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譚嘯似乎預感到,不幸的事情又來臨了。依梨華悄悄走到門邊,卻見老人正由外匆匆走進來,一進門就氣喘吁吁地道:「譚相公!事情不好了,有人找來了,我們要先把你藏一藏!」

譚嘯不禁劍眉一挑,可是突然又想到,這是在人家裡,不能連累人家,只好嘆息了一聲。依梨華氣呼呼地叉著腰道:「晏老頭子也欺人太甚了!」

她說著回頭望著譚嘯,苦笑道:「你只好暫時忍一忍了,讓我和拔盪打發他們回去!」

哈薩克老人急急比著手勢,口中用族語說了幾句,二人把譚嘯軟床解了下來,一人提頭一人提腳,轉到了側邊一間極小的堆著乾草的房子,把譚嘯輕輕擱在乾草堆上,又拉過了一張大羊皮,蓋住他上半身,下身輕輕掩了些乾草。就在這時,一陣急驟的拍門之聲傳了進來,一人操著陝西口音道:「老頭在家么?」

跟著有腳踹門的聲音,依梨華忙拉著父親走出去,門已被踹開了,呼啦進來了七八個小夥子,頭上都纏著白布。為首一個矮個子,手上拿著一對銅錘,直著眼道:「老頭,我們是馬場里的人,我們主人是肅州城的晏老善人,這個你大概也知道!」

依梨華看得有氣,她父親卻裝作不懂他們的話,咭哩呱啦地比著手勢,那個陝西人回頭罵道:「他媽的,誰說他懂漢語?老九,你給他說,問他把那個人藏到哪去了?」

立刻走上來一個臉上抹著鼻煙的小子,對著哈薩克老人說了一大套哈薩克語,大意是問他,有沒有看見一個年輕受傷的漢人。

依梨華的父親,名字叫做依梨伽太,是一個很老練的哈薩克人,聽了這話后,連連搖著手;一面用族語說了一大套。那個懂得哈薩克話的老九,翻譯給那個陝西人道:

「這老頭說,他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回事,一概不知!」

陝西人合了一下手中的銅錘,發出「當」的一聲,大罵道:「娘個鼻子!人家都看見那小子是來這裡了,他怎麼說沒有?媽的,你問問他,是他的頭硬,還是我的銅錘硬!」

抹鼻煙的老九,正要翻譯過去,一邊的依梨華實在忍不住,走上一步道:「你這人怎麼開口就罵人?我爹不懂你們的話,我可懂。」

陝西人本來全部注意力都在依梨伽太身上,此刻聞言,不由向一邊的依梨華瞟了一眼,立刻發出一陣尖笑,口中嚷道:「喲!還有個大妞在這裡呢!我進來了半天,怎麼沒看見?」

說著就轉過身來,對依梨華擠著眉毛笑道:「大姑娘,你會說漢語很好,我剛才說的話,你大概聽見了。我們是雅兒河馬場的,我們的東家是甘肅頭一塊招牌天馬行空晏星寒晏老善人,這個大姑娘你大概也知道吧?」

依梨華忍著氣,點頭道:「這個我知道,那你們馬場里的人,也不能到處欺侮人呀!」

陝西人尖著嗓子大笑了一陣,就手一翻一雙銅錘,把錘柄雙雙插在了腰帶上,眯著一雙小眼道:「好說!好說!大姑娘不要誤會,我們怎會欺侮人?我們都是呱呱叫的好人!」

他往地上啐了一大口痰,一面用腳去搓,一面笑道:「大姑娘你真行,這衣馬免地方,你去問問,還真沒一個人敢在我銅錘羅跟前耍橫的。大姑娘你真行,我算服了你了!」

依梨華薄嗔道:「少廢話!你們的事完了沒有?我們還有事呢!」

銅錘羅怪笑了一聲,一面拉著袖子道:「完了沒有?哈!大姑娘,你是說笑話了,我是真心問你,那個漢人小子,你們藏到哪去了?聽說他身受重傷,還能插翅膀飛了不成?」

他口中一面說著,一對黃眼睛珠子滿房裡亂溜,走過去拉開房間的帘子,往房裡面看了看,臉上帶著奸笑。依梨華要是在以往,對這種人,早就不客氣了;只因現在為譚嘯著想,才不敢輕舉樹敵。

