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北方的概念
「阿斯里爾勛爵,」院長吃力地說著,走上前來,握住他的手。萊拉從自己藏身的地方注視著院長的眼睛。的確,他的眼睛朝剛才放托考依酒的桌子那兒微微瞥了一下。
「院長,」阿斯里爾勛爵說,「我來得太晚了,不好打擾你的晚宴,於是我便自己進了休息室。你好,副院長,很高興看到你氣色這樣好。請原諒我今天粗魯的穿著,因為我剛剛到。是的,院長,托考依酒全都灑了,我想你聞得到它的味道。搬運工把它從桌子上撞了下去,但這事應該怪我。你好,神父。你最近的那篇文章我拜讀了,很感興趣。」
他從神父身邊走過去,萊拉便清楚地看到了院長的臉。那張臉上毫無表情,但他肩頭上的精靈卻在撥弄著羽毛,兩隻腳不安地換來換去。阿斯里爾勛爵已經成了休息室里的中心;儘管他在院長的一畝三分地上小心地對他禮貌有加,但是這裡的威望到底在哪裡卻是一清二楚。
院士們都向客人問好。進了休息室,有的圍坐在桌子周圍,有的坐在太師椅上。不久,空氣中便充滿了嗡嗡的說話聲。萊拉看到,那個木頭箱子、銀幕和投影燈激起了他們強烈的興趣。她非常熟悉這些院士:有圖書館長、副院長、調查員等等。她就是在他們的呵護下長大的,他們給她教育,給她懲罰,給她安慰,也給她小禮物,還把她從花園的果樹旁攆走;他們就是她的家。如果她知道什麼是家的感覺,那他們可能就是一個家庭。不過,即使她知道什麼是家,她也更可能覺得與學院的僕人們更像一家人。院士們有著比疼愛一個一半野性、一半文明的小丫頭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不用說這個小女孩兒只是湊巧被人遺棄給他們的了。
院長點燃了銀質小火鍋下面的酒精燈,熱了幾塊黃油,然後把六個罌粟蒴果切成兩半,扔到火鍋里。每次宴會後總是要上罌粟的:它讓人頭腦清醒,口齒伶俐,還能豐富談話的內容。由院長親自燒制罌粟蒴果,這是他們的傳統。
借著煎黃油的噝噝聲和人們交談的嗡嗡聲的掩護,萊拉晃來晃去地想給自己找一個更舒適的姿勢。她極其小心地把一件又長又大的毛皮長袍從衣架上拿下來,鋪在衣櫃的底板上。
「你該找件舊的、表面不均勻的,」潘特萊蒙小聲說,「要是太舒服了,你會睡著的。」
「我要是睡著了,你就該把我叫醒,」她回敬道。
她坐在那兒,聽他們交談。他們談的依然極其枯燥無味;幾乎全是關於政治,而且都是關於倫敦的政治話題,隻字不提令人興奮的韃靼人。令人愜意的煎罌粟和煙葉的味道透過櫃門飄了進來,萊拉不止一次地發覺自己打起了瞌睡。但是終於,她聽到有人敲了敲桌子,人們都安靜下來,院長開口說話了。
「先生們,」他說,「我想我完全可以代表我們所有的人,向阿斯里爾勛爵表示歡迎。他到訪的次數雖然不多,但每次光臨總是非常重要。據我了解,今天晚上,他要向我們大家展示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東西。我們都知道,現在的政局非常緊張;阿斯里爾勛爵必須在明天一早趕到白廳,一列火車已經蓄足了蒸汽,我們這裡的交流一結束,就要載著他前往倫敦;因此,我們一定要很好地利用我們的時間。等他給我們演講結束之後,我想一定會有人要提些問題,請大家把問題問得簡明扼要。阿斯里爾勛爵,請開始吧?」
「謝謝你,院長,」阿斯里爾勛爵說,「首先,我要給大家放幾張幻燈片。副院長,我想你從這裡看得最清楚;院長,也許你可以坐在衣櫃旁邊的那把椅子上?」
叔叔的巧妙安排讓萊拉萬分驚訝。上了年紀的副院長兩眼昏花,因此讓他離銀幕近一些是合乎禮節的,而他往前坐就意味著院長得坐在圖書館長旁邊,這樣,院長和衣櫃里萊拉蜷伏的地方只不過有大約一碼一碼等於0.9144米。的距離了。院長在太師椅上坐下來的時候,萊拉聽見他小聲嘀咕道:
「這個魔鬼!他知道葡萄酒里的名堂了,我敢肯定他知道了。」
圖書館長低聲應道:「他是要錢來了,如果他強行要求進行表決——」
