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篇
花開,凋謝
有愛逝去
情起,劍落
斬斷猶疑
握花的手
迷離的眼
是誰在追悼誰的過去
「快射那隻小鹿!」興奮的童音傳來,隱約帶著絲殘忍。
胤禛稍側了下頭望向聲音發出的地方,毫無意外看到空中兩隻閃著寒光的利箭飛射而去。
小鹿發出悲鳴,中箭而亡的它,恐怕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射殺。其實胤禛也不理解遠處女童的心思,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不是都喜歡美麗的小生物,甚至不忍心看到它們被射殺嗎?
「啊!表哥最厲害了,這麼遠都射得到!」女孩如銀鈴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胤禛的唇角不由自主的勾勒出一絲滿含輕蔑地淺笑,不用看,他也能想象出只有十一歲的九弟胤禟為了那丫頭一句無聊的話拚死挽弓射箭的樣子。
不過,這不是讓他最不屑的原因,還有另一個人更加可笑——太子胤礽。也許在遠處隱約目睹這件事的奴才會猜另外一箭是十弟胤礻我所射,但胤禛卻清清楚楚看見隱在另一邊的太子挽弓射箭。
太子似乎也察覺到有人注視,轉頭望來時,面色有些慌張,像是要掩飾什麼,可卻被胤禛一眼看透。他想討好那個小丫頭,或者說他希望那丫頭高興。胤禛望著太子的眼中波瀾不興,心卻狂跳了兩下,因為看到太子忽然暴露的弱點。
女孩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到小鹿身邊查看時,好奇的問道:「奇怪,另一箭是誰射的?」
她邊說邊四處張望,於是,胤禛看到了更有趣的一幕,太子慌張的隱到樹后,彷彿老鼠見貓一樣,連頭都不敢露出來。
女孩卻在胤禛注意太子時,瞄上了手握弓箭的他,似乎誤會他是射那一箭的人,女孩眼中光芒閃爍,然後冷哼道:「狗拿耗子。」
胤禛並沒有反駁她的話,而是若無其事的轉身離開,他這麼做只有一個目的——讓太子領他的情。果然走出沒多遠,太子就匆匆追了上來,緊張的囑託他:「四弟,剛才的事別說出去。」
「太子在說什麼?臣弟不明白。」他錯愕的望著太子,彷彿根本沒有看見剛才的事。
「沒什麼,你做的很好。」太子的口氣放鬆下來,愈發溫和。
「臣弟謝太子誇獎。」他低下頭,語氣恭敬的回答。可心裡卻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個人根本不配當太子,他和那個女孩都一樣,不過是依仗著身份站在自己頭上,終有一天他會讓他們徹底栽倒在自己面前。
晚宴上,康熙得知女孩要人射殺了一隻小鹿后,興緻勃勃的問起原因。女孩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答道:「我要用它的皮毛映襯我的美麗,它應該感到榮幸,因為那時候的它才是最美的。」
康熙哈哈大笑,似乎非常滿意女孩的回答,他的目光更加慈祥和藹,彷彿要把全部的父愛都傾注到眼前女孩的身上,卻吝嗇的不肯施捨給他親生兒子一個眼光。
胤禛端起酒杯輕抿,不動聲色的瞟了眼身邊一臉羨慕的望著女孩的十三弟胤祥,他正是需要父愛的年紀,但康熙的注意力顯然無法在他身上停留太長時間。
也許這是好事,被皇阿瑪注意並不一定代表幸福,他邊飲著醇香的酒邊想,酒精溶入身體,在血液里慢慢化開,帶著一種莫名的味道席捲全身,他慢慢的醉著……
那時的胤禛對瑤華的了解,不過是一個眼高於頂、喜歡欺負十三弟的任性格格,等他真正注意她時已經是一年後的事情了。
一年後的夏日,胤禛看到她只用了一個瞬間,卻需要用一生去忘記。
