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聖讓瀑布
一隻明亮的頭髮手鐲
在骨頭旁邊……
——約翰·多恩[JohnDonne(1572一1631),死後出版第一部詩集,長期受人爭議,直到二十世紀才被公認為大師]
聖讓瀑布在阿爾卑斯山一個山嘴的最東端的岩尖之間奔流直下,那座發電站緊貼在上面的山邊。這是一片荒野之地,凄涼破敗的荒野。如果不是因為有可能用那從峽谷間呼嘯而過的成千噸的水來驅動巨大的發電機,誰也不會在那裡建任何東西。
那是在庫爾特太太被捕后的第二個晚上,風雨大作。在離發電站陡峭的石崖不遠處,一架齊柏林飛艇在風中放慢速度盤旋起來,齊柏林飛艇下面的探照燈使得飛艇看上去像是由幾條光柱支撐著一般。飛艇漸漸降低自己以便落地。
但是飛行員不滿意,風被山的邊緣刮成旋流和強大的颶風。除此之外,電纜、路標塔和變壓器離得太近:一旦充滿易燃氣體的齊柏林飛艇被刮進它們中間,會當即致命。冰雹斜斜地敲打著齊柏林飛艇巨大僵硬的外殼,發出的聲音幾乎淹沒不停轉動的引擎的咔噠聲和咆哮聲,遮住了地面的視線。
「這兒不行,」飛行員壓倒那些聲音喊道,「我們飛到山嘴那邊去。」
麥克菲爾神父惱怒地看著飛行員將調節桿往前一推,調節了引擎的平衡,齊柏林飛艇突然一傾斜升了起來,飛過山脊,那些光柱突然加長,好像自己摸索著下了山脊,然後越來越短,消失在冰雹和雨的旋渦中。
「你不能靠得更近一點嗎?」庭長說,身子前傾,讓聲音傳到飛行員耳中。
「除非你們不想降落。」飛行員說。
「是的,我們想降落。很好,在山脊下面把我們放下來吧。」
飛行員命令全體機組人員準備降落。由於要卸的儀器又笨重又精密,所以要穩定齊柏林飛艇是很重要的。庭長往後坐穩,手指頭敲著座位的扶手,咬著嘴唇,但什麼也沒說,讓飛行員不慌不亂地幹活。
洛克勛爵從他在後艙的橫向艙壁里的藏身之處觀察著。在飛行中他陰森森的小身形在金屬網眼後面走過好幾次,任何人只要是回頭一望都可以清楚地看見他,但是為了聽清發生的事情,他不得不來到一個可以看見他們的地方。這種冒險是不可避免的。
他挪到前面,費力地透過引擎的咆哮、冰雹和冰雨的轟鳴、風在電線間的高聲狂嘯和靴子踩在金屬過道上的咔嗒聲傾聽著。機師沖飛行員喊了幾個數字,飛行員表示了確認。洛克勛爵縮進陰影里,緊緊抓住支柱和橫樑,隨著飛機俯衝和傾斜。
終於,從飛機的運動中可以感覺它幾乎停穩了,他順著機艙的蒙皮回到右舷邊的座位。
兩個方向都有人穿過:機組人員、技術員和神父。他們的精靈很多也是狗,充滿好奇。在過道的另一邊庫爾特太太坐在那兒,醒著,沒說話,她的精靈從她的膝頭上看著一切,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洛克勛爵瞅准機會,飛奔過去,來到庫爾特太太的座位,不一會就爬上她肩膀的陰影里。
「他們在幹什麼?」她喃喃地說道。
「降落。我們在發電站附近。」
「你打算跟我待在一起,還是單獨行動?」她悄聲說。
「我和你待在一起,我得躲在你的大衣下面。」
她穿著一件笨重的羊皮大衣,在有暖氣的機艙里熱得很不舒服,但是因為她的手被銬住了脫不下來。