「如果他這樣,那我們一定要反對,憑我們的三寸不爛之舌據理力爭。」
阿斯里爾勛爵使勁給燈打了打氣,汽燈便開始嘶嘶地響了起來。萊拉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以便看見銀幕。銀幕上開始出現了一個明亮的白色圓圈。阿斯里爾勛爵大聲說:「請哪位把屋子裡的燈光調低些?」
一個院士站起身,去調燈光,屋子裡隨之暗淡下來。
阿斯里爾勛爵開口說道:
「正如你們有人知道的那樣,十二個月前,我隨一個外交使團出發北上,去見拉普蘭國王——這至少是我表面上的任務。實際上,我的真正目的是繼續北上,直抵北部冰原,去感受、弄清格魯曼探險隊出了什麼事。在格魯曼留給柏林學術界的最後的信息中,其中一條談到了某種只能在北部地區看到的自然現象。我當時決定要對此進行調查研究,同時也想看看對格魯曼有什麼新的發現。但是我要給大家放的第一張圖片同這兩件事都沒有什麼直接關係。」
他把第一張幻燈片放進圖片架,在鏡頭後面推動了一下,屏幕上便出現了一個圓形的黑影,黑白對比非常明顯。照片是在夜裡滿月下拍攝的,中景畫面前景和背景之間的部分。部分是一座簡陋的小木屋,牆壁是黑色的,襯出其四周的白雪,屋頂上的積雪很厚。木屋旁邊,放著一排自然科學器材,有天線、電線和絕緣瓷,全都在月光下閃著光,上面結著厚厚的霜。在萊拉看來,它們就像通往亞爾頓路上電器公園裡的東西似的。一個身穿毛皮的男子站在前景部分,外套上長長的風帽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臉;他舉著右手,似乎是在打招呼;旁邊是一個比他矮小的身影。月光下,一切都在閃爍著同樣蒼白的光。
「這張照片是用標準的硝酸銀感光乳膠拍攝的,」阿斯里爾勛爵說,「我想請大家再看另一張,是僅僅一分鐘后在同樣的地點拍攝的,這次採用的是一種新型的專用感光乳膠。」
他取出第一張幻燈片,把另一張放進圖片架。這一張光線更加暗淡,剛才的月光似乎被過濾掉了。地平線依然看得見,木屋黑色的輪廓和輕便的被雪覆蓋著的屋頂顯得非常突出,但是那些複雜的器材則藏在了黑暗之中。然而,那個男子卻完全變了:他全身沐浴在亮光之中,舉起來的手上正飛出一個個小小的顆粒,熠熠閃光。
「那個亮光是往上還是往下?」神父問道。
「往下,」阿斯里爾勛爵說,「但並不是什麼亮光,而是塵埃。」
他說這個詞時的口氣讓萊拉覺得這個單詞的首字母是大寫的,似乎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塵埃。院士們的反應證實了她的感覺,因為阿斯里爾勛爵的話讓他們一下子安靜下來,然後便是陣陣懷疑的喘息聲。
「但是怎麼——」
「當然——」
「不可能——」
「先生們!」神父的聲音說道,「聽聽阿斯里爾勛爵的解釋。」
「那是塵埃,」阿斯里爾勛爵重複道,「它們之所以在底片上看起來像燈光,是因為這些塵埃的微粒對這種新型的專用感光劑產生了影響,這跟光子對硝酸銀感光劑產生影響是一樣的。我之所以這樣做,其中一個原因是要證明,首先我這次探險是去了北方的。正如各位所看到的那樣,這個人的輪廓清晰可辨。下面我想請大家看看他左側的那個輪廓。」
他指了指小一點的那個模糊的輪廓。
「我想這是那個人的精靈,」調查員說道。
「不是。當時,他的精靈是一條蛇,盤曲在他的脖子上。大家模模糊糊看見的那個輪廓是一個孩子。」
「是被切割在本書中,切割一詞指的是把人和精靈分開。了的孩子——」有人開口說道,但立即又閉上了嘴,這說明他知道這樣的話是不該說出口的。
屋子裡安靜極了。
這時,阿斯里爾勛爵平靜地說:「這是一個完整的孩子意即他的精靈和他本人還是一體的,沒有被切割。正是由於塵埃的特性,才出現了這種情況,是不是?」
有幾秒鐘的光景,大家誰都沒有說話。後來,神父的聲音響了起來。
「啊,」他開口說道——像是一個饑渴的人,痛飲之後放下杯子,長出了一口因剛才喝水而被屏住的呼吸,「那些塵埃……」
