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西月復東IV

日西月復東IV

這一夜她睡得太深沉了,連夢也不曾有一個。在熟悉的氣息包圍中,終於像回到巢穴的幼獸一樣安下心來,放任意識渙散在溫暖的黑暗中。

不要醒就好了。

她蹙起眉頭,躲避著輕輕拍打在臉頰上的微涼大手。恍惚還是七八歲年紀,清晨不願起床習字,義父來拍她的臉,她將腦袋深埋入被子中躲避。濯纓使壞,總要嘩啦一聲掀了被子,讓她打三五個噴嚏。睡眼惺忪中海市微笑起來,本能地揪緊了被子,提防濯纓來扯,過了片刻,始終不見動靜,甜濃睡意於是漸漸消散。時光電轉,記憶猶如一枚冰冷玉飾緊貼在心口上,未睜眼,已覺得了一點心酸。她已不再是梳雙丫角的孩童,而那相伴十年的兄長濯纓,烏金色眼睛的少年,怕也是永遠不會回來與她嬉鬧了。

她睜開眼睛,用力合上,再睜開。

濯纓走了,這裡只剩下他和她。不錯,這是他的屋子。衾褥帳帷素凈雅潔,浸染了淡薄墨香。他的枕,他的髓玉腰佩,他壓在床頭的驚鯢古劍,他停棲於她面頰上的溫涼手掌。屋內清光明亮,窗紙上有飛絮般的雪影悠然飄落。

海市眨動濃密的眼睫,「下雪了。」「嗯。」他答應著,欲要抽回的手卻被她握住,依然貼在面頰上。她的手極輕,膽怯而窘迫,像是惟恐他稍有不悅,隨時預備著撒手逃開似的。

「我想脫去軍籍,留在帝都。」「不喜歡邊關么?」他揚眉。

「喜歡啊。」她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可是,邊關離你太遠。皇帝也好蠻王也罷,這些東西我都不怕,只要你身邊始終有我,只有我,那便很好了。」他一時語塞,胸中如有冰與炭雜錯填堵。她那一瞬的波光,瀲灧而溫軟,竟然令他心生畏懼。她在一日一日長大,那種雌雄莫辨的美已愈發濃麗起來。縱然肌膚晒成了蜜金顏色,只要放下長發,便流露出不自知的韶華與風情,不容錯認。在戰場上她決斷如鐵,冷定更勝男兒,在他身邊卻時時只當自己是個孩子,一味信賴著他,一味耽溺於眼前的幸福。而他唯一能為她做的,只是伸出手去,親手毀棄這短暫如泡影的幸福。

她忽然抬起臉,明麗的眼裡神光璀璨,「我從小武藝最好,一定不會拖累你。」他擱在海市面頰上的那隻手依然輕柔,身側的另一隻手卻不為人知地緩緩握緊。「今日皇上冬狩,你隨我去么?」「冬狩?!要去要去!」海市一聽是狩獵,立刻有了勁頭,赤足自床上跳了下來,就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我換衣裳!」「手。」「嗯?」海市疑惑地站定了,猶猶豫豫伸出一隻手,一枚冰冷沉重的小東西隨即落入她的掌心。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因是多年相傳的舊物,光澤尤其溫潤飽滿,內面新纏了厚厚的綠絲線,她試著套上右手拇指,大小恰好。她對她囅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對,眼睛里卻有著她看不透的窅暗漩渦。

節氣大雪。

彤雲四合,六齣雪片翻飛,帝旭卻執意要出獵。

御駕出城冬狩之日,永安、永樂兩大道與承稷門照例不許庶民通行,路旁饌飲買賣商肆一概歇業。五十里積雪大道兩側張設著一丈高的連綿錦幛,為防車輦打滑,路面更灑有勻細海沙,寬廣平直澄黃潔凈,有如足金鋪陳。永安大道上五色衣冠儀仗自成鮮明方陣,相銜而行,一時旌旗冠蓋遮天蔽日。

