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道者
少女美得奇怪。若說女子像花,她就是天上的虹;若說美人如玉,她就是一塊無瑕的水晶;她的眼睛清亮活潑,但又淺可見底;她的頭髮比夜色還濃,用一根白絲帶輕輕挽起。
她的肩頭倚了一口長劍,劍身殷紅透亮,好似流動的火焰;腰間掛了一隻天青色的錦囊,上面綉著怪誕的文字,如珠如玉,在黑暗裡幽幽發光。
少女瞪視方非,方非透過指縫,痴了似的望著少女。這麼對望了一分多鐘,少女開口問:
「你是誰?」聲音嬌脆,近似東方口音。
方非太受刺激,腦子一片混沌,他應聲激靈一下,也問:「你是誰?」
「我問你呢,你到問起我來了?」少女有些不快。
「我問您呢,你到」
「應聲蟲!」少女面有怒氣,向前走了一步,用力扳開方非的雙手,「我跟你說話呢!哼,好么,我叫燕眉,燕子的燕,眉毛的眉!你呢,你叫什麼?」她的呼吸噴在方非的臉上,有如山間的百合,氣息清新迷人;右手搭在他的左腕,嫩白柔滑,好比軟緞細絲。
也許是氣息的緣故,方非猛地清醒過來,舌頭也找到了主人:「我,我叫方非!」
「芳菲?不是很香的花兒嗎?」燕眉皺了皺眉,「你哪點香了,呸,臭也臭死了!」
「我是四方的方,非常的非!」
「四方非常?」燕眉又哼一聲:「我看你很平常呀!」
「我是平常,你的名字就好嗎?燕子也有眉毛嗎?」方非受驚過度,犯了糊塗,被少女一頓挖苦,居然膽敢反唇相譏。
話一出口,他就后怕起來,暗想這女超人(外星人)如果大發雷霆,自己肯定要到大霉,他一邊想一邊儘力向後挪動,似乎後面藏了一個避難所。
不料燕眉一團傲氣,方非如果一味忍讓,必然受她輕視,這時奮起反抗,反而叫她刮目相看,她看了方非一眼,點頭說:「四方非常,是你寫符召喚我的嗎?」
方非見她沒有動怒,暗暗鬆了口氣,聽了這話,下意識反問:「我寫什麼?」
燕眉盯著方非看了又看,心中十分疑惑:「這道『飛火傳神符』是我家的秘符,這人一隻裸蟲,怎麼知道這個」
正想著,一溜紅光閃過,來自天青錦囊。少女一怔,從中掏出一面羅盤,盤面上一圈一圈,刻滿了古怪的文字,盤心的磁針好似蓄足了火焰,滴溜溜轉個不停。燕眉凝注時許,叫聲「有了」聲音剛落,磁針筆直指向方非。
少女瞪著方非,小嘴半張,方非見她神色異樣,心中惶惑不安,冷不妨燕眉跳上床來,逼近近前。方非嚇得向後一縮,失聲尖叫:「你幹什麼?」
少女一言不發,毛手毛腳地在他身上亂摸。方非紅透耳根,連身叫道:「流氓哎呦嘻嘻呵呵,流氓」
「你才流氓!」燕眉一把揪住方非衣襟,咬了咬嘴唇,「交出來!」
「什麼?」
「隱書!」
「我沒見過什麼書。這兒是我家」方非還沒說完,燕眉沉下臉來:「少廢話,把隱書交出來!要不然哼我把你變成一隻小豬!」
方非又不信,又害怕,低聲問:「你說的那隱書,那,那是什麼?」
「隱書當然是一本書!」燕眉很不耐煩,「可也有人說它是一塊白玉版」
「白玉版?我」方非咽了一口唾沫,「我見過一塊白玉版」
「對!」燕眉喜透眉梢,「指隱針果然沒錯,石版在哪兒?快給我看!」
方非左瞧瞧,右看看,不見石版的蹤跡,他找了半晌,一無所獲,抬頭望著燕眉,忽的心慌意亂:「剛才還在的,上面還現過字。」
「什麼?」燕眉一揚眉毛,「隱書現過字?」
「對啊!」
「什麼字?」
方非低頭思索,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他想了又想,不覺張口結舌,支吾了半天,輕輕說道:「我不記得了」
燕眉皺了皺眉,又問:「你看見字以後,是不是模仿著寫了一遍,還念出了聲音?」
「你怎麼知道?」少女好似親眼所見,方非的心裡不勝疑惑,「我用紙蒙著描紅,剛一描完,紙就燒起來了……」話沒說完,忽見少女臉色蒼白,眼神十分煩亂,方非心裡更加害怕,「那個隱書,我找到了給你!」
「你給我?」燕眉輕輕哼了一聲,「你有那麼好心?」
「那東西我拿著也沒用!」方非老實回答。
「沒用?」燕眉抬起同樣來,面露譏笑,「你要不是一隻裸蟲,說出這樣的話,還不叫人笑掉大牙?隱書沒用?哼,這世上還有什麼有用?」
「你、你叫我什麼?裸,裸……」
「裸蟲!」燕眉又哼一聲,「你們這些人就是長不大的蟲兒,只能活在地上,不能羽化飛翔。」
「你呢?」
「我是道者!」燕眉揚起臉來,眼裡閃過一絲傲色。
「道者?」方非十分迷惑,「你從哪兒來?」
「說來話長!」女道者撇了撇嘴,「不過隱書歸化了你,又用符法召我,我可不能袖手不管。」
「隱書為什麼歸化我?」方非的心裡疑團重重。
「小裸蟲,你別故意氣我!」少女一跺腳,面孔微微發紅,「要不是我晚來一步,隱書歸化的一定是我!」
方非悻悻不已:「你那麼喜歡,讓它歸化你好了!」
「不行!」燕眉搖了搖頭,「隱書一旦歸化了某人,就跟他魂魄結合,終生不棄……」說到這兒,忽見方非兩眼鼓圓,嘴唇發抖,不由問道,「小裸蟲,你怎麼了?」
「這麼說!」方非遲疑一下,「我身上不是多了個腫瘤……」
「呸,你才是腫瘤,你是隱書身上的大腫瘤!」
「算我是腫瘤好了!」方非小聲說,「你、你能把我切下來么?」燕眉恨得牙癢,心想豈有此理,多少道者做夢也想隱書歸化,你小子居然不當一回事,她一邊想,一邊說:「好啊,我有一個法子,只要一用,就能把你切下來!」
「什麼法子?」方非精神一振。
「隱書不是與你魂魄結合嗎?只要你魂飛魄散,隱書自然與你分開啰!」
「魂飛魄散……」方非一轉念頭,倒吸一口冷氣,「那不就是死嗎?」
「你還不笨嘛!」燕眉冷冷一笑,「小裸蟲,你想不想死啊?你要想死,本姑娘可以代勞!」
方非心子一跳,正覺慌亂,窗外傳來了撲啦啦的響聲。他還來不及細看,少女身後的火劍躥了起來,冉冉飄在空中,彷彿一支火炬。燕眉的細眉向上一挑,眼裡透出一股殺氣。
方非後退了半步,左腳絆到座椅,撲通摔在地上,他的心裡無比絕望,胸腔里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可是,哼哼聲剛到嘴邊,又被撲啦啦的響聲壓了下去。
方非糊裡糊塗爬了起來,迎面看見一支毛筆,淡金色的筆尖輕輕一掃,方非兩眼發黑,忽地昏了過去。
醒來時天已放量,床頭的鬧鐘叫得正急。