那時的他正因某些事而心煩意亂,走過避暑山莊的鏡湖邊時被一陣輕柔的不知名歌聲吸引,然後水濺聲也透過清清的空氣飄來。他莫名的追著那聲音而去,看見了坐在清澈如水晶的湖邊的她。
陽光下撥弄著水唱歌的女孩那麼真那麼純,微風吹起她的髮絲,有一刻,胤禛忽然覺得夏天具有了形象,如她。
他無意識的向前走去,又無意識的開口:「你在這裡做什麼?」
結果等待他的是飛濺而來的湖水,不過也讓他徹底清醒過來。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招惹這個嬌縱任性的格格?透過慢慢平靜下來的湖水,他看到了臉色鐵青的自己。並不是因為被水淋了一臉,而是他一向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受到挑戰。
尤其當胤禛看到眼中全是笑意的她,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因此真的生氣時,臉色更黑了幾分。
「對不起。」她誠懇的道歉聲傳來,適時的提醒了胤禛要冷靜,不能被一個自己一向不屑的小鬼看笑話。
他深吸口氣,開口詢問她怎麼會一個人在此,可結果是她無視自己的問題,反而問道:「你認識我嗎?我們見過嗎?」
胤禛這才想起宮裡人盛傳她失憶的事,他緊抿起唇,暗暗冷笑。從那麼高的樹上掉下來,居然只受了些輕傷,到底是她的幸還是不幸?但顯然這些都和胤禛毫無關係,他只要把此時腿受傷行動不便又孤身一人的瑤華格格送回去就可以了,省得有心人知道后拿自己不送她的事情做文章。
可她並不領他的情,就如以前的每次一樣,在她眼裡即使是貴為皇子的阿哥也分三六九等,母親尊貴如十弟胤礻我或母親得寵如九弟胤禟才是她注意的焦點,就算是和她常常吵架的太子也一樣身份顯赫,如果別人想和她吵,她恐怕也看不到眼裡。
胤禛的驕傲不允許自己再和她糾纏,他不由分說的抱起瑤華,就想離開這裡。結果她又一次讓他吃驚,一聲四阿哥的驚呼阻止了他邁出的步伐。
這是胤禛第一次聽到瑤華如此恭敬的稱呼他,也許是因為他總適時制止她對十三弟過分的欺負,所以她對他從來沒有好臉色,有時乾脆裝看不見。
可她不是失憶了嗎?為什麼還會認識自己?胤禛眼中一片晦澀,他不喜歡被別人耍得團團轉的感覺,從小他就告訴自己只有掌握主動,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他不要像額娘一樣,生了他后卻連養育兒女的資格都沒有,只能一年年苦熬著等待那所謂的資格降臨。所以他寧願承認自己是養母孝懿仁皇后佟佳氏的兒子,他需要那樣的資格。
「你記得我?或者你根本沒失憶,想耍著我們玩,是嗎?」他冷冷的問,抱著她的手臂不覺加重了力道。即使她是皇阿瑪最寵愛的格格,也要為戲耍他付出代價。
結果她又一次讓他大吃一驚,那個一向倔強、從不服輸的瑤華格格竟然在他面前落淚了。淚珠打濕她的睫毛,落到胤禛的衣服上,一顆又一顆,不肯稍停。
他無奈的投降認輸,現在就算瑤華親口告訴他,她沒有失憶他也無法相信。他想,那個從樹上掉下來昏過去前,還嫌嚇哭的十三弟吵鬧,命令他不許再哭的瑤華也許真的一去不復返了。
他望著淚水充滿眼眶,眼中彷彿閃耀著滲透靈魂的濕氣的瑤華,悵然若失,似乎有什麼已經無法挽留的東西從手中飄走,又飄來了他期待以久的一樣東西。
結果妥協的胤禛自然只有割地賠款的份,抱著她坐在湖邊成了不能違背的命運。他苦笑著望向懷裡的瑤華,那向來犀利的眼卻在瞬間捕捉到她的小動作——一絲幾難察覺的微笑悄悄浮上她唇邊,旋復消失。
他靜靜的移開眼,只當什麼也沒看見。平素的冷靜無情漸漸回籠,詭異的笑爬上他唇畔,但消失的卻比瑤華的笑快上一倍不止,所以她什麼也沒看見。
