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趕考
報名、考試並在一處,都在浮羽山下的天試院。
浮羽山地處東南,夾在勾芒、朱明兩山之間,比起四神山高出一截。山體湛藍如洗,幾與長天一色,山頂的積雪終年不化,形如吉光片羽,飄然與雲相逐。
方非極目望去,山頂立著兩座雕像。一大一小,小的是一個山都,背負短劍,仰望天彎,大的是一個老者,體格高曠,穿了一襲長衫。
「這個山都,大約就是神眼阿瓏;這個老人么,應該就是支離邪吧!」正想著,前方翠雲接瓦,蒼樹飛檐,古意漸漸濃郁,比起玉京的景象,彷彿時光正在倒流。
兩座白玉華表拔地聳起,人流穿過華表,湧入了一個廣場。天上嘯響連連,不時有人乘法器落下。
一群人在華表前下了車,還沒站定,忽聽有人高叫:「喲,巧得很吶!」聲音尖銳嘶啞,夾雜了無比的怨毒。
禹封城應聲一抖,轉過頭去,眼裡迸出兩道凶光。
不遠處,一家三口正從幻神車裡出來。居前的是個中年男子,頭髮花白,面龐顏尖,左頰一塊老大的傷疤,血紅刺眼,蜿蜒扭曲,右邊的耳朵白得晃眼,與周圍的皮膚很不相稱。
兩個男的面對著面,四隻眼睛噴射毒火。那女人慌忙上來,她生得秀麗白皙,幾乎看不出年紀。女人拉那男子,男子一甩手,將她掀了個趔趄。
「天獄的看守太失職了。」男子尖聲高叫,「畜生就該關它一輩子!」
「你在說誰啊?」禹封城毗牙一笑,「你要去了天獄,那個地方才叫名副其實。」
「老甲魚,我真想給你放放血!」
「機會多得是!」禹封城怪腔怪調地說,「宮子難,你的假耳朵做得不錯嘛!哪個大夫做的?他可真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哇!」
宮子難下意識摸了摸那隻白慘慘的耳朵,眼裡透出一股狂怒。他一抖手,筆鋒伸出袖外。簡氏夫婦各上一步,分別站在禹封城左右。
「子難!算啦……」女人細聲細氣的還沒說完,宮子難一擰身,給了她一個重重的耳光。
女人後退兩步,左邊的臉頰眼看腫了起來,一縷血絲順著嘴角滑落,她獃獃站在那兒,哆嗦一下,眼裡透出一絲慘笑。
禹封城將身一躬,作勢躥出,卻被申田田死死按住,簡懷魯在他耳邊低語:「老甲魚,別上當。他想誘你先動手,好把你送回夫獄去。」
禹封城活是一頭困獸,麵皮發紫,鼻孔大張,呼哧呼哧地噴著粗氣。
宮子難盯他一會兒,又瞧了瞧簡氏夫婦,目光一轉,落在禹笑笑身上,他獰笑一聲:「小甲魚也來考試嗎?哼,就你那個木瓜腦子,也想考進八非學宮?呸,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宮子難,把你的狗眼挪開!」禹封城大吼一聲,眉間透出一股戾氣。
禹笑笑稍一畏縮,忽地將身一挺,笑著說:「宮叔叔,你可真會說話,無怪有人說,宮家養的木瓜都頂了一張嘴。」
「胡扯!」宮子難吐了一口濃痰,「我們家從來不養木瓜。」
「當然!」禹笑笑微微一笑,「你們家只養呆瓜嘛!」
「好獃瓜!」禹封城大拇指一蹺,「宮子難,你通身是嘴,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獃、呆、呆的瓜。我禹封城說不過你,甘拜下風。」
宮子難臉也氣白了,這時一個少年上前說「老爸,還報不報名啊?」他身穿銀白羽衣,跟宮子難活是一個模樣,兩隻眼睛鬼鬼祟祟,只在眾人身上打轉。
宮子難遲疑一下,惡狠狠掃了眾人一眼,帶著少年怒沖衝去了。那女人深深看了禹笑笑一眼,又瞧了瞧禹封城,一低頭,轉身就走。
「葛笑蘭!」申田田大叫,「這樣的日子,你過得高興嗎?」
女人身子一顫,步子加快,頃刻走得不見蹤影。
眾人目送她背影消失,心中的滋味各式各樣。禹笑笑眼眶一紅,撲進父親懷裡悶聲大哭。禹封城神色黯淡,拍著她的肩膀:「好孩子,別哭,有爸爸在,誰也別想欺負你。走,咱們報名去,考進八非學宮,叫那狗畜生開開眼!」
禹笑笑抹去眼淚,使勁兒點了點頭,挽起父親手臂,大踏步走向廣場。
廣場的盡頭開了八道大門,直通後方的「天試院」。門前人潮洶湧,擠得水泄不通。廣場兩側,陳列了一排大的店鋪,有賣符筆的,有賣飛行法器的,還有賣羽衣寶甲的。除去這些正正經經的鋪子,另有許多零星小販,在人群中躥來躥去,做著一些奧妙的買賣。
方非走在壓尾,一不留神,叫一個小販扯到旁邊。那販子神神秘秘,沖他連連眨眼:「要靈通自寫筆嗎?」一面左顧右盼,一面從兜里抽出來一支符筆,「這可是一位天道者造的喲,什麼定式都能寫。你只消握著,它自個兒就能把定式寫完。怎麼樣?給你打八折,三十點金……」
方非只覺頭痛,轉身要走,小販扯住他不放:「二十點金怎麼樣,唉,十五點呢?要不這個,無影透視眼鏡,看到的人都跟水晶似的,後面怎麼做,呵呵,不用我教了你吧?十點金,只要十點金……好吧,再看這個,元氣增強手套,又輕又薄,跟你的皮膚一個樣,很便宜,五點金就行。還有這個,飛行導引符,再難的障礙也能輕鬆通過,我跟你投緣,十個賣你十點金吧?怎麼,還嫌貴啊?那買這個,電光益神丸,這顆透明的,吃了記得住所有的定式,這顆藍色的,一旦吃下去,哼,什麼問題也難不倒你……」
方非渾身冒汗,連說自己不來考試,小販壓根兒不信。正在糾纏不清,小販忽地放開方非,把那堆雞零狗碎揣進兜里,然後抱起兩手,就像個沒事人兒大吹口哨。方非心裡奇怪,抬頭一看,兩個巡天士板著臉掠空飛過,忽地向下一衝,從人堆里揪出一個人來,那人哇哇慘叫,身上的雜物雨點似的落了下來。
小販望著那位同行,一臉的幸災樂禍。方非趁機將他擺脫,可是轉眼一瞧,人山人海,其他人已經不知去向。方非心想眾人報了名總要出來,去華表那邊等也一樣。
走到華表下面,還沒站定,忽聽有人大叫:「嗐,你的傳書嗎?」方非站著不動,那人扯著嗓子又叫一聲:「那個沒長耳朵的度者,這是你的傳書嗎?」
方非一驚回頭,只見一個少年道者,眉長入鬢,清瘦俊秀,身穿水墨羽衣,身背淡金飛劍。
「你叫我?」方非望著那人,不勝詫異。
「不叫你叫誰?那個是你的嗎?」小道者一揚手,指著空中一把金燦燦的小劍,長不過三寸,劍尖指著方非。
「這是什麼?」方非不勝奇怪。
「你連這都不認識?呵,你的點化人也太不稱職了。」小道者眨了眨眼,「這紙劍傳書。喏,要是你的傳書,把手一攤開,馬上就能收到。」
方非望著那口小劍,心底大生迷惑:「誰給我這個?簡伯伯?申阿姨?」想著把手攤開,咻,小劍飄落手心。
「果然是你的?」小道者笑了笑,還想再說什麼,忽聽遠處有人叫喊:「小晏!」小道者回頭答應一聲,對方非說:「我媽叫我呢!」
「再見。」方非說。
「小度者!」小道者轉身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方非!」
「方非?」小道者笑了笑,「好,我記下了。我叫屈晏,小度者,考試頤利。」方非本想說我不考試,還沒出口,小道者快步離開,跟一個紫衣裳的女道者會和。
方非低頭看去,小劍金光褪去,露出了一把輕薄的紙劍,正想拆開,紙劍刷刷刷自行攤開,變得四四方方,上面寫了一行青色的小字——
想見到雷車後面的人嗎?哪就來考八非學宮吧!