「上學了?」方非彈身坐起,太陽穴隱隱作痛,迷迷瞪瞪地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了昨晚的怪事。
「我還沒死?」他使勁揉臉,似乎不是做夢,於是跳下床來,走到書桌邊上。桌上筆墨仍在,毛筆已用筆套罩好,墨水瓶也旋緊了蓋子。「真的是夢?」他沉思一下,抽出作業本,翻開一看,其中少了一頁,還有撕扯痕迹。
「不是夢!」方非攥緊本子,心臟在胸腔里左衝右突。他飛快穿好衣褲,蹬蹬蹬跑下樓梯,大叫一聲,「伯祖母……」
槐樹下空空如也,沒有一個人影。方非制度老婦習慣早起,總在樹下散步,不由心生蹊蹺,走到她的房前,敲了兩下,可是無人回應。
方非更加奇怪,進了衛生間,對鏡一照,再次大吃一驚——鏡中人面額光潔,不青不腫,再摸身上,一夜間,所有的跌打損傷都已痊癒了。
謎團接二連三,折磨得他快要發狂。梳洗完畢,上學的時間也近了,方非抓起一個麵包,和著牛奶吞下,又見櫥櫃里還有肉排,切了一塊,趕到後院,連聲叫喚「黑魁」。
叫了兩聲,走近狗窩,裡面空蕩蕩的,老狗根本不在。方非悵然若失,將肉排丟在地上,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去,後院冷冷清清,叫他越發惆悵起來。
路過客廳,畫上墨龍宛在,只有少了幾分生氣;兩隻龍眼空洞洞、白慘慘,哪兒有什麼畫過的痕迹。
「奇怪!」方非心裡咕噥,「黑魁明明點了龍眼,怎麼又沒有了呢?」他想到這兒,無意抬頭,只見老槐樹不復舊日鮮綠,許多的葉子都已經枯黃了。
出門時,老擺鐘敲響了七點,一想起王主任的撲克臉,方非就覺得心煩意亂。
騎了不足百米,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有人說:「小裸蟲,你上哪兒去?」
聽到這個聲音,放飛的心子突地一跳,他回頭望去,一個少女白衣飄舉,笑盈盈站在後座上方。
「燕眉!」方非大叫一聲,幾乎連車翻倒。他慌忙穩住車身,匆匆向後看去——謝天謝地,燕眉還在。她雙手抱在胸前,兩腳一似黏住車身。
方非又驚又怕,冷不妨少女伸出指頭,在他臉上彈了一下:「叫這麼大聲幹嗎?我又不是聾子!」
彈中的地方似有電流通過。方非面紅耳赤,心裡更是一塌糊塗,他不敢正眼瞧人,只是低頭咕噥:「我以為你走了呢!」
「我幹嗎要走?我找了隱書那麼久,又幹嗎要走?」
方非聽了這話,居然鬆了一口氣:「你昨晚上哪兒去了?」
「昨晚來了幾隻鬼眼蝠,結果被我打發了。」少女皺了皺眉,「可惜漏了一隻,不過這東西老了紅塵,可見那邊也動手了!」
「哪邊?」方非問。
「魔徒呀……」燕眉看了方非一眼,「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方非呆了呆,又問:「你現在去哪兒?」
「跟著你!」少女答得乾脆。
「跟著我?」方非吃了一驚。
「是啊!」燕眉白他一眼,「我沒拿到隱書,也不能便宜了別人,要是你被人殺死,隱書還不落到別人手裡了嗎?」
方非一陣心跳:「你呢?你不殺我了?」
「我幹嗎殺你?」燕眉睜大眼睛,一臉驚奇。
「這個……」方非撓了撓頭,「你不想要隱書嗎?」
「不想才怪?」燕眉哼了一聲,「不過殺了你也不算本事!算了,反正我逮著你了,隱書頁逃不到哪兒去!」
方非鬆了一口氣,整個人鬆弛下來,低聲說道:「我現在上學,你先在家等著……」頭頂忽地劇痛,挨了一記爆栗,少女生氣說道:「不是說過了嗎?我要跟著你,你就算自殺,也要在我的眼皮底下!」
「可是……」方非十分為難。
「沒什麼可是。」燕眉皺了皺眉,嘴角升起一絲笑意,「正好,我還沒去過裸蟲的學校,這一下可以開開眼!」
「不行!」方非胡亂擺手,「你的打扮也太……太那個一點兒。」「呵!」燕眉轉了一圈,雙腳不離後座,「這樣不好看嗎?」
「這個,我們都穿校服。還有,這把劍是管制刀具,不能帶進學校。」
「管制刀具?」燕眉有點兒迷惑,「那是什麼?」
「就是刀啊劍的,帶到公共場合,會給警察沒收!」
「沒收我的丹離劍?」燕眉揚起臉來,冷笑說,「叫他們試試看!」
「你的劍沒人敢收!可我是學生啊,他們不敢招惹你,就不會對付我嗎?」
燕眉見他神態可憐,心一軟,嘆氣說:「好啦,我把劍收起來。」她抽出劍向天一丟,啪,強光一閃,長劍不知去向。方非大吃一驚,揉眼大叫:「劍呢?」
「收起來了!」燕眉答得漫不經意。
「那,衣服……」
「不換不換!」燕眉大不耐煩,「你這身衣服莫名其妙,丑也醜死了。」
方非無法可想,低頭看錶,七點一十五,心知磨嘰下去,必定遲到,只好說:「燕眉……咳。你扶著我,車子晃來晃去,小心摔到地上。」
「要摔我?你試試看!」少女背起雙手,一副隨便你摔的樣子。方非只好閉上嘴巴,全力蹬車趕路。
少女一路上唧唧咯咯,見了什麼也覺得稀罕,太陽傘也好,電線杆也罷,都要問個一清二楚。方非不勝其煩,大聲說:「你不是道者嗎?連這些也不懂?」
「我來了紅塵,整天高來高去,見的不是飛機,就是火箭,你們裸蟲的飛彈,我也見過好幾次。不過地面上的東西就見得少了,哼,誰叫你們裸蟲的東西古古怪怪,輸電要用線,遮太陽還要撐傘?」
「你們那兒不用電嗎?」方非備感好奇。
「當然不用。」
「太陽太毒,又用什麼遮擋?」
「雲啊,找一朵雲遮住不就得了。」
方非想象烈日當空、人人頭頂一朵烏雲的情形,一時啞口無言。
「小裸蟲!」燕眉冷不丁問道,「你住的宅院是誰的?」
「伯祖母的!」
「你這個伯祖母啊,真是不簡單!」
「她又老又窮,哪點兒不簡單?」
「她又老又窮才不簡單!你按,你們家周圍都是高樓,為什麼那座房子破破爛爛的,多少年也沒有拆過?難道說,造樓的都瞎了眼嗎?」「這件事我問過,她說別人忘了拆!」
「忘了拆。」女道者發出輕輕的笑聲,「這法兒挺省事。」
「省事?」方非只覺迷惑,「怎麼省事?」
燕眉默不作聲,方非的心中疑雲大起。少女說得對,老房子在拆遷中倖免,實在叫人吃驚,只不過,這隻算疑點之一。
方非打聽過,附近的中學有好幾所,西望中學出來學費最貴,唯一的優點就是離家最近。老太婆又老又窮,一沒錢交學費,二與校長無親無故,又憑什麼讓他傷這間學校?老婦養的黑狗,怎麼會知道隱書藏在槐樹下面?還有,昨天晚上她又跟誰吵架?
