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近幾天,幾乎都沒有看見過她。
樓水陽推開了她的房門,步了進去。
房間中寂寂的,果然如他所想,一個人都無。也不知道這幾日她都去何處。
這本是他的房間,只是成親后一直是她住,他也有許久沒有踏進來了。房間里的擺設基本都沒有動過,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感覺不同了。
感覺,好象整個空間里都盈滿她的笑一樣。
他踱到了床邊,坐下,鬼使神差的,手便摩挲起那絲綢床單光滑的表面。這裡,便是她夜夜好眠的地方了。
他徐徐翻過手掌,絲綢的觸感還余留在手上,不知不覺的就想往鼻前送……
天那,他在做什麼!
他似瞪鬼怪般看著似乎有自我意識的手掌。
他居然趁她不在的時候,在這、在這……他連想都想不下去,暈紅染上他白皙的臉。
還是不要呆下去了,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麼怪異的舉動。
他匆亂的一撐床沿便要起身,被子里隱隱露出的東西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是什麼?
他掀開了被子,便看見了整整齊齊擺放成一排的各式棋子,雲母棋子,玄武棋,璇璣棋,倚天棋……
他兀的憶起當日她還是丫鬟的時候那段經常瞌睡的辰光,他經常聽見半夜她房裡的響動,現在回想起來就很清晰是她撥弄棋子的聲音了。
門忽然被人一腳踢開。
著男裝,順便帽子上戴了朵花,手上捧了兩盒棋子的某人哼著小調走了進來:「大姑娘美啊大娘俏,大姑娘脫了褲子……」這是方才跟了樓六在蝶夢樓學的東北小調,好象很有趣的樣子哦!這段時間她已經成了樓六的祖奶奶了。樓六天天帶她出去幫他收拾在對弈上藐視他的人,每次的代價當然就是稀世珍棋一副啦,她都已經有很多收藏了呢。哈哈哈哈,真是開心!
「大、大、大姑娘……」哼的順順的小調在看見房內的人的時候就卡殼了,元寶眼尖的發現了那被揭開的被子,呃……混不下去了……她心虛的低下了頭,等待他的呵斥,畢竟,她一直都在欺瞞,不是嗎?可是她不是有意的啊……只是一開始就裝的好象不怎麼會棋,後來就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和他說了……
可是等待了半天,他呵斥的聲音都沒有出現。倒是聽見了一個溫和聲音說:「六弟呢?」
徑自緊張的元寶條件反射的答了句:「不知道啊,你打他……」說到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一般的忙住了嘴。他,都不生氣嗎?元寶驚訝的抬頭,卻只看見他含笑的雙眸,真的毫無一點怒氣呢。他不生氣呢!真好!
「元寶,我們來下棋。」他微笑著對上她小心翼翼的眸子。
她忙點頭,只要他不生氣說什麼都好啊:「好啊好啊,我們下棋……不過我下棋的時候很可怕的……」
在她拿起棋子的那刻,他才明白她所說的可怕的意思。
她斂了笑,而銳殺之氣就全數的溢了出來。
是了,就是那日第一次見她所感覺到熟悉的殺氣了。之所以熟悉,或許是因為自身吧,當劍客撥出劍,棋士拿起棋,都是很可怕的。
元寶的下棋彷彿不要命似的,步步陰狠,著著殺機。從一開始就逼他只能用出全力,以全副精神來應戰。
他棋路穩健,她快殺快打。你來我往間,時間便消逝於無形了。
元寶走後,樓水陽依然對著棋局,半日不語。
這樣的氣勢,這樣的靈性,這樣的感覺……樓水陽近乎驚喜的喃喃:「星羅棋局……」
「唔,這個糕點好好吃呢。」元寶邊吃邊一個勁的點頭。
「吃完了再說話,小心噎了。」樓水陽輕柔的替她拭去嘴角的糕點屑。
「不怕不怕,我喉嚨粗噎不著。」元寶招牌傻笑,「恩,還有多久到會場呢?」