知情人甲
方非渾身一抖,還沒明白過來,信箋向內一縮,砰地炸成一堆粉末。
他大吃一驚,伸手去捉,可只握住幾片紙屑。他呆在那兒,忘了動彈,腦子裡除了那一行青字,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
人潮洶湧,來來去去。方非站了一會兒,隨著人流向前擁去,他的心裡緊張焦慮,可又無能為力,似有許多事情要做,可又不知從何做起。
他走了幾步,眼前一亮——一個少女站在遠處,皺著眉頭東張西望,彷彿衝天的孤鶴,一種別樣神氣讓她脫穎而出,站在多少人里,也是一樣的醒目。
方非病急亂投醫,鬼使神差地上前招呼:「你、你好!」
少女一轉身,冷幽幽的眸子將他上下打量,那眼神像是審視一頭熊、一隻灌,瞧得方非毛骨悚然。少女瞧了片刻,皺眉說「你叫我?」
方非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記得我了嗎?那天在倏忽……」
「倏忽塔!」少女臉一沉,「我可沒去過倏忽塔。」
「你不是買過劍嗎?」
「小子!」少女湊上前來,牙縫裡迸出字句,「再說一次,我可沒去過倏忽塔!」
「可是……」度者老不開竅,「那天在鏡子前面……」
少女斷然說:「還有別的事兒嗎?我可不想跟人聊天!」
「我、我……」方非苦惱極了,「我剛從紅塵來,不知道要考八非學宮,怎麼、怎麼才能報名?」
「你也要考八非學宮?」少女看他一眼,似乎有點兒詫異。
方非面紅耳赤,點了點頭。少女想了想說:「跟我來!」快步走在前面,方非鬆了口氣,匆忙跟了上去。
少女步子輕快,在人群里蝴蝶穿花、繞來繞去,方非幾乎跟丟。好在她的衣服醒目,一片淺藍色衣角忽隱忽現,始終不被人群湮沒。
走到廣場東南角,少女在一座古屋前停下,屋裡橫放了一張桌子,桌子後面兩餘男道者正在閑聊。
「兩份報名表!」少女說。
兩人望著少女,眼裡閃過一絲驚愕,一個年輕道者說:「嗐,你是不是姓天?」
「少廢話!」少女冷冷地說,「給我兩份表。」
「一人一份。」另一個中年道者說。
少女翹起拇指,點了點後面的方非「他是不是人?」
中年道者咕咕噥噥,抽出兩張粉色大紙。少女接過,一張遞給方非:「按表格填。」
「用符筆嗎?」方非問道。
少女冷冷地不加理睬,抽出一支白管銀鋒的符筆,刷刷刷地填寫起來。
方非抽出筆來,打量表格,忽聽年輕道者吹了一聲口哨,大聲說:「哎,快來看,這不是星拂筆嗎?」
少女應聲掉頭,盯著那支星拂,眼裡透出一絲驚訝。中年道者卻扁了扁嘴:「少址淡,這是仿造的贗品,真正的星拂,哼,早就失傳了。」
「仿得還挺像。」年輕道者笑問,「小度者,這筆打哪兒來的?」
「山都森林。」方非頭也不抬。
「哈……」年輕人放聲大笑,「你還真逗!山都森林,我還琢磨宮呢。可惜是鷹品,真的倒也好了。星雲合璧是個大新聞,報到玉京通靈台,很可以換幾個子兒花花。」
「死了這條心吧!」中年人懶洋洋地說,「有這種好事情,輪也輪不到你。」
方非填完姓名、年齡、性別,籍貫他老老實實,填了紅塵某國某市;道者種類,他填了蒼龍,正往下看,忽聽少女說:「慢著,你是羽士還是甲士?」
「我是……」方非本想說「甲士」,可又想起簡真說過,道者大多瞧不起甲士,少女對他神情冷淡,如果知道他是甲士,還不知道怎樣輕蔑呢?再說他沒有鎧甲,只有尺木,儘管摔了多次,試劍鏡也沒照出飛劍,可是方非心底深處,還是渴望成為羽士,對於甲士身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
也許心血來潮,也許虛榮作祟,方非面對少女,「甲士」兩字到了嘴邊,變成了:「我是羽士!」話一出口,他的耳根一陣發燙。
「你該是甲士吧?」少女瞅了尺木一眼,似乎有些困惑,「算了,隨便你。不過,道者種類這一欄,蒼龍後面,還要添上羽士或甲士。」
方非硬著頭皮,補上「羽士」兩字。到了在世近親一欄,他空著沒填,斜眼一瞥,少女這一欄也是空白,不覺心想:「她也是個孤兒?」
「不對吧!」年輕道者又湊上來,沖著少女嬉皮笑臉,「我記得你有個哥哥!」
少女抬起頭來,兩眼出火:「他前兩天剛剛死了!」年輕道者給她盯得打了個突,倉皇縮回頭去。
「她的哥哥剛去世?」方非又震驚,又同情。
少女填完了表,對方非說:「看到那邊的八道大門了嗎?隨便挑一道,交上表格,就能報名!」
「謝謝……」方非還沒說完,少女轉身走了。
門前排著長長的人龍。望著黑壓壓的人頭,方非只覺前途渺茫,他就像一個瞎眼的船夫,駕了一葉紙糊的小船,冒著驚濤駭浪,駛入了莫測的大海。浪頭一個高過一個,海風在耳邊嗚嗚吹響,紙船兒在水裡衝來撞去,無望地等待最後一擊。
就算覆沒在即,他也不得不去!「雷車後面的人」是誰?方非的心裡十分清楚,為了見她,就算是萬丈深淵,他也只好嘆息一聲,縱身跳了下去。
大門越來越近,活是太歲的大嘴,將報名者一個個吞了進去。方非隨著隊伍向前,眼前恍惚不定,兩耳嗡嗡亂響,看不見,聽不清,直到有人一聲銳喝:「嗐,把表給我!」
方非一抬眼,吃驚地發現,他已走到大門前面。一個男道者手拽表格,臉上掛著莫名驚怒。
方非慌忙鬆手,那人奪過表去,惡狠狠瞪他一眼:「你是度者?」
「啊!」
「第幾次考試。」
「第,第一次。」
男道者一皺眉頭:「查他的年齡。」一個女道者走上前來,揚起符筆,掃出一片紅光,紅光照在身上,方非筋骨肌膚,全都透明如水。
「骨齡十五歲九個月二十九天,血齡十五歲四個月零八天,魂齡十五歲一個月零八天。」女道者頓了頓,「都沒超過十六歲!」
男道者神情困惑,盯著表格看了又看:「有度者參加八非天試的先例嗎?」
女道者招來一面通靈鏡:「有的,不過……」
「不過什麼?」
女道者深深看了方非一眼:「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現行法令禁止度者參試嗎?」
「似乎沒有!」
「似乎?活見鬼,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好吧!」女道者又查了一下通靈鏡,「沒有這樣的法令。」
男道者皺了一下眉頭,拈起一方白玉大印,通地戳在表上,白光一閃,報名表消失了,大印挪開,下面多了一塊淡青色的玉牌。
「你住巳辰樓三十六號!」男道者遞過玉牌,「這是你的房牌,也是你的考號。申時前入住,否則當成棄權。除了考生,任何無關人等,不得進入天試院,除了符筆、飛劍和羽衣,一切法器不許帶入天試院,違者以舞弊論處!」
方非接過玉牌,忽聽有人叫喚,一回頭,簡氏夫婦帶著簡容,與禹封城匆匆趕來,申田田張口就說「方非,你怎麼在這兒?叫我們好找……」忽見少年手上玉牌,不由兩眼圓睜,「什麼?你也報了名?」
方非苦著臉說「簡伯伯、申阿姨,我也說不清,可是不管怎樣,我都要考進八非學宮!」
眾人面面相覷,申田田氣得大叫:「開什麼笑?你連飛劍是什麼造的也不知道,考進八非學宮?根本是在做夢!你當別的人都是一竅不通的傻瓜嗎?別人十多年的苦學,還趕不上你幾天的工夫嗎?」
非給她訓得抬不起頭,禹封城卻說:「女狼神,這話我可不愛聽了。年輕人就要敢想敢做。考一考又怎麼樣?又不會少一層皮。大不了連吃四個零蛋,我記得就有這樣的人!那傢伙近來挺有名,年輕人都很喜歡他。」
「不是年輕人,是好逸惡勞的年輕人!」申田田兇巴巴地糾正,「反正我不同意他現在去考,給我調教兩年,興許還有一點兒指望。」
「再過兩年,他就十七歲了。」簡懷魯輕輕搖頭,「十六歲一過,想考也不行了!」他伸手按住方非的肩膀,定定看他時許,「也許這是天意。好吧,方非,盡你的力就行。」
方非呆了呆,留下魅劍,只帶了星拂和尺木,轉身跨進了天試院的大門。
巳辰樓離門不遠,方非很快找到住處。房間極盡簡單,只有兩張板床、一個小小的盟洗室。
他身心疲憊,躺在一張床上,望著屋頂發獃。想來想去,那道傳書萬分蹊蹺——「知情人甲」是誰?紙上的字是元氣寫的,動筆的是一個蒼龍人。這個蒼龍人又怎麼知道燕眉的下落?還有,燕眉站在雷車後面,這件事除了紅塵里的人,就只有魔徒知道……