方非想得腦門隱隱作痛,他打定了主意,今天放學回家,一定要想伯祖母問個明白。
只顧說話,忘了時間。將近學校,方非一看錶,已是七點三十五,他嚇了一跳,抬眼望去,王主任把守校門,正在虎視眈眈。方非忙把單車駛到路邊,找了個地方躲藏起來。
「小裸蟲!」燕眉只覺得可疑,「你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我遲到了五分鐘。」方非的臉上寫了一個大大的「苦」字。
「才五分鐘!有什麼大不了的?」
「瞧見那個人了嗎?」方非沖王主任一努嘴,「被她抓到就慘了!」
「膽小鬼,看我的!」少女一揚手,平地里湧起一團牛奶似的白霧。
方非望著濃霧,心裡一陣迷茫。女道者連聲催促「發什麼呆?衝過去呀!」
「校門在哪兒?」方非暈頭轉向。
「少廢話,叫你沖就沖!」
方非硬著頭皮驅車向前,霧氣似有靈性,車輪滾到的地方,濃霧紛紛散開,霧裡彷彿藏了一條小路,彎彎曲曲通向校門。可在小路以外,別說單車,就是一輛卡車駛過,霧中人也休想看見。
「誰在騎車?」眼看大功告成,飛來一聲斷喝。方非聽出來源,兩腿一陣發軟,忽見濃霧裡伸出來兩隻乾枯的手爪,向著虛空拚命亂抓,嚇得他低頭躲閃,冷不妨女教師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方非,是不是你?好哇,我看到你了……停下,快停下,要不然,我叫你好看……」
方非魂也飛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狠狠一蹬踏板,呼地衝進校門,身後咣當一下,似有什麼撞在了門邊的鐵柵欄上。
大霧飄入校園、由濃轉淡。方非藏好單車,與燕眉摸上三樓。兩人從後門鑽進教室,學生們鬧哄哄的,都在吹牛吵架,兩人進門,居然沒人發覺。
方非送了一口氣,再看校門,濃霧散去,不見了女門神的影子。他心亂如麻,聽聲音,王主任已經認出了他,也許和怒愛就要趕來。方非的心縮成一團,緊張發愁,坐立不安,這時身旁咯咯大笑,掉頭一看,燕眉翻著課本,一邊瞧,一邊笑個不停。
四周忽地安靜下來,方非一抬眼,學生們紛紛看來,望著這邊兩眼發直。
「老單車!」卧底怒容滿面,起身大喝,「你帶校外人員進校?哼,我要告訴老師!」
方非好似上了架的鴨子,有氣無力地辯解:「……她么、她不是校外人員,她么、她是新來的同學……」
「新同學?」男生們一聽,心想豈有此理,這樣可愛的女生,居然和老單車坐在一起?女生們見了燕眉,先有一點兒自慚形穢,再見她旁若無人的樣子,又是由愧生恨,紛紛怒視不已。
一下課,消息如風傳開,男生們互相知會:「知道嗎,初三(5)班來了個超級大美女。呷!你知道她的同桌嗎?哼,居然是老、單、車……」女生們也彼此風傳:「知道不?初三(5)班來了個女的,長得還湊合,就是臭美得要命……」
男生們聞風趕來,擠得過道里水泄不通,等到上課鈴響,才又依依不捨地散去。女生瞧在眼裡,滿心不是滋味,都說這些男生的腦袋被驢踢了,可是到了第二堂課完,挨驢踢的男生又多了一倍。
這麼鬧騰了半天,女門神始終沒來找茬,一如暴風雨前的寧靜,反教方非心神不寧。好容易挨過午休,一看課表,下午第一堂竟是生物課。方非心往下沉,站在課表前面,半響也沒回過味兒來。
不久上課鈴響!走廊里轉來腳步聲,方非心驚肉跳,幾乎想要起身逃跑。
王主任昂首闊步地走上講台,額頭上貼了一塊小紗布。她早晨追趕方非,不慎摔了一跤,額偶磕在鐵柵欄上,蹭破了一塊皮,流了一點兒血,還撞壞了金邊眼鏡。整個上午,她都在校醫室里哼哼唧唧,眼鏡修好以前,也沒空來找方非的晦氣。
女門神的目光掃過教室,終於落在了方非身上。一剎那,他的背上像是爬滿了毛毛蟲,又癢又麻,還有一點兒針扎似的難受。
王主任目光一轉,忽又看見燕眉,面露驚疑,大叫一聲:「那個誰?怎麼不穿校服?」
燕眉蹺著二郎腿,正在翻看生物課本,她頭也不抬,冷冷答道:「我愛穿就穿,你管得著嗎?」
學生們齊刷刷望著燕眉,紛紛流露出佩服的申請。女門神挨了一記悶棍,腦子發矇,麵皮發脹,不自覺攥緊教鞭:「你敢、你竟敢……」嗓子也顫抖起來。
「你是誰?」王主任聲嘶力竭,「敢在我的教室……!」
燕眉扁起小嘴,方非慌忙搶答:「她是一位道……新來的同學!」「新同學?」王主任教鞭一揮,「我怎麼不知道?」忽又指著方非,厲聲喝道,「我問她的話,你幫什麼腔?」她望著方非,只覺得一陣惱恨,教鞭啪啪地敲打講桌,厲聲說道,「今天早晨,有人上學遲到!可是,這個人不但不思悔改,還趁著大霧強闖校門。這樣的事情不可容忍!這個人,他如果以為瞞天過海,那就大錯特錯了……」
「王主任。」卧底高舉右手,「我知道是誰遲到!」
「好,你站起來說。」女門神大喜過望。
「今天早上,我幫您清點了一下人數……」卧底話沒說完,教室里起了一片噓聲,卧底面不改色,搖頭晃腦地說下去,「……結果,發泄有個座位空著沒人……」說道這兒,目光投向末排,方非低下腦袋,恨不得鑽到課桌下面。
「好哇。」王主任死死盯著方非,「你說說,哪一個座位空著沒人?」卧底得意洋洋,張開嘴巴,可是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無論怎樣搖唇鼓舌,就是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
教室里一片寂靜,人人望著卧底,只見他嘴皮翻飛,手舞足蹈,彷彿正在表演啞劇。
「你說什麼?不要怕,大聲一點兒!」女門神熱情鼓勵,卧底更加窘迫,他的嘴巴張得又大又圓,眼睛紅得像一隻兔子。
可就是哭,也沒有哭聲。
王主任心中疑雲大起,冷冷說道:「那個……你先坐下,現在不方便,我們下課再說。」她猶不死心,「還有誰看見他人遲到?」
教室里寂無聲息,王主任大失所望。方非忍不住偷問:「燕眉,你對卧底做了什麼?」
「那個多嘴多舌的傢伙嗎?」少女輕輕哼了一聲,「我賞了他一道『絕聲符』,三天內隨他怎麼張嘴,也別想吐得出一個字。」方非心花怒放,心想卧底最愛說話,三天不說話,還不把他活活悶死。