「——來自於天空,他被籠罩在看似亮光的這些塵埃之中。我離開這裡的時候,會把這張照片留在這裡,你們盡可以仔細地研究。我現在給大家看這張照片,是想演示一下這種新型感光劑的效果。下面,我給大家看另外一張照片。」
他換上另一張幻燈片,這一張也是在夜間拍攝的,但這一次卻沒有月光。前景部分是一小組帳篷,在低矮的地平線上,它們的輪廓顯得模糊不清。帳篷旁邊,雜亂地堆著一些木頭箱子和一個雪橇。但是這張照片最引人注意的是在空中:一道道帷幔一樣的亮光像窗帘一般地掛在天空,在數百英里高的無形的掛鉤上纏繞著,打著彩結,又像是被難以想像的風吹動著,兩側在向外伸展。
「這是什麼?」副院長的聲音問道。
「這張照片上的是極光。」
「請原諒我的無知,」唱詩班的指揮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即使以前我知道什麼是極光,我也給忘了。是不是那種俗稱為北極光的東西?」
「是的,它有好幾個名字。它是由帶電粒子風暴和劇烈、極強的太陽射線組成的——它們單獨存在的時候,人們是看不見的,但當它們同大氣相互作用的時候,就形成了這樣明亮的光線。本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會讓人給這張幻燈著上色的,讓各位看看它的色彩;大部分呈淡綠色和玫瑰色,像窗帘的那部分的下邊則是深紅色。這張是用普通感光劑拍攝的。下面請大家看一張使用特殊感光劑拍攝的照片。」
他取出那張幻燈片。萊拉聽見院長悄聲說:「如果他強行進行表決,我們可以援引居住時間條款。在過去的五十二個星期里,有三十個星期他都沒住在學院里。」
「他已經把神父拉到他那一邊去了……」圖書館長低聲答道。
阿斯里爾勛爵把一張新的幻燈片放進圖片架,圖片上的景色和剛才的那張相同。跟前一對照片一樣,很多在普通光線下原本明顯的景緻在這一張上顯得暗淡多了,空中閃爍著的窗帘一樣的那個東西也是如此。
然而,在極光的中間部分,在距離昏暗的地平線很高的地方,萊拉卻發現了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她把臉貼在門縫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見那些靠近銀幕的院士也把身子向前傾了過去。她邊看,心中邊感到驚奇,因為空中分明看得見一個城市的輪廓:塔樓、圓頂、牆壁……建築、街道,全都懸在空中!萊拉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一位擔任卡辛頓院士的人開口道:「這看起來……像是一座城市。」
「千真萬確,」阿斯里爾勛爵說。
「不用說,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城市咯?」教務長說,語氣中帶著一股輕蔑。
阿斯里爾勛爵沒有理他。有的院士激動地騷動起來,好像他們雖然從來沒見過獨角獸,但卻寫專著論述它們的存在,現在有人把剛剛活捉的一隻獨角獸放在了他們面前一樣。
「這是不是巴納德-斯托克斯按上下文猜測,應指美國天文學家愛德華-巴納德(1857—1923)和英國物理學家、數學家喬治-斯托克斯(1819—1903)兩個人。前者首先使用天體照相術拍攝了銀河照片,發現了木星的第五顆衛星和一些彗星;後者則以其對流體力學的研究而著名。研究的那些東西?」擔任帕爾默教授職位的一位院士問,「是不是?」
「這就是我想要找到答案的問題,」阿斯里爾勛爵說。
他站到明亮的銀幕的一側。萊拉看見,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在那些凝視著極光的幻燈片的院士們身上掃來掃去,他的精靈的眼睛在他旁邊閃著綠幽幽的光。所有尊貴的腦袋都向前伸著,他們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只有院長和圖書館長身子向後靠在椅子上,兩個人的腦袋靠得很近。