這一天,一個自以為得計的少女沾沾自喜,卻忽略了實際年齡只比她小三歲,但在深宮的陰謀詭計中長大的少年的城府之深。
胤禛興緻怏然地望著在自己懷中睡去的少女,無論她想耍什麼花招,他都非常期待,這樣的瑤華似乎比以前更加有趣,也越來越不像七歲的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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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花謝,花又開,時間在不知不覺間逝去。
胤禛站在廊下,望著遠處摘花的女孩,她今年已經九歲。匆匆兩年,女孩墜樹后突然的改變宮裡人有目共睹,但卻無人問詢。就如這宮裡每天上演的虛假一樣,沒有人真正關心誰改變的原因,他們只在乎結果。
而本該關心的人卻又被感情蒙蔽了雙眼,胤禛的唇微微翹起,一抹模糊、曖昧的笑浮現,正好讓他身邊的十三阿哥胤祥見到。他不能置信的揉揉眼,轉頭望向胤禛目光注視的焦點。當看清那在花叢中翩然飛舞的身影時,胤祥本能的瑟縮了一下,隨後一抹苦笑也浮上唇畔。
四哥為什麼忽然對瑤華格格感興趣?這一直是胤祥心中難解的迷,正如他不明白為什麼素來高傲的瑤華格格會忽然對四哥示好一樣。他只知道隨著四哥的長大,他的心思越來越難懂,而現在連向來喜怒形於色的瑤華格格也不是他可以測度的了。胤祥很迷茫,他雖然只有十一歲,但多年的深宮生活,使他隱約的知道只有如四哥和瑤華一般讓人無法評測,才是宮廷生活的最佳保護色,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自己變成那樣的人,他在極力抗拒這種改變,可得到的只是一身傷痛。
「四哥,瑤華格格好像很喜歡你,你也喜歡她嗎?」胤祥還是忍不住問出了盤旋於心頭多時的問題
胤禛輕瞥了他一眼,卻沒有回答,只是淡淡的道:「十三弟,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語氣中隱約透露出的失望讓胤祥瑟縮,他知道四哥為他擔心,因為四哥不可能永遠護著他,他總有顧及不到的地方。
胤禛的確很失望,對於這個自幼他便愛護有加的弟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他只是有一次偶然看到被瑤華和九弟、十弟欺負的十三弟那雙明亮的眼睛,那裡面沒有怨恨,有的只是對光明的幻想和期望。
於是胤禛走上前,保護了他。
那之後很長時間,胤禛靜默地看著這雙眼睛的主人,看著他被太子、九弟、十弟等人欺負、看著他無力的反抗,看著諸兄弟冷漠的注視卻沒人伸出援手,看著皇阿瑪偶爾的關心但更多的無視,結果他依然沒有想明白自己那天為什麼要保護他。
也許只是因為無聊,他也需要一個人陪伴,胤禛這樣告訴自己。從那以後,他對十三弟格外的關照,即使是自己同母的十四弟胤禵也沒有如此照顧。
但他畢竟不能永遠這樣照顧胤祥,他的力量有限,胤祥必須學會在宮廷里的生存法則——弱肉強食。即便因此使那雙明亮的眼睛蒙塵,也一定要學會。
胤祥的嘴張了張,又無聲的合上,逃避般扭開頭的他正好看見遠處懷抱鮮花的女孩一臉燦爛笑容的沖這邊揮著手,並跑了過來。
「四哥,我……還有事,先走了。」胤祥想盡量從容的退場,但胤禛目光中的嘲諷還是讓他感到無地自容。對於瑤華格格,他本能的有些害怕,也許是以前被她欺負了太多次,即使這兩年她一直很友好,但胤祥依舊不喜歡她靠得太近。
不過,胤禛一瞥后就轉開了頭,改而專註的凝視著瑤華跑近,不再關心自己弟弟的離去。對於胤祥的害怕他只感到不可思議,難道他沒發現這個瑤華和以前是多麼不同嗎?或者十三弟也是關心則亂,正如太子、九弟、十弟一般。