她冷笑了一聲道:「你們不信,就查好了,反正就這麼大一點地方!」

銅錘羅口中學著女人的聲音:

「反正就這麼大一點地方!嘻!真嫩,我說大姑娘,你今年十幾了?」

依梨華不禁大怒,清叱了一聲:

「你們這群狗東西,都給我滾出去!」

銅錘羅一翻小眼睛:

「喲!怎麼啦?滾出去?」

他邊說邊走到依梨華跟前,伸出一隻手,往依梨華臉上摸去,口中嘻嘻道:「大妞!

你可真厲害呀!」

不想他這裡手才伸出來,還沒挨著人家的臉呢,自己臉上倒先開了花,「啪」的一聲脆響,銅錘羅大嚷了一聲:

「唉喲!唉喲!」

頭上的纏布也被這一巴掌打掉了,露出鴨蛋似的一個大光頭。他往邊上一跳,大嚷道:「好個娘們,你是要造反了!」

他口中這麼嚷著,身形一轉,已到了依梨華跟前,一抖雙手,朝著依梨華兩邊肩頭上就抓!可他做夢也沒想到,眼前這個哈薩克的姑娘竟是技擊中的高手,她怎會把銅錘羅之類的人物看在眼中?

銅錘羅雙手方自抖出,只見對面姑娘嬌軀一晃,已經不見了影子。銅錘羅方自一驚,倏覺得后胯上被人用力踹了一腳,頓時「撲通」一聲,一個狗吃屎摔倒在地。總算這傢伙平日還會幾手花拳繡腿,他猛地由地上爬了起來,頓時頭上青筋暴露,雙目赤紅,一伸手,把腰上的一對銅錘抽了出來。

只見那姑娘正遠遠叉著腰,對著自己冷笑。銅錘羅門吼了一聲:

「我看你往哪裡跑?」

他口中說著,一個箭步跨到依梨華身前,手中錘一上一下,用「仙人擔」的打法,直向依梨華頭上、當胸兩處要害上搗來。

這兩把銅錘眼看搗上了,人家姑娘只一伸手,噗的一把,不偏不倚,正抓在了銅錘羅的一對銅錘桿柄之上,銅錘羅使勁向外一奪,口中哼道:「你撒不撒手?」

依梨華跟耍孩子似的,一抬腿,口中道:「對了,看誰撒手!」

銅錘羅頓時又被踹了個屁股墩,這一下可把他嚇住了。雖然身上沒受什麼傷,可是人家功夫比自己強多了,這是沒有問題的。

眼看著黃澄澄的一對銅錘,在對方白嫩的玉手裡把玩著,對於自己連正眼也不看一眼。

銅錘羅的臉可是丟大了,偏偏他帶的幾個人,全是廢物點心,躲得遠遠的,大眼瞪小眼地對看著,竟沒有一個敢下手的,銅錘羅氣更是不打一處出。他由地上翻身爬起來,點著那顆光頭,獰笑道:「很好,想不到這衣馬免地方,還真有能人,我銅錘羅今天是認栽了,大姑娘你的大名是……」

依梨華冷笑道:「我叫依梨華,像你這種本事,也敢出來欺侮人?你差得也太遠了。」

銅錘羅面色紅得就像紫茄子似的,他一面把地上纏頭的布拾起來,一面道:「這麼說,那個漢人一定是你給藏起來了。不要緊,你今天打了我,算你神氣;可是過幾天,把我們當家的晏老善人請來,你要是真有種,就去鬥鬥他。你要能逃過晏老善人的手法,我才算真正服了你!」

依梨華冷冷一笑道:「我管你什麼鵝不鵝,你把鴨子找來我也不怕!」

銅錘羅先還不懂這是一句挖苦他的話,怔了一下,喃喃道:「什麼鴨子……」

接著他臉一紅,算是想通了,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腳,大叫道:「好!有你的!走!