神父說:「阿斯里爾勛爵,剛才您說您在尋找有關格魯曼探險的消息,那麼,格魯曼博士當初是不是也在研究這種現象呢?」
「我相信他是在研究,我還認為他已經掌握了有關這一現象的大量材料。但是,他再也無法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因為他已經死了。」
「不!」神父叫道。
「恐怕的確如此,而且我這裡也有證據。」
在阿斯里爾勛爵的指揮下,兩三個年輕的院士把那個木頭箱子抬到房間的前面,一陣驚悸滾過整個休息室。阿斯里爾勛爵把最後那張幻燈片拿了出來,但投影燈依然開著。在圓形強光的照射下,他彎下腰,去撬箱子。萊拉聽見了釘子從濕木頭中被拔出來時發出來的刺耳的聲音。院長站起身來看,擋住了萊拉的視線。這時,她叔叔又開口說話了:
「不知道各位是否還記得,格魯曼的探險隊在十八個星期前就突然失蹤了。德國科學院派他北上,一直要到達地球的磁極,進行天體觀測。正是在那次考察中,他觀察到了我們剛剛看到的那種奇怪的現象。但是在這之後不久,他就突然失蹤了。人們猜測,他遇到了一次意外事故,他的遺體一直留在冰川的裂縫裡。但實際上,什麼事故也沒有發生。」
「那是什麼東西?」教務長問,「是真空容器嗎?」
阿斯里爾勛爵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萊拉聽見「啪」地一下金屬撞擊聲,接著是空氣急速進入容器時發出的嘶嘶聲,然後便是一陣沉靜。但是這種沉靜並沒有持續多久,片刻之後,萊拉便聽見人們開始語無倫次起來:驚叫聲,高聲抗議聲,因為憤怒和恐懼,他們的聲音都高了起來。
「但是,什麼——」
「——不像人——」
「——那是——」
「——這東西怎麼了?」
這時,院長壓過了所有人的聲音。
「阿斯里爾勛爵,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弄的這個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是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的頭顱,」阿斯里爾勛爵的聲音答道。
萊拉聽到混亂聲中,有人跌跌撞撞地起身沖了出去,痛苦地語無倫次起來。她真想看看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麼。
阿斯里爾勛爵說:「我在斯瓦爾巴特群島屬挪威,礦產資源豐富。在本書中,這個地區居住著披甲熊。附近的冰雪中發現了他的遺體。兇手把他的頭弄成了這個樣子。你們可以看到剝光頭皮的方式很有特點。副院長,我想你對此可能是熟悉的。」
老先生聲音沉穩地說:「我見過韃靼人這樣干過,西伯利亞和通古斯克在西伯利亞。的土著人會這種手法。當然,後來這種技術又從那兒傳到了斯克雷林醜人居住本書的多數研究者認為指的是北美的土著人,當時被稱為「醜人」。下一句中的「新丹麥」實際上也是暗指當時的北美大陸。的地方,但我知道現在新丹麥已經禁止這樣做了。阿斯里爾勛爵,我可不可以再湊近些仔細看看?」
靜默了一會兒之後,副院長開口道:
「我的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而且上面的冰很臟,但我覺得似乎頭蓋骨上有一個洞,我說得對嗎?」
「對。」
「鑽出來的?」
「千真萬確。」
人們激動地一陣竊竊私語。院長從萊拉的眼前走開,這樣萊拉又能看見屋子裡的情景了。上了年紀的副院長在投影燈發出的圓形的燈光里,正拿著一個大冰塊,湊在眼前,這樣萊拉便看見了冰塊裡面的那個東西:血紅色的一團,幾乎認不出是人的腦袋。潘特萊蒙圍著萊拉急躁不安地飛著,他的緊張也影響到了萊拉。
「安靜點兒,」她低聲說,「聽著。」
