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麻雀與鷹
地底下如果有一個巨大的洪爐正在煮著這塊奇地,那麼,現在已到了沸騰的時候了。
地底凹穴的冷熱空氣調轉,已逼到了一個無法容讓的地步,「蓬」地。一聲,大量的泥糊與泉水,在泥塘中心飛噴而出!
這一大蓬水花泥石,在半空的午陽下映著奇異的而奪目的光芒,像忽降下一陣五彩繽紛的雨,驟又打落回泥塘上!
然而這雨卻是極酷熱的。
聶千愁的攻擊極烈。
他白髮激揚,撮唇尖嘯、長身而起,居高臨下,葫蘆中自光如電,飛射冷血!
冷血凝立不動。
這下無疑形同飛鷹攫向麻雀。
聶千愁也睹准冷血左腳受傷,難以作出迅速的閃躲,跳避。
他要在熱泥正降下前擊殺冷血,然後再躲開去這對他和敵手而言,都是一個考驗!
誰通不過這考驗,誰就得死!
但一個真正的高手,都喜歡通過考驗,因為有考驗才有挑戰,有挑戰才有奮發,有奮發才有進步!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對殺手而言,「退步」只有「死」!
熱泥、飛泉,在半空形成一朵奇異的花!
聶千愁如鷹,攫向冷血!
他能不能在泥水未降下前一瞬,格殺冷血?
言有信、言有義拉著葫蘆走,丁裳衣、高風亮、唐肯等完全無法拒抗的跟著走,就似一張無形的網,把他們拖著,完全掙動不得。
他們走了大約二三里路,言有信不住回頭張望,忽向言有義道:「我們往迴路的小徑,轉回去。」
言有義奇道:「為什麼?」
言有通道:「而今李大人、魯大人已往青田鎮上來。不蕊諞們折回青田等候,好過一路上押這些人走易生枝節。」
局風亮、唐肯聽得居然出動李鱷淚也親臨青田鎮,都吃了一驚,心中暗忖:怎會為了這件案子,擺下那麼大的陣仗?!
言有義笑道:「今番我們擒住這三人,可是大功一件。」
言有通道:「可惜。」
言有義問:「可惜什麼?」
言有通道:「這三人卻是『老虎嘯月』所擒的。」
言有義嘿嘿笑了兩聲:「你以為聶千愁還有命回來討功?」
言有通道:「你是說……」
言有義望向天空和枝頭。
蒼穹上有飛鷹振翅。
枝頭上有麻雀。
麻雀縮著首,望著天空翱翔的蒼鷹,不知是在羨慕還是在恐懼?
言有義目光十分冷峻,「如果我沒猜鍺,那拿劍的年青人是……」
他沒說下去,只喃喃地自忖道:「不知道誰是麻雀?誰才是鷹!」
聶千愁撲在半空。
他巨大的身姿遮去了一半的日頭。
冷血在陰影里。
他沒有退縮,也沒有迎上去。
他突然一掌劈空擊出!
掌力不是擊向聶千愁,而是遙劈濺在半空泥水!
掌力一推之下,炙熱的泥濘飛濺向半空中的聶千愁!
聶千愁功力再高,也不敢被這地底蘊熱已久的泥水淋著,他陡地卸下衣袍,一蔑阼著,捲去泥水,一面藉力斜飛,落於丈外!