「行動吧,現在。」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說。他鑽進她懷裡,找了一個可以安穩坐下的鑲毛邊的口袋。金猴熱心地把庫爾特太太的絲領塞進去,看上去完全像一個挑剔的女服裝設計師在照料他最心愛的模特兒,而實際是在確保洛克勛爵完全藏在了大衣的褶皺里。
他的時機選得正好,不到一分鐘,一個身配步槍的士兵來命令庫爾特太太下飛機。
「我必須戴著這些手銬嗎?」她說。
「我沒有接到除下它們的命令。」他答道,「請起身吧。」
「但是如果我不能抓住什麼東西是很難動彈的,我全身僵硬——我一動沒動地在這兒坐了大半天——而且你知道我沒有任何武器,因為你搜過我了。去問一下庭長是否真有必要把我銬住,在這樣的荒野上我會逃跑嗎?」
洛克勛爵對她的魅力無動於衷,但卻饒有興趣地發現它對其他人能產生影響。那個衛兵是個年輕人:他們應該派一個頭髮斑白的老兵來。
「唔,」衛兵說,「我敢肯定你不會,夫人,但是沒有接到命令我不能做,你明白這個,我敢肯定。請站起來,夫人,如果你走不穩,我會扶住你的胳臂的。」
她站了起來,洛克勛爵感覺她笨拙地往前走。她是加利弗斯平人見過的最優雅的人類:這種笨拙的樣子是裝出來的。當他們來到舷梯的頂端時,洛克勛爵感覺到她絆了一下,驚叫一聲,感覺到衛兵的手臂抓住她時的震動。他還聽到周圍的聲音有了變化,風的咆哮聲、引擎穩穩地轉動聲——以發電照明,和附近某個地方傳來發號施令的聲音。
他們走下舷梯,庫爾特太太重重地靠在衛兵身上,她在輕聲說話,洛克勛爵只聽到了他的回答。
「上士,夫人——在那邊的大板條箱旁——他拿著鑰匙,但是我不敢問他,夫人,對不起。」
「噢,好吧。」她用動聽的聲音遺憾地嘆了口氣說,「還是謝謝啦。」
洛克勛爵聽到靴子在岩石上走動,接著她低聲說道:「你聽到鑰匙的事了嗎?」
「告訴我那個上士在哪兒,我需要知道他在哪兒,有多遠。」
「按我的步子大約有十步遠,在右手邊,一個大個子男人,我能夠看見一串鑰匙在他的腰上。」
「要知道是哪一把才有用,你看見他們鎖手銬了嗎?」
「看見了,是一把綁了黑膠帶的又短又粗的鑰匙。」
洛克勛爵順著她厚厚的長毛大衣的呢里一路爬下去,一直爬到齊她膝蓋的下擺,在那兒他抓住下擺四處望了望。
他們架起了一盞泛光燈,將強光照在濕漉漉的岩石上,但是正當他朝下看併到處找陰影的時候,他看見那強光開始在一股勁風中左右搖擺,然後他聽到一聲喊叫,光突然滅了。
他立即落到地面,穿過漫天飛舞的冰雨朝上士跳去,那個上士舉步蹣跚向前,試圖抓住那掉下來的泛光燈。
在混亂中,洛克勛爵在那個大個子男人的腿從他身邊邁過的時候跳上去,抓住他的迷彩褲——已經被雨浸透,重重的——將一根靴刺踢進靴子上方的肉里。
上士咕噥叫了一聲,笨拙地倒了下去,抓住自己的腿,試圖呼吸和喊叫。洛克勛爵住了手,從正在摔倒的男人身邊跳開。
誰也沒有注意到:風的呼嘯、引擎的轟鳴,還有冰雹的砰砰聲蓋住了男人的聲音。在黑暗中,他的身體是不會被人看見的,但是旁邊還有其他人,洛克勛爵必須動作快一點。他跳到那個倒下的男人身邊,那串鑰匙躺在一攤冰涼的水裡,他把那些跟他的胳臂一樣圓並且有半個他那麼長的巨大鋼軸拖到一邊,找到那把綁了黑色膠帶的鑰匙。接下來又得對付那個鑰匙圈,還要避開跟他的兩個拳頭一樣大的冰雹——這對加利弗斯平人來說是致命的。