他淺笑的望著跑向自己的女孩,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二年前從避暑山莊回來時路過的那個山谷,那時的瑤華剛剛養好墜樹的傷,就和九弟、十弟偷跑到山谷里玩水。歡歌笑語的他們根本不會知道那裡一直是胤禛舒解壓力的地方。因為山谷入口的隱蔽,所以很少被人發現。胤禛每回從避暑山莊隨駕回來路過時,都喜歡在裡面獨自坐著,享受片刻的寧靜。可即使是這片刻的安靜,他們也沒有給他。
結果當瑤華看見在山谷入口張望的胤禛,滿臉璀璨笑容的向他揮手時,他只是陰鷙的盯著她。無法控制的怒氣湧出,使胤禛選擇了逃避,他不能允許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一絲弱點,因為那樣就可能代表著徹底的失敗。
如今,當瑤華又一次沖他笑著揮手,甚至跑到他面前時,胤禛默默地拿出手帕替她擦去額頭的汗珠,他臉上隱約帶著三分笑意,卻未及眼底。
瑤華享受著他的服務,似乎非常滿意這樣的成果,膩在他身邊笑道:「四阿哥今天怎麼有空來御花園?」
「多日不見瑤妹妹,當然要抽空來看看。」他淡笑著回答,目光略過她抱在胸前的花環,然後又移到她粉嫩的小臉上。
瑤華似乎感覺到他瞬間的注視,笑著把花環遞到他面前,獻寶似的道:「我編的,漂亮吧?送給你。」
胤禛怔怔地望著她,有那麼一刻他真的不知該怎麼辦,第一次被個稱不上女人的小女孩送禮物,而禮物本身卻是微不足道的花環,他應該有什麼樣的表情?這兩年,瑤華對他明目張胆的示好,簡直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她到底有什麼目的?胤禛等待著她揭開謎底,可卻一次又一次的被吊高胃口,他自認為已經很有耐心,但偏偏有人比他更喜歡這個遊戲。
也許讓遊戲繼續下去會更加有趣,望著瑤華期待的眼神,他笑著接過花環,小心翼翼地捧著,彷彿在對待珍寶般愛惜。
「格格,格格!」遠處少女清脆的叫聲讓瑤華的笑顏變成了苦瓜臉,她四處張望的同時,緊張的叮囑胤禛道:「我先走了,要是被喜福纏上,又沒得玩了,肯定被抓回去練刺繡。四阿哥,求求你,千萬不要說見過我。」說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貓著腰如做賊一樣開溜了。
胤禛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忽然鬆手任花環掉落於地。腳輕輕地踏上去,慢慢地碾著,微風飄過,花香襲人,他的笑容中隱約有絲血腥氣息露出,但卻馬上被花氣掩蓋。
瑤華貼身侍女喜福的呼喚聲越來越近,胤禛的目光鎖定那個清秀的少女后,又俯身撿起了地上零落的花環。
「啊!奴婢見過四阿哥,四阿哥吉祥。」當他直起身時,喜福已經走到近前,發現他后急忙上前請安。
他淡淡的掃了她一眼,興趣缺缺的把手中亂糟糟的花環扔給她道:「免了吧,這個送給你。」
喜福不敢置信的望著手中的花環,雖然那上面一片狼藉,卻依舊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驚喜,她結巴的道謝:「奴婢謝過四阿哥。」
胤禛眼中的嘲諷之色顯露無疑,但可惜眼前的女人光顧著欣喜,連最起碼的察言觀色都忘記了。
「喜福,我記住你了。」他戲謔的道,真的記住了這個愚蠢的女人。眼前的喜福就如宮中大多數夢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女人一般,讓他覺得無趣的同時,又想起那個百般討好自己的瑤華。她的行為明明也和這些女人一樣,為什麼自己卻能清楚的感覺到這不是她真正的目的?