「大家翻到104頁。」王主任找不到證人,暫時放過方非,「今天,我們來簡單了解一下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達爾文認為:地球上的生物都是由同一物種進化而來……咦,新同學,你要發言?」
方非驚恐望去燕眉自信滿滿地高舉右手。他還來不及阻止,她已大大方方地站了起來,大聲說:「達爾文他錯了!」
這句話震得方非兩眼一黑,可還沒完,燕眉接著說了下去:
「根據《四靈書》的記載:一切生命都是四靈用烘爐創造的。遠在宇宙之主——鴻蒙大神覺醒以前,這個世界無始無終,無生無滅,鴻蒙也只是混沌的元氣,他的身邊包圍著無邊的凕涬。而當鴻蒙醒來時,凕涬就分散開了。
「接下來,鴻蒙創造了四位神靈:蒼龍、白虎、朱雀和玄武。四靈在宇宙的中樞立起了一座烘爐,將無量的凕涬鍛煉成了億萬星辰,這其中包括日、月和地球。完成了這一件大事,烘爐之火還在燃燒。這時間,鴻蒙將他的神性注入了爐火,命令四靈,要用這火來創造『靈魂』。他說:『靈魂』是我的第五個兒子,比起你們四個,他還要強大得多。」
「言者無心,聽者有心。白虎聽了這話,暗生嫉恨,他害怕『靈魂』強過自己。所以,就在『靈魂』出生之際,白虎背叛了鴻蒙,用他的寶輪摧毀了烘爐。烘爐轟然塌縮,把『靈魂』擠壓得支離破碎。這些碎片十分可憐,他們化身千萬億數,飛翔宇宙深處,變化成了各種生命。由於靈魂殘缺不全,所以,無論何種生命,註定無法永生!」
燕眉目光一轉,掃過目瞪口呆的人群,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所以說,達爾文他錯了。這個故事,才是物種的起源!」
沉寂了足足兩分鐘,王主任像是復活的木偶,動了一動,大踏步走向燕眉。她的面容僵硬,舉起教鞭,指定燕眉的鼻子,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叫:「你,給、我、出、去!」
「為什麼要出去?」燕眉笑嘻嘻滿不在乎,「我坐這兒很舒服。」啪,教鞭敲在桌上,女門神面透煞氣:「為什麼?這是我的教室!」
「你的教室?」燕眉眨了眨眼,「你叫它一聲小乖乖,瞧它答不答應?」
「胡說,教室會說話嗎?」
「那你聽我叫!」燕眉清了清嗓子,輕輕叫了一聲,「小乖乖!」「我在這兒!」一個沉悶的聲音回答。
「誰?」王主任尖聲驚叫,「誰在答話?」她怒視方非,後者一臉無辜。
「沒聽見嗎,我再叫一遍!」燕眉翹了翹嘴,又叫一聲,「小乖乖!」
「我在這兒!」聲音從後面的牆上傳來,王主任一抬眼,險些昏了過去——粉白的牆壁上出現了一條裂縫,活是一張大大的嘴巴,嘴裡伸出來一條灰白的舌頭,舔了舔上面的薄唇。
「呀!」女門神想要逃跑,怪嘴忽又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牆壁還是牆壁,再看四周的學生,一個個臉色憑藉,彷彿什麼也沒發生。王主任的心裡犯了嘀咕:「糟糕,一定是早上撞壞了腦子——牆壁長嘴,呸呸,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
「這下子聽見了嗎?」燕眉還在說話。
「幻覺,都是幻覺!」女門神剛強了得,等閑的靈異事件嚇不倒她。
「所以說!」燕眉不依不饒,「這是我的教室!」
「胡說!」一股邪火直衝腦門,王主任失去了理智,舉起教鞭,狠狠抽了下去。她本意嚇唬燕眉,把她趕出教室,不想教鞭到了少女頭頂,紅光一閃,變成了一條黃綠大蛇,嗖的掉過頭來,纏住女教師的胳膊,沖著她的面門刷刷吐信。
「蛇,天啦,真的是蛇……」女門神被打垮了,她掉過頭去,沖著全班學生,發出了一聲凄凄慘慘的尖叫,「我,的,媽,媽,咪,呀……」
人們被這叫聲嚇壞了,全都獃獃地望著教導主任——她正與一根竹教鞭殊死搏鬥,一會兒將竹鞭彎成U形,一會兒又將其扯直;她左手持鞭抽打自己,右手又千方百計地遮擋鞭子,每當鞭子打在手上,她又發出撕心裂肺的號哭聲……
趁著混亂,方非拉著燕眉流出教室。來到單車附近,他再也忍不住,丟下書包哈大笑。
父母死後,他第一次開懷大笑。我的媽媽咪呀,一想起這聲慘叫,他就有說不出的痛快。方非捂著肚子,笑著直淌眼淚。
燕眉卻翹嘴埋怨:「小裸蟲,你拉我出來幹嗎?老裸蟲太可恨了,我還沒教訓夠呢!」
「夠了,夠了。」方非忍住笑說,「她也不算什麼壞人!」
「還不壞?她拿鞭子打我呢!」燕眉一皺眉頭,「方非,這學校太沒勁了,再待下去,可要把我悶死了!」
「什麼學校有勁呢?」方非隨口問道。
「八非學宮!」燕眉打了個響指,「那兒還算馬馬虎虎!」
「八非學宮?」方非一愣,「在哪兒?」
少女指了指上面。「天上?」方非大吃一驚。
燕眉又指了指下面。
「地下?」方非更加迷惑。
「小呆瓜!」少女給了他後腦一掌,「猜夠了嗎?我問你,接下來怎麼辦?」
「逃學!」
「好哇!」燕眉拍手稱快。
去他的破學校!方非抓起書包用力一扔,嗖,那東西劃了一道弧線,消失在了圍牆後面。他鬆了一口氣,跨上單車直闖校門。門衛撲上來阻攔,燕眉鼓起兩腮,一口氣吹在他身上,門衛像是一個陀螺,發瘋似的旋轉起來。
到了南河岸邊,兩人沿河疾馳。雲破日出,透過枝枝椏椏,撒下萬點碎金。燕眉張開雙臂,衣發飄飄,恍若暢泳金河中的魚兒,自由自在,所有無慮。
方非使勁蹬車,儼然不知疲倦。他從沒想過,一旦拋開所有拘束,竟是這樣的暢快淋漓。
一聲轟鳴,有車擦身駛過。方非下意識放慢車速,那車也慢了下來,跟他並肩行駛。
吳能俊右手勾著方向盤,Y女友靠在副駕駛位上。公子哥兒的臉上淤青未消,兩眼直勾勾地看著燕眉。
好心情一掃而光,方非心頭一亂。哧溜,吳能俊跑車打橫,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吳能俊,你有完沒完?」方非只好剎車。
「完個鬼!」吳能俊指著臉上的淤傷,「我這兒白挨了嗎?」
「你想怎麼樣?」方非有點心虛。
「兩條路任選!一是跪下來磕一百個頭,叫我一百聲好爺爺;二呢,哼,算了,說了也白說。」
