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 羅VI
眾人服侍緹蘭與季昶上了馬,士卒重整隊伍,預備在天黑透之前趕回遲染灣碼頭去。
緹蘭取下肩上披帛交給弓葉,海風猛然灌進她鋪金灑赤的薄綃衣裙里,像是要轉蓬般乘風飛去了。
弓葉怔怔看著手裡明藍的霜還錦披帛,驟然痛哭失聲,把披帛丟在塵埃里,雙手挽定了緹蘭那匹岩羚馬的轡頭不肯放鬆,道:「殿下,我與您一道去!」眾人都驚呆了,不知是何變故。
馬背上的女孩兒面色比弓葉還要蒼白,卻微笑著搖頭道:「弓葉,你可曾說謊騙過我?」弓葉哽咽搖頭。
「那我可曾騙過你?」緹蘭再問。
弓葉一語不發,只是搖頭,滿面都是淚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麼用呢。放手。」緹蘭苦笑。
弓葉卻死死攥住馬韁不肯鬆開。緹蘭探出手去,摸著了弓葉纖細有力的手,極溫柔地握了握,忽然揚起手裡裝飾用的黃金細鞭,照弓葉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簡直料想不到緹蘭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弓葉大約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覺放鬆了掌握,緹蘭反手又是一鞭甩在馬臀上,岩羚馬靈巧地脫出人群,順著海風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後的松林中奮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紛紛追趕,卻被岩羚馬遠遠甩在後頭。
季昶正要拍馬追上去,湯乾自卻攔住了他,急道:「我去!」季昶看他眼裡焦慮神色,只得下馬來,將鞭子交到他手裡。未及一言,湯乾自早已絕塵遠去。
密林深處綠沉沉的黑暗裡,赤與金的衣袂在翻飛。陰風颯颯穿過耳邊,令緹蘭回想起盤梟之變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著細密枝條撕裂皮膚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懼,乾脆將韁繩纏在手上,伏低身子緊抱馬頸,縱馬賓士。岩羚馬是聰慧而忠實的生物,只要足夠深入森林,它就會帶著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傳說中的湖泊。
她聽見木葉搖動,獸物咆哮,但是岩羚馬迅捷如風,轉眼就將那些可怖的聲音拋在遠處,躍過低矮灌木,繼續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還憐憫我……」緹蘭握緊了胸前的龍尾神墜飾,面頰依偎在溫熱的馬頸上,喃喃祈禱。
岩羚馬閃電般穿過樹叢,衝破藤蘿的封鎖,蹄下有時踏起水花,有時在廢墟的石板上濺出火星。從離開神廟之後,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猶豫地向著破滅的道路奔跑下去。緹蘭覺出四周濕涼的空氣還在繼續冷卻,逐漸要凝出露珠來,或許已是夜裡了——又或許,是離島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聽見身後遠處有人呼喚她的名字。
他險些沒有尋到她。
越是深入這座森林,樹木的模樣越發濃密可怖。松樹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壯猙獰的植物,戟張的花葉整片整片被苔蘚與枝蔓纏扭在一處,分辨不出種類數目,如同許多掙扎的膨脹的陰魂,散出腐爛的惡臭。緹蘭就佇立於道路盡頭,在馬背上安靜得像一滴水,整個人掩埋在妖綠的瘴氣里,連一身的新鮮血痕與略有破碎的華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顏色。
聽得馬蹄聲到了跟前,她仰起臉來嫣然一笑,「你來了。」說著若無其事撥轉了馬頭,輕踢馬腹,驅策著岩羚馬繼續向前。
湯乾自催馬趕過了她,從前面側身攔住,抓住她坐騎的轡頭道:「殿下,跟我回去。」「來不及了,震初。」緹蘭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們出來總有兩個時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趕上夜行的野獸出沒。惟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往前走也是死路。現在他們大概已經進林子里來找咱們了,不如回頭。」緹蘭搖頭道:「前面走不了多遠就是湖邊,夜裡野獸是不敢接近湖水的。」「為什麼?」他疑惑地擰起了眉。
