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以前他以為那只是命中注定的責任,而此刻朝氣蓬勃的春日晨光里,秦宋終於懂得,那是命中注定的愛。
接下來的事秦宋本不願高調,可他如今是秦家的家主,名聲在外,各式各樣的關係人物難免藉此機會枝蔓一樣尋上門來攀關係,他既然身處其位,就不得不去周旋接待。父親的靈柩在身後,「秦氏」的重擔在肩頭,秦宋再也不能是飛揚跋扈的小六少。
多麼讓旁人欣慰卻又是多麼沉重的成長吶……
秦宋主外,張璞玉則在內堂家屬區坐鎮,帶領秦家的女眷與小輩向前來弔唁的人一一還禮。賓客如雲,有些碎嘴的夫人回去後背著人議論起這個曾經的張家嬌小姐、秦家主母,都說平日里看她被呵護的不知世事的單純模樣,還以為秦蘊這一走她一定失了主心骨泣不成聲,沒想到竟然還能這麼鎮靜大方、禮數周全。
張璞玉卻越發麵無表情,一襲黑色蕾莎襯托的她依舊姣好的面貌高貴凜然,由始至終她都抿著唇,沒有痛哭出聲,甚至沒有掉一滴眼淚。
誰都不知道,她不哭,並不是因為她堅強,更不是逞強,而是因為那個為她拭了一輩子淚的人正靜靜躺在她右前方的棺木里,沒有他在,這世上任何人都休想再安慰她張璞玉。
秦蘊,你看啊,除了你誰也不懂我了。
韓婷婷一直在張璞玉身邊陪著,看婆婆刻意挺的筆直的腰背和憋的通紅的眼圈,她心疼,卻不知怎麼去勸慰才好。同樣是嫁給了秦家的男人,她能略懂幾分張璞玉的驕傲。
隔了兩個小時她去給乖乖餵奶,路過前廳時看見秦宋正和幾個與秦蘊年紀相仿的男子低聲的說話,那幾人都是面容悲痛,反觀秦宋卻是極力的維持著嚴肅淡然的得體表情。後來有一次她再路過時,恰巧梁氏眾人到,兄弟幾個無聲的,輪流上前用力的抱了抱他,秦宋的神情里這才泄露了一些真實的沉痛來。
韓婷婷離著那麼遠看他微低著頭難過的樣子,她心裡揪的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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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這時已經明確的來了,晚間的風不再凜冽刺骨。當晚也是晴好,一輪皎潔明月當空懸著,底下偌大的秦宅燈火通明,人影憧憧、哀樂聲聲。宅周圍的樹上俱都纏了白色的裝飾,在這春風沉醉的夜裡無悲無喜的輕輕拂動著。
凌晨三點多,還沒等來他回房,韓婷婷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穿好衣服下樓去,泡了杯熱奶茶,端著去前面尋他。
靈堂里三三兩兩不少都是守夜的親友,她一路微笑著打招呼找過去,繞過大半個秦宅,在後院小河邊找到了他。
秦宋站在去年夏天他們一家人釣魚的地方,側著身對著波光嶙峋的河面發獃,正沉默的抽一支煙。
她走在草地上,腳步聲悉悉索索,秦宋聽到扭臉看過來,見是她來了,抬手欲把煙掐滅,她攔住,「你抽吧,偶爾幾次解解悶沒有關係的。」
他抬眼對她笑了笑,還是把煙掐了遠遠扔開,回頭替她拉了拉外套領口,語氣溫柔:「你怎麼出來了?乖乖一個人睡在房裡?」
「沒有,我爸爸媽媽來了,帶著他一起睡的,」她握了握他手,還好並不涼,「我怕你會冷。困不困?還有幾個小時才天亮,你去眯一會兒好不好?」
「我不困。」秦宋搖頭,把她領口最上方的扣子扣好,「你回去吧,剛剛出了月子呢,要好好休息。這兩天我忙的顧不上你和兒子了,對不起,你照顧好自己,千萬別生病了。」
「我知道,你別擔心我和兒子。」她把奶茶遞到他手裡,「喝吧!我陪你一會兒就回去。」
秦宋擰開保溫杯,溫而甜的水汽撲鼻而來,香而暖,面部的表情不由自主的舒緩了下來,他先喂到她嘴邊讓她喝了一口,自己把剩下的三兩口喝完,頓時渾身都暖了一些。
把杯子擱在旁邊的石桌上,他回身把她摟進懷裡,長長的嘆了口氣。
「……好點了嗎?」
「嗯……」他抱緊她。