方非忍不住握起拳頭。吳能俊冷笑了一聲,抿嘴吹了聲口哨,前方路邊鑽出來四輛清一色的哈雷摩托,每輛車上坐了一人,手持鋼管,表情兇悍。
大公雞早有預謀,事先約下一幫車友,只等方非放學,就要痛下毒手。想到這兒,方非的背後涼颼颼的,出了一身冷汗。
「別誤會,你還用不著兄弟們動手!」吳能俊大咧咧一揮手,「他們是來收拾那狗東西的。狗東西呢?今天怎麼不來?來了也沒關係,我要把它做成火鍋,狠狠地吃他們的一頓……」他說完這句,眼看方非無動於衷,心裡大為光火,「老單車,你跪不跪?」
方非還沒回答,燕眉冷不丁開口:「你說有兩條路,還有一條是什麼?」
「哎呦,小妹妹怕了?」大公雞興奮得喔喔直叫,「這第二條嘛,比第一條還要難,唉,我就是說了,他也做不到!」
「裝腔作勢!你不說,怎麼知道他做不到?」
「好吧!第二條路就是跟我賽車。贏了我,以前的事一筆勾銷;要是輸了,可就得任我處置……」說到這兒,他眯眼瞅著燕眉,「怎麼樣?小妹妹,敢玩兒嗎?哈,他連車都沒有,怎麼跟我玩兒?」
少女笑了笑,點頭說:「有點兒意思!」方非忙叫:「燕眉……」女道者不待他說完,揮手說:「不過規則得改改!你要輸了,也得任我們處置。」
「你們?」吳能俊一愣。燕眉指了指方非,又點了點自己:「我和他,我們兩個人跟你比!」
吳能俊收起笑意,瞅瞅方非,又瞧了瞧燕眉,忽然笑了起來:「好吧,小妹妹,我輸了,任你處置。不過……你輸了,我也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說!」
「我要……」吳能俊盯著燕眉,涎著臉說,「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話沒說完,Y女友哇地哭出來,掀開車門,撒腿就跑。燕眉也不動氣,揮手說:「好,就這麼辦!」
吳能俊大喜過望,一面沖少女擠眉弄眼,一面笑得合不攏嘴:「今晚八點,呵,學校後山公路,大伙兒不見不散……」他舉手叫來同夥,低聲說了兩句,又沖燕眉拋了個眼風,發動跑車,一溜煙去了。
四輛哈雷留在原地,方非騎車在前,摩托就跟在後面,儼然受了吳能俊的指使,看住二人,非叫他們赴約不可。
方非憂心忡忡,燕眉卻是優哉游哉,沿河欣賞風景。挨到傍晚,她噌地跳下車來,大聲說:「歇一會兒。」
少女精力無窮,彷彿不知疲倦,她步子輕快,走到長椅邊坐下。方非坐在她身邊,望著河水獃獃出神,他滿腦子都是這兩天的奇遇,至今還是半信半疑。他總覺得這是一場迷夢,一覺醒來,又會回到無聊的現實。一想到晚間的車賽,他又感覺心煩意亂,大公雞的車技很厲害,車又是一流的名車,方非隱約聽說,這一人一車,得過某某車賽的冠軍,說起來,他似乎連累了燕眉,萬一輸了——方非不敢再想下去。
「小裸蟲!」燕眉的聲音傳來,「你爸媽呢?」
「他們……」方非沉默一下,「他們不在了!」
少女有點兒吃驚,低眉望著腳尖,許久也不出聲。
「燕眉,你有親人嗎?」方非一時好奇,輕聲問。
「怎麼沒有,我有爸爸,還有……」燕眉的臉上閃過一絲陰影,「還有一個哥哥。」
「媽媽呢……」話一出口,方非後悔起來。少女沉默一下,搖頭說:「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死了。」
「對不起,我不該問……」
「什麼該不該的?生是勞碌,死是休息,只要死得其所,又有什麼關係?」燕眉年紀不大,卻對生死看得透徹,方非望著少女心裡不勝訝異。
「餓了嗎?」燕眉從青色的小囊里掏出一個白色的盒子,蓋子上有一枚火鳥紋章。她掀開盒子,裡面幾十點白光飛來飛去,有的從左角到右角,有的從上邊躥到下邊,有的蹦起老高,到了盒子邊緣,紅光輕輕一閃,又把他們擋了回去。
燕眉伸出二指拈住一點白光,湊近一看,竟是一顆杏仁大小的藥丸。藥丸在指間儘力掙扎,只差沒有發出凄厲的慘叫。
「給你!」燕眉把藥丸遞了過來。方非戰戰兢兢,不敢伸手去接,燕眉大不耐煩:「快拿著!『辟穀丸』滑頭得很,又會土遁,掉到地上,可就沒了。」
方非無奈接過,藥丸在手心裡勃勃跳動,這哪兒是什麼「辟穀丸」,明明就是一隻「辟穀」蟲子。
燕眉又捉一丸,塞進嘴裡,方非只好有樣學樣,拈起那顆不情不願的小丸子,閉眼塞進口中。丹丸入口即化,淡而無味,他連唾液咽入肚裡,飢餓的感覺立刻消失了。
收好丹盒,燕眉靠著椅子養神。知道天色黑盡,她才張眼一笑:「跟屁蟲等得不耐煩了!」
方非轉眼望去,四個摩托手十分焦躁,其中一人踢打樹榦,拚命發泄心中的悶氣。
「走吧!」燕眉站起身來,方非忙問:「去找車嗎?」
「找車?」少女回頭一笑,「找什麼車?」
方非一愣:「沒有跑車,怎麼比賽?」
「你會開車嗎?」燕眉問。
方非又是一愣,連連搖頭。
「我也不會!」燕眉滿不在乎。
「那比什麼賽?」方非急得跳了起來。
「小意思!」少女打了個響指,「你就等著瞧吧!」
方非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怎麼取勝。沒有跑車,怎麼比賽?要想不敗,只有耍賴。他一連想了好幾個耍賴的法子,好比放出火紅飛劍,扎破大公雞的車胎,要麼變出一團大霧,讓他走迷了路,一頭撞在樹上……
正在惡毒幻想,黑暗裡燈光忽閃,一瞬間,四輛哈雷從身邊呼嘯而過,車手沖著兩人揮舞棍棒,臉上透出十足威嚇。
方非一心拖延時間,慢慢騎了上前,遠遠望去,吳能俊換了一身銀灰色西服,手扶擋風玻璃,身下的野馬車鉚足了勁兒,爆炸式的引擎發出可怕的嘶吼。
「晚了無分鐘!」公子哥兒一瞅左腕的勞力士錶,「小妹妹,下次跟我約會,千萬不要遲到喲。」
「下次?『下跪』還差不多!」女道者白衣出塵,從夜色里冉冉浮出。
吳能俊自動忽略背景方非,兩眼死死望著燕眉,臉上的笑容半傻半痴:「小妹妹,算了吧,這車不用賽了,趁著還早,我帶你去兜兜風!」
「不用賽了?你要認輸?」
「認輸?笑話!你拿什麼跟我賽?」公子哥兒氣咻咻一指,「就憑這輛破單車嗎?」
「你還不笨!」燕眉拍了拍手,「我就用這輛破單車跟你賽!」
方非的腦子嗡的一聲,憑空大了幾倍。摩托手先是一愣,接著哄然大笑。