「格魯曼博士曾經擔任過這所學院的院士,」教務長激烈地說。
「落入韃靼人的手裡——」
「但是往北那麼遠?」
「他們肯定走得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遠!」
「我剛才聽到你說是在斯瓦爾巴特群島附近找到的,是嗎?」教務長問。
「是的。」
「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件事跟披甲熊有關?」
萊拉沒聽懂這個詞的意思,但很清楚,院士們都聽懂了。
「不可能,」擔任卡辛頓院士的那個人說,「他們從來不這麼干。」
「那你是不了解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擔任帕爾默教授的那個人說——他自己曾經幾次到北極地區探險,「要是有人告訴我說,他已經按照韃靼人的方式剝人皮了,那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驚奇。」
萊拉又看了看她叔叔。他正譏諷地望著那些院士,感到很好笑,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是什麼人?」有人問。
「斯瓦爾巴特群島的國王,」擔任帕爾默教授的院士說,「對,沒錯,也是一個披甲熊。他篡奪了王位——基本上是這樣的;他通過陰謀詭計逐漸當上了國王,或者說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他權力很大,而且一點兒也不愚蠢——儘管有一些可笑的愛好,比如讓人用進口的大理石建造了一座宮殿,建立了一座他所謂的大學——」
「給誰建的?給熊建的?」另一個人說道。人們全都笑了起來。
帕爾默教授繼續道:「儘管如此,我要告訴各位,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有能力這樣對待格魯曼。同時,如果有必要的話,別人也可以通過奉承他,讓他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
「那麼你是知道該怎麼奉承他了,是不是,特里勞尼?」教務長帶著嘲笑的口吻道。
「我確實知道。你知道他最想得到什麼嗎?甚至比榮譽學位還重要?他想要一個精靈!你要是能設法給他弄一個精靈,那他什麼事情都可以替你做。」
院士們縱聲大笑起來。
萊拉聽著這些,感到疑惑不解。帕爾默教授所說的毫無意義。另外,她有點兒等不及了,想再聽聽剝人皮、北極光和神秘的塵埃的事情。但是她失望了,因為阿斯里爾勛爵已經結束了展示遺骸和放映照片;話題很快就轉到了學院內部的爭論上,也就是該不該給他更多的資金再進行一次探險,大家吵得不亦樂乎。而萊拉卻發覺自己的眼睛困得睜不開了,很快她就睡著了。潘特萊蒙變成一隻小白鼬,繞在她的脖子上——他最喜歡這樣睡覺。
後來,有人搖晃著她的肩膀,她被驚醒了。
「別說話,」她叔叔說。衣櫃的門開著,他背對著燈光,在那裡蹲著身子。「他們全都走了,但附近還有幾個僕人。現在去你自己的卧室,小心點兒,這裡的事情一點兒都不要說出去。」
「他們投票給你錢了嗎?」她睡意蒙地問。
「給了。」
「塵埃是什麼呀?」她問。被拘束了這麼長時間之後,她費力地站了起來。
「跟你沒關係。」
「有關係,」她說,「你要是想讓我在衣櫃里給你當間諜,就應該告訴我讓我偷聽的是什麼。我能看看那個人的腦袋嗎?」
潘特萊蒙身上的小白鼬毛都豎了起來,萊拉覺得自己的脖子被弄得直痒痒。阿斯里爾勛爵大笑起來,但馬上就止住了笑。
「別搗亂,」他說著,便開始收拾幻燈片和標本箱。「你注意觀察院長了嗎?」
「注意了,他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瓶葡萄酒。」
「好。但是這次我讓他計劃落空了。聽我的話,上床睡覺去。」