接著,一個聲音在他上方說道:「你沒事吧,上士?」
那個士兵的精靈正在咆哮和用鼻子愛撫已半昏迷的上士的精靈,洛克勛爵不能等待:一跳一踢,另外那個人也倒在了上士的身邊。
又拽又扯又拉的,洛克勛爵終於打開那個鑰匙圈,然後他得把其他六把鑰匙拿開,才能取出那把有黑色膠帶的。現在他們隨手都可能把燈重新弄亮,不過就算在半明半暗中,他們也幾乎不會想起那兩個躺在那兒昏迷不醒的人——
正當他把那把鑰匙取出來的時候,有人喊了一聲,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拖起那個巨大的鋼軸,一陣拖拉提拽,他剛躲在一塊小圓石后,重重的腳步聲就過來了,有聲音在喊開燈。
「中彈了?」
「沒聽到一點聲音——」
「他們還有呼吸嗎?」
接著重新固定好的泛光燈又啪地打開了,洛克勛爵被暴露燈光下,像汽車燈前面的狐狸一樣一目了然;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眼睛左顧右盼。等到他確定每個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兩個不明原因倒下的人身上,他就把鑰匙拖到肩上,跑過那一攤攤的水和圓石,一直跑到庫爾特太太身邊。
一秒鐘后,她打開手銬,悄悄地把它們放到地上。洛克勛爵跳上她的大衣下擺,跑到她的肩上。
「炸彈在哪兒?」他湊近她耳邊說。
「他們剛剛開始卸它,就是那邊地上的那個大板條箱,在他們把它拿出來之前我什麼也幹不了,而且即使到了那時——」
「好吧,」他說,「跑吧。把你自己藏起來,我待在這兒放哨。跑!」
他朝下跳到她的袖子上。她悄沒聲息地走到燈光之外,一開始很慢,以便不吸引那個衛兵的眼睛;然後她蹲下來,跑進雨打風吹的黑暗之中,爬上了斜坡,金猴跑在前面探路。
她聽到身後引擎不停的咆哮聲、混亂的叫喊聲、庭長想發布希么命令來穩住局面的有力的聲音。她還記得在騎士泰利斯的靴刺帶給她的那漫長可怕的痛苦和幻覺,所以她並不羨慕那兩個人的蘇醒。
但是不久她就到了更高的地方,身後能看見的只有泛光燈搖晃不定的光亮從齊柏林飛艇弧形的大肚皮上反射回來,不久燈光又熄滅了,她能聽到的只有引擎的吼叫聲,徒勞地抵抗著颶風,還有下面瀑布的轟鳴聲。
發電站的工程師正掙扎著攀過峽谷的邊緣將一根電纜拉到炸彈上。
對於庫爾特太太來說,問題不是怎樣活著逃離這個地方:那是次要的問題。關鍵是怎樣在他們發射之前將萊拉的頭髮從炸彈里取出來。洛克勛爵在她被捕后將信封中的頭髮燒毀,讓風將灰燼吹入了夜空,然後他找到了實驗室,看著他們將其餘的那小縷深金色的捲髮放進共鳴室。他知道它具體放在哪兒,也知道怎樣打開那個共鳴室,但還不說那些來來往往的技術人員,單是那明亮的燈光以及閃閃發亮的實驗室,就使他根本做不了什麼手腳。
所以他們不得不在炸彈裝好以後把它弄走。
但是從庭長在庫爾特太太身上打的主意來看,這就更難了。炸彈的能量來自割斷人類與精靈之間的紐帶,那就意味著可怕的分離過程:網眼籠、銀絞架。他要切斷她和金猴之間一生的聯繫,並用由此釋放出來的能量毀滅她的女兒,她和萊拉會由於她自己所產生的東西而滅亡。這樣做至少乾淨利落,她想。