或許,是因為當胤禛對她的示好有所回應時,那雙過分清澈的眼裡卻從沒有真正表露出一絲喜色。她只是溫柔的笑著,既沒有受寵若驚,也沒有高傲不屑,彷彿在她眼裡,他和她都是一樣的。甚至有時,胤禛還發現她注視那些宮女、太監的目光也是如此。結果,每當胤禛看到這樣的她時,就會不由自主的冷嘲熱諷幾句,自幼生在皇家的他無法忍受被這樣平等的注視。
胤禛看了眼神情恍惚的喜福,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喜福眼光迷離的目送他離開,多年前的那次事情也許已經被四阿哥完全忘記,但這有什麼關係,他今天又重新記住了她,這已經足夠。喜福輕柔的把花環摟到懷中,靜靜的閉上眼,陷入屬於自己的回憶。
那時的胤禛還不知道,這個花環徹底開啟了另一幕悲劇。
PS:如果是第一次看這個文的大大,還是先把後文看完再看番外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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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三年對別人來說也許是很平常的一年,富貴的人依舊在享受,貧窮的人還在掙扎,什麼都沒有改變。但對於十五歲的喜福來說卻是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一年她被送入宮,成為了地位最低賤的雜役宮女。
花樣年華的喜福遠離親人來到陌生的皇宮,這裡的人冰冷又麻木,看人的眼光永遠冷漠。宮裡的生活要想過得舒坦一要靠關係,二要靠錢,而這兩樣她都沒有。於是,她被人呼來喚去,稍有出錯就要受罰,她被有頭臉的宮女欺壓卻連句申辯的話都不能說。
她日日在無人處流著淚想家,沒有人注意,就算偶爾被人發現,也沒人在乎。宮裡下人都習慣把傷口隱藏在最深處,露在外面的只有對主子應有的恭敬和笑臉,以及對身份相同人的冷漠。
領著她做事的姑姑是少數幾個見過她哭泣的人之一,卻只是不冷不熱的說:「你以後會習慣的。」她看她的眼神依舊淡然,沒有一點憐惜,那雙冰冷的眼無情的告訴喜福,如她般剛入宮的宮女她見得多了,也麻木了。
喜福就這樣在宮中生活了半年,她默默的忍受著,直到那個改變她命運的時刻來臨。
那一天的喜福又被有頭臉的宮女欺壓,明明不是她的錯,結果卻是她被罰跪。跪在牆角邊,她突然覺得與其如此痛苦的活著,不如死去。
她茫然的站起向外走,不顧四周人等詫異的目光,一直到跳入冰涼的湖裡感覺都恍惚如在夢中。也許這一切本就是場夢,窒息感襲來時,她張著眼看到水中朦朧的世界不住晃動,彷彿自己被包裹在蜃氣里一樣,讓她覺得異常安全。
忽然一個身影向她靠近,似乎要從她身上摘下什麼東西,但此時的她卻已經沒有一點反抗之力,只能慢慢下沉。一隻手緊緊的抓住了她的胳膊,然後她被強摟入一個懷抱。也許只有一瞬,也許過了一個世紀,她在那個懷抱里浮出水面,被拖上岸。
喜福趴在岸上拚命呼吸,冷風吹過,她不住的顫抖,隨著漸漸清醒,想到自己差一點死掉,她抖動的幅度越來越厲害。此時的她再也沒有跳湖前的決絕,有的只是恐懼。淚水流淌過臉頰,她抖著身子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朦朧的淚眼中只看到一雙如同容納了整個夜空般美麗卻深不可測的眸子。那雙眼此時正閃著清冷的光注視喜福,同時眼的主人伸手撫上她的頭。她的頭皮一陣刺痛,那人手裡則多了一隻燕子形狀的風箏,已經不辨東西的喜福這才發現剛才她的頭髮竟和一隻風箏糾纏在了一起。