「不急,就到了。」
朝廷鑒於三年前星羅之事,年年開設棋會,大獎棋才,興起舉國學棋之風。
今日就是一年一度的棋會了,樓水陽知道元寶愛棋,於是便帶了她同來,並不是參加棋會,只是觀摩對棋而已。
「到咯到咯!」元寶開心的跳下馬車。
可是在她跳下馬車的那一刻,整個會場忽然有許多人咳嗽了起來,邊咳嗽邊故作自然的低頭走到角落去。
樓水陽看在眼中,笑著語她:「我知道六弟帶你出去弈棋,卻未想到,居然有如此多人。」
元寶不自在的乾笑,她自己也不知道居然下了那麼多盤……直到這刻全場乾咳她才發覺把這些人都放在一起看上去還是很有氣勢的……
「僥倖僥倖啦。」她尷尬的別開眼,正好看見一個她並不怎麼想見的人。她拉了拉水陽的袖子,「水陽,我去那邊看看。」
樓水陽點了點頭,回過身時正好看見著白衣,眉心一點紅痣的定安王斯斯走來。
「王爺。」樓水陽不卑不亢的行了個禮。
「水陽兄。」定安王趙樾淡淡回了個禮,就匆匆的越過他的身旁,很有目標的向前走去。
那個方向,是元寶……樓水陽微皺眉頭,向前急行了兩步,直到看見元寶返身與趙樾說話並無何衝突才停下了腳步。
「居然是你!」趙樾眼中寫滿了驚訝和一些些心痛,「不不不,我早該想到的!除了你還有誰可以在王府暢通無阻,除了樓府的人還有誰我居然會查不出來歷!」
趙樾說到後來已經有些咬牙切齒了:「虧我還等了你三年!三年裡一直派人護著你,直到你進了樓府我都還沒想到你居然是樓府出來的人!」他忽然狂笑起來,「真是沒想到,我千方百計不願讓樓府的人解棋最後解了棋的居然還是樓府的人!」
趙樾終於發現自己情緒過激,他乾脆閉了閉眼,平攤開手心,「想來你是不會回來了,還我吧。」
「哦。」一直不知該如何解釋,其實解釋了還是等於沒解釋的元寶為難的扭頭看了一直看向這方的樓水陽一眼,還是從懷中取出了一塊木牌放到了趙樾手心。已發生的事情,不論怎樣不想讓人知道,都還是會被發現的。
此後她便一直心中惴惴,樓水陽越是一句話不問她便越是不安,終於在回去的馬車上,她憋不住的開口:「你都不問我嗎?」
「問你什麼?」樓水陽依然笑的雲淡風輕。
「不問我那塊木牌的事情嗎……」雖然並不想提,可是有些事情是越積越沉的。
「元寶,無論有沒有定安符,你都是元寶,對我來說並沒有差別,所以我又何必去問。」樓水陽和煦的聲音熨平了元寶的不安。
原來他知道那是定安符呢……見定安符如見趙樾,所以她才可以那天在定安府中來去自如。
「雖然你不問,可我還是要說的。」還是一次都說了吧,她的目光堅定,「定安符是趙樾三年前給我的。」
她頓了頓:「樓府中應該有查到我經常換府做事。三年前我曾經在定安府當過3個月的丫鬟。那日正巧我送茶上主廳,便聽見了什麼星羅棋局的事。我替那破局之人換了幾次茶,也不見他破出局來,我看那棋局都看煩了,於是就趁換茶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交順便把一顆棋碰到了那個無目之位。那個人也算是棋中高手了吧,只看了一眼變過的棋盤,心裡立即有了底。就是這樣啦,我本以為已經做的夠不著痕迹了,可是還是被當時在場的定安王看出來了。他便找我去教皇子,皇子哎,我怎麼肯去!一定是驕橫的緊的小鬼,再說我也沒興趣呆那麼久教啊。後來我要離開定安府,他就給了我這塊符啊,說我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回王府。」
一口氣說了這麼長的話,她接過樓水陽遞過的水就大口的喝,說話也是很累的活啊,不過都說出來感覺輕鬆多了……
「慢點喝……」樓水陽替她撫背順氣,有驚喜在他心底流穿。雖然說並不在意她的過往,雖然說心裡早已經有了些微的感覺,可是聽她自己說出來確認自己猜測的那一刻,還是抑制不住欣喜的感覺。
仰慕的人和愛慕的人是同一個,幸運如他,天下也無幾人吧?