大徵崇尚緇、金、朱、青、紫五色,以緇地金龍紋為帝后兗服,其餘諸色依爵位官階等而下之,即便冬日外披裘服亦不可僭越本色。因是隨狩,百官皆做騎射裝扮,卸去冠戴,將朝服左肩褪下,露出內里的同色深衣,前後長裾亦挽結於右腰側,外披本色皮裘。海市平日少用皮裘,一時尋不著本色青貂,只得胡亂找了件銀狐應數,在武官行列中尤為醒目,立即便有同袍前來攀談。海市自報了名姓籍貫,諸官聽得方海市三字,心內皆明白是方諸養子,一時面面相覷,沉默下來。海市便不再言語,自顧策馬前行。到了永安大道與永樂大道之交叉口,前頭便有小黃門下來傳了消息,命文武諸官行列暫且停下。此時帝旭御駕與文武官員之間已有了半裡間隔,原先等候在永樂大道上的一行隊列便插入間隔之中。行列中騎馬領頭的年輕男子披一件極長大的赤紅火狐,風帽掩去了眉目,皮裘下擺里露出精工紫金馬鐙。硃色是皇親用色,那年輕男子必然是昶王無疑。昶王勒住了馬,將臉轉向百官行列,卻不知是在看誰。過了片刻,他揚手將風帽拂至腦後,不經心地轉頭向前。昶王的面容較帝旭秀麗,日常總是萎靡不振,惟方才那一轉瞬中神色異常清峻。縱然有人因那一瞬心生驚駭,約莫也很快便要懷疑自己眼花——昶王隨即仰天打了個毫不避人的大呵欠,才策馬帶領隨從侍衛等列隊趨前,緊緊尾隨帝旭御駕。

宛時初,御駕抵達圍場。歧鉞圍場在歧鉞隘口之下,三面為天柱山脈環抱,是離京最近的一處皇家獵苑。本朝立國以來六百七十餘年,每年大雪冬狩典禮均在此舉行,只在儀王之亂中間斷了八年。大雪冬狩原本意在以獵獲禽獸之多寡與種類來占卜來年年景,獵獲中應有豹、貂、鷂與兔,各象徵財貨、溫飽、風調雨順與繁茂多發,後來逐漸演變為冬狩典禮,在御駕前依次放出四種動物,由皇帝象徵性地予以捕捉或射殺,作為立春大社供奉天地山川的祭品。

常年駐守圍場的官員名為狩人,約有百餘人數,出迎時亦均將朝服卸去一肩,挽結衣裾,作騎射裝扮,另成一隊附於五色官員行列左側。海市見狩人們各司其職,擎鷹鷂者有之、持兔籠者有之,更有十六人專職運送豹籠,其中尤為醒目的是兩名身披雜灰銀鼠皮大氅的少女。那兩名少女容貌只是中等,舉止不似女官,也不若世家之女,皆是烏髮垂肩,不經梳挽亦毫無簪飾,灰鼠大氅自脖頸裹到踝下,在御前是極為無禮沖犯的裝扮,眾人也彷彿視而不見。像是覺察了海市的注視,其中一名少女轉回頭來望了一眼,那眼神純良而畏縮,如她身旁籠中的白兔。正在此時,前邊文官讓出一條道來,內侍傳話,說是就要放豹子了,命武官全體列隊上前護駕。海市隨著大隊牽馬步行向前穿過文官行列,在羽林禁衛叢中發覺了那名騎著「風駿」送信至赤山的軍漢。昶王與帝旭為青衣的羽林與武官團團簇擁,火狐與玄貂皮裘均光潤得如同上好貢緞,是滿眼雪白與石青中最烈艷奪目的兩抹顏色。方諸隱身於內侍群中,一色的紫貂外袍,風帽遮著眼,身姿儀態依然醒目,已有不少武官注目於他,竊竊揣測起來,傳聞中從不出宮的方大總管,就是這樣一個人么?前面人群中微微起了騷動——豹子出籠了。

豹是自小馴養在上苑內的錦文雲豹,與負責餵養的狩人十分親昵,爪甲亦每日由狩人修剪。不靠得太近的話,不過是安全的玩賞獸物。剛出籠的豹子四足帶著叮噹作響的金鈴,茫然走了幾步,在雪地上留下梅花足印,然後在一旁的人群中發現了熟識的狩人面孔,便輕巧歡欣地向那邊奔跑過去。