「那你去哪兒?」
「回北方去。我十分鐘后出發。」
「我能去嗎?」
他停下手裡的活兒看著她,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似的。他的精靈也把那雙大大的淡褐色的眼睛轉向了她。在他們倆的注視下,萊拉臉紅了,但還是緊緊地盯著他們。
「你的位置在這兒,」她叔叔終於說。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非要待在這裡?為什麼我就不能跟你一起去北方?我要去看北極光、披甲熊、冰山,我什麼都想看。我想知道塵埃是怎麼回事,還有空中的那座城市,那是不是另一個世界?」
「你不能去,孩子。別再想這件事了,這個時候去非常危險。聽我的話,去上床睡覺。如果你是好孩子的話,我就給你帶個海象牙海象,生活在北冰洋的一種大型海洋哺乳類動物。回來,上面還有愛斯基摩人的雕刻。別再說了,不然我就生氣了。」
他的精靈在喉嚨里低沉而又兇猛地吼了一聲,讓萊拉猛地醒悟到要是她的牙齒觸到自己的喉嚨上,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她緊抿著嘴唇,沖叔叔使勁地皺著眉頭。他正在把真空瓶里的空氣往外抽,沒有注意到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小姑娘一句話也沒說,緊咬著嘴唇,眯縫著眼睛,和自己的精靈一起走開,去睡覺了。
院長和圖書館長是老朋友了,而且還是同盟。每當經歷一段困難之後,他們總是習慣於喝一杯白蘭地,互相安慰一下。因此,看見阿斯里爾勛爵走後,他們便溜溜達達地去了院長的住處,在他的書房裡坐下來,拉上窗帘,重新點燃壁爐里的火,他們的精靈也在各自熟悉的位置上——膝蓋和肩膀——待了下來。他們要把剛剛發生的事情仔細地想一想。
「你真的認為他知道酒里的名堂?」圖書館長問道。
「他當然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但他是知道的,於是他便自己打翻了盛酒的瓶子。他當然知道。」
「請原諒我這麼說,院長,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我從來不喜歡……」
「給他下毒?」
「是的,不喜歡謀殺。」
「查爾斯,幾乎所有人都不會喜歡這種想法。問題是,那樣做是不是比不做所帶來的後果更糟。嗯,也是他走運,我們沒有成功。對不起,我讓你知道了這件事,讓你感到有了負擔。」
「沒有,沒有,」圖書館長辯解道,「但我希望當初你讓我知道得更多一些。」
院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說:「是的,也許我早該讓你知道得更多一些。真理儀作者自創的辭彙之一,是一種能夠告訴人們事實真相、預測未來的神秘儀器。在警告我們,如果阿斯里爾勛爵進行他的研究,那會帶來非常可怕的後果。至少,那個孩子會被牽連進去,我要儘力保證她的安全。」
「阿斯里爾勛爵的勾當是不是同建立主教訓誡法庭的倡議有關?也就是他們所謂的那個祭祀委員會?」
「阿斯里爾勛爵——不,不,正好相反,一點兒關係也沒有;那個祭祀委員會也並不完全就相當於主教訓誡法庭,而是一個半私人性質的倡議;提出這個建議的人一點兒也不喜歡阿斯里爾勛爵。查爾斯,在這兩者之間,我感到不寒而慄。」
這回輪到圖書館長默默無言了。自從教皇約翰-卡爾文把教廷搬到日內瓦並建立主教訓誡法庭之後,教會便對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擁有了絕對權利。卡爾文死後,教皇的職位被取消了,一系列的法庭、團體、委員會則成長起來並取而代之,這些被人們統稱為教會當局。這些機構並不總是團結一致,它們中間有時候會進行殘酷的對抗。上個世紀大部分的時間裡,最強大的是主教團;但是在最近幾年,主教訓誡法庭已經取而代之,成為教會當局中最為活躍、最令人畏懼的機構。