他向來是強行不讓任何事或物上心的,因了他自小多病,今日不知明朝,所以他向來認為這世間本無一物該是他所有,他只是淡然劃過罷了。便連兄弟間,也是義大於情。
可是只有她,惟獨她,是不一樣的。
有些感情來的時候是人所不能察覺的,愛情與他何其陌生,動心也是第一次,他自然不明白這是怎樣的情緒。甚至連他要娶她入門時,他也未理清自己想留下她的情緒究竟是何物。
直到洞房那夜,他驚覺自己的慾念,才知道原來他亦不過是個平常人,有七情六慾,有心可動,有情會生。
第一次,那麼那麼想有一個人在身旁,甚至想的連手心都開始抽痛。
「圍棋是怡情練性的,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錯啦~圍棋是拿來取勝的!」她似乎生來便是為了賽棋的,「圍棋是國學哦,我深信必須懂些天文地理奇門八陣詩詞古賦才可以融會貫通,所以我才從小有學圍棋之外的東西哦!我最喜歡一位棋士所說的『棋盤就是天空,而棋士就是這棋盤的神,這裡的星辰由我來布』!」
她揚眉一笑,舉棋落子:「由於天文理論和弈理相通,所以黑棋如第一手放在天元就定能取勝,第一手天元!」
這是異於常理的下法,也只有她可以這麼自信的信手落子。
他們幾乎每天都一起下棋。天氣好便在醉晚亭,天氣不好便在書房。有時候他贏她,有時候她贏他,打和的時間更多。
他學了些她的大開大合,她學了些他的深藏不露。
「整地哦!咦,贏了你兩目半哦!水陽你今天好象心神不定水準大失哦!」元寶俏皮的皺皺鼻子。
哦?她也發現他的心神不寧了嗎?樓水陽微笑,放在桌下的左手袖子中滑出一塊石佩,正好落在他微彎等待的手中。
這是塊罕見的青田石佩。原本一面是一半潮紅一半藍中帶紅,於是便雕了潮水太陽,而另一面卻是滿璧橙紅,於是便雕了元寶。
他一直沒與她表明心跡,便是在等這塊石佩鑿成了。而今日,終於可以與她言明,怎還會有全副精神在棋上?
樓水陽淺笑著要將左手放上石桌,正要展開……
一副畫卻蓋上了石桌,蓋住了棋盤,蓋住了他的手。
「今天我難得醒一次,」樓四東倒西歪的站著,打著呵欠,實在是看不出醒的樣子,「剛巧看見你們下棋,忽然手癢,就當補送的賀禮好啦。」
畫上畫的樓水陽與元寶。
纖長的柳條輕譴,柔柔的圍成了夢般的氛圍。
他與她正各做石桌一邊。正是輪到她下,她輕鎖眉頭細細思索,盯著棋盤考慮著如何才是最完美的一手。
而原本該同樣專心棋局的他,卻只是輕揮摺扇,雙目的方向儼然是她,柔情畢露。
樓四的嘴角有慵懶笑紋,真是沒想到,原來老大用情已深到此了。
卻沒想到元寶看見此圖臉色一變,急急說了聲:「我好象有些頭痛,先走了。」便先行離開了。
樓水陽不放心的跟了去。
只留下百思不得其解的樓四,納悶的在想,啥時候他的畫居然也有驅鬼的功效了?