我們走!」

說著回身對眾人一招手,那幾個跟來的夥計,早已嚇得不知所措,巴不得有此一溜,當時回過身來一擁而出。依梨華想不到來人如此容易對付,不由寬心大放,當時哂然一笑:

「喂!銅錘羅你回來!把你這打石頭用的兩個傢伙拿回去,怪沉的!」

說著一抖手,把手中一對銅錘,砰砰兩聲,摔在了銅錘羅的腳跟前。

銅錘羅不禁嚇了一跳,要不是跳得快,這一對銅錘就碰在腳上了。他口中「喲」了一聲,當時忍著氣,冷笑著把這一對銅錘拾了起來。這一對銅錘,往日不知出了多少風頭,今天居然被人家說成是「打石頭的傢伙」;就這一句話,銅錘羅就夠丟人的了。

這陝西人臉都氣紫了,頻頻冷笑著,扭頭就走,依梨華一直跟他們到了門口,見門前停了不少的馬,這幾個人氣沖沖地上了馬,依梨華冷笑道:「下次要是再來,可別怪我不客氣了。」

銅錘羅氣得連聲哼道:「好說!好說!姑娘,至遲一個月,我銅錘羅一定還要來拜訪!」

說著抖動韁繩,策馬向前奔去。依梨華追上一句:「我勸你還是不要來了……」

銅錘羅氣得用腳上馬刺拚命在馬肚子上磕了一下,率先馳騁而去,他身後的幾個人,也都抖馬追上,不多時就消失在遠處路頭了。

依梨華目送著他們走遠了,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她本是一個十分單純的姑娘,素日結交,也多是直率個性的族人,從來不知江湖中的險惡,以及仇殺的可怕。事情過去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當時興緻勃勃地回到房中,卻見依梨伽太正獃獃地坐在位子上,見她返來后,不由嘆了一口氣,用哈薩克話說了幾句,大意是怪她不該顯露身形,生恐大難將臨等等。

依梨華非但不以為然,反倒怪父親太多心了,當時並不答理,只笑嘻嘻地跑到後面堆草的房內,匆匆把覆在譚嘯身上的老羊皮揭開,笑道:「哥哥!他們都給我給打走了!

現在可以出來了!」

依梨伽太這時也走過來,父女二人又把譚嘯的吊床解下來,抬到外面敞間。一切就緒后,譚嘯才微弱地道:「他們是為我來的么?」

依梨華眼珠子一轉,笑吟吟地道:「不是!是找錯人了,那個頭子,叫什麼銅……

銅錘羅的還想欺侮人,結果被我幾下就打倒了。哥哥你沒看見,才好玩呢!」

譚嘯心中本來有些擔心,可是眼見依梨華這種滿臉稚氣的樣子,他忍不住笑了。

他嘆了一聲,目光視向依梨伽太:

「老伯,我給你們添了不少的麻煩……心裡真是不安得很……」

依梨伽太搖頭笑道:「不要緊!不要緊……」

說著回過身來,對依梨華咭哩呱啦地說了一大套,依梨華馬上笑態可掬地道:「拔盪說,他年輕的時候,在吐魯番被蛇咬了,幸虧在沙漠里遇見一個漢人,才救了他的命,所以他現在很高興來服侍你!」

譚嘯感動地在枕上微微點著頭,他忽然苦笑道:「姑娘!你們這個地方,我想一定很美,等我傷好了,我真願和你們住在一塊。姑娘,我可以跟你們賽馬!」

依梨華高興得一跳,拍手道:「啊!太好了……」

她低下身子,張著微微帶著海一樣顏色的眸子:

「哥哥!你說的是真的?」

譚嘯傷感地道:「我如今已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了,承蒙姑娘你們父女這麼對待我,你們能允許我暫時在這裡住些時候,在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我還有什麼不願意?」