「四哥!」一個男孩喊著向這邊撲來:「你們沒事吧?」
「我沒事,風箏也沒事。」喜福聽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是說。
「天!四哥,現在不是說風箏的時候,她怎麼樣了?」男孩關心的望著趴在地上的喜福。
「死不了。」救命恩人的語氣依舊冷淡,似乎興趣缺缺,甚至隱隱有幾分不悅:「十三弟,你不是剛才還因風箏掉到河裡而難過嗎?」
「那是因為這是四哥第一次親手做風箏,就被我不小心弄到河裡,所以才……」男孩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聲驚呼打斷。
「天啊!!主子,您怎麼弄成這樣?奴才……奴才……」一個小太監滿臉通紅的跑過來圍著他們團團轉,急得眼淚幾乎掉落。
「成了,別這麼大驚小怪……」救命恩人的語氣更加不耐煩,喜福卻已經沒力氣聽下去了。又驚又嚇,渾身濕透的她暈了過去,所以自然不可能知道最後是善良的十三阿哥胤祥派人把她送回住處。
但即使是為撈風箏而把她救起的四阿哥胤禛和派人送她回住處的胤祥也不會知道,當幾個人在岸上爭論時,湖的另一邊一雙晶亮的眼目睹了一切。又因為隔得太遠,聽不到他們說話而造成了誤會。
六歲的郭絡羅·瑤華笑如春花,自幼的宮廷生活和某人細心的教導使她異常早熟,深悉打擊敵人要不擇手段的道理。那個總是喜歡和她作對的四阿哥胤禛竟然跳下水去救一個低賤的宮女,真是有趣的一幕。
「小瑤,剛才看見什麼了?笑得這般高興。」因為無聊而來御花園閑做的宜妃好奇的問著向來人小鬼大的瑤華。剛才忽然綻放笑顏的她,怎麼看怎麼像即將偷吃母雞的小狐狸。
「姑姑,沒有啦!我只是覺得身邊的侍女都太無趣,想換個有趣些的。」她甜笑著回答,如果那個女人值得一向冷漠的四阿哥跳水,也許她真的很有趣。
命運開始奇妙的組合一幕悲劇,但此時無人得知。
醒來的喜福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忽然交上了好運,萬歲最寵愛的郭絡羅格格欽點她做貼身侍女,雖然以她的身份根本沒有資格,但郭絡羅格格的決定一樣沒人能改變,於是她在所有艷羨的眼光中離開了雜役房,搬入她本來一輩子也不敢奢想的地方。
郭絡羅格格只有六歲,雖然平時刁鑽任性,但對自己卻和顏悅色,要求也很少,喜福伺候她感覺很輕鬆。
此時,喜福理所當然的認為這一切都是救命恩人四阿哥胤禛為自己做的。她如天下所有懷春的少女一樣,開始日日期待胤禛的出現。
其實還有另一個人也如她般在期待著,瑤華睜大雙眼日日看夜夜盼,有時更故意把喜福帶到胤禛面前。可惜兩人的願望都落空了,胤禛從始至終沒再注意喜福,他甚至連她是誰都想不起來。
瑤華的耐心隨著時間流逝一點一滴的耗盡,當她發現喜福還在痴痴的追隨著胤禛的身影時,第一次對她冷笑:「你在看什麼?你有資格看嗎?我告訴你,奴才永遠是奴才,永遠不可能成為格格,所以你連看的資格也沒有。」
喜福慌亂的收回遠眺的目光,不能置信的望著只有六歲的瑤華。剛才的話真是那個向來要求不多的小格格所說嗎?她捂著胸口,感覺自己被一箭擊中了致命的弱點。
因為她的確沒資格。
瑤華可愛的笑容此時在她眼裡像惡魔的笑般可怕,她再次毫不留情的把喜福本已破碎的心打成粉末:「原以為他對你有興趣,我才特意向萬歲和姑姑把你要過來,可沒想到他連你是誰都不記得,無聊。」
她是惡鬼嗎?小小年紀就……
喜福難看的低頭後退,她從來不知道事實是這樣傷人。
那時的喜福真有尋死的想法,可也許是之前跳湖用盡了膽量,她最終還是活了下來。不過,如今捧著四阿哥親手送的花環的喜福卻慶幸自己還活著。