緹蘭重新簪好了鬢邊歪斜欲墜的黃金纈羅,「你記得弓葉說的那個故事么?湖岸邊開著火一樣的纈羅花。」說著就輕笑出聲,拍了拍馬頸,馬兒輕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麼?」他幾乎憤怒了,「外頭幾千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呢!」但她不答他,單隻回頭展開笑顏,恍如春天一路開放的荒原薔薇,即使在夜色里也是耀眼的。那笑顏讓他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他向她揚起了佩刀,卻始終沒能斬落下去。他虧欠她,縱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覺的。
他嘆了口氣,又追上去,牽過她的韁繩道:「我在前頭。」兩匹岩羚馬前後相隨,消失在更深的綠霧裡。
囚牢般的陰綠色似乎永沒有完結的時候,然而不知何時,四圍的景色已開始逐漸改變。仍然是綠,卻暗中透出熒亮的微光,像有無數小燈盞,點在稠密的葉子背後。又走了半個時辰,最後一絲天光也被吞沒了,可那幽涼的光始終照著他們的路。
湯乾自望見遠處樹隙里透出一點躍動的橙紅,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卻又不見了。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處,只是任由兩匹岩羚馬帶領方向,沿著陡峭低陷的地勢一路向下,馬蹄在地上砸出的清脆聲響越發密集,最後乾脆像陣疾風似地並轡奔跑起來。劇烈顛簸中,他一手徐徐勒馬,另一手始終不肯放鬆緹蘭的韁繩,剛要並馬過去將緹蘭拉過來,卻猛地覺得身體一輕,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直拋到半空中。
兩匹岩羚馬先後縱身騰起,凌空躍過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靜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撲面而來,一瞬間映得他眼前昏黑。
湯乾自身體重重砸到馬鞍上,又向一側跌落下去,摔在草叢裡,鋒利草葉划傷了他的面孔。他支起身子,發覺緹蘭亦被甩落在地,半個人倒在水中。他急忙過去,剛攬起她的肩,手卻定在半空,不再動分毫了。
四下靜謐,夜霧如紗流動。
林木密密層層簇擁,最低凹處豁然展開一面水波,是神祗凝視星夜的漆黑巨眼,瑩澈而窅暗,廣闊得令人心驚。萬千細小銀芒自水面蒸騰起來,如煙如絮,向著天宇浮遊飛升,瀲灧湖光底下汪著一池濃釅的墨,彷彿埋藏了深不可測的秘密。
兩匹岩羚馬想是跑了太遠的路程,焦渴難忍,早已直衝進眼前湖水埋頭痛飲。
緹蘭伸手掬水。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卻是明透無垢的,從指縫間漏下去,回聲清寂。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來,像個無憂無慮的孩童。終於,這片傳說中有隱秘水道與海底相通、深埋無數寶藏的湖,她還是尋到了。
隔著廣漠煙波,對岸驀然起了一處細小火苗,倒影在烏銀的水面上逶迤著直鋪到湖心。轉眼又是兩三朵火焰相繼點亮,攪碎了粼粼光暈。
湯乾自忽然拽起緹蘭,帶著她急退數步遠離岸邊,借著方才那數點火光,他發覺一道隱約波紋破開湖面,朝他們過來了。
那是一個人,自水底向著湖岸上行走,漸漸露出了頭顱、脖頸與赤裸的上身。
「震初……怎麼了?」緹蘭被湯乾自籠在懷裡,茫然發問。
湯乾自卻不答她。
青紫色長發濕淋淋地貼著峻削臉頰,額上花樣繁複的黥紋一直盤繞到眼下,那個人看起來頗為年輕,線條流暢的筋肉上覆有濕滑肌膚,泛著深海魚類的灰青色。身姿纖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雲杉的弓脊微微曲張,蘊含著沉默的力量。
湯乾自耗費了全身的氣力,才壓抑住喉間即將爆發的驚喊。
那些從東陸來的亡命海賊們並不買龍尾神的賬,他們會闖入這片密林,咬著魚鰾氣囊跳進湖水,向夢想中的寶窟潛下去。為什麼他們中的一些再也沒有回來;為什麼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會在某一個清晨被人發現倒斃街頭;為什麼還有一些回到了家鄉,但從此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現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淺緩,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開,隨著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著的魚筋弩,和腰下鋼甲一般的銳亮鱗片。並無雙腿,人身下生著一條修長強健的蛟尾,盤立於地,如上古神話中的龍神後裔。東陸雖從不將鮫人奉為神祗,卻也極少有人親眼目睹過他們的形貌。那樣非人間的美,數千年前那些在風濤間掙扎求生的西陸先民初次見識之時,除「龍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無以名之了。
「那是什麼?」緹蘭蹙眉諦聽水聲。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異類,此刻與他們不過二十步距離。