泥水濺射的範圍之外。
他落地的時候,忽覺耳背一陣冷。
他緩緩回過頭去,咽喉抵住了一把劍。
劍鋒明亮。
劍握在冷血的手。
劍鋒冷。
眼光更冷。
聶千愁陡向前疾行一步、
這一步,無疑是等於把喉嚨送上劍鋒。
但冷血也疾退了一步。
劍鋒依然抵上聶千愁咽喉上,連血珠也沒刺出一滴。
聶千愁一甩髮,等於把脖子往劍鋒上一抹。
只是劍尖跟著一圈,待聶千愁停下來的時候,劍鋒仍抵在他的下顎,不過點傷全無。
聶千愁冷笑道,「好劍法。」冷血在他顧著卷開泥水之際已破了他的葫蘆劍影,先一步截住他的退路。「不過卻不敢殺人。」
冷血笑了,他一笑,眼睛就溫暖了起來。「我為什麼要殺你?」話一說完,劍已收回,回身就走。
只留下聶千愁在怔怔發獃,衣上還沾了幾點泥水。
聶千愁嘶聲道:「我要殺你,你為什麼不殺我?你為什麼不殺我!原來冷血的劍已不敢殺人了!」
冷血沒有回頭:「你殺我我就一定要殺你么?冷血的劍一定要殺人才是冷血的劍么?」
聶千愁被這問題問得一怔。
冷血一面走著,一面留下一句話:「你還要活下來,看友情從無情變為有情;我也要活下來,那三位被冤枉的朋友,我不能叫他們被人冤枉下去。」
言氏兄弟到了「小滾水」的果園鄉庄,已經入暮,言有義還待往前行,言有通道:「我們不如就在這兒歇歇罷,這裡一帶聽說叫做『小滾水』,有很多泥沼流砂,還是小心點好。」
這時蟲鳴四響,晚風徐來,襯著五人的腳步沙沙。
言有義想了想,道:「好吧。」
這兒附近只有數家茅屋,走在荒密的樹蔭下,因星光很繁密,也不覺太暗。他們盡量避免步入道旁的泥淖。
言有義眼光流轉:「找間看園子的人家住下吧。」
於是言有信踢開了一棟茅舍的門。屋裡一家四口,在果園辛勞了一整天,正是享用晚餐的時候,不速之客突然己到了門口。
家裡的男人吆喝:「你們是什麼人?!」
言有義的回答是把他打倒在地。
男人咯著血,仆在地上,唐肯,高風亮等看得眥眶欲裂,但又能作什麼?
言有義喝問:「有什麼吃的,快都拿出來!」
家裡還有一個女人;一個女孩和一個小男孩,都在哭著。女人嗚咽道:「大爺不要打他,吃的……都在這裡……請不要難為我們……」
言氏兄弟看到只是一些腌菜、咸餅等,怒道:「怎麼只有這些!」
女人哭道:「現在官衙要納三四倍的稅糧,我們哪有東西可吃?加上前次那什麼鏢局把我們的稅飽保失了,又要再繳一次,我們已被逼得……那還有什麼吃的呀!」
高風亮和唐肯都慚然低下了頭。
女人抓住言有義的靴子哀求道:「大爺您就行行好……放過我們……我們一生一世都會記住您們的大恩大德的……」
言有義桀桀笑道,「記住我們?你知道我們是誰?」
他指指自己鼻子道:「我就是衙里的高官,那兩人……」他指向在無形網裡的高風亮和唐肯,「就是你口口聲聲痛罵的『神威鏢局』里的局主和鏢師!」
那女人哭著抬頭,望了一眼,頰上還掛著整排淚珠,襯出一張蠻漂亮的臉。
「你們真是……害死我們了!」
高風亮和唐肯心中難過,而且憤恨:本來人家托自己護鏢,乃是對自己的信任,無論如何,性命可丟,鏢不能失,而今,保的是萬家百姓的稅晌,失手之後,尚未著手追尋,已被官府通緝,弄得走投無路,而今還為人所制,實在夫復何言?