他終於還是記住我了,不是嗎?她抱著花環流下了久以乾枯的淚,感覺心怦怦地跳著。
「喜福,你在這裡幹什麼?表妹呢?」九阿哥熟悉的聲音突然在左近想起,被嚇了一跳的喜福慌忙抹去眼邊未乾的淚,卻沒時間再藏花環。
「這是什麼?」眼尖的九阿哥看著亂糟糟的花環問。
「啊!回九阿哥……這是……格格編的花環。」她結巴的撒謊,覺得也許下一秒就會被素來精明的九阿哥揭穿。
但九阿哥並沒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只是皺眉道:「表妹編的?怎麼弄成這樣?一定又是她不小心,算了,給我吧!」
喜福猶豫的看著九阿哥伸出的手,直到望見他眼底的不耐煩,她才抖著手遞了過去。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這些嬌生慣養的貴族子女連我最後的一點陽光也要剝奪?憑什麼你們就可以若無其事的拿走我的幸福?喜福陰狠的望著拿了花環後轉身離去的九阿哥,她的心裡只剩黑暗和刻骨的仇恨。
六歲時瑤華冷笑的臉又一次浮現,回蕩在耳邊的是她冰冷無情的話:「你有資格看嗎?我告訴你,奴才永遠是奴才,永遠不可能成為格格,所以你連看的資格也沒有。」
格格,我總有一天,會有資格的。喜福牢牢的握住手,在心裡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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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了,春也殘,誰都無法挽留。
康熙四十六年除夕的乾清宮亮如白晝,家宴上喧鬧依舊,出席宴會的人彷彿從未變過,一樣的光鮮、一樣的笑臉,只她的身份不同了……
胤禛默默的坐著,像是被圍在了紗帳中,四周的景物和人全都模糊朦朧,光線黯淡,隱約的耳語飄入他耳中。
「郭絡羅格格可真是命好,嫁給年紀輕輕就封貝勒的八阿哥當嫡福晉,以聖上對八貝勒的喜愛,以後說不準就是親王福晉。」
「你懂什麼,要我說是八貝勒命好才對,郭絡羅格格娘家的顯貴哪裡是八貝勒的母妃可比,她如今又聖眷正隆,皇上自然愛屋及烏,沒看見良妃今年都坐了首席。」
對於這些眼裡只有權利與財富的人,胤禛想像往常一樣輕揚唇角,露出嘲諷的微笑,但這次他的臉卻彷彿凝固了,連最微小的表情也做不出來。
我這是怎麼了?胤禛皺眉自問,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望向遠處端坐的瑤華,或者說如今的八福晉。這些年,胤禛無時無刻不在觀察她,隨時隨地等待著發現她的弱點。弱點他發現了不少,可起初的遊戲之心已變了味,他的眼光再也收不回。他看著她哭、看著她笑、看著她生氣、看著她千變萬化,似乎要把胤禛永遠也不可能表達的感情都在瞬間發泄出來。
胤禛還清楚地記得多年前的那個除夕,他抱著她看煙花。她邊看邊無聲的哭泣,淚珠掉到他手上,不住滾動,映襯著天上的月華,像是一顆顆珍珠閃著晶瑩的光。胤禛本能的抬手想阻止淚珠的掉落,結果他的手卻淹沒在淚水裡。
一顆又一顆,他徒勞卻不肯放棄的替她擦淚,她一言不發的瑟縮在他懷裡,似乎這天地間她能依靠的、可以依靠的只有他。那時的胤禛才忽然發現,無論她平時笑得多麼洒脫、眼神多麼成熟,其實也不過是個孩子,就如這宮裡每個曾經寂寞又渴望溫暖的孩子一般。
他沒問她為什麼哭,皇宮中需要哭泣的理由太多,但仔細想想這些理由又似乎太可笑。在普通人眼裡,他們是天之嬌子,又有什麼理由哭泣呢?