湯乾自心裡思量著魚筋弩射程既遠,力道又十分沉重,貿然發難絕無勝算。即便他纏住了眼前鮫人,緹蘭目盲,獨自逃生亦極為危險,一時間竟束手無策,只得攬著她又退了幾步。一匹岩羚馬似是飲飽了,優遊地漫步噬草,漸漸靠近了他們身邊,渾然不知兇險的模樣。
見湯乾自一意退避,那鮫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著身側抬起手中弩機,只聽得銳聲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飲水的岩羚馬痛嘶一聲,倒地斃命,想來箭鏃是淬了毒的。他又將生著青藍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劃,神色漠然,彷彿是劃地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後蛟尾扭轉,旋身向湖裡去了。不一會兒,又是鏡湖寧寂,山林潑墨,若不是那匹馬屍還倒在水中,湯乾自幾乎要以為是幻夢了。
對岸的火光漸次熄了,可是四處星星點點,又有火光相繼亮起,或許是遠處有鮫人相互傳遞消息。
嗤地一聲,身後引燃柴草似的聲音令他心頭又是一寒。緹蘭也自先驚呆了,轉眼間又明白過來,欣喜若狂掙脫了他的手臂,循聲跑了過去。
一朵明麗的火焰之花當風搖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邊枯槁如鐵的枝幹。那樹木沒有葉子,枝條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間零落地綴有拳頭大的瑩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閃爍,細細看去竟是蒙著一層絕薄的冰殼。
緹蘭低低驚嘆一聲,向那火焰的融融溫暖伸出手去,卻一下子被燎著了,抽了口涼氣,縮回手指來輕輕吹著。
「緹蘭!」湯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麼樣子?」緹蘭也不生氣,微笑著朝他回過頭來,臉上光彩照人。
他剛要答話,她卻又踮起腳來,孩子氣地兩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還是別告訴我。」恰在此時,那朵火焰之花燃燒得愈發劇烈,燦爛至不可直視的程度,一陣山風急掠而過,卻「撲」地熄滅了,飛散的白煙里露出原本模樣,是碩大淡青花朵,重瓣攏成碗盞形狀,又抽出蛾須一般細滑的花藥。
湯乾自瞥見緹蘭鬢邊足金打造的妝花,一瞬間醒悟過來——那就是纈羅,烘乾浸酒飲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裡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面容。然而,願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見底的空洞。
「震初,你說過會帶我走。」緹蘭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風裡送來遠處火焰噼啪跳蕩的聲音。
「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帶你走。」他安撫地握著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語調卻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許你並不情願。」「何苦這樣說。」他嘆道。
她還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與我之間會變成這樣。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八成是想著這孩子怎麼這樣討嫌,恨不得當包袱甩開了吧。」湯乾自一時語塞,記憶的河卻已決了口,自遙遠的年歲里奔流咆哮而來了。
他們當年都還那樣小,他年紀最大,十六歲,已負擔著季昶與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沒有可以倚靠的東西了。猩紅的夜空里落著雨,火光衝天,連雨點也都是猩紅的。新鮮的血肉濺在他臉上,漸漸迷了眼,但他無路可退。身後就是十一歲的季昶與六歲的緹蘭,兩個孩子顫抖著縮在一處。
人都說他當年救了緹蘭,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並不是他,只是他那一點不爭氣的憐憫之心。從來沒有舍己護人的襟懷,那個血流成河的夜裡,到處都是殺戮與陰謀,為了保全他自己與季昶,縱有一百個緹蘭,他也會不假思索地揚刀斬下。
亂世的狂暴渦流中,他們不過是隨波逐流的螻蟻,弱小得連自身也無法保全,只能抱結成團。他與季昶,不過是被命運的絆索糾纏著難分難解,說是盡忠職守,心裡卻時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會兒是嫌我累贅的吧。」緹蘭朝他仰著臉,頑皮笑道。