四周太安靜,她不知這時該說些什麼,只好反手在他手臂上輕輕的一下下拍著,那節奏是她習慣哄孩子入睡的,輕軟的讓秦宋很安心,他低哼了一聲,睏倦的閉上了眼睛,很放鬆的低著頭抵著她。
「阿宋,你心裡難受就跟我說。」她很輕的對他說。
「我沒事,」他還是閉著眼睛,嘴唇微掀上揚起,「你放心,我還要照顧你們和很多人,不會倒下去的。」
「我不怕你倒下去,你那麼厲害,比誰都強……可是我怕你會累,又累心裡又難受。阿宋,我不是別人,在我面前你不用堅強,我不會笑話你的。」她是他的妻子,喜怒哀樂都該與他分擔的人。
秦宋唇邊的笑終於淡去,英俊的眉眼之間漸漸泛起異樣,那是他一直強壓於心底的疼痛之色,不願被別人看見。
是啊,他是秦家的家主、是那麼多人的依靠,可那些前來真心弔唁秦蘊的以及急於巴結秦宋的人都沒有、或者不敢想到:他此時更多的是……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兒子。
他沒有爸爸了。
他真的很難過。
那悲傷被他壓的太過嚴實,此時被她翻起一層,剩下的全都呼啦啦的鬆了開來,雲朵一樣飄忽舒捲著,幾乎填滿了他全部的心,秦宋聲音有些不穩:「他真的走了……我真不敢想象,像他那麼強大的人也會死……從小到大,他對我來說……他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強的,他幾乎無所不能……」
「我知道……」她安撫他的語無倫次,「我知道。」
「他給了我太多,甚至連你都是因為他才來到我身邊的,有了你才有了乖乖……他給了我一切……」秦宋終於肯把他最疼痛的一面軟弱的展示在她一個人面前。
他終究是後悔的,為了年少那段桀驁的叛逆時光,為了浪費那麼多光陰在無謂到可笑的驕傲上面。不管秦蘊在最後的寶貴生命里如何費盡心機的安撫過,秦宋內心深處還是一直在深深的後悔著。
「來……」她掰開他有些僵直的雙臂,轉身過去和他面對面,踮著腳勾下他來,吃力的把他抱住,「我抱抱你好不好?」她柔而輕的低聲說,「你想多難過都可以,哭出來也可以,這裡只有我和你。」
他被抱住。其實他高出她一個頭,這樣微僂著腰背被她擁著的姿勢其實是怪異而彆扭的,可他繃緊了好多天的弦卻在這個怪異而彆扭的姿勢里放鬆下來,直到她惦著腳尖的姿勢支撐不住,整個人微微的晃來晃去,他便站直,摟在她腰上的手卻收緊,把她整個人懸空抱了起來,重而踏實的控壓在胸前。
「婷寶……」他聲音低低的顫著,有放縱的哽咽,隨後他說不出話來,只支離破碎的叫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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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們在河邊相擁直至天明。
六點多的時候,遠處朝陽的光芒射穿了雲翳。他們頭頂大片的天,儘管此刻還是黑的,卻以幾乎是肉眼能見的速度分崩瓦解著黑暗,迎接無可抵擋的光與生機勃勃的新的一天。
秦宋安靜的坐在石凳上,懷裡抱著已經被他哄睡著的妻子,他用自己的外套裹緊了她,垂著眸靜靜的看那柔和的光亮在她沉靜美好的睡顏上一點點勾勒,他的心也隨之一點一點被描繪著。
新的一天,他以強大保護者的身份、完全獨立在這世上的新的一天。
身後的大屋是他的城堡,裡面安好沉睡著他柔弱的媽媽和年幼的兒子,那是他將用全部的自己去保護的家人。他懷裡安靜蜷著的是與他心意相通的終身伴侶,貧賤富貴她都將與他並肩,禍福與共、不離不棄。
守護他們,是他的父親交託給他的使命,將由他費盡這一生心血去完成,再像他的父親交予他一樣,傳承給他的兒子。
以前他以為那些只是命中注定的責任,而此刻朝氣蓬勃的春日晨光里,秦宋終於懂得,那其實是命中注定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