘著敏感的聽覺,每一聲,都如同地獄的催命符。
風颯颯地倒灌進洞口,凄厲的嗚咽聲陡然響起,她的心跳加快,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她追殺過無數人,也被無數人追殺過,卻從沒有現在這樣讓人心裡完全沒底。
她在哪?在洞口?洞內?還是……就在自己身後?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了,她猛地一驚,方才自己可是睡過去了?有嗎?
正驚疑不定,頸側一股涼風吹過,她才警覺扭頭,一隻冰冷的手已然牢牢掐住了她的脖子。
第一次見面,礙於舒秀,她雖對她嗤之以鼻,終究還是忍耐住了自己的脾氣。在她印象里,舒秀的這個二姐,有點高傲,有點冷漠,甚至骨子裡有點兒和自己很相似的東西存在,但正是因為這份冷血的相似,以至於她對她沒什麼好感。
月牙如鐮,漫天星斗,夙夙閉目,喟嘆。
阿秀,你在瓊城過得好不好?你可有一點……一丁點的想起我?
風刮過草地,茸茸草氈伏倒如海濤波浪,草籽飛揚。舒雪傲然睥睨腳下,衣袂隨風翩飛,聲音依舊冷若冰霜:「不用懊惱,你不是敗在我手裡,是你身上殘留了神農百草的『暗夜留香』。」
「那有什麼分別?敗了就是敗了,哪來那麼多借口?」
舒雪看著她咬牙切齒的模樣,補了句:「有分別,因為這次我不會殺你。」
夙夙咬緊銀牙,恨道:「我不會感激你。」
「沒要你感激。」舒雪將她如小雞仔般從草地上拎了起來,夙夙也不反抗,任她施為。「是你自己交代,還是要我幫你?」
夙夙面色發白,良久,嫣然一笑,笑容媚得勾人魂魄:「阿秀總說那位仙女般的大娘聰明絕頂,你倒不妨讓她自己去猜猜……唔……」
舒雪手上用勁,直接將她的左手腕骨卸脫臼。
夙夙忍痛繼續說:「她既是千百般的好,讓你們死心塌地地惟命是從,說什麼菩薩心腸,說什麼行俠仗義,說什麼俠之大者……滿嘴仁義道德,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堆狗屎,沽名釣譽……啊——」
舒雪下手毫不容情,瞬間將她四肢關節全部卸脫臼,手指摸上她的下顎:「我要聽的不是這些……」
夙夙倒在地上,四肢扭曲成一個古怪的姿勢,她用軀體在草地上蹣跚爬行,也不知是疼痛還是笑得太用力,她全身顫慄,大笑若狂:「你不敢殺我!你不敢殺我!舒雪!你不敢殺我!」
舒雪面不改色,聲音冰冷,絲毫沒有感情波動:「你還有用,我不殺你,但我能讓你生不如死。」
她抓起夙夙的左手,那手背上白皙年輕的肌膚分外有彈性,五指纖纖。舒雪握著那隻手,毫不留情的從拇指指節開始拉拽,骨節喀喀喀喀脫位聲響成一片,連同夙夙發出慘叫聲消散在茫茫草原上。
夜風颯颯地吹,如嗚如咽。
「舒蟬——我蘭夙夙今日對月發誓!若我不死,這日之辱必將十倍償還——」
何伯為難地看著床榻上癱軟如棉的紅衣女子,她全身肌膚完整,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傷口,但整個人卻像是被人生生拆折成了零碎一般。
「接骨倒是不難,難的是要保證她一點遺症都沒有,這個……老夫恐……」下手的人太狠了,錯骨的手法更是前所未見的精準,基本上把全身上下能錯位的關節全部脫臼了,就這樣還能保證人不死,一絲兒經脈都不曾損傷——活生生的將人弄成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廢物!