他說著話,聲音顯得有些抖,腦子裡不禁又回想著梅園之中,四老設計圍殺的一幕,不禁恨得咬牙切齒,熱淚奪眶而出。依梨華大吃一驚,當時趨前,緊緊地握住他一隻手,搖晃著道:「哥哥,你怎麼啦?」

譚嘯忙收斂了流出的淚,佯笑道:「沒有什麼,姑娘你們對我的大恩,我真不知如何來報答,總有一天……」

依梨華一隻手用力地握了他一下,嘴唇嘟了一下,嬌哼道:「你看,你又來了……」

然後她把白嫩的臉,湊得都快挨到了譚嘯的臉上,小聲地說:

「只要和你在一塊,我就高興死了……哥哥,我不要你離開我,好不好?」

譚嘯臉上被她散亂的髮絲摩得痒痒地,尤其是這麼臉對臉,對方櫻口吹氣如蘭,就是鐵打的漢子,到了此時,也沒有個不動情的。

譚嘯一時不禁感到面上訕訕地發起燒來了,他幾乎不敢這麼直著看這個姑娘。她那雙剪水瞳子里,所散發出的光焰,真像能把人熔化了;而她那蜜也似甜的聲音,能化百鍊鋼為繞指柔。只要你與她談話,她准能牢牢地吸引住你。

可笑的譚嘯,在這一方面來說,真可說是太沒有經驗了,他只覺得臉陣陣發燒,他想笑,可是笑得又那麼不自然。

他茫然地點著頭,眸子里所散發的是羞、是喜、是傷心……而這麼些不同的色彩,點綴著這清秀英俊的少年更美了。依梨華不由嬌哼了一聲,一頭埋在了他的臂彎里,懶散嬌嫵地說:

「哥哥你真好……」

譚嘯眸子很快地向一邊的依梨伽太瞟著,面色十分尷尬。那個少年時曾一度風花雪月過的老頭子,注目著這一對年輕人的情景,非但不以見責,反倒高興得笑了起來。他們族人,不論男女,是有資格坦露他們感情的。他們以為感情的本身是純潔美麗的,只是因為人的意念、妒嫉加了上去,才會使有些感情變成醜陋的,那是可悲的!

他笑向依梨華說了幾句,就轉身出去了,那懶散的姑娘臉紅紅的、熱熱的……

「你爸爸說什麼?」

「他說……他說……」

然後她把紅紅的小嘴,貼在他耳邊,半哼半嬌地道:「拔盪說,今生只許我愛你一個人……」

譚嘯心中一驚,訥訥道:「啊……啊……」

依梨華粉頸低垂:

「因為我已經愛上了你,我們哈薩克女人,是一生只能愛一個人的……」

說到這裡,她的臉更紅了,就像樹上吊著的熟透的蘋果一樣。譚嘯有一種說不出的欣慰,他問:

「要是我死了呢?」

「那我也死!」

依梨華毫不猶豫地這麼回答;然後露出臉上的酒窩,凝視著這個她所深愛的男人,她是這麼的得意。世上又有什麼事,能夠比在戀人的懷抱里更美、更甜、更滿足呢?

孤獨了長久歲月的譚嘯,在自身受到愛情的滋潤后,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他仰視著這個高身材白如玉的姑娘,也暫時為自己編織著快樂的幻夢;而對「仇恨」這個字眼似乎有些厭倦了。

他相信,一個人是絕不能長久生活在仇恨之中的,因為善良原是人的本性。

幸福的年輕人譚嘯,他的傷在愛人的照料體貼下,很快地痊癒了。

現在他已經能夠輕鬆的行動了,清晨,他和依梨華並轡在水草地里馳騁著,迎著日出,遠遠地看著那像巨蛇似的萬里長城,嘉峪關的縮影,引逗著他們雄壯的幻夢。依梨華常常在馬上遙指著,說她的家是在城門的另一邊。

她說那裡有沙漠,有駱駝、有青草、有水,怎麼怎麼好。譚嘯告訴她說:

「有一天,我會帶著你,從那裡出去的。」

然後他們就在疏勒河的沿岸,並轡縱馬馳騁著,牧羊人的螺筋聲,帶著濕露的晨風,給他們披上青春的晨衣。譚嘯確信在他以往的歲月里,從來也沒有這麼暢快過,他的身體漸漸恢復了。

