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裹屍布
黎笑虹不矮,但很胖,額角突出,下巴兜起,把他的扁鼻陷在其中,像在糕餅上捏造一個窟窿要放有顏色的甜漿,偏又不夠,所以只有一點點臘腸般的小鼻子濫竿充數。
可是一個人就算鼻子不高,得意起來,也自以為有丈八高。
他正在趾高氣揚的在說話:
「大嫂子,你再這樣延避,別怪我不客氣了。這地方,我不管理誰管理?我在官府里,人面熟,這些年來,保過十幾宗大鏢,高局主那一套,我早學全了,你交了給我當家,至少,還有幾年清福可享。」
高夫人垂淚道:「我總得要等風亮回來,交待清楚呀。」
「高風亮?」黎笑虹冷笑道,「他早就死了,你還等他?嫁女兒你說要等他回來,把神威鏢局這爛鍋子讓我背上了也要等著他回來,你這分明消遣我嘛!」
在高夫人身旁的高曉心道:「黎九叔,你這樣對我媽媽說話!你以前……都不敢這樣的!」
黎英虹笑道:「以前?那是以前的事!那時……我還是高局主麾下一名鏢師而已,怎輪到我來說話?現在……只要你嫁給我,你娘便是我岳母,我待她,自然順就她的意思,你意思怎樣?」
高曉心氣得不去答他。
在八仙桌旁有兩個蹺著腳的膘悍漢子,一個道:「老黎,用不著這般費力,一個女娃子,先來個霸王硬上弓,到頭來還不是服服帖帖跟了你!」
另一個爆笑起來,陰陰地道:「不如你老的小的都娶了,老實說,少的標緻,老的也皮光肉嫩的呢!你不要,讓給我陳磊大小通吃好了!」
堂上還有個老僕人,這時眥睚欲裂的上前吼道:「你們這班王八!嘴裡再不乾不淨,我……我」說著衝上前去,揮拳就往那兩人打去!
高夫人叫了一聲:「杏伯!」
這杏伯手上功夫也不弱,但人才沖了幾步,不意被黎笑虹一絆,篷地摔倒,給那兩人一陣拳打腳踢,在地上輾轉翻滾,其中一名漢子拔齣子母鎖,獰笑道:「你這是找死!」就要往下扎!
高曉心失聲驚呼:「杏伯!」拔劍掠出,「叮」地架住子母鎖,不料那漢子趁機在她胸前一碰,高曉心粉臉飛紅,悻然而退,氣得劍尖不住在顫抖著。
黎笑虹叱道:「楊明華,你這算什麼?!」
那漢子笑道:「怎麼?揩一揩也不捨得?」
黎笑虹怒道:「你敢!」
那楊明華邪笑道:「你別擰正經了!前幾天小蜻那妞兒,你也不一樣硬上了!」
黎笑虹臉色陣紅陣白,另外一個陳磊又想去碰高夫人,高夫人不諸武功,曉心顫著劍護著,黎笑虹道:「這不同。」
陳磊悟笑道:「都是女人,有什麼不同?滋味是不一樣,但要嘗了才分曉呀!」
黎笑虹惱怒地道:「不行。當年我在鏢局裡,高風亮沒把我怎麼瞧得起,不過,高夫人可屢次薦舉我,這……曉心也對我關懷有加,有次我病了,她還給我捧湯換藥的……」在刀口舐血的江湖漢子,一旦得人關心照護,就算窮凶極惡,也不致全忘得一乾二淨。
陳磊跟楊明華互望一眼,攤手道:「算了,你要護著她們,我們是上頭髮下來跟著你的,又能怎樣?不過,你人財兩得后,那張殮布,一定得呈上給大人才行!」
「否則……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黎笑虹鼻尖上滾出了汗珠,向高夫人道:「高處石的殮布,你們究竟收藏在哪裡?!」
高夫人驚悸地道:「你們已開棺瞧過了,我怎麼知道!」
黎笑虹踏進一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關係到我們富貴榮華,你要是知道,還是快說出來!」
高夫人慘笑道:「我不知道,又怎麼說?!」
黎笑虹瞪目道:「你真的不知道?!」
高夫人慌亂的搖頭,黎笑虹看她不像是說謊,喃喃地道:「不會的,怎會呢,我們上次開了棺,高處石只剩下一排臭骨胳,上面明明沒裹著殮布呀!」
楊明華接道:「這可糟了,那要真的高處石的屍體,早已被泥水衝掉了棺底,屍體早就腐化,就算有殮衣,也早都爛得一塌糊塗了,哪還找得到痕迹。」
陳磊問道:「什麼痕迹?」
楊明華聳肩道:「我也不清楚。上頭交待下來的意思是說,高家的那塊殮布,藏在三重密封石棺里的,內有防腐藥物鎮住,按照道理二三十年仍不朽蝕才是,令我們取出來,但那天經挖掘一看,石棺底裂,第一層衝去,第二層碎片。第三層裂開,裡面屍首腐爛不堪,臭氣薰天,哪還找得到殮布?!至於是什麼痕迹」他說到這裡,以徵詢的眼光望向黎笑虹。
黎笑虹鐵青臉色,道:「這是上頭交代下來的密差,我用得著跟你們說么!」
黎笑虹這一聲喝,陳磊、楊明華兩人都忙應:「是!」心中卻十分不服,暗忖:你拿雞毛當令箭,看你到時候如果找不著這塊什麼鬼殮布,怎麼個死法!