她惟一的希望是洛克勛爵,但是在齊柏林飛艇上的悄聲交談中,他解釋了有關他的毒靴刺的情況:他不能夠連續使用靴刺,因為每叮一次,毒液就減少一些,要一天的時間才能重新充滿。用不了多久他的重要武器就會失去威力,到那時他們有的就只能靠自己的智慧了。
她在緊貼著峽谷邊的一棵雲杉樹的樹根旁找到一塊突出的岩石,把自己安頓在下面望外看。
在她身後的頭頂上,峽谷的唇緣上處,那個發電站聳立在全力咆哮的風中;工程師們正在安裝幾盞燈,以便借著燈光將電纜拉到炸彈上:她能聽見他們在不遠處發號施令,能看見燈光搖曳著穿過樹木。好大一卷跟男人的胳膊一樣粗的電纜正從斜坡頂上的一輛卡車上被拖下來,按他們在岩石上拖拽的速度來看,五分鐘以後或者還不要五分鐘他們就會到達炸彈那邊。
在齊柏林飛艇那兒,麥克菲爾神父重新集結了那些士兵們,有幾個人站崗,握著步槍盯著冰雨大作的黑暗之中,而其他人則打開裝著炸彈的板條箱,為接上電纜做準備。庫爾特太太透過被雨水沖刷的泛光燈,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些亂糟糟的、蠢笨的機械和配線微微傾斜在崎嶇不平的地面上。她聽到燈那兒傳出高度緊張的劈啪聲和嗡嗡聲。電燈線在風中搖擺,擊散雨水,線的影子在岩石上晃悠著,像一根奇形怪狀的跳繩。
庫爾特太太對這個設備的一部分非常熟悉:那個網眼籠子以及上面的銀片。他們站在儀器的一端,儀器的其他部分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在那些線卷、瓶罐、絕緣堆、管道格子後面她看不出什麼原理。不過,那小卷關係一切的頭髮肯定放在整個複雜設備的某個地方。
在她的左邊,斜坡延伸到黑暗中,在遠遠的下面是一線亮亮的白色,還有來自聖讓瀑布的雷鳴般的水聲。
一聲叫喊傳來,一個士兵丟下步槍朝前絆了一下,倒在地上又踢又打地痛苦呻吟。庭長相應地抬頭望著天空,把手放到嘴上,發出一聲刺耳的叫聲。
他在幹什麼?
不一會,庫爾特太太就明白了。一個女巫意想不到地飛下來落在了庭長的身邊,庭長的喊叫聲蓋過風聲:「搜索附近!有個什麼傢伙在幫那個女人,它已經襲擊了我們好幾個人,你能夠看透黑夜,找到它並把它幹掉。」
「有東西過來了,」女巫說,她的話語清晰地傳到庫爾特太太的這邊。「我看見它在北方。」
「別管那個,找到那個傢伙,並把它消滅。」庭長說,「它肯定就在附近,也找找那個女人。去吧!」
女巫又躍入空中。
突然,猴子抓住庫爾特太太的手,指了指。
洛克勛爵在那兒,顯眼地躺在一塊苔蘚上。他們怎麼會看不見他呢?但是出了什麼事了,因為他沒動彈。
「去把他弄回來。」她說,猴子低低地從一塊岩石飛奔到另一塊岩石,朝岩堆中的那一小塊綠苔蘚跑去,他的金毛很快就被雨水淋成深色,緊貼著身體,使他顯得更小,不那麼容易被人看見,但還是非常顯眼。
與此同時,麥克菲爾神父又轉向那個炸彈,發電站的工程師們已把他們的電纜正好拖到它旁邊,技術員們正忙著固定夾具,準備終端。