忽聽有人敲門,方非起身一看,一個少年正向屋裡張望。他一瞅手上房牌,又看了看門上的數字「三十六號?沒錯!」走進房間,背包向床上一扔,大咧咧地坐了下來。他一身銀白羽衣,肩頭上點綴了幾片烏沉沉的鳥羽,身子不高偏瘦,眸子轉來轉去,透著一股子娘氣。
「你好!」方非招呼室友。少年冷冷不答,打量他一會兒,扁嘴說:「你是個度者?」方非苦笑起來,來震旦這麼久,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別人的身份,他總是不清不楚。
「白虎太叔陽!」少年揚起下巴,伸出右手,看那神氣,就像施捨給某個乞丐。
方非愣了一下,還是禮貌伸手:「蒼龍方非!」
「你是羽士?」太叔陽一努嘴,「那個是尺木吧?有意思,有人帶一根龍骨頭來考試。」說到「龍骨頭」三個字,他嘴巴一歪,刻意加重了語氣。方非聽了,心裡很不舒服。
「看這個!」白虎人扯開背包,拽出一個金燦燦的飛輪,「這隻太玄金輪,是我在『飛仙留步』買的,四萬點金,也不算太貴……」他伸手一撥,輪子發出刺耳的尖叫。
「晦!」隔壁有人捶牆,「叫你個鬼啊?」
「什麼東西?」太叔陽怒視牆壁一眼,悻悻收起輪子,「喀,那個人,你的羽衣還過得去,在哪兒買的?」
「牽絲洞!」
「蛛羽衣?」太叔陽下識摸了摸肩頭的黑羽,「我這件天羅羽衣五千點金,『凌霄閣』買的便宜貨,哼,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瞅著方韭,蠢蠢欲動,想摸一摸龍蛛羽衣,方非目光冷淡,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白虎人十分無聊,扭了兩下身子:「這床板還真硬,哼,我平常只睡雲床!」
「雲床?」方非一皺眉頭。
「你連雲床都不知道?」太叔陽白了方非一眼,「那床軟軟的,像是一團大雲朵,沒睡的時候,床在地上,一做夢就會飛到天上。要睡雲床,先得有一間大卧室,這個小旮旯,連床腳都支不下!本來我媽說,要把雲床搬到玉京來,可我爸不幹,他這人老沒意思了,這次從未央城來玉京,我們四個人坐一輛寶輪車,帶一張雲床,哼,輕輕鬆鬆!」
太叔陽說到這兒,忽覺對面的聽眾毫無反應,心中不快,扁起嘴巴咕噥一句:「小鄉巴佬!」
方非聽得清楚,心中一陣翻騰,盯了太叔陽一眼,好容易才壓下怒氣。
直到吃飯時間,兩人再也沒說一句。
飯廳坐落山根,相隔老遠,也能望見闊大無邊的寶頂,青琉璃的飛檐活是大鵬的雙翼,蒼黑色的門柱叫人渺小如蟻。
太叔陽一進大廳,就遇上了幾個相識的考生。一群人抱成團,在那兒連說帶笑,太叔陽不時沖著方非指點,其餘的人發出張狂的怪笑。白虎人故意放大聲音,方非站在遠處,也能聽見隻言片語,到了太叔陽的嘴裡,他又多了兩個綽號——「啃骨頭的狗」、「不知道雲床的小鄉巴佬」。
廳中擺了不少長桌坐椅。方非剛一坐下,一個青瓷盤破空飛來,裡面盛了米飯,才落穩,又飛來一個白瓷盤,上麵攤著濃膩噴香的烤肉一一這麼一盤接著一盤,直到方非面前擺滿。
菜肴豐盛可口,正用著,遠處響起了一個洪亮的聲音——
「孩子們,歡迎來到天試院。你們坐的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四象殿。遠古時代,道祖和四神曾在這兒用餐……」
方非極目望去,一個老者踏著飛輪懸空站立,因為相隔太遠,容貌看不真切,老頭兒風趣俏皮地說了下去——
「你們有的是久經風霜的老鳥,來過這兒不止一遭;有的卻是剛剛離巢的雛鷹,還不明白所有的規矩。我在這兒要說上幾句——八非天試,共考五科。前四科一氣考完,每天一科,連考四天。第一天是鍊氣,地點在玄冥山房;第二天考定式,地點是勾芒禁室;第三天考羽化,地點在朱明火宅;第四天考天問,地點是驀收金苑。四科考完,很遺憾,這裡許多人都要離開,只有三百人可以留下,這些幸運兒將會登上黃榜,接受最後的天選。
「這四天中間,大家都要老老實實。詢私舞弊是沒有用的,天試院嚴密封鎖,沒有斗廷的特許,什麼東西也不能進出這裡,當然也包括家長們的好心腸!從古至今,天試里的舞弊法兒不下十萬種,失敗的數不勝數,成功的微乎其微,那些小花招頂好別用,幸運兒未必是你,失敗者將永久禁試……呵,夠了,我就說這麼多,作為八非學宮的宮主,我們再次見面,希望是在那兒的水殿。喏,補上一句,沒有偉大的皇師利,就沒有這一次考試,讓我們共同起立,向琢磨宮致敬,嗐,白王無上——」
老者舉手放在頭上,其餘的考生也紛紛起立:「白王無上!」
周圍人群林立,方非沒有起身,穩穩坐在那兒,安心地吃他那份食兒。
目光紛紛射來,全都有些異樣,只聽那宮主呵呵一笑:「今年的異見者還不少啊。沒關係,政見歸政見,考試歸考試。大家請用餐,祝各位好運!」
方非吃完了飯,剛要起身,忽覺有人拍肩,一回頭,那人驚叫起來:「方非!真的是你?」
來人是禹笑笑。
「啊!」方非麵皮發燙,「我、我也來考試。」
禹笑笑秀眼圓睜,不勝驚奇。這些日子兩人交往不多,少女不知道方非的底細,她盯了度者一會兒,笑著說:「這兒的人也真多!要不是你剛才沒有起身,我還看不見你呢!」
「你呢?」方非盯著少女,「起身了嗎?」
「跟你一樣。」少女淡淡一笑。
「簡真呢?」方非問。
「他忙得很呢!」禹笑笑半譏半笑,向著遠處一指,大個兒趴在那裡,正在埋頭苦吃。
見了方非,簡真的眼珠子差點兒蹦了出來,嘴裡的飯菜幾乎把他活活噎死。他喝了一大碗湯,總算順過氣來。
「不可能,這都是幻覺……」他伸出兩隻油手,使勁來抓方非,嚇得小度者張皇後退。
「簡真。」禹笑笑大不耐煩,「你別吃了,我們出去聊聊。」
簡真天生害羞,見了女人就很惶恐,更甭說跟漂亮女孩說話。換了別人,休想把他從飯桌邊拖開,可是禹笑笑一開口,他就有些吃不消了——大個兒唉聲嘆氣地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真是心如刀絞。
到了殿外,弄清緣由,大個兒立刻大呼小叫,那口氣跟申田田一模一樣:「開什麼玩笑?你連飛劍是什麼造的都不知道,也敢來參加八非天試?」
「沒關係!」禹笑笑滿不在乎,「就算考不上,也不會死人!」
簡真憤憤不平,指著方非大喝:「你這是浪費考試名額!」
「得了吧!」禹笑酷似以父親,喜歡抑強扶弱,「你也未必考得上!」大個兒聽了這話,好似霜打了的茄子,登時蔫了下去,嘴裡嘰嘰咕咕:「我拜玄冥的時候,石像可是轉了左眼的……」
三人住處相近,於是結伴同行。簡真還在惋惜丟下的美餐,禹笑笑卻在沉思默想,極欲想個法兒,給方非惡補一下。可惜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麼一想,只覺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補起了。
天已黑盡,真月亮躍上了浮羽山頂,叫支離邪籠在袖裡把玩。假月亮四面放光,映照一切人物,都會留下四道影子,虛實參差,形影糾纏,映襯霜白的月光,活似夜色染成的花瓣。
前方路邊,忽地閃出幾條人影。三隻吃了一驚,聽對面聲如洪鐘:「好傢夥,三個異見者,你們湊在一塊兒,商量什麼陰謀?」
簡真嚇了一跳,騰地內到禹笑笑後面,倒是方非沉得住氣:「你是誰?」
來人哼了一聲,紛紛走上前來,卻是八個少年男子,大多身著銀白羽衣,好幾個的額上束了一道亮銀色的頭箍。
「白虎人!」禹笑笑心裡咯瞪一下,符筆落到手心。剛才說話的是個高大少年,一身亮白短裝,頭髮紮成一條馬尾。他的腦門寬大,挺直的鼻樑下生了一張闊嘴,兩道目光尤其凌厲,就像盯著羔羊的餓虎。
這是一個甲士!禹笑笑只看外表,就覺對方十分厲害。
「我是白虎司守拙。」高個子聲音上揚,「我要知道,吃飯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起身?」他哼了一聲,抬手一指,「胖子,你先說。」
無人應聲,司守拙臉一沉:「躲在後面的胖子你啞巴了嗎?」
「你叫我?」簡真有點兒吃驚,指著鼻尖,「我很胖嗎?」
「少廢話!」司守拙把手一揮,「答我的話!」