現在他已開始慢慢溫習著自己的功夫。閑暇時依梨華常偎在他的左右,他教依梨華看書賦詩、繪畫寫字,他們確信,目前他們是平安和幸福的。

可是,天下事常常是出人意料的殘忍,「木秀風摧」更是一句不變的哲言,快樂的時間往往是短暫的。

譚嘯現在已能在草原上和依梨華比練輕功,只是每當他深呼吸或是賓士用力時,前胸的內傷還會隱隱作痛。這時不禁又令他記起了那筆血海深仇,他立下了大誓,自己今生主要的任務,就是復仇,他是為復仇而生的。

依梨伽太這所羊皮棚舍,本來是三大間,他們父女各住一間,一間當作飯廳待客之用;現在譚嘯來臨,他們不得不在客廳旁邊,另外又搭了一間,好在這種房子不費什麼事,東西現成,一圈就行了。

他們這所帳篷,和一般人家稍有不同,就是還用籬笆圍了一個院子,院子里種著水仙花,還有十數株仙人掌和牡丹,小小的院子被花佔得滿滿的,看起來十分美觀。

衣馬兔是在疏勒河的中流地帶,附近除了由關外維吾爾、哈薩克族遷來的百十戶人家以外,幾乎被清一色纏回住滿了。此類回人,以白布纏頂的居多數,他們秉性蠻狠好鬥,所以外族人很少招惹他們。

依梨華一家,非但和這些人沒有來往,就是本族中人,他們也很少往來。他們不求助人家什麼事,人家也很少找他們;尤其是前些時日,他們得罪了馬場的銅錘羅之後,人家更是再也不敢答理他們了。

依梨華的母親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她和她的娘家人,每年有一半的時間,要聚集在一起,參經誦典。雖然伊斯蘭教風靡當地,可她們仍然虔誠地信奉她們的佛教。

依梨華有一個哥哥,名叫依梨般若,就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出家從佛去了。

依梨伽太是一個酷愛自由的人,他和女兒依梨華不信奉任何教,因此難免和她們母子二人有些格格不入,所以他們常常是分開兩頭住的。依梨伽太帶著女兒,過著自由流浪的生活;而他的太太卻常常住在兒子的廟裡,或是投奔娘家人蔘佛誦經,目前正是過著這種生活。他們都把分離看得很淡,想見面時,只須託過往的駝商帶一個信,那老哈薩克女人就會來的。至於依梨伽太,卻是不願再回吐魯番,他受不了長途跋涉之苦,除非他認為自己要死了,否則他是不願回老家去的。這正應上了我們一句俗語:「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雖然他已經老了,可是他卻堅信自己仍有足夠的生命活力,離死還有一大段很長的距離!

依梨伽太養有一群羊,每年他把羊販給回商,他就有相當的資本從事其他事情,他從來沒有為生活而發愁過。他老,但是很健康!

懶洋洋的疏勒河靜靜地流著,紅紅的彩霞像是一大捧山茶花,灑在了蔚藍的天上。

遠處的風,吹壓得野草一倒貼地,牧人趕著牛羊牲畜往回家路上踱著,這情調兒,正應了人們熟悉的句子: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河邊並騎徜徉著一對年輕人,譚嘯的秀逸英俊,依梨華的艷若天人,尤其她那美麗的大彩裙,為風吹拂著,就像是翩翩起舞的仙女。他們慢慢地勒著馬,一任它們低頭嚼食著河邊的青草。

這對漂亮的人物,立時吸引了遠近人們的目光,尤其是對於譚嘯這種裝束的漢人,更是紛紛猜測著。人們永遠是好奇的。

譚嘯看了一下天色,微笑道:「我們再跑一程如何?試試這畜生的腳力,我總覺得它前面的右蹄子不大對勁。」

依梨華微微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服氣,其實這也不怪你,你這匹馬雖也不錯,可是到底沒有我這匹馬好,比來比去還是你輸,多沒有勁呀!」