他驚醒過來,斬截地說:「不是的。」緹蘭卻像是被這答案驚嚇了,面上笑影漸漸褪去,顯出一種凄涼的驚詫神情來。他剛要伸手去牽她,她卻一轉身走開了。
那朵熄滅的纈羅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脹,凝凍在外的薄冰上細紋蛇行,喀嚓作響,竟帶著漆黑的枝條顫動起來。僵持了片刻,潔白花苞頂端遽然裂開一線,火舌自內吐了出來,接著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著的花瓣粲然綻開,熊熊燃燒,放出熾烈的光與熱。
緹蘭探手過去,摸著了花梗,不顧灼痛將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見的人,是頂討厭被人騙的。」他自己覺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時候也才十六歲,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不願被連累,還怕我泄露了你們的行蹤。」她懷裡籠著那一朵火焰,卻還是背對著他,不肯轉回來。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見。
湯乾自開口,只說得一個「我」字,見她靜靜搖頭,就再也說不下去。
「我從逢南回到王都的時候年紀還小,你不敢告訴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會兒驕橫跋扈,你們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難免要為難你們。後來我們漸漸……要好起來,那樣久遠的事情,也不必去掀騰了吧?一切緣由,我都替你想過了,震初。道理我都明白,可還是一樣不甘心。」她聲音里含著酸楚淚意,卻覺得身後那個人的胸膛里亦傳來了壓抑的震顫。
她驟然轉回來,兩手撫上他冰冷乾燥的面頰,在眼角旁觸著了一滴連他自己亦未曾發覺的淚。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顫巍巍轉動。
這時湯乾自才發覺,纈羅的花芯里原來滿盛著清澄的夜露,緹蘭將那沾著淚的指尖剛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銀,白光愈盛,從火焰中穿透出來,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終於是熄滅了,只剩下琉璃盞似的花朵,盈盈托著一泓冷碧的水。
緹蘭猛然揚頭,如同要一飲而盡的姿態,卻是將一盞夜露往自己額心急急澆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霧飛揚,幾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縱然隔著數步,湯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氣。緹蘭卻毫無畏縮,任那夜露潑灑如泉,淌過她大睜著的雙眼,在睫上與發間凝出細小的澄藍冰珠,轉瞬又匆匆化去。
湯乾自隱約知道這是一場驚人的變故,卻又存著僥倖,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觸碰她,那孤決的少女身姿,彷彿水中倒影,一觸即潰。
她昂首佇立許久,蝶翼般的眼睫上承著水珠,眨了數眨。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態,只是站著,大睜的眼迎向天穹。湯乾自只看得見她無聲輕笑,神色極盡歡欣,淚水卻又無遮無攔淌了滿臉。
緹蘭垂下頭來環顧四面,眼神流連而貪婪,彷彿是要用目光將眼前湖影林木、飄搖光焰都攫了去。
最終,她的目光轉了回來,實實在在是注視著他了,一瞬不瞬。
相識十年,她在黑暗中聽著他清澄的少年聲調日漸沉實,轉為溫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鐵的牢籠里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陽光。他的面貌模樣,她無數次猜想過,亦無數次以指尖讀過。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將,必定像個戎裝的文臣,眉目間自然斂藏英氣,如同劍刃上隱含的鋒銳,單在那出鞘的瞬間,才見一線懾人寒芒劃過。
這一刻光景,她曾反覆揣測描畫,如一枚蚌吞下沙礫,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與甘甜。設想過萬種情境,惟獨不當如此。
常在身側,卻素未謀面的戀人,此生第一眼望見,他的神情不是向來的沉穩溫煦,竟是歉疚與退縮。
緹蘭開腔說話,身上瑟瑟戰抖,聲氣卻出奇的冷定。