「這、這……」簡真給人叫成胖子,心裡又驚又氣,「我媽說了,我要敢說『白王無上』,做出那個手勢,她就把我丟到無情海里去!」
「你媽真不懂事。胖子,記好了,下次再不起身,我就把你丟到亡靈海去。」司守拙又指禹笑笑,「你呢?為什麼不起身?」
「因為皇師利是個混蛋!」禹笑笑答得乾脆利落,對面的陣營里響起一陣咆哮聲。
「很好!這答案有種。」司守拙面頰抖動,眼神更加陰沉。
禹笑笑哼了一聲,心裡飛快琢磨,敵強我弱,這困境如何擺脫。這時司守拙又指方非:「度者,你呢?」
「什麼?」
「你為什麼不起身,不向白王致敬?」
方非冷冷說:「白王是誰?」
對手全都變了臉色,司守拙發出一聲震人心魄的長嘯。
「三對八!」禹笑笑暗暗心急,「哎喲,不對,是二對八,方非上不了陣……」
正想著,一個少年道者分開樹叢,沖了出來,邊跑邊叫:「司守拙,司守拙……」
「什麼事?」司守拙皺起眉頭,「米錯,不是讓你對付那個姓天的丫頭嗎?」
「人,人……」米錯臉漲通紅,「全,全被打倒了。」
「什麼?」司守拙倒抽一口冷氣,「一對八?」
「兩、兩個照面,倒了七個!」米錯連連喘氣,「我跑得快,來,來報信!」
「你跑得還真快!」司守拙兩眼出火,「誰先動的手?」
「這個,」米錯扭捏一下,「我們還沒說完,那女的只說了一句,就把兄弟們惹急了。」
「什麼話?」
「她、她說:『一群狗,都滾開』。」
「這是她的做派!」司守拙想了想,「她還在嗎?」
「我不知道!」米錯使勁搖頭。
「好!」司守拙抖擻精神,「我去會會她!」說到這兒,忽覺底氣不足,補上一句,「你們……都跟我來!」一群人拔腿就走,倒把方非三個丟在一邊。
禹笑笑一皺眉,輕聲說:「我們也去!」
「什麼?」簡真白了臉,「笑笑,你瘋了嗎?」
「沒聽見嗎?」禹笑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們以多欺少,正在對付異見者!九個男的打一個女生,你也看得下去嗎?」
簡真一愣,方非說:「笑笑,我跟你去!」禹笑笑點了點頭,簡真遲疑了一下,也咕噥著跟了上來。
走了一程,忽聽前面有人叫道:「起昏沉萬物蘇醒——」聽聲音是司守拙。禹笑笑心想敵強我弱,必要出其不意,於是向後面兩人做了個噤聲手勢。三人伏下身子,撥開樹叢,前方的路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七個男生,或仰或伏,昏迷不醒。司守拙沉吟一會兒,舉起符筆:「魂魄合氣歸丹元——」
一道白光閃過,地上人還是昏睡。白虎甲士不由臉色發青。米錯支吾說:「要不然叫勤務?」
「呸!」司守拙勃然大怒,「丟人還沒丟到家嗎?」他沉思一下,「把人背到我房裡來。米錯,你去找宇少主,這符法只有他能解得開。」眾人七手八腳,將地上的同伴背了起來,越過小徑,灰溜溜向西去了。
等白虎人走遠,禹笑笑撲地笑出聲來:「哎喲,這群蠢蛋,笑死我了。呵,那姓天的女孩兒是誰?我倒想見一見她。」
方非隱約猜到是誰,可又不敢斷定,笑了笑,沒有做聲。簡真卻在那兒搓手跌腳:「何必呢?冤家宜解不宜結。」
禹笑笑瞅他一眼,冷冷說:「申阿姨聽到這話,一定很失望吧!」簡真變了臉色:「笑笑,你不會告我的狀吧?」
「我可沒那閑工夫。」禹笑笑掉頭就走。
方非回到卧室,太叔陽不在房中。過了半個鐘頭,白虎人才快快地回來,看了方非一眼,大罵一句「臭鄉巴佬!」也不洗漱,倒頭就睡。方非留意到他的衣褲上沾了泥巴,一轉念恍然大悟:「對了,剛才昏倒的人里一定有他。」
兩人各懷鬼胎,背對入睡。太叔陽睡慣了軟乎乎的雲床,叫這硬板床咯得連聲哼哼,夜裡翻來覆去,敲得床板梆梆作響,嘴裡罵罵咧咧,連罵了二十多聲「臭丫頭」,又罵了十五六聲「臭鄉巴佬」,直到四更天後,才終於沒了動靜。
方非起床時,對面的床已經空了。他去洗臉,發現水管結了冰,一滴水也放不出來。方非心知肚明,太叔陽故意弄鬼,他叫姓天的女孩兒打倒,滿腹怨氣全向自己撒來,一想到還要跟這小子合住四天三夜,方非就覺渾身發冷。
天試院的北面是一片寒光湖,方圓百頃,水色冷碧。玄冥山房坐落在湖水的中央,一塊巨大的墨玉雕環成山。假山中間鑿空,拓出來一間靜室。傳說水神玄冥曾在這兒鍊氣,因為這個緣故,鍊氣的考室也設在了這裡。
從湖岸到假山,橫著兩道蓮橋,一道進山,一道出山。考生們都在南岸等候,點到名字,就踩著橋進入考室,考完以後,又從北岸離開。
三個朋友約好,結伴前往山房。可還沒到湖邊,又碰上了司守拙一夥。白虎人站成一個半圓,攔住了三人的去路。大個兒嚇得發抖,兩手扯著衣角,心裡七上八下。執勤的道者見勢不對,遠遠叫喊:「幹什麼?誰敢鬧事,馬上取消考試資格!」
司守拙將手揣在兜里,笑眯眯地說:「溫道師,我可什麼也沒做。用眼睛看人也有錯嗎?」
「少來這一套!」溫道師毗牙冷笑,「你們這些少爺,我還不清楚嗎?別當昨晚的事我不知道,天試院裡面,除了盟洗室,處處都有」天眼符「,你們的一舉一動,我們全都一清二楚。幸好昨天你們輸了,真傷了那個女孩子,哼,你們還能呆在這兒才怪!」
「嗐,嚇嚇她罷了!溫道師,我爸說了,這次考完,請你上家裡吃飯。」
溫道師的臉色和緩了一些,揮手說:「少套近乎!這是八非天試,規矩都是道祖定下的,不要說你爹,就是白王來了,也得乖乖照辦!」
司守拙臉色泛青,狠狠掃了三人一眼,領著一干打手,走到湖邊兒去了。
不久開始唱名,考生魚貫進入山房。有的愁眉苦臉進去,興高采烈出來;有的愁眉苦臉進去,還是愁眉苦臉出來;也有人進去時趾高氣揚,出來時卻如斗敗的公雞。
「玄武簡真!」叫聲傳來,大個兒應聲一跳,跟著面如死灰,一步一顫地走向山房。看那神氣模樣,不像是上考場的學生,倒像是上殺場的豬羊。
「簡真,別著慌!」禹笑笑大聲高叫。
簡真也不吱聲,眼珠咕嚕亂轉。剛一上橋,他的身子忽地一晃,跟著嘩啦一聲掉進湖裡。兩個同伴吃了一驚,雙雙搶出,禹笑笑一邊跑,一邊舉起符筆,叫聲:「分江辟海!」
一聲水響,簡真裹了一團水花,手舞足蹈地跳了出來。有人贊了一聲:「好個拯溺符!」
簡真落回岸上,渾身濕透,哆哆嗦嗦。溫道師趕上前來,神色狂怒:「誰幹的?司守拙!」
「嗐!」白虎人攤開雙手,一臉無辜,「不關我的事!」
「鍾離燾!」溫道師旋風般轉身,死盯著一個高個兒羽士。那人滿不在乎地說:「溫明,你不要血口噴人,你哪隻眼睛看我動手了?」
「那麼……」溫道師手一指,「宮奇,一定是你?」
「呸!」宮奇兩眼上翻,「你放什麼屁?我都不認得這個死胖子!」
「我才不是胖子!」簡真大吼一聲,兩隻小眼瞪得滾圓,他惡狠狠掃過眾人,一甩手,大踏步向假山走去。
禹笑笑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呼了口氣,笑著說:「方非,這也許是一件好事!」
「什麼?」方非不解。
「剛才他那個樣子,神經兮兮的,進了山房肯定不妙。這一下落水,倒叫他清醒了一半。我爸爸說過,簡真最得意的就是鍊氣,其餘三科都要靠這一科拉分。這一科又是開局,如果初戰失利,照他的性子,後面三科也會跟著告負。如果這一科考好了,一順百順,說不定就能通過八非天試!」
少女一邊說話,一面斜眼看去,遠處的白虎考生,一個個流露出懊惱神氣。禹笑笑心裡好笑:「如果簡真考入了八非學宮,這些蠢賊可是立了第一功!」
不久點到禹笑笑的名字,她向方非說:「我去了,你好運!」
「你也好運!」方非望著禹笑笑消失在蓮橋盡頭,心底升起一絲莫名的孤獨。
他獃獃坐下,望湖面發愣,過了一會兒,忽聽有人叫「蒼龍方非!」少年應聲一顫,幾乎忘了起身。
點名的道者大不耐煩,又叫一聲:「方非,沒來嗎?下一個……」
方非忙說:「來了……」一邊答,一邊向湖心跑去,溫道師守在橋邊,見他慌慌張張,忍不住提醒:「跑慢些,又掉下去,哼,看誰再來救你?」
到了山房洞口,寒氣撲面了湧來,方非伸手一扶牆壁,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玉壁冷得出奇,只是輕輕一碰,也幾乎凍住了他的手指。