一聲厲喝在人群中炸響,殺氣暴起,聞者無不惕然心驚。只見帝旭隨手將玄貂皮裘向身後一拋,揚手發力,空中弧光疾落。雲豹嗥然痛叫,立時大力跳踉刨抓,激得金鈴晶晶疾響,四處雪粉飛騰。羽林郎一擁而上,以手中軍棍將雲豹絞住,足足用了近二十人,才將那雲豹壓服在地。眾人定睛看時,帝旭擲出的精鋼小斧正嵌在雲豹兩眼之間,是致命的一處傷。司祭官上前祝禱完畢,羽林郎將雲豹移開,百官於是皆伏地山呼萬歲,稱頌聖武。帝旭一面從年輕內侍手上接過方才解下的玄貂皮裘,一面回頭看著華服寶帶匍匐在地的數百文臣武將,滿眼的倦怠與漠視。

海市抬起頭來的時候,只能看見帝旭自顧披上皮裘的背影,飛揚起來的沉重貂裘像一對巨大不祥的黑色羽翼。

「貂女呢?」帝王澄澈的嗓音里含有笑意,如同任性少年期待著惡意的遊戲。

百官幾乎同時不動聲色地側目看向左面的狩人行列。那兩名身裹雜灰銀鼠皮大氅的少女勉強走出行列,對視一眼,肩頭都不由得瑟縮起來。

「啪。」極輕的一聲響,是帝旭稍顯不耐地用鞭柄輕輕拍打左手掌心。

兩名少女脊背猛然僵直,面上木無表情,只有失了血色的圓潤玲瓏下唇,皆不易覺察又不可遏止地戰抖著。兩名狩人走上前來,解了她們的領扣,一拎大氅的后領,溫暖厚實的裘皮便無聲地脫離了她們的身軀,再從後背使力一搡,她們便被推入了還殘存著雲豹鮮艷血跡的雪地中,暴露在數百名男子的目光中。

她們的大氅內幾乎空無一物,只有一件極薄的白緞無袖短裾聊為遮掩,小靴亦已脫去,肌膚乍然遇寒,在雪地映襯下泛出嬌軟的嫣紅色來。

「再往前走。」優美冷冽的聲音命令道,「分開往前走。」少女們柔嫩的裸足踩過雪地,足下積雪寒冷沁骨,使得她們的步伐反而分外輕捷迅速,像是在火焰上舞踏。

「停下,就待在那兒。」帝旭揚聲道。於是那兩名少女停在十丈開外的空闊雪地上,伶仃的兩條白影子,朔風中飄揚著齊肩的烏黑的發。狩人們打開貂籠,放出籠子中的二十四隻玄貂。玄貂們脫出樊籠,紛紛避開人群,奔過雪地鑽入林間。偶有幾隻經過少女們身邊,好奇地貼著少女足邊轉了兩圈,便繞著少女的踝將身軀盤了下來,安適地卧在少女足背上。

人們皆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狩貂是冬狩大典中最易出漏子的一環,沒有人擔得起那罪責。

那天的雪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天空中翻攪著濃密的白翳,雪片如楊花般落在貂女們肩上,觸到體溫便溶為涓涓清水。很快地,少女肌膚失去了溫暖柔軟的光澤,雪片不再融化,新雪不斷灑落下來,越覆越厚。像是不堪冰凌重壓的枝條頹然折斷,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仆卧下去,再無動靜。她足邊的玄貂納悶地轉了一圈,嗅嗅她的面孔,而後仰天發出呦鳴。海市狠狠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垂下眼睛。

過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纖細身形亦微微搖晃,而後直挺挺地向後仰倒,如一樁枯樹跌卧雪地。龐大的皇家儀仗沉默地觀望著她們。風愈加凶暴,鬆散的新雪捲成一陣陣細小的銀浪,少女們的烏髮很快被掩埋,眼前只餘下一個嶄新純潔的銀妝世界。