但是,一些獨立的機構在主教當局等其他機構的保護下,總是有可能成長起來的。圖書館長提到的祭祀委員會就是這樣的機構之一。他對它並不了解,但是他聽到的情況卻讓他感到厭惡和恐懼,因此他完全理解院長的焦慮。
「帕爾默教授提到了一個名字,」沉默了大約一分鐘之後,他說,「巴納德和斯托克斯?他們是怎麼回事?」
「哦,那不是我們研究的領域,查爾斯。據我所知,教會告訴人們存在著兩個世界,一個是由我們看得見、聽得到、摸得著的一切的東西所組成的世界,另一個則是天堂和地獄組成的精神世界。巴納德和斯托克斯是兩個——該怎麼說呢——是兩個叛逆的神學家,他們斷言,還存在著其他無數的、跟我們現在看見的世界一樣的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物質的、罪惡的世界;這些世界實實在在存在著,離我們很近,但是我們看不見,也去不了。很自然,教會反對這種可惡的異端邪說,巴納德和斯托克斯被迫緘默不言了。
「但是,對教會當局來說,不幸的是,這個『另一個世界理論』似乎有著合理的數學論據。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跟蹤過,卡辛頓院士對我說這些論據是經得起推敲的。」
「現在,阿斯里爾勛爵拍下了這些另類世界中的一個的照片,」圖書館長說,「而且我們還給他資金,讓他去尋找另一個世界。我明白了。」
「小聲點兒。在祭祀委員會及其強大的保護者們看來,喬丹學院就成了支持異端邪說的溫床。而且,查爾斯,在主教訓誡法庭和祭祀委員會之間,我還要保持一種平衡。同時,那個孩子也在長大,他們是不會忘記她的。她本來早晚都會捲入到這件事情當中,但是,她現在就要被拖累進去了——不管我想不想保護她。」
「可是,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是怎麼知道的?又是那個真理儀?」
「是的。在整個過程中,萊拉都會參與的,而且是主要角色。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必須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去做這一切,但我們還是可以幫助她的。要是我的托考依計劃得以成功,那麼她平安無事的時間就會更長一點兒。我本來很希望能不讓她去北方跑一趟,最重要的是,我也後悔沒有給她解釋……」
「她是不會聽的,」圖書館長說,「對她那一套我是再了解不過了。你跟她講嚴肅的事情,她會心不在焉地聽上五分鐘,然後便開始坐不住了。下一次你問她的時候,她會忘個一乾二淨。」
「要是我跟她說說塵埃的事情呢?你覺得這個她也聽不進去?」
圖書館長哼了一聲,說明他覺得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為什麼非得要她聽得進去?」他說,「為什麼一個健康、天真的孩子要對一個遙遠的神學上的謎感興趣?」
「因為她必須經歷這一切,其中一次經歷還意味著一個很大的背叛……」
「誰要背叛她?」
「不,不是這樣的,最悲哀的是:她自己就是那個背叛的人,而且那段經歷非常可怕。當然,這一點一定不能讓她知道,但是,不讓她了解塵埃這個問題是沒有任何道理的。而且查爾斯,你也許錯了:如果用一種簡單的方式來解釋的話,她可能對塵埃非常感興趣,這可能在今後會對她有所幫助。當然,這也能讓我減少對她的擔憂。」
「替年輕人擔憂,這是老人們的義務,」圖書館長說,「而年輕人的義務則是對老人們的這種擔憂嗤之以鼻。」
他們又坐了一會兒,然後便分手了,因為已經很晚了。他們倆既屬於老人,心情又很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