胤禛感覺瑤華的淚像一把鋒利的劍擊中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幼時不肯哭泣的他、用突然爆發的怒氣來掩飾傷痛的他、在別人眼裡喜怒不定的他……這些都一個個被她的淚擊中,化為水,又漸漸消失,最後什麼也沒剩下。
他輕輕的閉上眼,再睜開時眸中已平靜如初,真的什麼也沒剩下。低頭望向懷中掛著清淚睡去的瑤華,他的唇角又勾勒出完美的輕蔑笑容,眼中的冰冷無情更盛往昔。
「下去。」他冷冷的對身後的喜福道。
喜福的臉隱在陰影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胤禛也不認為有看清的必要。對於這個瑤華貼身侍女的愚蠢他早有領教,她只是一顆還算用得到的棋子,而他的耐心有限。
喜福無聲的福身後退,徹底隱入黑暗。
他滿意的抬頭,一向絕佳的視力正好捕捉到遠處的一行人。胤禛唇角的笑意更濃,眼中卻益發冰冷。他剛才真是發瘋了,怎麼會以為集萬千寵愛的瑤華如自己般有無法言語的傷痛,她就算有痛又如何會向自己發泄,她有皇阿瑪、有九弟、有十弟,甚至還有太子,幾曾輪到他。
看著越行越進的一行人,他突然俯身在熟睡的瑤華頰上印下一個冰涼的吻,然後飛快的瞥了眼那些人,毫不以外的看到暴走著要撲上來的十弟胤礻我和緊拽著他的九弟胤禟。胤禛含笑看向兀自在他懷中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瑤華,靠在她耳邊低喃道:「這回可有得你忙了。」
睡夢中的瑤華輕皺眉頭,似乎非常不耐有人打擾,伸出手抱住他,挪動了個更舒適的姿勢繼續好眠。
胤禛的嘴角又一次勾起,但這回卻少了幾分冰冷,多了幾許溫柔,只是當時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到現在即使明知因果,卻無法挽回。
花又落,春又殘,無人能挽留。
一晃多年,如今胤禛又坐在乾清宮裡看她,依舊擱著那些燈火,看著她被人包圍、愛護,似乎從來沒變過。只是她不會再不經意的望向自己,有時是笑容、有時是怒氣,眼下全都沒有了,就像從來沒有過。
他看著她對八弟溫柔的笑,默默的垂下眼,手不自覺的握緊,似乎要牢牢抓住些他永遠也無法把握的東西。手心潮濕,他又想起她的淚落到他手上的感覺,一顆又一顆掉在他心頭,然後消失無蹤,仿如從未有過。
他再度抬頭時,情緒已全被掩藏,神色自若的與人應酬。目光不期然和他的嫡福晉那拉氏在空中相遇,她的臉上掛起一抹生疏的笑。胤禛冷冷的望著打扮合宜、舉止端莊、如牽線木偶般的那拉氏,暗想這才是他應該要且要的起嫡福晉。
除夕宴后,回到府中,他總把自己關在佛堂里靜靜地參悟佛經,直至收到喜福傳來的消息。
原以為經過佛道修持,心已古井不波,可那一刻,他還是放縱了自己。手中的佛珠斷線后,一顆顆落地,再次讓他想起她的淚,只是這一次並沒有消失,那些珠子在地上來回的滾著,證明著它們的存在和他剛才的失控。
他起身衝出佛堂,嚇壞了送來信的僕人。
院中,他一劍又一劍的刺著,想斬斷那些不應有的感情,可劍尖卻彷彿凝滯住了,每每揮動都那麼無力,一如他的心。他忽然抬手把劍拋出,一聲慘叫傳來時,他才發現一個丫鬟跌到在地上驚恐的望著他。那丫鬟的四周是一地碎片和水跡,而四福晉那拉氏就站在丫鬟的旁邊冷漠的望著他。
「爺,天晚了,奴婢服侍您安置吧。」她說話時眼中光芒不住閃爍,最後卻歸於平靜,彷彿在默默的忍耐。
胤禛陰沉沉的盯著她,良久才開口說:「好。」
他來到那拉氏的屋子,坐在窗前看著滿院的寂寥,寒風吹過,卻連一片枯葉都刮不起,只因已無葉可刮。
「這裡為什麼什麼都沒有?」
「爺不妨在等等,過了春滿院花開時,一切都會好的。」
他驚訝的抬起頭,看著說了話后神色自若的那拉氏,半晌方嘆道:「原來我小看了你。」
花開易謝,原本無常,何必挽留。他想,花謝又如何,只需坐等來年花開不就好了。
他再次掏出懷中那張幾乎被自己攥爛的紙,靜靜地看著上面的消息。這一次,唇邊的笑輕而易舉的浮現。看完后,他把信伸進燈中點燃,鬆手任它落下,信還沒落地已化為飛灰在屋中飄散。空氣里充滿燃燒后嗆人的氣味,他深吸了一口,笑容越發詭異。
「我今兒還有事,你先歇了吧,明天再來看你。」他起身向外走,隨意的對那拉氏交代道。
上一局他輸了,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