黎笑虹心裡也很亂,知道裹屍布要是找不到,自己只怕也難免遭殃,便跟高夫人道:
「高大嫂,我一直都尊重你,才不用強,你再要是不答應,我可等不耐煩了。」
高夫人顫聲道:「可是,那張殮布,我確實不知道在哪裡啊。」她哭著說,「老爺入殮的時候,我不知道那一張白布有那麼重要,一直都沒有留意」
黎笑虹不耐煩地截道:「那麼,今晚我就要了曉心!」
忽聽一人道:「來不及了,今天,我就要了你的命!」
黎笑虹乍聽這熟悉的聲音,大吃一驚,霍然回首,四條人影已經沖了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格殺了錯愕中的楊明華和陳磊!
黎笑虹正要逃走,四人已分四個方向包圍住他。
只聽高夫人一聲喜叫:「風亮!」
高曉心也發出一聲清悅無比喜不自勝的呼喚:「唐哥哥!」
高夫人和高曉心心中之歡喜;真是無法想象,甚至連表情也無法表達。
這下簡直是再世為人,來生相逢,濺出了驚喜的淚光。
高風亮和唐肯雖有心裡準備,一時也被激情所感動,高風亮迎向老妻和愛女,唐肯扶起地上的杏伯。
黎笑虹趁此全力逃逸!
他知道勇成的武功跟他不相伯仲,但自從上次受傷后,勇成的武功已大打折扣,而且,勇成一直都逆來順受,向不敢招惹自己這一干有官府撐腰的人。
他更知道,只要他衝出中堂,將相樓那兒還有李大人派來的五名高手,一定會出手,那時,就算是高風亮,又有何懼!
所以他認準唐肯的空隙,掠了出去!
勇成從斜側陡搶了過來!
黎笑虹右鉤護身開道,左鉤捺劈勇成!
勇成雙斧一掄,與雙鉤一擊,啪地炸出星花,黎笑虹借后挫之勢為騰躍,破窗而出!
可惜他忘了一點。
忘了丁裳衣。
丁裳衣只是一個艷麗的女子,他不知道有些女子的武功也如她們容色一般不可忽視。
他破窗而出,正要張口大喊,忽見一道雲。
紫雲舒捲。
雲里精光一閃。
他避得極快,然而已吃了一劍,右手鉤落地,那紫雲化為披風,披風張揚,劍光又至!
黎笑虹忙運鉤招架,勇成揮舞雙斧,殺了過來,黎笑虹連呼叫的機會也沒有。
唐肯也加入了戰圍。
黎笑虹只覺壓力增強,倒拼出了狠勁,挨了勇成一腳,蹌蹌踉踉搶路而出,冷不防前面人影一閃,一柄龍行大刀,當頭斫下!
他這下可嚇得魂飛魄散,勉力一架,鉤被震飛,餘力未消,加上他腰脅挨了「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大腳勇成」一腿,臀骨震裂,步履不穩,叭地摔在地上。
那把龍行大刀即時已壓住他的額頂。
黎笑虹的心往下沉,眼睛湧出了淚水,忍不住叫了一聲:「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
持刀的人正是高風亮。
高風亮的眼神逼人,望著他,痛心疾首地道:「說!為什麼要這樣做!」
黎笑虹呆了一呆,慘笑道:「我沒有選擇,是李大人要我指認你們是劫餉的盜賊,不是我要乾的!」
高風亮也怔了一怔,沒想到會問出了這麼一個大秘密,一個大秘密,一時倒忘了逼問下去。
丁裳衣目光一轉,即問:「那麼,究竟誰才是劫鏢人?」
黎笑虹忙不迭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大人叫我別管,到時候有人劫鏢就是了。」
高風亮和唐肯互望一眼,心中震訝,難以形容,丁裳衣的劍鋒一伸,抵住黎笑虹的咽喉,就在黎笑虹感覺到劍尖觸及喉嚨之際緊逼地問:「你是怎麼和李鱷淚接觸的?!」
黎笑虹殺豬似的叫了一聲,眼淚籟籟而下,只說:「別殺我,別殺我……」
丁裳衣道:「你不說,我就殺。」手腕微向前一遞,劍尖入肉半分,鮮血已涌了出來。
黎笑虹三魂嚇去了七魄:「我……我……我跟李大人……不……李鱷淚……不認識……
不,認識認識……李大人是魯大人……」