「八歲那年弓葉告訴我,海賊村寨間有個古怪的傳聞,說是用纈羅花芯內蓄積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雙眼復明,變回常人。可是,假如纈羅還在燃燒,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滅的時候,露水也早就蒸幹了。若是用水澆熄火焰,夜露便隨水流去,若是以冰雪來掩埋纈羅,這驕傲的花就立時枯縮為焦黑的一團。世上惟有一個辦法能夠熄滅纈羅的火焰,留存夜露……說來好笑,只要一個長年的謊言,與那說謊者的一滴淚。」「謊言」二字一出,湯乾自面色震動,緹蘭看著他,只覺得腳下的土地亦開始動搖。眼前這個人,這許多年,只要是他與季昶牽著她,不管是領她去哪兒,她都不問,亦不畏懼。縱然世上的人都欺瞞她哄騙她,他對她也只有實話——她一貫這樣以為。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膊,那樣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體,一鬆手,整個人就要嘩然散落成灰。聽見自己的聲音,她也驚詫,像是身外的另一個人,無動於衷地、淡靜地敘述下去。
「多荒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謂百年一見。那些聲名大噪、倍受王室禮遇的,自然不願變回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終老鄉野,怕是連這說法也聞所未聞。就有願意變回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著了纈羅花,又怎會有什麼說謊者願意隨他前去?自古至今,這傳說不曾有一次確鑿的應驗,簡直渺茫得荒誕。可我是個註定要終生關在黑屋子裡的人,哪怕只是一絲光,一線希望,也願意將性命押在這上邊。僥天之幸,竟讓我賭贏了——只是我總以為這說謊者的淚,該是我自己眼裡流下來的,沒想到竟是你的。」她從沒有一氣說過這樣多的話,亦從未想過,親手揭開舊瘡疤竟是這樣血淋淋地痛快。
「整整十年,你們雖算計著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們想不到,這小丫頭縱然被蒙在鼓裡,卻也已經算計了你們。我守口如瓶,除了弓葉,誰也不明就裡,就是防著旁人橫加阻攔。你就不曾想過,如此性命攸關之事,何以獨獨對你吐露無遺?」他苦笑著微微點頭,「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個盲歌者,自然不會瞞著季昶,以季昶的性子與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計將你帶回東陸,為他所用。回東陸的途中總要停船祭神,這大約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順踏上閔鍾島的惟一機會吧?我向來知道你心思靈透,卻不知已到了這樣地步。」緹蘭一字字說:「我再也不會做夢了,震初。從今往後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麼盲歌者,單隻是一個我自己了。你還會與我一起走么?」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問,怔了怔,才答道:「會的。」話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錯了。十來歲的女孩兒是何等敏銳,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發了言語的偽飾。他只得看著她的眼神逐漸黯淡下去,終於是涼透了,無可挽回。
「你還是回你的主君身邊去吧。」她再不肯看他一眼,言語里含著譏誚,「我絕不聽你們擺布。」漸近夜中,正是纈羅盛放的時辰,焰光搖曳相連,映得滿湖火樹銀花,剔透照人。緹蘭背轉了身,獨自向著窅暗的樹影深處走去。她默默數著自己的足音,每邁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淵裂,一重一重地,將那些嬉戲歡笑的往日遙遙隔在身後。
但她聽見他喚她的名字,緹蘭。
不是剖白,亦不是辯解,只是呼喚。那樣溫柔而悲哀的聲調,兩個字,萬箭攢心。
她腳步一滯,而後竟不管不顧地跑了起來,彷彿有猛獸追逐在後。稠密枝葉抽在身上,絲絲生疼。
過了片刻,聽得身後蹄聲如風逼近,轉眼到了身側,她只覺得一步踏空,整個人就被攔腰撈起,擱在了鞍前。她掙不脫,倒也敏捷,擰身抽出湯乾自腰間佩刀,往他咽喉上胡亂一橫,幾乎削去半個下頜。他心中震驚,伸手來奪那柄刀。兩人本來貼在一處,刃身且長,拉扯中狠狠脫了手,刷一聲在他右膝上劃下深長的傷痕,鮮血轉瞬間填滿了,又溢出來。
他咬著牙不發一語,她卻被自己嚇著了。乘著她尚愣怔,他奪回佩刀送入鞘中,也不分出手來控韁,只是一味將她緊緊箍住,不容掙扎。岩羚馬承不住他們倆重量,走得極慢,在林中漫無方向穿行。無邊無際的深重黑暗裡,幽綠林木發著奇異的微光。
良久,終於聽得他說:「你走吧。」她揚起眼來看他,沒了戾氣,滿臉都是警醒與疑惑。