吳能俊瞪著燕眉,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刁嘴咬舌地說:「小妹妹,你在小瞧我嗎?」
「我不小瞧你媽,我只是小瞧你而已!」
吳能俊的臉脹成了豬肝顏色,一個勁兒地指手畫腳:「這可是你說的!待會兒輸了不要賴賬。」
「賴什麼賬?呵,我還要好好地處置你呢!」燕眉很露骨地打量對手。
「少開玩笑!」吳能俊兩眼瞪圓,鼻翼抽動,活是一頭要噴火的恐龍,「你等著!哼,前面有一面白旗,誰先到誰贏。」
「連白旗都準備好了嗎?你還真識相啊。本姑娘一向寬大為懷,投降不殺。」
「寬大個鬼!」吳能俊一蹬油門,跑車疾射出去,一眨眼,消失在彎道的盡頭。
方非望著尾煙發愣,冷不妨頭頂一痛,燕眉銳聲催促:「獃頭鵝,還不快追?」方非滿頭霧水:「可,可……」
「可你個大頭鬼啊,想輸是不是?」少女有點兒生氣。
方非只好蹬車向前,摩托手大聲嘲笑,手舞棍棒,不時來捅他的雙腿。方非左躲右閃,急的滿頭是汗,四人見他狼狽,笑得更加開心。
這時單車跳了一下,好似絆著石頭。方非穩住車身,猛可發現,踏板輕了許多,他隨意蹬踩,不經意間,耳邊的嘲笑聲越去越遠。
方非只覺詫異,回頭一看,哈雷車正在由大變小;低頭再看,老單車輪轉如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馳向前。
四個哈雷小子愣了一下,跟著哇哇怒叫,大力踩踏油門,一個個惡形惡狀,恨不得撞爛前面的單車。
方非又吃驚,又迷惑,還沒想通發生了什麼,耳邊傳來低沉的吟哦聲——
「五里眾生雲霧深墮……」
前方紅光一閃,平地大霧湧起,方非來不及剎車,忽覺渾身一輕,疾風迎面吹來,颳得他睜不開眼睛。一連串聲音從下面響起——叮叮咣咣的撞擊聲,尖銳刺耳的剎車聲,棍棒敲打人體的悶響,以及撕心裂肺的聲聲慘叫。
方非儘力睜眼,霧氣忽又消失了,兩旁的樹木向後飛逝,起初還是粗圓的樹榦,一眨眼,尖尖的樹梢已到眼前。
方非驚訝極了!他低頭看去,老單車輪子空轉,叫得歡天喜地,車架的鋼管上湧現出點點青光,好似藏了千百隻螢火小蟲。
單車真的在飛!它一陣子飛得極高,林梢摩擦車輪,發出沙沙的細響;一陣子又飛得極低,賓士的疾風憤慨了車前的長草;它在梧桐林中穿行,只差一線就撞上樹榦;它越過了一方池塘,在波心留下了飄渺的幻影。
方非手攥車把,臉上的熱汗被冷風吹乾,身邊的山林變幻莫測,一會兒高入雲天,一會兒又像一片小草。一輪滿月在林間穿梭,活是一頭白色的鳳凰。
「小裸蟲,看右邊!」燕眉叫了一聲,方非轉眼一看,林木中出現了一條筆直的公路,公路上一輛車風馳電掣,大公雞開啟了氦氣加速,車后兩道尾焰,惹起一片流光。
彷彿有一戲弄,燕眉駕車穿過樹林,飛越跑車上方。距離之近,方非幾乎看得見吳能俊的臉膛——公子哥兒勝券在握,嘴角微微含笑,兩眼直視前方——剎那間,方非的心裡起了一絲說不出的同情。
越過跑車,單車鑽入道邊的林莽。方非眼前一黑,公路和跑車消失了。當公路再次出現,道路的中央,靜悄悄豎了一桿白旗。
燕眉咯地一笑,俯衝下去,像是破空攫浪的白鷹,將那旗幟拿在手裡。
單車凌空一跳,落在大樹頂端。方非心神恍惚,半夢半醒,凝目望去,跑車由遠而近,正在飛速逼近。再一回頭,遠處的公路還沒完工,道上橫了一排路障。
跑車在路障前停下。吳能俊東張西望地尋找白旗。
「笨蛋!」燕眉輕輕罵了一聲,「小裸蟲你說,怎麼處置這個東西?」
方非本來認定會輸,從來沒有取勝的念頭,更別說思考處置的花樣,這時期期艾艾,根本無從說起。他正在支吾,燕眉忽地咦了一聲,目光投向遠處。
吳能俊找不到白旗,滿腹疑竇,正在罵罵咧咧,忽聽嘩啦一聲,左邊的林子晃了一下,樹葉簌簌下落。大公雞掉頭看去,喀嚓,兩顆大樹攔腰折斷,跟著呼的一聲,躥出一顆碩大無朋的怪頭。
怪頭三米見方,七分像蛇,三分像是蜥蜴,皮膚凹凸不平,一張怪嘴張得老大,方非遠在樹上,也能聞到濃烈的臭氣。
「咻。」怪頭髮出一聲銳嘯,吳能俊愣了足足五秒,發出一聲嘶啞的狂叫。
「恐,恐龍……」他一聲叫完,才想起駕車逃命,他連踩油門,可都踩在了剎車上面。手忙腳亂中,怪物刷地一掙,身子又伸出來一截,體表鱗片宛然,在明月下發出沉沉的烏光。
吳能俊終於踩中了油門,怪物也已鑽出了全身,它二十米長,背上褶皺多多,下有兩隻利爪,長尾巴掃過公路,咣當一聲,擊中了野馬車的尾部。
哧溜,跑車歪斜滑行,撞上一棵大樹,安全氣囊嗖地彈出,將吳能俊死死摁在了坐椅上面。
「咻。」怪物跳到車前,昂起怪頭,背上的褶皺刷地抖開,化為了六扇巨大的肉翅,月光透翅而過,粗大的筋絡歷歷可見。
方非嚇得發抖,他張大嘴巴,獃獃望著燕眉。少女搖了搖頭,淡淡說道:「別看我,處置歸處置,我可沒想要他的命!」
「那……」方非極力壓住心跳,「那是什麼?」
「蛇妖肥遺!」
「肥遺?它來幹什麼?」
「也許沖我來的!」燕眉雙眉一揚,「冤有頭,債有主,我下去打個招呼!」
肥遺俯下腦袋,沖著吳能俊刷刷吐信,兩隻琥珀色的眼珠,發出可怕的凶光。公子哥兒卡在那兒,似乎已經壓扁,胸腔里發出凄楚的呻吟。
「咻。」蛇妖撐開怪嘴,黑漆漆好似一個大洞。
蛇嘴還沒合攏,一道紅光夾雜白影,從兩排蛇牙飛掠而過。燕眉一把扯起吳能俊,閃電般躥上天去。
肥遺咬住跑車,大力咀嚼幾下,一陣怪響叫人牙酸。它將這堆破銅爛鐵吞進了肚裡,就像打發小蝦小魚。
大公雞受驚過度,昏了過去。燕眉隨手一扔,將他晾在了樹梢上面。
少女左手按腰,靜靜漂浮半空,腳下長劍流光,好似火燒霞涌。一陣大風吹過,樹鳴草嘯,如濤如鼓,明月半遮半掩,變得暗淡昏黃。
四周暗了一下,蛇妖也飛到了天上,它的六扇翅膀,擋住了蒼白的月光。
「大笨蛇。」燕眉招了招手,「來呀!」
「咻!」肥遺一張嘴,吐出一道慘綠的火焰,綠焰長有百米,經過的地反,樹木由黑變灰,變成了一團團淡淡的霧氣。
燕眉一揚手,大火無中生有,好似橫空畫出。火勢越滾越大,挾著疾風沖向綠焰。神火鬼焰凌空交鋒,綠焰越燒越短,忽然消失不見。