一條甬道直通山房,越往裡走,寒氣越濃。天光透過墨玉的山體,散射成七彩的炫光,烏黑角道里異彩紛呈,又瑰奇、又詭秘。
走了十多步,進入一座方形大廳,天頂上懸了一顆碩大的銀珠,水銀似的冷光,落在了一個齊腰高的大石盆上。
洞里只有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男子四十多歲,身著藍衫,胖得十分離奇,身上的肥肉層層疊疊,坐在那兒,形同一座肉山;他的兩眼半睜半閉,似乎在那打盹。
女子看不出年歲,一身雲白羽衣,細眉彎彎,下領尖尖,臉頰白裡透紅,眸子明亮有神,通身清華高妙,看不出一絲俗氣。
方非誠惶誠恐、彎腰行禮,女子笑著說:「第一次來吧?我叫雲煉霞,這一位是山爛石道師。」胖子點了點頭,卻沒睜眼。
「我、我叫方非。」
「早聽說有度者來考試,現在倒是見著了!」雲煉霞抿嘴微笑,山爛石仍是點頭。方非不由暗暗生疑——這胖子難道睡著了,正在夢裡面和周公下棋。
「那麼!」雲煉霞拿起符筆,在一張紙上勾畫兩下,「我們開始吧!」
開始?方非的腦中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怎麼?還有別的事嗎?」雲煉霞打量他說。
「沒。」方非咽了一口唾沫,「怎麼、怎麼開始呢?」
「什麼?」雲煉霞細眉一揚,盯著方非仔細打量,「你不知道怎麼考試?」胖子還在點頭,方非卻覺渾身燥熱,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雲煉霞皺了皺眉,沉吟說:「好吧,你先把雙手放入太玄池。」
「太玄池?」方非還是摸不著頭腦。女道師認真打量方非,直覺不是戲弄自己,這才說:「就是這個大石盆,你把手浸入水裡。」
方非心想,這個盆子也能叫池,他上前一步,石盆里盛滿清水,他定了定神,將手浸入水裡。
盆水溫熱,方非只覺身子一空,元氣順著雙手流入盆中。一眨眼,滿盆的清水變成了悅目的天青色。
「咦!」雲煉霞輕叫一聲,叫聲出口,胖子倏了地張開雙狠,眸子紫黑髮亮,像是熱奶油上嵌了兩顆葡萄。他盯著盆中,臉上閃過一絲異樣,隨即抬起目光,在方非的臉上轉了一轉,少年的臉上似有電流掃過,一陣酥麻流遍全身。
雲煉霞定了定神,看了胖子一眼:「山道師,你看怎麼樣?」
「三甲,滿分!」山爛石說完這句,又閉上了雙眼。
「今天第三次了!」雲煉霞笑著搖頭,「好吧!氣色,滿分,氣質,滿分,氣魄,還是滿分。」她在紙上勾畫一通,「接下來,請完成五行循環!」
「什麼、什麼是五行循環?」方非的聲音有氣沒力。
雲煉霞竭力忍住笑:「山道師,你要不給他示範一下?」
「真麻煩,還要不要人睡覺?」胖子真的在睡覺,他清夢被擾,一臉的氣惱,「小子,把你的爪子拿開!」
方非收手退到一邊。胖子一揚手,指尖射出一道黑氣,裊裊鑽入石盆,盆中的清水登時染黑。黑水轉了一轉,忽聽嚓嚓微響,從水裡冒出來一顆水綠的嫩芽。綠芽生長飛快,一晃眼,化為了一棵翠綠蓊鬱的大樹。
大樹長個不停,眼看抵到洞頂,這時轟隆一聲,整棵樹燃燒起來,眨眼工夫,大樹連枝帶葉,全都燒成灰燼。
灰燼堆滿一盆,涌動起伏,可是煙起煙落,一粒微塵也沒漏出。
奇迹變化不窮,方非瞧得喘不過氣來,忽聽叮的一聲,盆中的殘灰向里收縮,化為了一塊金燦燦的大石頭。石頭冷光閃爍,流汗似得滲出點點水珠。水滲一點,石小一分,石頭上漸漸水如泉涌,一轉眼,清水注滿石盆,金石化為烏有,太玄池水波清圓,一切的神奇變化,就像是從來沒有發生。
「三甲!滿分!」雲煉霞嘻嘻一笑,山爛石卻呸了一聲。
「這就是五行循環了!」女道者笑看方非,「你照做一遍就行!」
方非呆了呆,低下頭,聲音輕了又輕:「我不會!」
雲煉霞一臉意料之中的神情,嘆氣說:「可惜了,那麼好的元氣。」她揮筆畫了五個圈兒,「下面是野馬之吹……」
「算了!」山爛石冷冷說,「他辦不到的!」
雲煉霞沉默一下,又畫了兩個圈兒,抬頭說「鍊氣滿分三百分。蒼龍方非,你的『水鏡觀元』得了三甲九十分,『五行循環』和『野馬之吹』均為零分,總分九十分。唔,你可以出去了」
方非懵頭懵腦,轉身就走,雲煉霞高叫:「錯了,走另一邊!」他又轉過身來,看見一個黑黢黢的洞口,於是埋頭走了進去。
出了假山,天光照眼,方非只覺一陣暈眩。他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走過蓮橋。
前腳登上北岸,禹笑笑和簡真就迎了上來,大個兒心情大好,老遠就笑著招呼:「方非,我得了二百七十五分。」
方非心往下沉,嘴裡卻說:「好哇!」
「我得了七個甲!」大個兒兩眼朝天,目無下塵,「如果金生水再好一點兒,那就是八個甲的滿分!哼,可惜水滿了,金沒化完,留下一小塊兒,扣了區區五分。吹塵嘛,我一貫不在行,居然也得了個乙,運氣好得不得了,唉,沒辦法,誰叫玄冥轉了左垠呢?」
「人無完人!」禹笑笑也替他高興,「吹塵是個精細活兒,你這麼大個兒,稍遜一等,也說得過去!」
「沒錯,沒錯!」簡真連連點頭。
方非心裡越發苦澀,輕聲問:「笑笑,你考得怎麼樣?」
「一般般!」禹笑笑微微一笑,「二百四十六分,比不上簡真!」
「誰叫我是甲士呢?甲士鍊氣都不行,那還不是個廢物嗎?」簡真吹噓不已。禹笑笑卻見方非臉色不對,遲疑再三,小聲說:「方非,你呢?」方非還沒答話,簡真搶先叫了起來:「還用問嗎?準是連中十蛋!零分,零分,再零分……」
「叫你失望了!」方非心中惱火,「分數不多,只有九十分!」
「什麼?」簡真尖聲怪叫,「你什麼也不會,也能得九十分?」
「笨蛋!」禹笑笑白他一眼,「水鏡觀元,只要有元氣就能得分。」
「什麼?」簡真又是一驚,「方非,你的水鏡觀元得了三甲?」方非點頭。
「我的氣魄只得了個乙!」大個兒鼓起兩腮,哼了一聲,忽又想起什麼,臉色十分懊惱,「進了八非學宮,教我的準是山爛石,那個死胖子,又老又肥,難看得要命。還是雲煉霞好,長得又美,待人又和氣,如果她教我,我死也甘心了!」
「好小子!」禹笑笑瞪著簡真,「敢情你進八非學宮,是沖著美人兒道師去的!」
「我可沒那麼說!」簡真漲紅了臉,「考試的時候,山胖子在打呼嚕,瞧也沒瞧我一眼!哼,天底下有這樣的道師嗎?」
「你少胡說!」禹笑笑不忿說,「我爸爸說過震旦里的甲士,勝過山爛石的不超過三個。」
「不會吧,那個老胖子,他也飛得起來?」簡真想象胖道師臃腫的樣子,忍不住呵呵傻樂。
「人不可貌相!山爛石在八非學宮呆了一個甲子,始終沒人換得了他。他手下調教的甲士不計其數,你媽媽、我爸爸都是他的門生,你今天的話拿到他們面前說去,哼,我看你怎麼死!」
「反正他沒瞧我!」簡真耿耿於懷。
「你一個小小的甲士,入得了他的法眼嗎?」
「我可得了二百七十五分!」簡真自覺如此高才,山爛石居然不會賞識,根本就是有眼無珠。禹笑笑叫他氣得愣神,一時說不出話來。
「胖子!不錯哇!」司守拙忽地走了上來,笑眯眯拍打簡真的肩膀,「聽說你得了二百七十五分,呵,接下來,我會好好關心你的!」他臉上帶笑,眼神又冷又毒,簡真給他一瞧,氣勢一落千丈,兩眼定定發直,只敢望著腳尖。
「司守拙!」禹笑笑抽出符筆,「把你的爪子拿開!」
司守拙瞧她一眼:「小丫頭,你筆尖一動,我保證你馬上從這院子消失。你要考不了試,我可心疼了,瞧你小模樣還不錯,要是僥倖考上了,呵,我會考慮你做我的女伴兒!」
白虎人說完哈哈大笑,揚長去了。禹笑笑氣得符筆發抖,方非急忙按住筆管:「笑笑,別上他的當!」禹笑笑瞪他一眼,咬了咬牙,轉身跑了。
「簡真,她怎麼了?」方非心中奇怪。
「姓司的欺負人,伴兒就是……」簡真大拇指一對,「就是情侶的意思!」
方非大怒,轉念又想,道者稱呼情侶是用「伴兒」,無怪吳能俊口口聲聲要燕眉做他的「女朋友」,燕眉一點兒也不生氣。女道者一定會錯了意思,以為「女朋友」就是平常朋友。她讓吳能俊做朋友,已是相當瞧得起他,如果換成了「女伴兒」,照她的脾氣,大公雞當場就得脫一層皮。