高風亮用刀背在他額上一指,叱道:「慢慢說,說清楚點!」
黎笑虹說:「是。」好不容易才控制舌頭打結,「我本來不認識李大人的……但魯大人倒見過兩次……有一次……大概是去年年底罷……魯大人叫我、鍾應和鄭忠三人同赴天京樓,那晚有吃有喝,還有……」
丁裳衣柳眉一豎,叱道:「管你有什麼的!魯問張跟你說些什麼?!」
黎笑虹腦里天京樓的榮華綺麗頓時粉碎,只剩下眼前極端惡勢力的處境:「魯大人問我們知不知道高老局主身上有紋身?」丁裳衣聽了一怔,高風亮卻點了點頭,臉色凝重。
「我們都說有,他又問有沒有看清楚高老局主身上雕的是什麼花紋,我們都說:高老局主平時很少赤身,我們是在他練功練得汗濕衣衫時略瞥見胸膛上有好一些圖案,卻不知雕的是什麼……當晚魯大人只請我們吃飯喝酒,也沒提到什麼……」
丁裳衣兩道彎月眉迅速一蹙,又泛回原來恬靜的額角去:「後來呢?」
「後來……魯大人又請我們去一趟,要我們不要告訴局主。」
高風亮聽到這裡,冷哼一聲,道:「鄭鏢頭有告訴我,我以為沒什麼,我從來不跟他們打交道,也不礙著局裡的人升官發財,便沒有細問。」說時心裡當然有懊悔當時為何不細詢個清楚。
「是,是……局主待我們一向情同手足。那天,魯大人說:「高處石下葬的時候,是不是叫人用殮布厚厚包著?」我們都說:「是呀」魯大人舒了一口氣道:『總算有眉目了。」
然後叫我們掘出高局主的遺體,他要看一件東西,我們都猜是高局主身上雕的圖案,鍾副鏢頭說:『老局主已下葬了七年,只怕已經腐朽了。」魯大人臉色不大高興的樣子說:『要是遺骼爛了,就把那張裹屍布取出來!』」
「後來……」高風亮忽然截道:「鍾、鄭二位怎樣了?」
黎笑虹結結巴巴地道:「他們……他們得罪了魯大人,所以……」
高風亮大刀一擊,怒叱:「胡說!分明是他們不肯驚動爹爹的遺體,而遭姓魯的殘害!」
黎笑虹一見大刀揚起,失心慌地道:「不是魯大人,是李大人,是李大人!」
高風亮叱問:「李鱷淚是怎麼冒出來的?說!」
黎笑虹苦著臉道:「那天晚上,連李大人也出現了,要我們去掘老局主的墳,我們都說不可以如此做,李大人說『你們怕高風亮罷了,我保管教神威鏢局一夜間就散了……你們誰要當局主?』我們都堅拒,李大人一氣之下,就叫人把鍾、鄭二位鏢師殺了!」
丁裳衣冷哼道:「獨不殺你,只怕三人中只有你一聽有利可圖就心動了。」
高風亮仰天長嘆道:「為了鏢局,鍾應和鄭忠死得實在太慘了!」
唐肯一把揪他起來,責斥道:「是不是你加害了鄭、鍾二位!」
黎笑虹慌忙搖首,一口氣喘不過來。丁裳衣冷笑道:「算了,問他他也不會說。」
黎笑虹叫道:「我真的沒有殺……」
高風亮低叱:「你嚷嚷這麼響,是要樓上的人聽到來救你嗎!再叫,我先剁下你的舌頭來!」
黎笑虹登時為之噤聲。
丁裳衣問:「李鱷淚的方法,就是誣陷神威鏢局監守自盜?」
黎笑虹眨了眨驚惶的眼睛:「他沒有說。事後,我猜是這樣。」
丁裳衣又問:「外面伏有多少人?」
黎笑虹即答:「有數十名李大人的部下,李大人好像帶來了整百名高手,主要是為了應付明天繳稅期限已屆,生怕農民有異動,另外,也要監視這裡。」
唐肯笑道:「嘿,幸虧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來了。」
高曉心喜悅地道:「唐哥哥,你們是不是從……」
唐肯呵呵笑道:「是呀。」
高曉心一雙無辜而柔和的眼睛,深情款款的望著唐肯:「那麼,有沒有見到上次的死屍?」
唐肯怔了一怔,道:「沒有啊!」在這一怔間,他腦里似乎某件事聯想在一起,但只是閃了一閃,仍是無法勾勒出是怎麼一回事。這種俗稱「靈光乍現」的意念在一些人身上,是常有的事,只是這剎間的「靈光」,是不是能夠捕捉得下來,化為清晰明朗的構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