他神色卻是沉靜難測,緩緩道:「你要是失了蹤,哪怕他們進林子來搜不著你,也必然要封鎖遲染灣港口,一樣是走不掉。你若是決意要走,只能隨我回去,待船隊到了泉明再設法離開。去哪兒都行,只是不可留在東陸。旭王也好,昶王也好,無論哪一邊找著了你,你都走不了。」「那、你呢?」「我不能這時候離開季昶。」「季昶是什麼樣的人,你會不知道?當著人面,他多麼馬虎隨和,可私底下他是不瞞著你的,連我一個瞎子也揣測得出他的野心所在。就算我捨得讓弓葉替我去葬送一輩子,到時候你折回泉明卻接不到我,季昶會拿你怎麼辦?」緹蘭聲音逐漸激昂起來,「他費了這許多周折,不過是想要一個盲歌者,壯他羽翼,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讓我嫁給皇帝——他要韜光養晦,只怕我揭他的底。」湯乾自淡然說:「眼下除了我,他沒有別的武將可倚重,不會對我如何。」緹蘭冷笑,「眼下如此,回了東陸,巴結他的人還會少?這一次你私放了我,就是對他不忠,你又知道他這十年情狀,他自然也顧忌你會投效新皇帝,焉知不會來個兔死狗烹?」他靜默片刻,才道:「這你不必再管。」緹蘭怒極反笑,「他許了你什麼,值得你這樣不顧性命,是王侯之位,還是五分天下?早知如此,當年武試的時候何必做那些清高姿態?」他望著她,眼裡有著奇異的哀傷,「我還有母親在東陸,若我入了罪,她亦會被株連。」緹蘭無言以對,心一寸寸冷下去,終於是明白了。不論是為了母親,為了季昶,或為了他自己,湯乾自這輩子早就與東陸割離不開了。他非得在那條權爭惡鬥的道路上走下去,看不見盡頭,若不能全身而退,便是萬事皆休。
而她是這重重機關中要緊的一枚楔子,她若抽身一走,滿盤皆亂,湯乾自下場只有一個「死」字,他自然知道。可是無論如何,她決不會眼睜睜看他去死,這他也是知道的。他姿態這樣委屈退讓,不過是拿穩了這一點,她再怎麼掙扎,亦脫不出他的手掌心。這條路是季昶與他選的,卻要捆綁著她一同走下去,縱然她甩開了天賦的痛苦枷鎖,他仍不肯放她自由。
緹蘭臉色慘白,幾乎要揚手一掌摑在他臉上,卻還是在身側攥成了拳,道:「湯乾自,你太卑劣!」話音低嘶,近乎失聲。
他轉開頭去,再不忍看她,胸臆絞痛,卻也如冰霜般冷澈明白。她最終還是會屈服的。
次日午後,在密林中搜索推進的兵士們迎面撞上了緹蘭公主與湯將軍。兩匹岩羚馬只余其一,公主乘坐其上,衣角裙邊稍見撕裂,倒還體面。年輕禁軍將軍的右腿上卻有一道猙獰傷痕,因牽馬步行過久,整條褲管與包紮的布帛已浸透了血。奇異的是,公主自出生起便盲了的雙眼竟復明了,說是跌落馬背,恰撞著後腦,便昏死過去,醒來時便能視物了。故事雖蹊蹺,總是一個吉祥的徵兆,公主的女奴弓葉撲了上去,抱著公主的膝痛哭不止,隨身伺候的宮人內臣等聽說了,亦頻頻拭淚,說是龍尾神賜下的奇迹。
夜間,王家船隊揚帆起錨,取道鶯歌海峽,一路航向西北,燈火輝耀如海上浮城。
天享元年六月廿三日,五十艘巨舶魚貫駛入中州泉明港。
船剛近岸,便看見碼頭近旁旌旗蔽日,華蓋輝煌,是帝旭遣來迎接的兩萬軍士。人群前列另有五百名女官,簇擁著兩頂檐子。
季昶立於舷側,頂心結著七寶金冕,身穿硃色錦緞常服,左肩上綉著條栩栩如生的金虯龍,一派貴不可言的氣象。他遠遠望見那一頂硃色底子金團龍的檐子,不禁對身旁的湯乾自輕笑道:「什麼都變了,這玩意兒倒是沒變。」去國十年,湯乾自亦是萬般感慨,卻還抵不過心中思慮忐忑,只是勉強笑了一笑。
那檐子的用色形制均極尊貴,僅次於御用的玄色底子金蟠龍,與十年前季昶抵達泉明時乘坐的一色一樣。因著緹蘭尚未正式冊立的緣故,她那一頂只是玉色的,織著鮮濃翠綠的孔雀紋。
艙內宮人擁著公主出來了,是金紅孔雀藍的衣裙,兜頭披著十八重皂紗,自頭髮面孔一遮至踝,以示貞潔寧靜。皂紗邊上密密綴著豆粒大的黑曜石珠,雖細小,陽光下顆顆兩面皆有著七色迷離光圈,如美人瞳子流盼,是俗話說的雙彩虹眼。
船上放下長梯,又有內臣鋪出一卷金線掐牙的彩氈,底下仰望上去,只見率先步下梯級的一個是紅衣的俊秀年少王公,一個是纖姿弱骨的少女,身上裹著的重重皂紗烏雲般在風裡翻飛,底下露出緋翠燦爛的裙裾,定是那和親的注輦公主,當下萬人拜舞鼓呼,歡聲動地。
湯乾自緊隨於季昶身後,卻不由自主回首向船上望去。舷側甲板上立著個灰藍衣衫的女奴,紗障遮面,見他轉回頭來,便旋身走開,像是不欲與他照面。
「那是緹蘭?」季昶亦轉頭來看,低聲問。
湯乾自無言頷首。他在東陸商旅中素有勢力,早已托信請相熟的船隊東主在泉明為緹蘭賃下一座小宅院,只等她下了船便接去居住。宅院內服侍的人亦頗安排了幾個,每一個均是來路不善,卻又忠誠可靠,都是早年在畢缽羅結下的關係,足有本事遮斷外人眼目——旁人見不到緹蘭,緹蘭亦見不到旁人。
季昶一笑,眼光掃過身邊的皂紗少女,「你又是誰?弓葉?」隔著十八重面幕,少女儀態安恬如水,惟螓首微不可見地點了一點。
女官們迎上前來攙扶公主,珠擁翠拱,羅衣疊疊,轉眼已與他們隔得遠了。湯乾自在馬背上回首再望,舷側已不見妝扮成女奴的緹蘭身影。
這一去,是千里紅塵了。
注輦公主所攜奩資豐厚,珍奇萬象,此時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計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乳香、蘇合、麝香蜜臘等六味名貴香葯各二十匣,鶯歌海鮫珠、金綠貓兒睛石、薔薇晶石、海藍寶石、碧璽石、金剛石等六色珍飾亦各二十匣,連匣子皆是百年的烏樠木,價勝黃金。紅白珊瑚樹一人高者各十株,硨磲杯碟百件,五彩燒琉璃床榻及妝台各一座,玳瑁二十四疊,屏風一扇,精粹薔薇水二十桶,東陵玉涼簟十領、翠翎衾十領,純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對,首飾衣衫更是不能盡數。