海市聽見輕輕一聲手指骨節握出的脆響。她轉動視線,看見了她左側的那個人。那人從青狐裘里露出的拳緊緊地握著,指節發白。她右側的人手裡執著鞭子,拇指焦躁地摳著鞭柄上裹的熟革。她身前的人將手垂在身側,彷彿是很有些悠閑地用食指輕叩大腿——倘若不是御前不許佩劍,那正是平日長劍該在的地方。他們沉默著,她看不見他們的面孔。海市抬起頭來茫然四顧,齊整明麗的五色方陣一絲不亂。這靜默浩大的奢華隊列里,人人都在思索著什麼?樹林里傳來細小的呦鳴,先是怯怯的一聲。貂女身邊的那兩隻玄貂立即昂起頭來急切呼喚。樹林里應答的呦鳴聲又多了一個,兩隻潤澤純烏的玄貂將腦袋鑽出樹叢,靈巧地跑到雪地里同伴的身邊,畏縮地嗅了嗅貂女,一面嗚嗚鳴叫,一面用身體磨蹭貂女的臉頰。樹叢中簌簌作聲,一隻又一隻玄貂鑽了出來,全然不顧十丈遠處便有數百人類,紛紛奔向貂女身邊,在一片冷白中攢成烏茸茸的兩團,像一床活的貂絨毯,嚴密地遮擋著寒氣的侵襲。

幾十名狩人牽開四丈寬的網罟,躡足向貂群走去。玄貂們不閃不避,偶有一聲兩聲呦鳴,身體卻反而將貂女護得更緊,擠擠挨挨地縮成一團,終於被一網打盡。此時便有一名狩人頭目將網罟的抽索送到方諸面前,再由方諸轉呈帝旭,將那數十隻網中之貂象徵性地牽住。狩人們戴了牛皮的手套,探手入網,將玄貂逐只捉出,它們這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慌亂抓撓起來,發出尖銳的嬰兒般的哭喊。網罟內的貂漸漸少了,才看見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駁的紅中間,隔著網罟,轉動惶惑的眼,過了許久,終於發出凄厲的叫嚷。那聲音彷彿一道冰冷刀鋒衝破網罟,在同一瞬間刮過每個人的後頸。貂的皮毛一旦破損玷污便失去價值,捕捉它們不可使用刀劍獸夾,即便將它們騙入陷阱,它們亦會瘋狂地互相撕扯,將彼此稀世的皮毛抓得支離破碎。北方諸國傳入的貂女誘捕法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存它們的毛皮,對這些無知善良的動物來說,貂女是最好的誘餌,亦能減少許多互相抓傷的可能。

帝旭冷淡地丟開手中的網罟抽索,小黃門立刻上來接下了,另有人送上弓箭。

貂女坐在網中,低頭俯視自己的雙手。從臉面到軀幹手足,貂爪撓出的鮮紅傷痕交織密布。寒冷沒能凍結了痛楚,一滴淚從眼眶淌至指尖,處處牽痛,最終滴落之時,在雪地上濺出一點觸目的血色。

冰原上恍如遠遠開了兩簇違背季節的野火花。海市的眼睛失去焦距,不過是單純的紅與白,卻彷彿在她面前猛然展開了千里無垠的藍。沉重凝滯的藍色涌動起來,向她兜頭壓下,不能呼吸。鋼灰的鯊鰭、湛青糾結的長發、流光溢彩的鮫珠、兵士猙獰的面容,記憶砰然迸碎,無數銳利碎片塌落。腥咸滋味在牙間泛開,右手手心隱隱作痛。海市低頭俯視雙手,並沒有傷痕,她卻漸漸覺得了那疼痛的形狀。

她抬眼慌亂地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千人萬人中,她亦能一眼分辨出他來,如同林中獨秀的杉樹,並不如何魁偉,卻自有挺拔傲岸之氣,超然出群——縱然是背負著那些屈辱的名分。他與帝旭都已將裘皮脫去,教個小黃門一旁捧著,露出裡面騎射裝扮,單手拎著儀典用的八尺長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曠如貴胄少年。