他在神農百草行醫數十年,見慣了奇難雜症,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被傷成這般模樣。
「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
「也不是沒有,老夫的能力有限,不等於旁人做不到。只是……全身接骨,所耗之精力……」
何伯說得既含蓄且為難,曉曉如何聽不明白,當下沉吟片刻,道:「多謝何伯,請您先施針,讓她暫且不要醒來,以免疼痛難忍。」
何伯點頭應承。
曉曉望著床上毫無血色的夙夙,眼中流露出嘆惋之色。
無眠今日精神尚屬不錯,風和日麗,早膳過後便去了園子賞花,起初宋無忌在旁作陪,等曉曉尋去時,發現園子里只剩了宋府的兩名丫鬟在無眠邊上伺候。無眠素來不喜生人靠近,這會兒便遣了兩名丫鬟在園門口遠遠站著,不讓她們近身。
「公子!」園子里視野開闊,卻也是日頭最曬的地方,並無遮檐,曉曉快步走了上去,「公子也不怕日頭太毒?」說著,便要推他去亭子里。
無眠擺擺手,抬頭看她。
逆光中的曉曉明亮堪比牡丹,無眠低低地笑:「又有事求我了吧?」
曉曉蹲下身子,雙手扶在他的膝蓋上,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眨,什麼話都不說。
無眠嘆息:「你真是要我命啊!」
曉曉推他離開花園,一路上都是靜默,直到門口,何伯迎了上來,躬身喊了聲:「公子!」面現愧色。
無眠點點頭,對曉曉說:「你在外頭等我!」
房門緩緩關上,把曉曉隔絕在外。何伯將無眠推到內室,另一側屏風后鍾如九扶著杜仲走了出來。
「是她么?」
杜仲受傷的胳膊用紗布綁得嚴嚴實實,固定帶懸吊在脖子上,雖已過去了兩天,但當日的激戰和所受的傷痛仍然歷歷在目。他不自覺地五指收緊握了下:「當日她雖蒙面,但依身形判斷無誤,更何況……」
「更何況當時你落敗險些命喪她手,是白芷的妹妹及時出手救了你,而且一路追蹤,最後將此女擄送至宋府門外,對吧?」
沒想到這樣細小的事都沒能瞞過門主,杜仲惶恐汗顏,顫巍巍地俯身跪地:「是屬下無能!」
無眠冷哼,吩咐何伯:「把她弄醒,我有話問她!」
何伯遲疑道:「這……只怕醒來會劇痛難遏,萬一……」
「在我面前,還沒人敢肆意自盡,即便是咬舌也不行!她如果真生了這樣愚蠢的念頭,那也是死不足惜!」
何伯走近床邊,將刺在夙夙頭上的幾根銀針拔下,緊接著手指在她眉心和兩側太陽穴上揉捏了一會兒。夙夙綿軟的身子突然顫抖起來,隨著她口中逸出的一聲嗯嚶,那雙充血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替我問勇王殿下安好!」無眠微微笑著,瞳眸中的殺伐之意卻讓他的話額外透出森冷。
夙夙平躺在床上,斜目而視,一雙眼中有痛楚有憤怒。無眠出手如電,眨眼間兩枚銀針嵌入她的兩頰,夙夙不受控制地張開了嘴,像狗一樣伸長了舌頭。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種東西叫離魂草?」無眠淡然地微笑,雙手輕柔地撫上她的胳膊。
夙夙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驚恐。
「其實要你開口說實話很容易,但我不喜歡你剛才故作高傲的表情,在我面前,不要裝什麼清高!」「喀」的聲,手肘的骨節就位,但同時夙夙卻疼得整張臉都扭曲起來,無眠緩緩的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上身前傾,十指如飛,笑容依舊,「你聽,它們可是在哀求,在哭泣?放心,我肯替你接骨,自然能保證你完好如初,你該高興的,對不對?」
「啊——啊——啊——」
「喀喀喀……」
「啊——我說!我說……我說……」
曉曉在門口一站便是兩個時辰,看金烏漸落,斜影打在死氣沉沉的門扉上,一點點的傾斜移動,她卻彷彿化作了一道木樁,早已遺忘了時光。
房內的鐘如九遞上巾帕,替顯得有些脫力的無眠小心翼翼地拭汗,無眠衣衫盡濕,汗濕的料子貼在身上,活似剛從水裡爬出來。
「公子,您喝口水。」她真的很擔心無眠的身體,記得那時自己恢復意識,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場景真是讓她畢生難忘。本以為必死無疑的她,就這麼神奇的從奈何橋的彼端被這個面帶病容的男子拉了回來。
他也許並不是天底下最英俊、心地最善良的一位醫師,但誠如他疲倦的笑意中揚起的自傲,他真的是天底下醫術最高明的醫師。活死人、生白骨,奪天地造化,世間上只有他不想救,沒有他救不活的人!
神農百草的無眠公子!聞名不如見面的……見死不救!