庫爾特太太在琢磨著:庭長的獵物逃跑了,他打算怎麼辦呢。接著庭長回頭望了一眼,她看見了他的表情,那表情是如此堅定和認真,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張面具而不是人。他的嘴唇在禱告中蠕動,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空任雨水沖打,他整個人像某幅陰鬱的西班牙畫作中為殉道而欣喜的聖徒。庫爾特太太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因為她準確知道了他的打算:他準備犧牲自己,不論她是不是炸彈的一部分,炸彈都會爆炸。
金猴從一塊岩石飛奔過另一塊岩石,來到洛克勛爵身邊。
「我的左腿斷了,」加利弗斯平人平靜地說,「最後那個人踩在了我身上,仔細聽著——」
當猴子把他從燈光下搬離時,洛克勛爵詳細解釋了共鳴室的位置,以及怎樣打開它。他們實際上就在士兵們的眼皮底下,但是一步一步地,從陰影到陰影,精靈負載著這份小小的重量偷偷爬著。
庫爾特太太咬著嘴唇看著;這時她聽到一陣風聲,感受到沉重的一擊——不是擊在她身上,而是樹上。一支箭顫顫地釘在那兒,離她的左臂只有不到一隻手的距離。在女巫還沒能射出又一支箭之前,她立即滾開來,倉皇地滾下斜坡奔向猴子。
然後一切都在同一時刻發生了,太快了:對方開了火,一股辛辣的煙雲波浪般翻騰過斜坡。不過她沒見到火焰。金猴見庫爾特太太遭到襲擊,將洛克勛爵放下,跳過去保護她,女巫正好手持刀子飛下來。洛克勛爵爬到離得最近的一塊岩石上靠著。庫爾特太太直接與女巫打起來,她們在岩石間兇狠地搏鬥著,而金猴則著手拔除女巫雲松枝上的所有松針。
同時,庭長正將他的蜥蜴精靈推進那個較小的銀網眼籠子里,她翻騰著、尖叫著、踢打著、撕咬著,但是他把她從他手上打下來,飛快地把門關上。技術人員正在作最後的調試,檢查他們的儀錶和量表。
一隻海鷗不知從哪裡狂叫一聲,憑空飛下來,把加利弗斯平人抓在爪子里,那是女巫的精靈。洛克勛爵拚命搏鬥,但是那隻鳥把他抓得太緊,然後女巫掙脫庫爾特太太,一把抓過那把破爛的松枝,躍入空中加入她的精靈。
庫爾特太太朝炸彈撞去,感覺煙霧像爪子一樣襲擊著她的鼻子和喉嚨:是催淚彈。士兵們大多已倒下或踉蹌到一邊,這是因為窒息(催淚彈是從哪兒來的呢,她納悶?),但是現在,隨著風把它驅散,他們又開始清醒了。齊柏林飛艇那凸起的大肚皮罩在炸彈上,拉緊風中的電纜,銀色的機身淌著雨水。
但是高空中一個聲音使得庫爾特太太的耳朵嗡嗡直叫:那尖叫聲是如此高如此恐懼,就連金猴都害怕地攥住了她。一秒鐘后,白色的胳膊、黑色的絲綢和綠色的樹枝盤旋著,女巫掉了下來,正好落在麥克菲爾神父的腳邊,她的骨頭在岩石上摔得啪啪直響。
庫爾特太太飛奔上前,看洛克勛爵是否倖存,但是加利弗斯平人已經死了,他的右靴刺深深地插在女巫的脖子里。
女巫自己還活著,她的嘴顫巍巍地動著,說:「有東西過來了——別的東西——過來了——」
這話沒起到什麼作用。庭長已經跨過她的身體,到達那個較大的籠子那兒,他的精靈正在另一個籠子里上躥下跳,她小小的爪子弄得銀網眼嗡嗡直響,她在呼喊哀求。
金猴朝麥克菲爾神父撲上去,但不是去襲擊他:他爬上並跳過那個男人的肩膀,以到達那些電線和管道的複雜的心臟——共鳴室。庭長試圖抓住他,但庫爾特太太拖住他的胳臂試圖把他拽回來;她什麼也看不見:雨水正往她的眼睛里灌,而且空氣中還有催淚彈。
周圍到處是槍炮聲:怎麼回事?
