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還是花?
語音是從匾牌上傳來的,可是那張巨桌卻「砰」地一聲粉碎。
碎片滿天,落地時原來桌子之處卻多了兩個人。
文張認得其中一個人:「關小趣!」他一直認為這是一個不值得擔心的小捕快,從相學的觀點,他不認為他能活過二十五歲。
可是另外一個人李氏兄弟是認識的。
「冷血!」
冷血臉無表情,只是臉上的輪廓彷彿更深刻顯明了。
咳嗽聲依然自匾牌里傳來。
有人咳著。扶著柱壁,走了下來。這一下,連「福慧雙修」都直了眼。
匾牌掛得丈八高,這個病得風吹都倒的人居然在柱上壁上如履平地,一路搖搖晃晃地扶著「走」了下來。
李氏兄弟再傲慢,也知道是遇上了勁敵。
可是他們已沒有了選擇:因為這三人肯定已聽到他們剛才的對話。
「捕王」李玄衣、冷血和關小趣的確是聽到了剛才堂上那段驚心動魄笑裡藏刀的對話。
他們本來等雨停后要關小趣帶他們到「神威鏢局」去,可是冷血發現了亭里仍燃著香,丁裳衣他們才剛經過不久,冷血實在不願意在亡命天涯的高風亮他們剛回到鏢局便騷擾他們,所以他有些故意的在拖延時間。
捕王也心裡明白。
雨久久不停,但輕柔了,漫空飄著鵝毛般的白雪。
冷血突然提出要求,要關小趣帶他去查一查青田鎮官衙的檔案,他想要多一些有關納稅征糧的資料,然後才赴神威鏢局。
捕王既沒贊成,也不反對,冷血既然要去,他也跟著去了。於是三人冒雪去衙門。
他倆在關小趣引領之下,到了衙門,才掠入了大堂,魯問張就捏著鬍子走了進來,後面跟了個小官文張,冷血他們不想在這種情形下跟這些官員打交道,便各覓地伏著,不料卻聽了這詭雲乍起的一段話,只是,李氏兄弟猝襲魯問張,冷血和捕王也始料不及,所以來不及出手阻止,關小趣後來想躍出去,冷血也一把拉住,他覺得魯問張死不足惜,重要的是要知道還有什麼秘密。「結果,文張陡然殺死魯問張,這一下,也使冷血、李玄衣出手攔阻無及。官場的黑暗鬥爭,政治的陰謀變化,連冷血和李玄衣都難以判斷。
冷血道:「這些人全是罪犯,也是證人;」他是越過李氏兄弟,向捕王說,「你要怎樣處置?」
他是在試探李玄衣的意思。要是李玄衣為了陞官晉位,倒過去幫「福慧雙修」,冷血不以為自己能有辦法製得住他們。
捕王咳嗽,咳著,咯了一口血,倒是輕鬆了一些,臉上塗血似的豬肝般紅,只說了兩個字:「拿下。」
「福慧雙修」發現冷血和那病人一前一後,已塞死自己所有的退路和去處,但是李福、李慧並不因此感到害怕,因為他們原就想殺了冷血,立個大功。
他們根本就視那個病者為無物。
李福向文張下令道:「殺了!」
文張沒有動。他的武功比不上「福慧雙修」,也不及魯問張,但他從里長做起,到現在當官己二十八年,他的鬥爭經驗比任何人都豐富。
他苦著臉道:「我受傷了。」
李慧冷笑道:「見鬼!受什麼傷?!」
文張慘兮兮他說:「我在殺魯問張之時給他震傷了!」
李氏兄弟心知文張說的是假話,心中氣得恨不得一劍殺了他,但眼前還是要先除冷血這樣的首號大敵再說:
錚錚兩聲,李氏兄弟已拔劍在手。
冷血神色冷然,手按劍鍔,走了過去。
李氏兄弟心意相通,肩膀一聳,就要出手,倏地背後那病人叱道:「看打!」
李福李慧霍然回身,一時間,魂散魂飛,也不知怎麼招架是好。
他們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武器。
那匾牌足有二十尺長,那咳得要死病人隨手一掄,「呼」地迎面橫掃過來!
李福、李慧百忙中急退,但匾牌追拍,已逼入牆角!
李氏兄弟藉此緩得一口氣,雙劍齊出,釘在匾牌上,撐住橫掃之勢!