樓水陽走進房中,便看見了元寶一個人坐在窗前發獃,很憂很郁很悶很愁。
元寶向來是喜笑的,不管何時都愛用傻笑來回答和逃避問題,而她不笑她悲傷都只會是一個原因。
「想家了?」他走到她身後輕聲問。
她沒有回頭,默默的點頭。
「元寶,」他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起誓般,「我一定會為你尋著你的爹娘的。」
她胡亂抹了抹臉,眼圈紅紅的轉過頭對他笑:「好啊好啊。」
「不如,我陪你回家鄉看看?」他身體不宜遠門,可為了元寶又有何干係?
她笑,淺淺的笑,她的笑向來是熱氣騰騰讓人心暖的,可這一刻卻飄渺的彷彿手一揮會便消散:「太遠了……水陽,我的家,太遠了……」
那日她一直沒有再說起什麼,第二天了又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的樂天模樣,彷彿昨天的事都沒有發生。只是她看著那副畫發獃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了。
樓水陽心裡莫名的開始恐慌,總覺得四弟的畫會將她帶走一般。
然而這一天,他的恐慌終於成了事實。
這日夕陽如血,艷的不似該在人間看見。
他去尋她時,又看見了她獃獃的站在那幅畫前。他沒有出聲,也不知該如何出聲,這種時刻的她雖然就在他眼前,卻總讓他覺得遙遠。
她終於發現了他的存在,扭過頭來對他笑了一下。
「水陽。」她又回過頭去看畫,「如果我說這幅畫曾經跟了我許多年,你信不信?」
他的心漏跳了一拍,總覺得若是讓她繼續說下去,事情會向他所不想見的一面發展。他淺笑著帶轉話題:「方才六弟說他有許多天沒被你指教棋藝了,問你今晚可有空閑。」
「水陽,你都從來不奇怪我究竟是哪裡人嗎?」她好象沒聽見他的話,徑自說自己的。
「不論你是哪裡人,你都是元寶,都只是元寶。」他慌了,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肩膀扳過來,直視她的眼情急的吼道。他鮮少有如此急燥的舉動,可這刻卻不能不急,他有不好的預感,若是她說了,他們的生活便不一樣了。
「不如我寫幅字你看?」她依然是笑著,執意要說下去。這幾日心中越來越堵,思鄉的情緒越來越強,若是再不找與人說,她恐怖就要崩潰了。
他嘆口氣,無奈的點下了頭,渾身上下月般的光華似蒙上了憂鬱的昏黃色的光暈。
她說寫字,卻沒有去提毛筆,隨意跑到門外折了細細的樹枝,研開了墨,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拿筆手勢沾了沾墨便在紙上寫了起來。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見著她的字,卻是第一次見著她這樣的字。不若平日抄棋譜時的髒亂,清爽整齊,頗有風骨。
「在我們的家鄉,是很少有人用毛筆的。」她擱下了樹枝,抬眼對上他,「我們用的筆都如樹枝這樣筆頭堅硬。」
中原有如此的地方嗎?樓水陽顰眉。
「我是天足,我們家鄉的女子都沒有纏足的風俗。夏日也不似這邊必須穿著不露絲毫肌膚。」
他猛然想起那次池邊她將袖子都拉上肩膀的舉動,原來,是風俗……
「元寶,你家在關外?異族人?」
她垂眸笑笑:「不是。」
不是?可她起居坐行與中原人並無太大區別,只是有時說話做事有些特殊罷了。那會是一個什麼地方?似中原而非中原……
「其實無情對在我家鄉也並不流行,只是一直為我所愛罷了。無情對是一個先人,名為張之洞的創的,可是在你們這時卻還不知道他的名字。記不記得我經常給你講蘇破門的故事,其實那並不是傳說,而是異國的小說,標準的名字是superman……我知道字母對你來言太難想象……不,我不是騙你,聽我說完……幾日前,你問及小六時我曾經脫口而出『不知道啊,打他……』,並不是毆打之意,在我們家鄉,有一種傳音工具,叫手機,無論在哪只要一打都可以找到人……」元寶停了停,苦笑,「水陽,你可曾經想過,我……原本不該是出現在這的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他忽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咳的直不起腰,一步步的退退退,邊退邊擺手,表明自己無事,就這樣一步步退出了房門。
他逃了。是的,他逃了。落荒而逃。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他不捨得讓她天天思鄉思家到那麼鬱郁的程度,他怕看見她的愁,那比他自己的痛還要痛。曾經想過她的身份,若是關外,他拼得一生病骨也要陪她回去一趟的;若是定安王的人,他也不會讓她太過難為,定是要為她尋得父母的——可是,可是他從未想過會是今天這樣的局面。
二十年來唯一讓他心動的人,居然是不該出現在這個時刻的人。老天開了他多大的玩笑。
天知道他方才多想握住她的肩告訴她:「元寶,這裡有我,留在這裡。」他希望自己可以給她幸福,如果他可以給的是她所想要的。
可是父母,他在這個世上倒哪為她尋來父母呀!