本朝六百七十餘年,經歷了五十三名褚姓皇帝之統治,其中不乏昏君暴君。氓民的立命之術不外一個「忍」字,六百餘年間最浩大的動亂就發生在二十二年前,宵衣旰食、執法明峻的帝修麟泰年間,昏君治世的年頭卻往往更加平靖。這個國家太過龐大精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經營自己,支撐著走上許多年——帝王卻總是要死的。人生數十年,昏君與暴君的多半還要更加短些,在萬民與帝王的角力中,帝王是永遠的敗者。然而帝旭令他們畏懼。民間或有傳言,仍指望著帝旭是一時為佞臣所欺。可是朝臣們知道他不昏聵,不蒙昧,他深知何謂天理仁道,並親手將其破棄。他殺戮時大睜著雙眼,毫不避忌罪愆,即便絕情狠辣如方諸,亦只不過是他的身外之身。可怕的是,十四年已然過去,這兩人的軀殼卻不曾沾染一絲衰朽的氣息。人人都知道世間不會有不老不死的暴君,但常識永遠阻擋不了恐慌的巨流。

如同透過各色皮裘看見了那些若有所思的手,海市亦彷彿聽得見身邊那些壓抑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無聲自問。

這兩個人,為什麼還不死呢?圍場中深沉的靜寂,令每一瓣六齣雪花落地的聲音皆清晰可辨。可是,那些無聲的鉛灰的言語彷彿依然凝凍在空氣之中,壓迫得人難以呼吸。

帝旭隨手撥響弓弦,高亢的聲響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隨著驟然響起的無數紛亂振翅之聲,數十隻猛禽自四面同時撲拉拉衝出林梢,扶搖直上。那是二十四隻鷹,應二十四節氣之數,另有一隻白翎青背鷂混雜其中,象徵天地玄黃風調雨順,皇帝需得將其辨識出來,並以儀典用的八尺長弓親手射殺,之後由皇親與正二位以上官員將二十四隻鷹全數射殺,不可有一隻漏網。

帝旭眼明手疾,剎那間長弓錚然鳴弦,箭似流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鷂的一邊白翅。鷂子痛掙著凄慘長唳,歪斜地向樹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濃黑的眉,旋即補上穿胸透背的一箭,那鷂子登時掙直了雙翼,如石頭一般跌落下來。司祭官高聲唱頌豐年,昶王與重臣們紛紛隨之張弓搭箭,方諸亦是其中之一。像是感應到海市的視線,他轉回頭來,匆促地向人叢里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著他清癯的臉容,終於稍稍安定了心神。自他將六歲的她抱到肩頭上那一刻起,她已認定這熙熙攘攘世間,惟有他堪為倚靠。即便他是這樣冷漠自持的人,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覺得心足。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片刻,又稍稍移向一側。海市順著他視線回頭望去,正看見那個送信至赤山城的軍漢在她身後不遠處,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身貫箭矢的鷹屍相繼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讚歎,羽林郎們則忙於取下鷹屍爪上的金環送到司祭官手中,人們均無暇旁顧。她眼看著那軍漢打懷裡摸出個小革囊,從中取出一隻掙扎扭動的小東西——稀薄柔軟的灰色羽毛,嬌黃的喙與爪——是只孵化不滿月的鷹雛,在男人闊大的手掌里顯得稚弱可憐。

手掌緩緩收緊,鷹雛梗著脖子,嘶聲咻咻叫著。天空中瞬間劃下一道巨大黑影,那是母鷹收起雙翼,憤怒地向軍漢頭頂俯衝下來。海市看在眼裡,脫口喊道:「當心!」那軍漢聞聲向她看來,眼裡竟有瞭然明澈的悲憫神情,他的眼光越過她的身形面貌落在她身後,像是從那裡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分解的命運。

海市覺得她的心臟就像那鷹雛,在虛空中被一隻冰涼的手絞緊,攥成模糊的血肉。她驀然回頭看去,方諸正向著她張開了弓。

「硝子,閃開!」「陳硝子!」羽林郎們欲要救援同僚,卻苦於手上沒有弓箭,只得頓足呼喊。

而方諸已張開了弓。他們三人位置正是一條直線,與其說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諸與那名叫硝子的軍漢之間,不如說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後,引來了母鷹。在旁人看來,方諸引而不發,是要謹慎精準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線生機,她卻知道,他是在等待著別的什麼。