肥遺怪叫一聲,繞過大火,張嘴來咬燕眉,燕眉咯的一笑,縱身躲開。兩邊一追一逃,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隻兇惡的黑雕捕捉輕靈的白雀,雙雙銜尾急飛,一頭鑽進了莽林。
蛇妖的翅膀好似刀鋒,不時斬斷樹木,阻攔少女的去路。可是燕眉飛行靈巧,根本不為所動,她快快飛,慢慢飛,高高飛,低低飛,她在倒下的樹椏間飛,在蛇妖的翅膀下飛,在百米高空飛,在離地寸許飛,繞著樹榦飛,蹴著草葉飛,儼然故意弄險,怎麼驚險,就怎麼飛行。
方非看的目不暇接,一顆心附在了燕眉身上,隨她高低起落,一陣松,一陣緊,幾乎就像身臨其境。正瞧著,忽覺臉上一熱,似乎滴了什麼,他伸手一抹,又粘又濕,湊近一聞,一股血腥氣直衝腦鼻。
方非寒毛豎起,頭頂又掉下來一個東西,他下意識接住,這東西又軟又濕,就著月光一看,方非幾乎閉住了呼吸——這是一顆夜鶯的頭顱,鳥頭齊頸折斷,雙眼暗淡無光。
方非一抬頭,樹梢上星星點點、布滿紅光,發光物團團漆黑,其中的一隻向著圓月舒展開來,尖耳大肚,長了一對闊大的肉翅。
「蝙蝠!」他的驚叫聲還沒出口,蝠群扇動翅膀,呼啦啦猛撲下來。
「哎呀!」方非忘了身在樹梢,匆忙蹬踩踏板。可是才蹬兩下,蝙蝠已經落在他的身上,利爪陷入肉中,傳來一陣劇痛。
哧,全無徵兆,夜空亮了起來,滿樹枝葉變得通明雪亮——百十道電光從天落下,勢如快劍長戟,刺中了漫天的蝠影。
哀鳴聲凄厲刺耳,蝙蝠紛紛下墜,方非才覺肌膚髮麻,妖蝠已經一隻不落地被閃電殛死。
肥遺受了驚動,黃澄澄的蛇眼筆直瞪來,它遲疑了一下,忽地丟開燕眉,向著方非飛來。
方非嚇呆了眼,忽聽燕眉銳叫一聲:「快蹬車!」他想也不想,應聲猛蹬踏板。老單車嗚嗚激響,咻,一道碗口粗細的電光劈頭射落,喀嚓,大樹從中斷開,樹身來回晃動,方非只覺車輪打滑,不由得向下落去。他身在半空,臭氣上涌,肥遺怪口怒張,從下面狠狠咬來。
鬼使神差,方非連人帶車,掉進了蛇妖的嘴巴。
絕望一閃而過,耳邊儘是凄厲的風聲,哧溜,方非眼前一亮,身邊出現了三道電光。
電光快過人車,肥遺五內如焚。它倉皇中想要閉嘴,不料單車落下,卡在了它兩顎中間。蛇妖一身怪力,任何鋼鐵都能咬碎,單車看似殘破,居然堅硬得出奇,不但沒有扭曲變形,反而死死撐住了蛇嘴。
方非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心裡的感覺悲慘透頂,衝天的臭氣從身後洶湧噴出,兩排蛇牙直愣愣豎在兩邊,牙尖上毒涎橫流,眼看就要滴在他的臉上。
方非昏迷了大半,剩下一小半神志,還記得燕眉吩咐,下意識踩動車輪。
隨他一蹬一踩,電光虛空生成,一道接一道地射入蛇嘴。肥遺好似羊癲瘋發作,亂抖亂顫,筆直下墜。落地前它用舌頭叉住了單車,儘力向外一頂,方非連人帶車地飛出了蛇嘴,呼地向一棵大樹撞去。
身邊紅光閃動,方非身子一輕,被燕眉抓在了手裡。老單車挾風撞上了樹身,轟隆一身,大樹攔腰折斷,將單車埋在了下面。
女道者救了方非,飛到蛇妖的上方。肥遺抬頭掙扎,無奈傷勢沉重,不能施展妖法。
「太古火萬引精神。」吟哦聲傳入耳中,方非昏昏沉沉,抬眼望去,燕眉的手裡多了一支長長的毛筆,筆管火紅,筆鋒淡黃。
七個紅光小字出現在了蛇妖背上。肥遺哀聲悲叫,身子顏色轉淡,它的軀殼深處,燃起了一點明亮的火光。火焰從內向外地燃燒,轉眼燒破蛇皮,燒盡血肉,只留下一副黑糊糊的骨架,這時間,一陣微風吹過,勢如摧枯拉朽,骨架化作了一堆飛灰。
燕眉落在地上,掃視滿地狼藉,她沉吟一下,走到公路邊上,輕輕一揮毛筆,道路的中心如飛下線,一眨眼,露出了一張地穴似的怪嘴,足有十米見方,黑沉沉的深不見底。
怪嘴一開一合,好似向內吸氣。穢物與屍骸受了吸引,接二連三地鑽入了那張大嘴,就連折斷的樹木也不例外。
過了一會兒,大地的深處響起了一聲號叫,凄涼沉悶,無法形容。跟著怪嘴合攏,路面平復如初,四周的地面乾乾淨淨,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那是什麼東西?」方非的身子縮成一團,提問的聲音微微發顫。
「太歲!」燕眉收起毛筆,微微皺眉,「我用了一道『太歲滅跡符』,把這些髒東西清理了……可惜,車子叫大笨蛇吃了,倒是一個大大的破綻。」任她法力多高,也變不出一輛價值千萬的古董車,想來想去,大為惱恨,「大笨蛇太可惡,哼,死了也不叫人清凈。」
罵了幾句,她又想起什麼,沖著方非微微一笑,「小裸蟲,你今天做得好啊,要不是你,除這蛇妖可不容易!」
「明明是你除了它,跟我又有什麼關係?」方非的聲音有氣無力。
燕眉搖了搖頭,說道:「大蠢蛇一身妖法,飛得又快,本來我們還得鬥上一陣。可它自己討死,偏偏跑來惹你,結果被你的太乙神雷射進了嘴巴,這麼一來,我才能靠近它,用『引火入魔符』勾動它體內的魔火……」
「太乙神雷……」方非睜大雙眼,手指鼻尖,「我的?」
「就是『你的』!」燕眉笑了笑,「小裸蟲,你把單車推過來。」
單車橫在地上,不知好壞,方非本想摔了這一下,沒有四分五裂,也該缺東少西,誰知上前一看,單車破舊如故,可也結實如初,不但沒有缺少一顆螺絲釘,用力一推,吱呀呀的聲音也很熟悉。
老單車頑固倔強,完全超乎想象。方非無可奈何,只好推車回來。
燕眉吩咐他擺正單車,一伸手,撫過車架鋼管,口中念念有詞。老單車應聲明亮起來,一片鐵鏽中間,燃起了點點青光。方非仔細一看,吃驚地發現,這些青色的光點,要麼彷彿雲朵,要麼形如雷電;還有許多竟是細小的文字,有的可以辨認,有的卻古奧難識。
「這些雲雷文和太乙神符,古老精深,全是古代道者的手筆。」燕眉收起笑容,臉色變得十分嚴肅,「小裸蟲,這是蒼龍道者打造的一部雷車,不但可以飛行,遇上邪魔妖怪,還能發出閃電雷霆。」
「雷車?」方非目瞪口呆,「你是說這輛破車?」
「破車?」燕眉輕輕一笑,「這可不是它的本來面目。不知為什麼,有人故意把它變成了這副樣子。至於鐵鏽?哼,也是為了掩飾雷紋寶符,故意添加上去的呢!」
方非望著單車,又迷茫,有懊惱,直覺受了莫大的嘲弄——老單車是一部雷車,自己騎了一個多月,居然毫無察覺。
「啊!」他向上一跳,忽地大叫起來,「伯祖母,是伯祖母……」