他可以裝做什麼都不能做,只單單寵她愛她。可是偏偏他能做呀!他能將她送回現代,他能讓她看見父母……
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偏偏她遇見的又是可以送她回去的他?
他不想看不見她,也不想今後看見她因為自己的隱瞞而滿是愧疚。到底,他該怎樣呀?
原本她躲他,現在是他躲她了。
偶爾遇見他,看見他熾熱而掙扎的眼神,她會偷偷的猜想,是不是他也有些喜歡她呢?
可是為什麼會有掙扎?雖然說她與他並不是一個時代,但是回去基本上是個泡影,若他是喜歡她的,又有什麼好掙扎呢?
他是一直為她所喜歡的,即便在現代。喜歡上一個畫里的人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她恐怕也會去鄙視幾下,可是事情發生在了自己身上,才知道原來感情真的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若那時是喜歡,那愛必定是在來了古代之後。從第一眼看見的震驚,然後到進一步的知曉他的甘於無為,一點點的被他吸引,為他心動。這感覺一直是為她所抗拒的。
她向來不明白為何自己這樣討厭穿越時空劇情的人會掉到古代來。她真的很討厭穿越時空,莫說沒有電腦,沒有空調,便連那WC都是露天的糟糕的要命。更何況,人生世上,誰無父母,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失蹤,那生她養她的父母又會怎樣的傷心?她以前一直討厭那些見了男人就忘了親戚的女主角,若是為了那男人和家中爭吵過也就罷了,可是如果連爭都沒爭,父母都沒反對就這樣棄離父母,是否太過沒有良心?
可是……現在這事落到她的身上了……
元寶換了一隻手撐著下巴。
「如果他說喜歡你呢?你會死心塌地的留下嗎?」她問自己的心。
「不,不會的……」她輕輕搖了搖頭。
四年,即便過了四年,她也無法忘記自己到底從哪裡來。現代的電,現代的自來水,現代的飲食,現代的空調,現代的冰箱,現代的電腦,還有,現代的家……
在大鎏的四年是難熬的。
酷東和炎夏,沒有現代設備,她有時候真的是懷疑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從到這的那一刻起,她就無時不想著回去。而且堅信自己是可以回去的。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所以她從來不讓自己在一個地方超過4個月,她怕自己對這裡事或者物產生割捨不了的感情,於是一直換工一直換工,卻沒想到居然遇見了他,這個她一直以為在真實世界並不存在的人……
她喜歡他,很喜歡的那種喜歡,她可以為了他放棄現代的設備,可是,可是她無法為了他忘記自己的父母啊!
愛情和親情之間,永遠都只會有遺憾的選擇吧?