言有義端詳了那女人一下,又望望在一旁哭泣的女孩子,忍不住用手托起女人的下巴,看去越美,色心大動,便道:「叫什麼名字?」
那女人結結巴巴地:「我……我……」起之於女子先天的敏感,她已約略猜出這賊子心裡想的是什麼骯髒齷齪的事。
言有義哈哈笑道:「信哥,你自己先找東西吃吃,我可要樂樂去了。」
說著把那女人往房裡扯,高風亮喝道:「狂徒!住手!」唐肯也大叫道:「你別胡來—
—!」
言有義逞自笑著,把女人拖走,女人拼力掙扎,男人勉強掙起要撲向言有義,言有義一腳把男人踢飛,撞在壁上,軟倒下來的時候已斷了氣。
這一來,女人哭得更厲害,號陶叫道:「阿來,阿來……」
言有義反手就給她一巴掌,把她打倒地上,覺得興味索然,便過去扯那小女孩,一面咕嚕道:「好,大的不肯便要小的,反正吃大柚不如吃青梨。」
那小女孩一直想要躲縮,但仍是給言有義一把手抓住。
女人哭道:「你放了她……求求大爺你放了她……她年紀小,還不懂事……」
言有義道:「你懂事,但你不聽話。」
女人咬著全無血色的唇,「我聽話……我一定聽大爺的話。」
言有義嘿地一笑,抱起女人,往房間走去,言有信看得只搖搖頭,向那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恐嚇道:「你們坐著別動,一會兒你娘就出來,為爺們做頓好吃的,誰動,我就殺誰,就像」
用手一指地上死去的漢子,狠狠地道:「就像你們爹爹一樣。」
丁裳衣忽道:「言老大,你過來。」
言有信怔了怔,隨後笑笑,指著自己鼻尖道:「我?」
丁裳衣用一雙妙目瞄著他,道:「你那天……在監獄里……為何要放過我?」
言有信眉頭一皺:丁裳衣已是網中之囚,他大可斥責幾句或不答她,但他借房間的油燈望去,丁裳衣端坐在那兒,似嗔似笑,兩頰粉白得像新鮮熱軟的饅頭,偏又沾上一抹嫣紅,就像喜慶節日的甜糕一般;從來也沒有這樣一個人,言有信心中想,在這樣危難和狼狽的時刻里仍那麼雍容美麗。
言有信笑笑,想了想,又笑笑,唐肯和高風亮都覺得很奇怪,怎麼像言有信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江湖人,居然會有這種近乎忸怩略帶迷惘的表情?
只是唐肯和高風亮現在都極憤急;他們實在不明白丁裳衣為什麼要問言有信這些。
只聽言有信的語音出奇的輕:「丁姑娘……我的心意……你還不知道嗎?」
倏地,房間里響起了一聲怒叱,一聲驚呼:
言有信溫柔的臉色立刻變回原先的死板,霍然回身,丁裳衣卻急急說了一句話:「言老大,念在你對我的情意,請保全這兩個孩子……」
言有信似驚覺到丁裳衣柔聲對他的用意,臉上掠過了佛然之色,還未發作,「砰」的一聲,一人已推開房間,嗆啷步出。
言有信一個箭步趨近,扶著言有義,只見言有義手捂下體,唇上淌血,一臉痛苦之色。
言有信詫道:「老二,你……」
言有義忿忿罵道:「那婊子……居然……居然用剪刀……嘿!」
言有信怔了怔,道:「剪刀?」
言有義恨聲道:「我已把她一掌劈了!」
唐肯再也忍耐不住,怒罵道:「姓言的!你這個絕子絕孫喪盡天良不得好死,惡事做盡禽獸不如活當五馬分屍亂刀剁碎姦淫人妻的王八龜孫兔崽子!你」他怒得一口氣把罵人的話長江大河般吐盡,言有義一個閃身,已踹了他一腳。
這一腳踢得十分之重,要是平常人,只怕就要吐血當堂。
唐肯的身子素來硬朗,但下面的話卻也說不下去了。
丁裳衣忽望向言有信,眼中已有哀求之色。
言有信心中一動,把要踢第二腳的言有義拉開,勸道:「老二,這人要留著交差,死了就不好辦!」
言有義恨恨地道:「***!老子的命根子已絕了一半,他還來罵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我一腳就踹死他!」
言有信嘆道:「誰不為陞官?誰不為發財?為了名利權位;什麼大欲禁忌,都得讓開去。」
言有義又嘿嘿乾笑兩聲,目光游處,瞥見縮在牆角邊的一對姊弟,當下狠狠地道:
「好,玩這小的一樣。」說著便往那小女孩走去。
言有信回首望丁裳衣。
丁裳衣向他點點頭,又搖搖首,眼中乞求之色更濃。
這眼色柔順裡帶著艷媚,是言有信一生不曾見過的,他皺了皺眉,搭住言有義的肩膀道:「算了罷,你受傷了,還是休養一下的好。」
言有義霍然回首,瞪住言有信,眼色很奇怪,然後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