簡真考了個超凡拔俗的高分,一喜解千愁,對方非的怨恨消失了一半。他回頭一想,方非作為朋友,也不見得多壞——自己挨打挨罵,不都是他來幫腔解圍嗎?每次吵不過簡容,不也是他來主持公道嗎?買了火豕甲,別人都是幸災樂禍,一心安慰自己的也只有他了。沒錯,他說了錯話,坑害了自己,可如今看起來,自己也是因禍得福,只要考進了八非學宮,那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看誰還敢瞧不起自己。
大個兒大人有大量,這麼一想,心平氣和地關心起朋友來,他語重心長地說:「方非啊,你還要考下去嗎?瞎,不是我泄你氣,照往年看,要進黃榜,沒有六百四十分是不行的。今年人多,分數還得漲漲。當然咯,我第一科就考了二百七十五分,後面小小有點兒閃失,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你就不同了,算一算,其餘三科,每科要考一百九十分。嗐,不是我泄你氣,八非天試,鍊氣最容易,後面越來越難,多少大本事的人,往往栽在一個小問題上!」
大個兒一邊口口聲聲「不是我泄你氣」,一邊長槍短劍地把方非往死里戳,完了還大咧咧補上一句:「方非啊,咱們是好朋友,所以才給你交心,換了別人,哼,我說都懶得說!」
「好朋友」說完這一番話,拍拍屁股去吃飯了,丟下方非一個,心裡湧起說不出的苦澀。
飯也無心吃了,方非回房趴在床上,腦子裡一片空白。每科一百九十分,說起來可笑,他連考什麼也不知道!
窗外黃皆褪去,屋裡的符燈也亮了起來。方非迷迷瞪瞪,半睡半醒,忽聽嘎吱一聲,太叔陽輕手輕腳地摸了進來,看見方非,咧嘴一笑,招呼說:「嗐,考得怎麼樣?」
「就那樣!」方非冷冷回答。
太叔陽坐了下來,兩眼盯著方非,一張尖臉以笑非笑:「過去的就算了,我們握手言和怎麼樣?」
方非一愣,白虎人伸出手來「就這麼說定了!」
方非不想握這個手,可是如果不伸手,倒顯得對方氣量大,自己成了小肚雞腸的貨色。一抬眼,太叔陽眯眼望來,目光詭譎閃動。方非心頭一沉,越發坐實了之前的念頭,可是接下來又想,興許這白虎人跟簡真一樣,考了個心滿意足的高分,心情一好,就連做人也大度了不少,想苦笑一下,伸出手去。
兩手相握,太叔陽手指冰冷,送來一股麻酥酥的感覺,像是微弱的電流,在方非的手心不住地遊走。
「咦!」太叔陽輕輕叫了一聲,抽回手去,皺眉打量方非。他的目光古里古怪,方非給他瞧得心頭髮毛,問道:「怎麼?」
白虎人搖頭說:「沒什麼,我想起了一件別的事。」他起身走到盟洗室里,擰開龍頭,又說,「水管怎麼凍住啦?」
「哼!」方非心想,「你接著裝吧!」
太叔陽喝了聲:「風消冰解!」接著就聽嘩嘩水響,不久白虎人出來,笑著說:「奇怪了,隔壁有人惡作劇吧?」
「隔壁人可真閑!」方非也沒好氣。
「你不會懷疑我吧?」太叔陽瞅他一眼。
「不敢!」
太叔陽坐在床邊,盯著方非,還是一副半笑半痴的鬼樣。方非給他瞧得心煩躺下來側臉朝里。不多一會兒,就聽床板吱嘎作響,太叔陽也躺了下來,口中輕輕念了聲,「收光滅影」,符燈閃爍兩下,忽就熄滅了。
黑暗中方非很快入睡,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噩夢一一彷彿置身於一個沼澤,四周都是淤泥,又冷又濕,糊住了口鼻,身邊瀰漫著腐爛的臭氣,似有無數動物的死屍。惡寒陣陣襲來,讓他渾身僵冷,可是無論怎樣掙扎,也擺脫不了那片淤泥。有那麼一陣子,方非以為自己死了,魂兒也似出了竅,看著肉身淪陷泥中,面孔蒼白腫脹,掛著一絲奇特的詭笑……
噩夢做了足足一晚,直到起床號響,才把方非驚醒。他坐在床頭,疲憊不堪,身上濕漉漉的全是汗水,可是回想夢中的景象,卻又模模糊糊、十分飄渺。
太叔陽還賴在床上,發出低低的呻吟。他轉了個身,朝向裡面,一點兒也沒有起床的意思。方非洗漱完畢,叫了聲:「考試嗎?」白虎人咿咿唔唔,還在沉睡。方非無意擾人清夢,打開房門,上四象殿吃飯去了。
也許是噩夢的關係,整個早上,方非都怏怏地打不起精神。勾芒禁室地處東邊,吃過早飯,三個朋友結伴前往。
簡真還沉浸在初戰告捷的喜悅中,不住口地向其他兩人誇耀昨日考試的曲折經歷,順道展望了一下進入八非學宮后的快樂生活。那種好日子,儼然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手到擒來,不費工夫。
禹笑笑見他得意忘形,忍不住連潑冷水。可是幾杯涼茶怎麼澆得滅阿房宮的大火呢?泄氣話說了一大堆,大個兒的談興倒是越來越濃。
到了一個花園,園子里站滿考生,花間樹下都是人頭,方非四處張望,忍不住問:「勾芒禁室在哪兒?」簡真老馬識途,向前一指:「那裡不是?」
方非循他手指望去,就在花園中央,孤單單聳立了一座小屋,佔地不過三畝,圍繞幾叢花樹,烏木門窗,青木門檻,跟平常的老房子沒有什麼兩樣。三人走近小屋,門楣上掛了一塊匾額,上面寫著「勾芒禁室」四個古篆,約莫是光線的關係,門窗里陰暗幽沉,屋內的情形一無所見。
不多久,負責勤務的道者開始唱名,聲音加持了「風雷叱吒符」,花園內外都能聽見。點到的考生應聲出列,跨過門檻,進入禁室。
方非猜想,這場考試也和昨天一樣,先從前門進去,考完之後,再從後門出來。可是出乎意料,唱名聲此起彼落,只見考生魚貫進門,並無一人離開。
情形越來越怪,起初幾十人進去,方非還想:「裡面大約有點兒擠。」可一轉眼,又添了上百號考生,他的心中開始打鼓,尋思這樣一幢房子,裝上一百多號人,比起沙丁魚罐頭也好不了多少。憂心間,考生越進越多,沒過多久,前前後後進了一千多人——方非這才大大驚怪起來,沖著禁室後面張望,猜想屋后必有一條「無間小道」,離開的道者全都隱了身。
這麼一想,倒也釋然。這時忽聽一聲尖叫,一個考生前腳跨過門檻,就被一股大力甩了出來,兩隻耳朵噴射火花,整個人滿地亂滾,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碩大的炮仗。過了好一會兒,火花終於熄滅,那人狼狽起身,還沒回過味兒來,兩名勤務一左一右地將他夾在中間,板著面孔,掉頭便走。考生面如土色,發出一連串尖叫:「別,不要,不要啊、啊……」
方非聽得心驚膽戰,其餘的考生卻不作聲,陸續埋頭進門。
「這是怎麼回事?」方非輕聲問。
「這是作弊!」禹笑笑微微冷笑,「剛才那個考生,耳朵里藏了法器,進門的時候,讓『真諦門檻』給發現了。」
方非望著那個道不起眼的青木門檻,心中不勝驚訝:「你說那道門檻?」
「對!」禹笑笑點了點頭,「剛才的法器是一對,有了『天聽耳』,就有『無音舌』,用耳的被揪出來了,使舌頭的也該就在附近。」方非心生好奇,四面張望,禹笑笑忍不住一笑:「別瞧了,他又不是傻子,見這樣子,要麼把法器取掉,就算取不掉,寧可不來考試,也不想禁試一輩子!」
人流湧進窄門,怪事兒也越來越多——有人捂了雙眼,指縫裡淌出金色的淚水;有人捏著左手慘叫,那隻手啪地裂開,蹦出來一面小小的通靈鏡;還有人一近門檻,羽衣大放奇光,上面許多符字,一個個亮如火焰;更有一個女生,滿頭的長發像是發了瘋,一根根活轉過來,狠狠纏住了她的脖子,要不是勤務來得快,准要把她活活勒死。後來才知道,每根頭髮裡面都藏了一道符法定式,考起試來,自然鑽進腦子、轉化為她的記億;還有一個男生,進門的時候,頭上長出了一支蒼青色的怪角,可他自己茫然不覺;更奇怪的是,有位長相俊美的男生,好似西子捧心,吐出了一大堆怪蟲,那蟲子蠕蠕而動,通身蒼白如紙,金色的文字閃爍不定,看上去可憎可厭、叫人作嘔。
禹笑笑隨父遊歷江海,見多識廣。據她說,那支青角來歷不凡,本是通天犀的獨角,可以收集他人的思想;地上的蟲子叫傲「蠢妖」,以書為食,吃下書本以後,能將書中的文字倒背如流,如果吞下活的蠢妖,也可記住這些文字。蠢妖吃到三百本書以上,身上的字形花紋就會變成金色。如果算起來,這麼多金字蠢妖,少說吃了上萬本符書。
這一路看去,舞弊的方兒千奇百怪,幾乎沒有一個重樣,從頭到腳,從符筆到羽衣,從飛劍到神甲,無不成了夾帶藏私的戰場,更有許多古怪手法,淵博如禹笑笑,也都說不出奧妙。少女唉聲嘆氣地地甘拜下風:「這些把戲放到『天問』裡面,還不知考死多少人呢!」