「行了。」無眠癱軟地倒在了輪椅上,劉寄奴適時將溫好的葯盞遞了過去,無眠接過杯盞時,手指竟微微發抖,震得那瓷蓋與杯身碰撞,發出咯咯聲響。
劉寄奴頓時紅了眼,哽咽地喊:「公子!」
無眠沒理會,望著躺在床上的夙夙,啞聲問何伯:「應該差不多了吧?」
何伯欽佩地道:「公子掐算得很准,再過半刻麻沸散的藥效就過了。」
無眠深深地喘了口氣,整個人這才放鬆下來,慢條斯理地將葯服下。
果然半刻后夙夙呻吟轉醒,她分外警覺,一睜眼便眼珠亂轉的先打量自己,滿目防備。無眠替她接好骨之後,何伯又替她將四肢各處關節綁上木板加以固定,這時她躺在床上除了眼珠能動外,全身上下只剩下麻癢刺痛的感覺。
無眠輕咳兩聲,額上豆大的虛汗順著臉頰淌個不停,聲音愈發嘶啞:「你之前說金國內政大亂,洪王黨與簡王黨為奪太子之位,在朝中頻頻暗殺敵對老臣,甚至連辭官的老宰相岳默也無端端的暴病身故了。而導致這一切的幕後推手其實不是司寇冽也不是司寇敦,而是司寇覺,是也不是?」
夙夙眨了眨眼,默認。
「司寇覺坐收漁翁之利,為什麼想要殺我?我與他的前程有什麼阻礙不成?」
夙夙悵笑:「無眠公子真會裝傻呢。金國與吳國起戰火,齊國作壁上觀已非一日,怎的突然出兵襲掠七狼峰狼牙隘?最重要的是齊人拿狼牙隘當幌子,實則奪下了吳國的汶谷關。難道無眠公子此刻還要詭辯說這一切與你無干?」
無眠沒作聲,微咳。
「如今齊國佔據了汶谷關,步步往南進逼,而阿秀……吳國的光復大將軍舒秀已率軍渡過岷江,收復了鹿州、瓊城等地,一路往北推進,氣勢如虹。吳軍與齊軍聯手,戰事一起,金國君臣必然會先摒棄內訌之火,同仇敵愾,聯合抗敵。這樣……這樣,勇王殿下精心策劃的一番心血豈不是全部化為烏有?」
無眠雙手轉動雙輪,調頭往門外而去,鍾如九急忙跟上,替他推動輪椅。
廂房的門終於打開,曉曉一身暮色,夕陽斜照,天際霞雲糾纏在一起。
「公子……」在看清無眠的模樣后,曉曉聲音都不覺發顫了。
無眠氣若遊絲地說:「把她交給你了,是殺是放,都隨你處置!」
曉曉感激道:「謝公子!」
鍾如九惡狠狠地瞪了曉曉一眼,徑直推無眠回房休息,杜仲等人緊隨其後,魚貫而出。
無眠回到房間后,鍾如九吩咐宋府的丫鬟燒水準備浴桶,她忙前忙后,無眠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盯著她進進出出,良久,正當鍾如九急匆匆地奔告之洗澡水放好可以沐浴更衣時,無眠打斷了她的話,目光冷峻地說:「傳令長卿,讓他去查清楚那個叫蘭夙夙的女子究竟是何來歷!」
劉寄奴驚道:「不是那個勇王司寇覺的人嗎?」
「哼。」無眠冷笑,「真是如此簡單?」
無眠公子在宋無忌的護送下由安南郡前往齊吳邊境,同行的還有恢復期的夙夙。鍾如九對企圖刺殺無眠的夙夙戒備心慎重,連帶的她對曉曉的敵意也越來越直接擺在面上。反觀曉曉,倒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整日里忙著在伺候無眠,閑暇時也不得片刻休息。
距汶谷關大約十里有個名叫落霞縣的小地方,雖名為縣,卻小得只比鎮子大不了多少,戶丁更是稀薄,但自從齊軍駐紮后,這裡逐漸成了汶谷關後方囤積糧草的重要隘口。落霞縣地方雖小,但兩面環山,一面繞河,地勢易守難攻,所以賀梧一攻下汶谷,就將大軍的大批輜重駐紮在了落霞縣。
正事聊完,梅鳳捧著茶盞愣忡片刻,拿起湊到唇邊欲飲,忽地想起一事,笑說:「無眠公子身邊的那幾位婢女長得倒也有幾分姿色。」
軍營生活頗為枯燥,即便是他們幾個為官的,礙于軍令也不敢私帶家眷。傳聞吳國風氣不若齊國嚴謹,將官出征,可攜侍妾隨軍,軍中亦辟有專門的軍伎營,而金國風氣則更為奔放,不僅軍中可有女奴軍伎,甚或女子還可領兵打仗,氣概不輸男兒。
但這些行徑在齊軍兵卒心中,是想都不想的事。
賀梧帳中的一名主簿見梅鳳言行,會意地介面道:「那貼身小娘子的年紀可不小了,卻還未開臉,怕是和咱們的內中軍大人一樣,有心無力吧……哈哈……」他兩隻手伸在一處,比劃了下,笑聲透著無盡的促狹猥瑣,梅鳳與一干男人鬨笑不止。
軍中無聊,渾話說得肆無忌憚,賀梧平時和他們嬉鬧慣了,底下人在他面前少了幾分忌憚。但這會兒賀梧卻沒有跟著笑起來,他皺著眉頭,壓低聲說:「無眠公子這個人來頭不小,輕易得罪不得。」
他這麼一開口,立即有人應和道:「對!對!瞧今日接風宴上,謝文俊平時眼高於頂,但今天話里話外都是巴結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