她隱隱地明白了他要做什麼。

她早該知道,幸福不會來得如此輕易。他是何等絕情無義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獨對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樣輕易便捨棄了濯纓,又怎麼不能捨棄了她?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憤怒,亦不悲傷了。許多年來,他的瞳孔內彷彿始終有面鏡子,隔絕內心,只是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可是那一瞬間,鏡面劈開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進了他的眼底,濃烈沉潛的窅黑在那雙秀長的眼裡沸騰翻攪著,卻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奪眶而出。

只要腳尖輕輕一踢,讓胯下的座騎小跑數步,又或者是彎身藏匿於馬腹,躲過這一箭不是難事。可是,他是世間唯一能傷她的射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閃避。就在這裡,等待他親手將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只是一剎那,卻有億萬念頭洶湧決堤而出。

箭已離弦。

挾著銳利的嘯鳴,箭鏃自海市頭頂擦過,深深貫穿了已幾乎抓到硝子頭顱的母鷹身體,長箭勁力依然未消,一直將毛羽戢張的母鷹釘到了不遠處的楊樹上。

海市這時才覺得頂心一涼,她一向仔細挽結遮掩的滿頭烏髮,竟然在空中高高飛揚起來。長箭在半途撕開了她束髮的錦繡襆巾,長發如一股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華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從披散紛拂的烏髮中,她仰起臉來,明眸朱唇,容光懾人。

那撲朔迷離的美,如臨水照影,總也看不真切,只覺得難以逼視,眩人眼目,是不容錯認的少女風華。

她看不見百官喧嘩驚艷,看不見昶王陰沉如雷雲的臉,亦看不見帝旭揚起左眉頗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著他。

她那總是與憂慮、畏懼無緣的臉容,此時卻帶有某種奇異的表情。那表情,他無從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樓,又像孩子在送燈節的河川邊追逐河燈。像一切遙不可及的幻象,渴望著,卻也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得到。唇角含著的一絲震顫,一點點擴大、勾起,幾欲潰散,卻又終於艱難地拼湊起來,成為一個凄涼的微笑。那微笑著的面龐上,兩行淚毫無預兆地划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氣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設陷,步步為營。只要你想,不論多麼為難,我總會為你辦到。她的眼睛如是說道。

他終於沒有迴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間浮起欣慰而悲涼的神色。

周遭喧雜人聲漸漸止息,五色旌旗冠蓋兩側退散,從人群中讓出一道通路,有人控著馬悠閑地向她走來。那人服色內外皆是高貴的黑,箭袖與挽起的前裾上密布金線緙九龍。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飛揚,與昶王極為相似,神情雖也倦懶,唇角輕勾著的笑意卻令人膽寒。

「呵,是你。」醇清優美的嗓音,較往日少了些不耐與倦怠,多了一股玩賞的興味。海市認出了那個聲音——永遠掩在日影里,如同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帝座上的人。帝旭。

海市尚來不及反應,便覺得自己身體一輕,離開了馬鞍。原來是帝旭伸出一手箍住海市的腰,將她整個人輕輕巧巧從馬上拉了過來,安放在自己身前,順手拋棄了海市身上的銀狐裘,將她裹入自己的玄貂中。玄貂絨毛柔細豐厚,烏緞子般的裘面中隱著均勻白色針毛,俗語所說的「墨里藏針」,得風愈暖,指面如焰,著水不濡,偶爾沾上的雪珠,也自會瞬間消融。

假充男子參加武試本是欺君之罪,如何處置都不為過。群臣見帝旭並無追究之意,自然也不去自討無趣,做嚴明綱紀之諫言,心中卻都懷有惴惴之意。自從紫簪皇后殪后,帝旭少近女色,後宮空虛,除了淑容妃緹蘭,只有嬪御、女史各一二人,終年難得召幸。帝旭行事任性古怪,未可逆料,此端一開,廢止已久的後宮選秀難保不會重開。

狩人們恭謹地垂目低首侍立道旁,腳邊的網罟內,數十條被扼死的玄貂屍體毫無生氣地堆疊著,貂女已不知被送去何處,不見蹤影。

輕軟的玄貂毛拂過海市的面頰,帝旭又將她裹緊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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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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