不料李氏兄弟雙劍剛剛刺住匾牌,李玄衣也就在這一殺間鬆手,「啪啪」兩聲,雙手擊破匾牌,穿了出去,右手閃電般抓住李福左掌手腕,左手扣住李慧右邊肩膀,這兩處都是兩人的傷口,閃躲不便,給李玄衣齊齊拿住。
李氏兄弟還待掙扎,但一經扣住,全身發麻,捕王雙腿連踢,兩人穴道都被踢中,軟倒地上,動彈不得。
捕王這才鬆了手,丟棄匾牌,向冷血笑道:「我怕你的劍,一出劍命便難留。」
「冷血心中暗自震驚,這李玄衣隨手拿著事物,便作為兵器出手,兩招間便生擒兩人,氣勢大而出手快、但毫不傷人,這點冷血自問遠莫能及。
關小趣兀自在氣:「這些人……居然劫鏢……逼無辜百姓交兩次重稅!」
李玄衣卻在皺眉苦思。
冷血忽問:「你是在想什麼叫做骷髏畫是不是?」
李玄衣道:「我們何不問他們。」三人這才發現文張竟然不見了。
關小趣驚道:「他溜了!」
李玄衣露出深思的神情:「他的武功原來要比『福慧雙修,高……」
冷血道:「我們還可以問李氏兄弟!」
他們問到的結果,只是證實了李鱷淚授意魯問張:第一,要奪骷髏畫;第二,要毀掉「神威鏢局」;第三,劫稅餉而逼農民再交一次;同時也道出了神威鏢局裡外的伏兵;至於什麼是「骷髏畫」,他們也不明白。
冷血和李玄衣知道他們講的是實話,因為這對李氏兄弟從來沒有受過什麼苦,當冷血叫關小趣先斬掉他們一隻尾趾時,兩兄弟已嚇得褲子都濕了一大片。
在這種情形下,李氏兄弟還沒有理由不說實話。
關小趣還在擔心文張的溜走,「他會不會去通知李鱷淚?」
冷血道:「當然會。我們先趕去神威鏢局,通知他們再說。」
李玄衣問:「帶他們兩人一。起去,不方便罷?」神威鏢局附近還有李鱷淚的人馬,他們都不想打草驚蛇。
「交給我好了。」關小趣昂然道,「反正他們不知道這兒的事,我先把他們押入班房。」
李玄衣笑問他:「這裡狼狽為好,蛇鼠一窩,你一個人押著兩大高手,同時也是他們的要將,你不怕嗎?」
關小趣眼中閃著做然的光來:「你知道我哥哥怎麼教我?我們關家的兄弟,沒有怕做的事。甚至不敢做的事,也只有該不該做、想不想做、愛不愛做罷了。」他拍拍胸膛,大聲說「我比不上我哥哥英雄好漢,但我要學他,我是他的弟弟!」
冷血本想問他哥哥是誰,但覺沒有時間,就不問了;李玄衣笑著說:「好好乾,六扇門的下一代,要靠你們了……如果我有個孩子像你……」忽咳嗽起來,輕輕重重。
關小趣也振奮地道:「能力你們做事,我很高興,我很榮幸。」
李玄衣道:「小心看著,這兩個人證,很重要……」嗆咳嚴重了起來,抽心裂肺的咳著,咳得五官四肢都擠在一團,全身的精神氣力都咳成了瘂風逼了出來,體內已蕩然無存?
冷血皺起了眉心。
他覺得李玄衣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簡直不咳則已,一咳起來,整個人就像北風裡枝頭上一張枯葉,隨時都要跟生命切斷,兩無相干。
他不知如何勸解他。
因為他看得出,這咳嗽已咳到了風燭殘年的地步了。
冷血和李玄衣一走出去,眼帘一下子都被白色鎮住;只見枝頭、渡橋、瓦檐、庭階都鋪上了白雪,白得竟有一種輕柔的溫暖,而忘了著著實實徹骨的寒。
他倆在白茫茫中感覺人世間變遷之大,真是無法逆料的,他們才進去一段時間,再出來灰蒼的雨景已成了白色世界。
遠處的小河開始結冰,但水還是微著,流動著上層的碎冰,發出一些碰擊的聲音,像用小手指敲在箏弦上,很是好聽。
河邊的獲花,白了頭與雪映顏色,都分不開來哪一朵是雪,哪一朵是花了,只有岸上橋頭幾枝修竹間挑出一株無心種下的老梅,開出幾朵陡峭的梅,這嫣紅才映得茫茫大地有了雪的凄艷,雪的孤清。
橋墩上,坐著一個老人,在垂釣。
釣上有鉤、無絲。
可是老人垂釣下去,魚就在鉤上,他每鉤上了魚,就抹了一抹鼻子。
看起來,他只是一個專心釣魚的老人。