譚嘯微笑道:「那也不一定,剛才是馬太累,現在已經歇了半天了,我們再試試看,你也許就贏不了啦!」

依梨華睨著他,抿嘴一笑道:「好!那我們就試試看,我們往家那邊跑,看誰先到門口!」

譚嘯點了點頭,當時一拎手中韁繩,這匹馬陡地掃尾向前飛馳而去。依梨華小蠻靴一磕馬腹,隨後疾迫而上,她口中笑嚷著:

「不算!這次不算,你先跑了。」

轉瞬之間,這兩匹馬已馳出十數丈以外。譚嘯哪裡肯停,一路伏身松轡,任坐下黑馬放蹄疾馳,可是儘管如此,等到了依梨華家門前時,仍被依梨華的馬超過了半身。兩匹馬身上都冒著熱氣,噗嚕嚕打著噴嚏。

依梨華回頭笑道:「怎麼樣?服氣了吧?」

譚嘯臉色微微一紅,尷尬地笑道:「還是不服氣,趕明兒,我們換兩匹馬再來比比看!」

依梨華方自塌身下馬,忽見門前人影一閃,不由怔了一下,正要回身招呼譚嘯時,卻見兩匹灰馬,由籬側疾出,一徑向前路飛馳而去。

馬上坐著兩個頭纏白布的回人,沒看清他們的臉,只看見他們的背影,一閃即逝。

依梨華忽然叫了聲:

「不好!」

她猛地跳上馬背,正要追去,譚嘯一拉她衣服笑道:「窮寇莫追,讓他們去吧!」

依梨華皺了一下眉毛:

「我怕他們是晏老頭子派來的……」

譚嘯微笑著,輕鬆地道:「不會!我們進去再商量吧!」

依梨華下了馬鞍,仍然皺著眉道:「莫非他們發現你了?」

譚嘯這時也下了馬,冷笑道:「要是如此,我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我已經在他們手上吃了大虧,這一次可不能再落在他們手中了!」

二人說著進了門,把馬拴好,進入棚舍。依梨華緊張地拍著譚嘯的手道:「這麼說,你要走?」

譚嘯見她如此,不由笑了笑,輕輕地拍著她道:「你坐下,我們慢慢談。」

依梨華眼圈一紅,仍是站立著道:「不!我不要你走……」

譚嘯嘆了一聲,苦笑道:「那我們都得死!」

依梨華坐下身來,淚汪汪地看著譚嘯:

「他們就真的這麼厲害?」

譚嘯苦笑了笑,溫柔地望著她道:「你怎會知道?姑娘,不是我說一句妄自菲薄的話,他們四人之中任何一人,都可致我於死地,更何況四人聯合下手。」

他想起自己身受的一切,不禁打了一個冷戰,緊緊地咬了一下牙:

「姑娘!無論如何我必須走,我更不能害你及你爸爸,敵人是手狠心毒的。」

依梨華怔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好!那我們一塊走!」

譚嘯一驚道:「你也要跟我走?那這個家呢?依老伯呢?」

依梨華苦笑了笑道:「拔盪早就給我說了,說有一天你要走,就叫我跟著你……拔盪自己可以把媽媽接回來……」

譚嘯不由心中一喜,他望著她慘然地笑道:

「那太委屈你了……姑娘!跟著我出門,是很受罪的,你知道,我們不能往內陸去,要處處防備著晏星寒等四個人。」

依梨華點著頭笑道:「是呀!可是這有什麼呢?」

譚嘯怔了一下又道:「我們要出嘉峪關……」

「是呀!」依梨華打斷了他的話,扳著玉指接下去道:「我們要經過沙漠,還要過九溝十八阪,才能到安西;再往西北走,要十幾天不見草木,一路上連水都沒有一滴,有水都是黃色的鹵漿,人不能吃,可是我們可以自己帶水……」