不久兩個朋友先後進門,又剩方非一個,正緊張,忽聽勤務大叫:「白虎太叔陽……巳辰樓三十六號的太叔陽……未央城的白虎道者太叔陽……沒來嗎?喝,下一個。」
太叔陽沒來考試,方非心裡十分詫異。一個人只要厭惡了另外一個,通常只會往壞處去想。方非想來想去,靈機一動——「天聽耳」被抓,「無音舌」還沒有落網,沒準兒太叔陽就是「無音舌」,見勢不妙,棄考而逃。
他自覺這念頭萬無一失,不覺露出一絲微笑。胡思亂想間,忽聽叫到他的名字,方非忙往裡跑,他走慣了紅塵里的無檻門,一不留神,左腳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活是鴨子落水,平平向前飛出。
砰,方非摔在地上,眼冒金星,還沒回過昧兒來,頭頂上方響起了一片刺耳的鬨笑。他抬頭望去,這一下真是目瞪口呆。
眼前是一間白色巨室,氣宇恢宏,比起四象殿毫不遜色。桌椅全都飄在空中,先進的考生紛紛坐在上面。他們居高臨下地望著方非,嘻嘻呵呵地大肆嘲笑。司守拙的嗓門兒最大:「這個姿勢沒得說,一萬年來,數你進門最帥!哈,同學們,還有比這更帥的嗎?」
「沒有了!」數千人齊聲發喊,勢如一陣驚雷滾過頭頂,嚇得下面的小可憐兒哆哆嗦嗦、手腳無措。
一些白虎人尖聲怪氣地起鬨:「哇嗚,一萬年進門最帥的人……再來一次,我還沒看夠呢……如果屁股向前,你就更帥……你當他是凳妖嗎,只有屁股沒有頭嗎……哈哈,好大一個屁股哇……」
方非快要哭出來,這時有人說:「喂,你們不要太過分!」聲音清冷,正是那位藍衣少女,她皺著眉頭,似乎噴憤不平。
「怎麼?要動手?」司守拙哼哼冷笑,「這兒可是勾芒禁室,你的符法不管用!」
「沒關係!」少女冷冷說,「你總有出去的時候!」
話一出口,禁室里安靜下來。白虎人全都不吱聲兒,司守拙嘿嘿乾笑,狠話轉來轉去,就是說不出口。
「小子,摔醒了嗎?」一個勤務走上前來,指著地上的桌椅,「挑一副,坐上去。」
桌椅無色透明,方非剛一坐穩,身下大力抬舉,飄然升到空中,他四面張望,人頭密密麻麻,一眼四望不到邊。
考生陸續進來。無論人數多少,禁室總是不大不小,似乎能隨人數多寡,自行縮小放大。
不久考生到齊,禁室里一片嘈雜。忽聽轟隆一聲,眾人的頭頂上冒出來一團火球,好似烈日當空,長長的火舌四面飛舞。
方非就在火球下方,嚇得臉色發白,只聽火焰里響起一個聲音:「道者們,幸會了!」聲音瓮聲瓮氣,好似一面大鼓。
火焰向內一收,忽地無影無蹤,空中出現了一個金黃色的怪物——渾身圓圓滾滾,眼耳口鼻全無,長了四扇翅膀,可以任意東西。怪物的身下垂了許多長絲,看似一叢鬍鬚,可又縹緲透明,活是烏賊觸手,自行扭來扭去。
「我是帝江!」圓東西發出如鼓聲響,「如果你們進了八非學宮,我就是你們的道師——沒錯兒,那邊的白虎小子,你說得對,我就是一隻老妖怪。你心裡不服氣,那也沒關係,在我眼裡,你同樣一個子兒也不值。你罵我沒有眼睛,呵,老天爺沒有眼睛,陸地塊沒有眼睛,四方大海也沒有眼睛。不客氣地說,你的眼睛也是一件擺設,常言不是說——有眼無珠么?」
瘦高個兒的鐘離燾坐在那裡,臉紅筋脹,目瞪口呆。說句公道話,這位公子哥兒一個字也沒出口,只在心裡咕噥了兩句,可是帝江非但聽見了他的心聲,還逐字逐句地罵了回來,罵得又刁鑽、又惡毒,只把鍾離燾氣了個半死。
「開考以前,我得嘮叨兩句!」帝江接著說,「這間勾芒禁室,除了天道者,所有人的符法都會受到禁制。所以考試的時候,你們大可隨心所欲,愛寫什麼就寫什麼,不必擔心筆下放了電、桌子起了火——可有一條,不要念出聲音,你們只是學生,教人寫字是道師的事情。」
圓道師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活是一隻黃色的眼珠,在虛空中溜溜轉動。
「真諦門檻是個好東西,可是神妙如它,也未必萬無一失。它發現得了最奇妙的手法,卻常常看不穿最簡單的把戲,呵呵……」帝江發出一陣轟雷似的狂笑,笑聲中,好幾個地方響起凄厲的尖叫。方非掉頭一看,許多考生懷裡、袖裡、領口裡、褲腿下,紙條兒雪片似得飛了出來。這些小紙條飛到帝江面前,皺皺巴巴地裹成一團。
老妖怪伸出觸鬚,拈了兩張,在面前晃來晃去。
「字兒寫得不錯!」帝江嗡嗡怪笑,紙條燃燒起來,化為兩道流火,射入那個大紙團兒,紅光一閃,紙團兒化為灰燼。
「這是裸蟲們常乾的事!」帝江厲聲高叫,「挾帶字條兒?喝,我真替你們感到羞恥。」
穿幫的考生面如死灰,身下的桌椅自行落到了地面。舞弊者一個個站起來,任由勤務押著,從那道黑洞洞的小門走了出去。
帝江笑了兩聲,接著高談闊論:「電光益神丸,吃了只會叫人拉稀;吞蠢妖的都是不怕死的蠢貨,刃陰、不點兒會吃書,也會吃光宿主的魂魄。可有一樣東西,我看到了以後十分吃驚……」它拍了拍翅膀,靠近眾人的頭頂。
方非只覺帝江就在上面,一時屏住了呼吸,全身心趴在桌上。大圓球在他頭頂盤旋了一圈,忽又向前飛去,到了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兒面前,圓身子悄然一頓,帝江拍打翅膀,身子上下翻滾。
對峙了十秒左右,女生尖叫一聲,站起身來,作勢就要跳下。帝江的觸鬚閃電伸出,將她攔腰纏住。女孩兒手舞足蹈,又哭又叫,周圈的人望著這一對,無不莫名所以。
一根觸鬚揚了起來,揮舞一下,悄沒聲息地插入了女生的眉心。禁室里起了一陣騷動。奇怪的是,眉心沒有出血,觸鬚好似虛無幻影,在額頭裡攪動了兩下,接著慢慢抽了出來。觸鬚的尖端,挑著一顆瑩白色的明珠,那珠子若有若無,還在勃勃跳動。
「天啦!」有人驚聲尖叫,「這是一顆魂珠。」
禁室里起了一陣騷動,後排的考生紛紛起身,眼巴巴朝這邊望來。
「這顆魂珠是誰的?」帝江沉聲喝問。女孩兒哭得說不出話來,只是拚命搖頭。
「好吧!我想白虎廳會喜歡這件事。」帝江將魂珠湊到面前,「要把魂珠藏入魂魄,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若是平常的靈魂,也不能助你通過天試,從魂珠的光亮來看,這是一個至道者……」
「那、那是我爺爺……」女孩兒抽抽搭搭地說。
「犧牲自己,成全孫女?」帝江擺來晃去,似在大搖其頭,「哼!這都是一些什麼事?」他將少女丟回座位,放開了那顆魂珠。光團兒飛到女生頭頂,女孩兒一伸手,光團從她指間溜走,到了禁室頂端,輕輕一閃,忽就消失了。
「爺爺……」女孩兒伏在桌上,哭得傷心傷意,方非一邊聽著,也覺心中酸楚。
桌椅落到地面,少女傷心太過,無法起身。兩個勤務扶著她,慢騰騰向外走去。
「好了!」帝江大聲說,「考試現在開始。規矩大家都知道——兩個時辰以內,寫完所有的定式,只要錯上一個字,你們的禁室之行也就到頭了。」
老妖怪掄起翅膀,連拍三下,一片青光捺過禁室。方非驚奇地發現,桌面上從無到有,出現了一行青色的文字:「聚靈引火符——」
方非心頭咯瞪一下,若是「收筆符」、「梳頭理髮符」,他寫起來十拿九穩,就是「吃吃喝喝」符,雖然不算熟練,倒也可以對付。可這一道「聚靈引火符」,別說是寫,連聽也沒聽說過。
符法的「定式」他也並不陌生!傳授「梳頭理髮符」的時候,申田田就曾說過。符法定式,就是一道符法最常見的形式。就好比數學的公式、打拳的套路,隨你多麼厲害的符法,都要從這些定式里變化出來,任何道者學習符法,首先必須記住定式。
比起公式套路,符法的定式十分繁雜,自古以來,新定式層出不窮、浩如煙海,要想全部記住,真是談何容易。
如果光是記憶,震旦里有的是加強記憶的法子。好比不忘草、強心花,吃過以後,相當時間內可以一目十行、過眼不忘。還有一種「速記符」,也能叫人以最短時間,把一本厚書整個兒裝進腦子。
這些東西遇上定式統統無用。頭腦記不住符法,符法的定式,只有魂魄才可記憶。為了記憶,還要消耗大量的元氣。因為這個緣故,在紅塵時,方非用「飛火召神符」召來燕眉,可是隱書的符字一旦消失,他就馬上忘了個精光。直到受了點化,打開靈竅,才寫成了第一道「收筆符」。要不然,連定式也記不住,又談何書寫符字呢?