「你鬼叫什麼?」燕眉白他一眼。
「這輛車是伯祖母給我的,她,她……」方非說到這兒,忽地張口結舌。
「什麼伯祖母?」燕眉冷冷說道,「我早說了她不簡單,鬧得不好,還是一位謫仙。」
「謫仙?」
「謫仙就是常住在紅塵里的道者!」
「謫仙的本領大不大?」方非忍不住問。
「反正不小!」
「他們那麼厲害,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方非的心裡十分納悶。
「謫仙來到紅塵,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們有《天人誓約》管著,不是萬不得已,不會暴露身份。」燕眉想到了什麼,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不過也有傢伙不甘寂寞,使了一點兒小法術,湊巧被裸蟲看見,當成了鬼怪神仙!」
「你說伯祖母是謫仙,她為什麼又把雷車給我?」謎團接踵而來,方非應付不暇。
「我不知道!」燕眉搖了搖頭,「你該去問問她!」
「燕眉,我、我要回一趟家!」方非的心裡混亂極了,只想找到老婦,把所有的疑問弄明白。
燕眉放飛變幻戲法,從錦囊里抽出一支半米長的捲軸。但見方非一臉疑惑,少女笑笑說道:「這是二十倍的彌芥囊,可以裝比這個口袋大二十倍的東西!」
「能裝人嗎?」方非好奇地問。
「應該可以!」燕眉一本正經,「你要不要試一試?」方非趕忙搖頭。
少女展開捲軸,掃了一眼說道:「小裸蟲,你那伯祖母要是謫仙,一定不在家裡;要是裸蟲,那可就不好說了!」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燕眉收起捲軸,揪來吳能俊,公子哥兒的褲子濕了一片,身上全是屎尿的臭味,少女皺了皺眉,低聲念誦一句,運筆一掃,公子哥兒的額心閃過一片紅光。
「你幹什麼?」方非瞧得發愣。
「這是一道『健忘符』,我改變了他的記憶,讓他以為車被偷了,今晚別的事情,他也會統統忘掉。」燕眉提起吳能俊,縱身跳上後座,「小裸蟲,你不是要回家嗎?還等什麼,快來開車!」
方非見她肯陪自己回家,精神一振,喜出望外。他慌忙跳上了雷車,還沒坐穩,呼,單車又飛了起來。
這一次飛行更快,不久看見了四個摩托車手。他們人樣車翻,躺在地上大聲呻吟,他們闖進了霧裡,本想痛打方非一頓,結果不辨東西,互相撞在了一起。這時眼看雷車飛來,嚇得目瞪口呆,燕眉筆尖一掃,四人昏了過去,少女又一揮筆,抹去了他們當晚的記憶。
兩人丟下吳能俊,車不沾地,又向天上飛去。
雷車在高天上疾馳!頭頂明月,伸手可及,狂風吹面,叫人生出寒意。
全然沒有徵兆,雷車極速下降!方非血往上沖,四肢繃緊,狂風吹得他睜不開眼睛。好在這感覺並不持久,嘎吱一聲,雷車落在地上,他張眼一看,四面槐樹圍牆,已經到了老宅中央。
宅子里寂無聲息,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方非心頭髮慌,叫了聲「伯祖母」,無人回應,又叫了聲「黑魁」,還是沒有動靜。
「黑魁是誰?」燕眉好奇地問。
「黑魁是條黑狗。」方非苦著臉說,「隱書是它送給我的!」
「狗送隱書?」燕眉一挑眉毛,眼裡閃過深深訝異,「小裸蟲,你不騙人?」
「騙你做什麼?」方非一五一十,把昨晚的遭遇說了一遍。燕眉默默聽完,右手打個響指,指尖燃起一朵白色的燈花。
「這是琅嬛草!」燕眉伸手拂過樹下的碧草,「道者喜歡它的香氣,烘乾以後,可以當作煙草。只不過,這草一入紅塵,就會枯死,只有藉助神物的靈氣,才能勉強存活。你瞧,隱書一離開,這草也死了……」她直起身來,仰望槐樹,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棵碧神槐也一樣!」進入客廳,燕眉舉手著涼墨龍大畫,審視了一會兒,點頭說:「果然是乙龍鎮宅術!」
「乙龍鎮宅術?」方非聽得一頭霧水。
「這是蒼龍人的秘術,先造一個密室,藏好寶物,再用一棵神木鎮鎖入口,同時設下禁制,畫龍卻不點睛。如果老槐樹是密室的門鎖,這條墨龍就是開鎖的鑰匙。要想打開密室,必須施法者親手點亮龍睛,激活墨龍,不過……」
「不過什麼?」方非急切問道。
「這秘術設好以後,只可使用一次,一旦用過,馬上作廢。你看,墨龍顏色慘淡,全無生氣,可見法力不再,變成了一張廢紙。」
「啊!」方非恍然大悟,「難怪了,我早上看見這畫,就覺得很不對勁……」
「小裸蟲,你說黑狗點了龍睛?」
「是啊!」
「真奇怪!難道說,哪位大道者化身為狗……可是,他又為了什麼不惜化身畜類?為了守護隱書嗎……」燕眉注視墨龍,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方非哭笑不得,多日來常住的房屋,變成了一個謎團重重的地方。他走到了老婦房前,輕輕伸手一推,嘎吱一聲,房門居然開了!他愣了一下,摁下門邊開關,可是,房裡的燈卻沒有亮。
屋子裡黑洞洞的,方非走了兩步,一跤絆倒,他伸手摸去,攔路的是一張花梨木的搖椅。他不敢亂動,呆了好一陣子,雙眼才適應了屋裡的黑暗——床上被褥整齊,紗帳流蘇低垂,床邊的老搖椅晃晃悠悠,發出一聲聲苦悶的長吟。
屋裡沒人,方非悄悄退了出去。客廳里,燕眉還在畫前沉思。他不便打擾,轉身上樓,樓梯的扶手涼沁沁的,空氣中瀰漫著河水的臭味。走近書房,還是沒電。方非推開窗戶,月光微淡如水,照得書桌光亮如鏡,他低頭看去,一眼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雙頰微微瘦削,鼻子不算挺拔,可是圓潤端正,兩隻眼睛藏在黑暗深處,發出星星光芒。
影子忽地一暗,似被什麼遮住,不經意間,影中人的雙頰凹陷下去,鼻子拱了起來,眉毛漸漸變粗,好似無鋒的銼刀!
「怎麼回事……」方非的心子一縮,想要後退,冷不妨一隻枯瘦大手從桌面躥了出來,一下子扼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