天氣開始慢慢轉涼了,她看見了第一片落葉。
秋天,終於還是來了。
睡眠中總覺得有黑影在眼皮前晃,她睜開了眼,就對上一對水樣清澈的眸子。
幾日不見,原本便病弱的他又消瘦了不少,臉色蒼白而憔悴。
「水陽……」她方睡醒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定定的望她,左手似乎握著什麼,最後下定決心的點了點頭:「元寶,我們來下棋。」
這幾日他想了許多。其實早就該想到的,連三弟都查不出她的來歷,她怎麼可能會是這個時代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是表明心跡,以情留她,還是為了她有一世笑顏而送她回去。
她走了,他心痛,她若不笑,他亦苦悶。
他苦苦思索還是毫無結果,所以乾脆將一切都交給天吧。若他贏,則留她,若他輸,則送她走。
他今日的棋下的似乎特別認真。元寶心裡想著,又提了一子。
兩人都心事重重,莫不做聲,棋盤上黑白子交替越來越多,漸漸集中到了一邊,局面成焦灼狀態。
元寶要落棋的子忽然停了停,因為棋盤上竟然出現了兩個劫!所謂的劫,即一方提了子,對手不能馬上提回,必須下一回合才能再提回,這是為了避免對弈時發生反覆提子的尷尬局面而特殊設定的規則,那個提子點就被稱為劫,有難解難分之意。
可是這時候她已經無法停手了,又提了一子。
棋盤上形成了奇怪的棋形,棋子在一邊形成了三個連續的劫。
樓水陽慢慢收回了手:「三劫……」三劫無進無退,無勝無負,可是但凡棋盤上形成三劫,輕則家破,重則國亡。棋盤上出現三劫的幾率少之又少,一旦出現便是不吉的象徵,不是象徵分離就是象徵風波。
「天意吧……」他閉了閉眼,「元寶,我送你回去……」
回去?什麼回去?
元寶納悶的跟著樓水陽到了鏡湖旁。
今夜無星無月。
「元寶,二十年前七星沖煞,你可有聽說?」他卻忽然說起不相干的話來。
「一點點……」關於帝王星的傳說。
「其實世人說錯了……並不是樓引天故意布局領養當日當時出生的嬰兒。而是因為那時出生的嬰兒是讓爹娘都害怕的怪物……」他說著,霍然張開右手無指對著鏡湖。
鏡湖的水可是起了一點點的小泡泡,然後越來越大,然後就沸騰了起來。
「你……」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異力,而在我們小的時候並不能控制,便嚇壞了所有周邊的人,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樓引天才將我們在別院撫養。」他一直看著鏡湖,不知是為什麼並不敢看她,「我可以送你回去……」
原本如鏡的鏡湖這一刻已是軒然大波,甚至有海嘯聲一浪接一浪。當波濤拍打到最高點的時候,水面忽然出現了一道光門,而在門的另一邊,高樓大廈,燈紅酒綠。
「去吧。」他的聲音雲膽風輕。
當自己朝思暮想的東西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驚喜是一定的,可是真的要走嗎?元寶忽然邁不開步子。
一邊是家,一邊是他……為什麼生命里總會有無法兩全的選擇?小的時候一直被問,當你所愛和你的母親掉入水中,你救哪一個?
她的回答是兩個都不救,因為她不會游泳。這樣的答案當然有些戲謔,可是現在居然真的有這樣的選擇題放在她的面前。
養育之恩不是假的,血濃於水不是假的,可是朝夕相處也不是假的,心意相通更不是假的……
「快去啊!」向來溫和的他在看見她的躊躇的時候,居然怒吼出聲。她……若是再這樣猶豫,他怕自己再也放不開她了。
她更獃獃的了,腦子還是不停的動,左邊右邊,身體卻絲毫不受自己的控制一樣,終於還是下定了主意邁前了一步。
樓水陽驀然拉回了她,狠狠的吻上了她,極致粗暴的表達著他此刻心情的矛盾。這是第一次他如此的親近她,只怕也是最後一次了……她的唇如他夜夜所想般的甜美,甜的,讓他只想將她塞入體內再也不要放開她。
在她為他的唇失神的那一刻,她忽然被他用力的推進了光門中,遙遙的聽見他大聲的喊:「元寶,要笑啊!」
笨蛋……這樣叫她還怎麼,笑……
光門一點點的消失了,他終於支撐不住的放下了手,噗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昏然倒地,左手緊握的手不支的鬆開,赫然是那塊青田石佩。他原本,以為自己會贏的呀……
一直在黑暗中默默看著的管家走了出來,扶起了他:「既然不想讓她走又何必呢……空沒了一身的異力和十年壽命。」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叫人笨蛋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