方非只會三道符法,而這一科「定式」,從古到今,不知道難壞了多少淵博的道者。任你飽讀符書,記下無數定式,到了緊要關頭,如果魂魄不堅,元氣產生波動,要麼記不起來,要麼記得模糊。這麼一來,麻煩可就大了。
桌上的題目,答對了一題,下面的一題才會顯示。一題答錯,滿盤皆輸。如果第一道題就出了錯,不用說,肯定是個光溜溜的大零分。
這些規矩,方非考前問過簡真——三人中間,大個兒是三進宮的老鳥,他知無不言,順帶好心預測:「方非呀,你頂多能寫兩道符,呵呵,一道是『來此一游符』,一道是『收筆滾蛋符』,呵呵……」
大個兒一箭穿心,看樣子,方非是非寫這兩道符咒不可了。
他咬著筆桿,一陣發獃,桌上一行青字,活是五隻眼睛,一面惡狠狠將他打量,一面還在叫陣:「寫哇,你這個蠢貨,不怕死就寫哇!」
方非又氣又急,得個零分出去,可是怎麼見人?一想到簡真的嘴臉,心裡就覺惱怒不甘,他忍不住發狠默念:「聚靈引火符怎麼寫?聚靈引火符怎麼寫……」
第三遍還沒念出,左手一沉,無聲無息,一塊薄薄的石版冒了出來。
隱書!方非渾身一抖,差點兒跳了起來——這段日子,他幾乎把這樣東西拋在腦後,這時忽然出現,實在叫人震驚。
他下意識掉頭望去,帝江高高在上,俯瞰整座考場。這隻鐵面無私的老妖怪,誰也不沾親,誰也不帶故。他沒有一隻眼睛,可比千百隻眼睛還要厲害,眾人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幾個考生探頭探腦,受到了他的嚴厲警告。
老妖怪也沒有耳朵,可比千百隻耳朵還要了得。眾人的心聲一字不落,全都進了那個圓滾滾的大身子,誰敢心懷鬼胎,那真是一樁飛蛾撲火的壞買賣。
「小子,看什麼?」帝江一拍翅膀,長長的觸鬚掠空掃來。
方非慌忙低下頭去,誰知一眼看去,幾乎昏了過去。隱書還在手上,不知什麼時候,書上多了一行青色的字跡——勃勃跳心光火照!
身邊撲撲連聲,紅光一閃,老妖怪出現在他的面前,大圓球噴出的熱氣,直叫方非汗如雨下。
「好小子,你的心跳比誰都快!」帝江悶聲悶氣地說,「我好像聞到了作弊的味兒。」
方非傻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隱書神氣活現,就在帝江的眼皮底下,石版光白耀眼,字跡的青色,比起任何時候都要濃郁。
帝江逼得更近,活是一隻大狗,用那看不見的鼻子,在他身上嗅來嗅去。
方非的心臟快要爆炸,面對帝江,他不敢眨眼,也不敢做聲,要不是承諾過燕眉,他恨不得和盤托出隱書的秘密。
「好吧!」出乎意料,帝江向後一飄,「小子,當心一點兒。哼,我會看緊你的!」
啪,星拂筆磕在桌上,筆直下落。帝江觸鬚一探,撈起符筆,湊在眼前看了又看,似乎有些困惑,沉默了一會兒,他將筆丟還給方非:「拿好你的筆。唔,你還沒答題嗎?抓緊時間,還有一個半時辰!」
該死,過去了一個小時,剩下的三個小時,還能幹些什麼呢?
左近響起了一聲哀嘆,方非掉頭看去,一張桌椅落到地面。座上的男生呆了呆,默默起身,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門外。
緊接著,一個女生也開始下沉,她瞪大眼睛,臉色蒼白考試,到了地面,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到了見高下的時候。後面的定式越來越難,下降的考生也越來越多。有一陣子密如雨墜,叫人看了心驚膽戰。
方非的心臟跳動有力,心裡生出了一絲僥倖——帝江沒有發現隱書,簡直就是一個奇迹。難道說,這塊石版隱身有術,瞞住了這個無所不知的老妖怪?
石版上的符文帶了一個「火」字,「聚靈引火符」也有一個火字,莫非這一行文字,就是符法的定式?
他的心跳更快更急,抬頭望去,帝江停在高處,儼然一無所覺。
兩個小人兒在他心裡吵起嘴來,一個理直氣壯:「呸,呸,這是作弊,你真是不知羞恥!」另一個弱弱地辯白:「我試一下都不行嗎?也許那行字根本就不是定式。再說,只寫一道符,也不會影響分數呀!總比、總比得個零分強吧?」前面的小人兒猶豫了一下:「好吧,就寫一道,下不為例!」
軟弱的念頭佔據上風。方非長長呼出一口氣,他仿照隱書上的符字,一字字地寫了起來。剛剛寫完,青光一閃,桌面上字跡消失,緊跟著又現出了一道題目:「巽地呼風符一一」
定式是真的!方非還沒來得及高興,隱書上的字元悄然生變,一變為——按東鎮北開穴引風。
這一道定式再也直白不過了。方非的內心一陣戰慄,好像是餓人嗅到了美昧,久旱逢見了甘霖,溺水者抱住了浮木,寒夜裡餚見了火爐一一這樣的誘惑實在難忍,軟弱的小人又一次得了手。方非猶猶豫豫地抄下符咒,青光忽閃,下一道題目又冒了出來:「坎天喚雨符一一」
方非由衷滿足,彷彿上了癮的大煙鬼,吸了兩口以後,再也停不下來。桌上的題目一道接著一道,書上的定式也一條接著一條,每次抄寫以前,他都自我告誡「夠了,這是最後一次。」可是寫完以後,一瞧下面的題目,忽又忍不住心想:「算了吧,再試一次就好!」
這麼寫得越多,越是心安理得,軟弱的小人大獲全勝,正直的念頭退到了陰山背後,隨它怎麼叫罵,就是沒人理睬。方非一手拿書,一手持筆,下筆如飛,抄得忘乎所以,主考官好幾次路過身邊,這小子竟也一無所覺。
帝江是震旦里數得出的老妖怪,天視地聽,呼吸千里,還有讀心術,可以聽人心聲。他看方非,只覺處處可疑,從頭到腳,無論神態動作,全都寫著「我在作弊」四個大字。可是任由他虛虛實實地耍盡神通,就是瞧不出方非的手段。帝江雖是妖怪,可也深明大義,懂得「拿賊拿贓」的道理,眼看著方非揮毫舞筆,心中真是又氣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