泛光燈在風中搖擺著,所以一切顯得搖曳不定,就連山坡上的黑色岩石也一樣。庭長和庫爾特太太肉搏著,抓、捶、撕、拽、咬,她累了,他卻很強壯,但是她也殊死相拼。她本來可以把他拽開,但是她卻分心在看著她的精靈操縱那些把手,憤怒的黑爪子把機械這邊扳扳,那邊扳扳,又是拽又是扭又是插入——
然後她的太陽穴被猛擊了一拳,她昏頭昏腦地倒在地上。庭長掙脫開來,鮮血直流地挪到籠子里,隨後將門關上。
猴子已把共鳴室打開——那是安在重重的鉸鏈上的一扇玻璃門,他把手伸到裡面,那捲頭髮就在那兒:在金屬夾子里的橡皮墊中間!仍然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庫存爾特太太用顫抖的雙手把身子支撐起來,使出全身的力氣搖晃那銀色的網眼,抬頭看著那塊銀片、那些閃光的終端、那個在裡面的男人。猴子在鬆開那個夾子。庭長的臉成了一張無情和得意的面具,他正在把電線扭在一起。
只見一道強烈的白光,一聲鞭打般的碦嚓聲,猴子的身子被高高地拋到空中,隨他一起拋出來的是一小團金色的云:那是萊拉的頭髮嗎?還是他自己的毛髮?不管那是什麼,它在黑暗中立即被吹走了。庫爾特太太的右手抖得如此劇烈,以至於它緊攥在網眼上,使她半躺半懸,天旋地轉,心臟劇烈地跳動著。
但是她的視力出現了變化,她的眼睛突然極度清晰了,具備了看清最微妙的細節的能力,它們集中在宇宙中惟一重要的東西之上:在共鳴室夾子的一個墊子上粘著一根深金色的頭髮。
她痛苦地大叫一聲,搖晃著籠子,試圖用她所剩的那點力量將那根頭髮搖松。庭長雙手抹臉,擦去雨水,他的嘴動著好像在說話,但她聽不到一個字,她無助地撕扯著網眼,然後當他把兩根線湊到一起、火花一閃時,她將自己整個身體全部撞到那個機器上,在徹底的寂靜之中,那塊閃耀的銀片被擊落了。
在某個地方,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但是庫爾特太太什麼也沒感覺到。
有一雙手把她抱了起來:那是阿斯里爾勛爵的手。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要大驚小怪的了,意念機佇立在他的身後的斜坡上,絕對平穩。他把她抱起來,
「他死了嗎?它被發射了嗎?」她掙扎著說。
阿斯里爾勛爵爬進去坐在她身邊,雪豹也跳了進來,把那隻半昏厥的猴子叼在嘴裡。阿斯里爾勛爵握住控制桿,意念機立即躍入空氣中。透過因為痛苦而迷亂的眼睛,庫爾特太太低頭看了看那個山坡,人們正像螞蟻一樣到處跑竄,有些死了,有些缺胳臂少腿地在岩石上爬著,從發電站拉出來的那根大纜繩像蛇一樣橫在混亂之中,是眼前惟一一個有目的性的東西,一直通往那個閃閃發光的炸彈,庭長的身體正縮成一團,躺在籠子里。
「洛克勛爵呢?」阿斯里爾勛爵問。
「死了。」她低聲說。
他按了一個按鈕,一道火光射向那個搖來晃去的齊柏林飛艇,剎那間,整個飛艇成了一朵白色的火玫瑰,裹住了意念機,意念機一動不動地懸在火中,絲毫無損。阿斯里爾勛爵不慌不忙地把意念機移開,他們看著那個齊柏林飛艇慢慢掉下來,慢慢落在整個場景之上,炸彈、電纜、士兵以及一切,所有的東西都開始在翻騰的煙霧和火焰中滾下山坡,速度越來越快,一路上燒盡那些多樹脂的樹木,最後墜入瀑布白色的水花中,水又將一切捲入黑暗之中。
阿斯里爾勛爵又碰了碰控制桿,意念機開始加速往北邊駛去,但是庫爾特太太無法將眼睛從那景象中移開,她久久地望著身後,滿是淚水的眼睛盯著那團火,直到它變成黑暗中的一道垂直的金黃色的線,周身翻騰著煙和水汽,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