光是照管公主奩箱的侍臣宮人便有三百人之多,卻一個也不帶入禁城,送嫁使由昶王權充,乳母女奴亦一概不用,說是年前故去的紫簪皇后所用舊人尚有不少滯留東陸的,皆可調來差遣,態度可謂謙柔順服。惟有那前後七八尺長的清單細細數來,與十年前紫簪公主初來時妝禮分毫不差,竟又是個皇后的品級。
泉明至天啟的數十天路途上,新嫁娘齋戒禁言,除了原先侍侯紫簪的近百名宮人內臣,及少數幾名東陸宮廷女官,旁人連一面亦不能覷見。
天享元年七月十九日,天啟禁城紫宸殿,昶王與注輦公主入朝。
時值盛夏,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熾白日光,眩目欲盲。季昶垂下視線,看著腳下丹墀,那樣鮮艷以至猙獰的紅色,彷彿正隨著蒸騰的熱氣盤旋遊動,預備著擇人而噬。灼人的焚風轟然撲了上來,揚起他身上雙肩緙金龍紋朱袍,襟袖烈烈飄拂。
紫宸殿的寬廣殿門深陷在明晃晃天光中,是一方幽邃莫測的黑。那就是他父祖先輩君臨天下的帝位所在,軒敞殿堂內埋葬著他微賤無光的幼年歲月,不堪言說。季昶勾起半個淡漠的笑,輕振衣裾,一步踏進那黑暗裡去,並無猶疑。
一瞬間他眼前只是昏蒙的黑,像是誰一巴掌捂住了他的眼。漸漸眼神緩了過來,無數臉孔從深窅的暗處逐一浮出,熟悉的與不熟悉的,一張張逼近前來。這才看清了文武官員分列兩側,一道織金銀雷紋與萬字紋的紅氈直通大殿盡頭的最高處。
季昶邁步前行,湯乾自列於武將末位聽宣。
起先身側官員的服色是品級稍低的紫,由濃至淺,越數十列,方見著了位階更高的青色,再向前,行列卻戛然斷了。前頭本該是朱衣的宗室王侯與皇子,舊年裡駐在京畿的總有十餘位,此時卻空蕩蕩的,不見一人,只有猩紅的氈繼續一路向前。狂瀾淘沙,經過這八年戰事,昔日枝繁葉茂的皇家,竟像是沒有幾個生還的了。
青衣行列之首,一側是五名服色高貴的陌生武將,皆是少壯之年,其中更有一名女子;另一側只孤零零的一個人站著,起先被後頭的文臣們遮擋了,此時才側轉身來向季昶輕輕一揖,一身五重輕絹衣全露了出來。
季昶心頭髮緊,面上卻懶洋洋笑著頷首回禮。
那人外袍四重皆是極薄的淺天青,裡頭實底子的淺天青色織錦極盡華貴,下襟堆綉著麒麟紋,血一樣鮮艷的崢嶸頭角,隔著外袍隱約透露出驚心的暗紅色——那是清海公的紋徽。清海公方氏世襲五十三代,先祖方景風與大徵開國帝褚荊同起草莽,乃是徵朝惟一的異姓王公。歷代清海公大世子皆送入宮中,與太子一同教養,可謂位高權重。
麟泰三十二年夏,前代清海公方之翊圍剿東陸中州塗林郡叛軍,大世子方鑒明隨侍於北陸霜還城旭王左右,時年二十,功勛無匹,是六翼將中最受倚重的一個。七月,方之翊戰死,流觴、合安兩郡先後陷落,方氏一族血脈幾乎無存。方鑒明陣前承襲父爵,成為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觴郡領主。
季昶記得方鑒明年紀與自己大略相仿,臉容還是少年時的端方俊雅,只是唇角多了道舊刀痕,輕輕上挑半寸,像是隨時含著似是而非的笑,無端端令人不敢直視。定睛再看,那眼光看似溫和,深處原來肅靜警醒,是久經沙場的神色了。
季昶照規矩又走了幾步,越出群臣行列,才停了下來,俯首跪拜。
「小七兒,你回來了。」大殿盡頭至高處的人依然是端坐著,喚出季昶的乳名。暌違十年,聲音渾厚了些,依然是清涼爽凈,朗如鍾謦。面貌眉目均是不見的,湮沒於暗影深處不可分辨,一身袞服緇黑,惟有身下帝座上的珠玉與衣袍上純金蟠龍紋時時折出清冷的光,刺目生疼。
「托皇兄的洪福。」季昶抬頭,微微一笑。
一切皆如季昶意料,帝旭將城西的寧王府賜與他居住,食祿三百萬石,僕役七百,一應的器物早由府庫司開了流水樣的單子,送了過去。
湯乾自護衛有功,擢為黃泉關副帥。八年平叛中,六翼將戰功彪炳,除了方鑒明仍是王公身份以外,其餘五人分任黃泉、成城、莫紇、近畿四大營與羽林軍主帥,皆是扼守要衝的重臣,其副帥自然也是出眾將才。
湯乾自御前謝恩,正與季昶比肩而立,不禁對視一眼。他們皆料到湯乾自必會被調出羽林軍,安插到遠離京畿的職缺上,卻想不到是這樣高的地位。湯乾自亡父曾是黃泉關參將,得此任命,身在秋葉的寡母想來十分欣慰。
這時候有內臣上殿稟報,注輦公主已整妝完畢,請求覲見,群臣中有不少人面露微愕。
季昶淡淡笑道:「他們西陸人嫁女兒的規矩是這樣的,到了男家,只讓新郎第一眼瞧見面容,而後便棄去皂紗,向賓朋誇耀新嫁娘美貌。」帝旭頷首,「當年皇后與朕大婚時,亦是如此。」文武百官聞言全都屏了聲息,看丹墀下一道如蝶人影緩步走了上來。焚風如焰,一朵朵灼紅的柘榴殘花橫空急來,扑打在她障面的十八重皂紗上,簌簌作響。
褚仲旭與注輦公主紫簪結縭的那七年,正是他最艱難的七年。
大婚次日他領軍出征,此後常年戎馬倥傯,紫簪曾取笑他道:「刺客來得倒比你勤快多了。」但也只是取笑,並非怨言。在那之前,因刺客驚嚇,她小產過一次,亦受了幾回傷。她成不了叱吒三軍的奇女子,卻抱有那樣堅執豁達的勇氣——世人皆對褚仲旭寄予厚望,稱他為光復王,她不肯拖累於他。