但是冷血和李玄衣一看見這個人,臉色都微微有些發青。
冷血能在江湖上有這樣的地位,主要是因為他狠辣絕勇、堅忍不拔。他在黑森林裡,殺掉了武林第一號神秘人物「那人」;連當時名聲比他還響的血魔傳人「捕神」柳激煙,也敗在他手上;在重傷之下,依然能格殺九幽神君的高徒「人在千里、槍在眼前」獨孤威;獨斗「十二單衣劍」並盡殺「三十八狙擊手」,在淡家村前擊殺十五兇徒,就連有五十四個師父的趙燕俠,也一樣被他重創。
沒有聽說冷血怕過誰來。
但他卻畏懼那個在皚皚的雪橋上,盈盈的梅蕊旁的人。
那個在快結冰的溪上不用鉤絲的釣魚老人。
因為他知道那老人是誰。
這老人遠在他還沒有練武前,已比他現在還出名。
俟他學成之後,他聽見前輩們提起這三個可怕人物,曾問過諸葛先生。
「遇見『老不死』怎麼辦?」
「別跟他交手,你還不是他的敵手。」
「遇到『中間人』怎麼辦?」
「逃。」諸葛先生的回答更簡單。
「要是遇見『青梅竹』呢?」
「沒有辦法了。」諸葛先生嘆了一口氣,道,「一個普通人看到腳上纏著條響尾蛇,最好就是不動。」
「你見到他,跟一個殘廢人脖子上纏了條毒蛇的處境沒什麼兩樣。」這是諸葛先生的結論。
諸葛先生說話,從來不好誇大,冷血相信諸葛先生的判斷,因為他自己也是諸葛先生一手調教出來的。
不相信諸葛先生只等於是不信任自己。
李玄衣的想法,恐怕跟冷血此際所想也沒有什麼不同,他只是輕如飄雪的說了一句:
「老不死?」
冷血點點頭。
李玄衣道:「二對一,或許能勝。」
冷血想說:要是「中間人」和「青梅竹」也來了呢……話還未問出口,忽然,冰天雪地中,一人飄行而來。
來的人身穿蓑衣,在唱著一首歌。
歌聲低柔里隱透一種豪邁之風。
蓑衣人頭戴深笠,踏歌而行,很快的就到了橋墩的竹梅處,站定。
釣魚老人抹了抹鼻子,站起身來。
突然之間,他已衝到了橋頭,到了蓑哀人面前,遠遠看去,他的手已觸及蓑衣人的竹笠,蓑衣人的歌聲陡止。
然後兩人靜止。
過了一會,橋墩上的雪花,忽然染紅了一大片鮮紅的圖象,還在漸漸擴大開來。
蓑衣繼續唱他未完的歌。
「老不死」緩緩仆倒下去,冷血瞧向他背肩處裂了一道血泉。
究竟是怎麼樣的出手,才能使「老不死」這樣的高手,前面應戰卻一刀命中背後?!
「老不死」倒在橋墩上。
蓑衣人繼續唱他的歌,向前疾行。
走到橋中央,「嘩啦」一聲,一人自河水拔起,「篤」地落在獨木板橋上。
深秋水冷。
那人似在河裡很久了,一點也不覺得冷,不但不冷,連衣服也像沒有沾濕。
可是那人剛才分明是從河裡拔出來的。
冷血失聲道:「『中間人,!」
李玄衣答不出話來,他已被蓑衣人一刀格殺。『老不死」的氣派鎮住。
「中間人」並沒有自河中一拔身而出就施暗襲,因為那只是對二流高手才用得著的突襲。
他拔出來之際不是沒想到這麼做,但他看見蓑衣人毫不紊亂的步伐及聽到他那節拍怡然的歌便打消了這念頭。
不是一擊就可以取這人的性命!
他到了橋上,並不搶攻,只張弓搭箭,對準那人。
在橋上,這樣的近距離之下,對方根本不能避,也無法閃躲。
可是蓑衣人依然唱著歌,依然走來。
歌是剛才的歌。
走來還是剛才的步伐。
「中間人」沒有把握射出這一箭,他退了半步。
蓑衣人仍然向前走來。
歌聲在雪色中依然有悲涼的豪壯。
「中間人」仍是找不到機會下手,又退了一步。
蓑衣人手搭腰間的刀,歌聲猶未唱完。
「中間人」忽丟下了弓、棄了箭,長嘆道:「我敗了。」「通」地躍下河裡,河裡一道白條湧起,霎間遠去,只剩下冰花上幾片漣漪。蓑衣人站在橋中心,風裡還輕輕飄揚著他的歌。忽然一陣悠揚的笛聲,伴著他的歌而起。
蓑衣人悲涼的歌聲,竟似略有些微的震動,就像歌聲里夾雜了些河面上冰花碰擊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