決戰將近,紫簪在王府內遭人下了慢毒,發作時受了兩日三夜的苦痛折磨,去世時未足二十四歲,腹中尚有六月大的胎兒。臨終前一日已認不得身邊伺候的人,高熱中喃喃囈語,女官俯身去聽,才知道是喚著仲旭的名字,細弱低微,至死方休。
消息送來時,仲旭在極北荒野上,天空中鉛雲洶湧無聲,恍如萬匹戰馬銜枚疾走。眼前茫茫雪砂盡頭,便是後人傳說血流漂杵的紅葯原戰場,八年亂世的終局近在咫尺,紫簪竟等不到。他的淚流不出來,都向胸臆里倒灌進去。多年來他力挽時局,所向披靡,馬蹄下踏碎過多少血肉與野心,人皆將他奉為天之驕子,然而在乖戾的命運面前,他只是一顆微渺的塵芥。厭恨的,總要強加於他,鍾愛的,卻永遠不能留存。
他登基,從旭王變成了帝旭,帝座旁那個屬於皇后的側位上,裹在鳳紋禕衣里的只是一面靈位,各色金玉錦繡團團圍簇。
為著他,一個女子該吃的苦,紫簪都咽盡了,最終連自己的性命與嬰孩亦沒能保全。他所能給她的,不過是幾枚永遠無人動用的皇後印璽、一道冗長謚號,與史冊上數百枚冰冷如鐵的字。終夜批閱奏摺軍報時,總還會有人躡足上前來,為他添上一件厚暖衣衫,但那永遠不能是她了。
帝旭眼看著那少女進了紫宸殿,一步步行來,雖是掩著重重皂紗不見面容,身姿卻輕盈得幾欲飛去。一式一樣的皂紗與華貴衣裙,恍然是十七歲的紫簪新嫁,穿過荒漫歲月向他行來,紗障下紅唇還噙著柔暖的笑,一如當年。
少女並不旁顧,亦無彷徨,直向紅氈盡頭走去,步履輕軟無聲,只有皂紗紛拂如雲。
季昶眼裡壓抑著靜靜的笑,卻不浮上臉來。
弓葉與緹蘭同年,身量絕似,容貌亦姣好,換上王族妝扮,當真天衣無縫。
他這個二哥自小睿智明敏,聲名煊赫,登基做了皇帝亦是眾望所歸,仲旭斷然料不到他那窩囊了多年的弟弟會在他眼皮底下戴著恭順的假面,將一個女奴換走了他的新嫁娘。這一切,都還不過是個開場。
在市井江湖中的庶民眼裡,昶王風流自賞,年少矜貴,世上怕再沒有什麼不順遂的事兒。可是站在當年比肩的四名皇子行列中,季昶卻黯淡得不足為道。他不過二十一歲,卻從小知道世上最凄涼難過的情境不是走投無路,亦不是眾叛親離,而是「人皆有,我獨無」。
他從來不願伸手向人索取任何東西,因為知道多半是得不到,即使得到,也一貫是瘠薄殘破的。殘酷的、復仇的快樂升騰上來,是從未有過的豐盛暢快,這快樂一下子寵壞了他,從今往後,再沒有別的東西能填補他心裡的淵裂了。
季昶看著那少女款款行來,彷彿看著自己一切的願望都成了真實,著落在她那纖薄的肩上,光彩照人。
少女原本握在胸前攏著皂紗的兩手,此時緩緩鬆開了。那些淺墨色的紗綃裊娜如煙,逐一被氣流揭了去,一迭迭相繼墜落地面,似乎是無數透薄的蟬蛻遺落在靜寂大殿中央。而她的面貌,亦一分一分清晰起來。
她不是弓葉。
季昶忽然覺得他似乎是剛從紫宸殿外進來,眼前昏黑,一切的情形都看不明白。太過震驚,面孔上竟還是平靜無波的。
就這一剎那,少女經過了他的身側。她放緩了腳步,裙裾蕩漾,宛若醴雨祭典那一日帕帕爾河上繁花漩流的水波。多年來聽熟了的柔軟聲調,隨著一陣輕風掠過耳畔。說的還是注輦話,極低聲,道:「為了索蘭……我答應過舅舅。」她越過了他,繼續前行,幾乎到了帝座腳下,才自己撩開了最後兩重皂紗。
帝旭望著少女面容,清峭眉宇間神色動搖,幾乎要脫口喚出一聲「紫簪」。
眼瞳一樣明亮沉重有如寶石,捲髮皆是烏潤妖嬈,脖頸間亦懸著注輦王室的鮫人紋章墜子,多麼相似的容貌神氣。
然而只恍惚了一瞬間,他又自己明白過來,紫簪已然死了。
眼前這孩子艷麗得近乎肅殺,顧盼間全然不見紫簪的和婉溫柔,縱有相似處,無非是血緣罷了。亦是極美的,只是世上再沒有人如紫簪,全無塵垢。
少女稍稍側轉回頭來,彷彿在尋找著什麼,依稀是當年夸父肩頭上的小姑娘的神情。
湯乾自終於覺得一柄熾紅的利刃颯一聲穿透了他的胸臆,心脈中奔涌的鮮血全數滾沸起來,灼幹了,涓滴不留,燒出一道貫穿肺腑的空洞。風吹過,裡邊的灰燼便簌然落盡,激起了疼痛。
他徒然開了口,卻喚不出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他心脈上穿刺的那柄赤紅利刃,梗阻著血流,每一次搏動,都是沉重的鈍痛。
緹蘭。
她一貫固執驕傲任性妄為,他只當她是個孩子,她恨他,大約也只是孩子氣的惱恨。
可是他想不到,她心底里竟已是荒蕪了,如千頃赤地無聲坼裂,一寸寸死去,不可挽回。她再不肯做他身邊的依附,聽任擺布。可悲的是,縱然恨他入骨,她仍是不能忍心一走了之,將他陷於險境。於是她向季昶說了謊,將一切罪責推到英迦大君頭上,卻保全了他的性命。她寧可就在他面前,將一輩子踐踏毀棄,好叫他看見:你看,全是為了你。
她不過才十五歲。
是他用荊棘捆縛了飛鳥的羽翼,是他逼迫她踏上這一條玉石俱焚的路途——是他親手將她送給了別人。
少女向帝旭行過了禮,洒然轉回身來,群臣驚聲四起。
如遠遊的水手坐在桅杆上,追憶起少年時擦肩而過的戀人,當年刻骨銘心的眉眼已模糊了,可是每想起來仍說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就是那樣絕色的容顏。
她望著他與季昶,一雙眼深寂如井,只有他看得懂其中隱藏的冷冷笑意。
元年七月,取注輦王女珂洛爾提氏,冊淑容妃。妃名緹蘭,薨后珂洛爾提氏女侄。喜靡麗,日取金箔剪重蕊妝花,落瓣如吹雪。內臣爭服掃地役使,竟至有賄買者。
——《徵書·后妃·淑容妃珂洛爾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