她笑著,翹著嘴角,瞟著譚嘯道:「這也沒什麼呀!這條路,我熟透了。」

譚嘯反倒聽著驚心,他怔怔地道:「這麼苦呀?」

依梨華笑道:「你看,你根本連路都認不清楚,這一下更是非我去不行了!」

譚嘯獃獃地望著她一笑:

「那我們什麼時候走呢?」

依梨華皺了一下秀眉道:「今天我們準備一下,明天就可以上路了。只是,可憐的拔盪他又要一個人住幾天了。」

忽然,依梨伽太揭開帘子走進來,譚嘯忙站起喚了聲:

「老伯!」

哈薩克老人微微一笑,操著生硬的漢語道:「相公請坐下!」

依梨華忙叫道:「拔盪……」

依梨伽太笑道:「你不要說,我都聽見了,你們不要為我著想,我很健康;而且我還有事,想到涼州去一趟,要去兩個月,回來的時候……」

他用手指了依梨華一下,紫紅的臉上,堆積著笑紋:

「你母親也就回來了,所以,你們可以放心走,明天就走。」

二人心中都不禁一喜。他含笑走到譚嘯身前,雙手放在譚嘯肩上:

「孩子!你很年輕,你的前程是好的……」

他回頭看了他女兒一眼,又回過頭來,笑接下去:

「現在,我把我女兒交給你了,希望你好好待她,她是一個好女子,你願意好好待她么?」

譚嘯毫不猶豫地點頭道:「老伯!請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女兒。」

哈薩克老人大笑道:「好!好!你們再回來時,就結婚。」

譚嘯心中一驚,可是他坦誠地笑道:「謝謝老伯,能把這麼美麗的姑娘下嫁給我。」

依梨伽太放聲大笑著,依梨華卻羞得由位子上站起來,笑著捶打著父親哼道:「拔盪……拔盪……」

哈薩克老人用手抱著她,停住了笑聲,又用手指著譚嘯對她道:「從今天起,你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必須好好侍候他,他就快要是你的丈夫了。你們如果能打敗了敵人,記住快回來,回來結婚!」

依梨華感激地趴在父親的身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依梨伽太輕輕地拍著女兒的背,微笑道:「不要哭,快整理東西去吧!明天你們一早就上路,這條路可是不大好走!」

依梨華點了點頭,離開了父親。譚嘯嘆息道:「老伯,這都是我……」

依梨伽太擺手一笑:

「不要這麼說,你們是年輕人,年輕人是不應老住在家裡的他皺了一下眉,接道:「你那個仇人天馬行空晏星寒,我是知道他的。他有一身好功夫,你們還是先逃命要緊,報仇以後再想辦法!」

譚嘯慚愧地點著頭,這時依梨華已轉到裡面,整理著衣物,好在他們旅行是常事,革囊也現成,到了晚上,二人衣服都備好了。

依梨伽太幫他們把東西拿到馬房內,又找出沙漠里專用的水囊、皮帳篷、馬燈。譚嘯本沒有想到這許多東西,等到整理出來以後,他不禁吃了一驚,可是每一樣,都是長途旅行所少不了的,他不禁十分感激哈薩克老人的關心。

二人把物件都系好在馬鞍上,明晨只須往馬背上一放就行了。

然後他們三人就在房內長談了起來。哈薩克老人告訴他們很多沙漠中的旅行經驗,如何防風、防沙、防乾旱、防狼群,可謂無微不至。

譚嘯一一記在心內。依梨伽太還把沿途幾個朋友的名字,告訴了女兒,囑她必要時可以向他們索取應用之物,依梨華也都一一記住了。

這時天已很晚了,因為明天還要行長路,在依梨伽太的催促下,他們只好各自歸房就寢。

譚嘯關上了門,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感慨。他想如果今天所見的那兩個騎馬的回人,真是晏星寒派來的探子的話,那麼,敵人可能就要來了。

想到這裡,他不由打了一個冷戰,頗覺得有些坐立不安,他開始來回地在這間房子里走著,仇恨開始再次地咀嚼著他,他推開窗,夜風吹著他的頭髮,他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沉悶,似乎感覺到大難又將來臨的兆頭。

他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把窗子關上,遠處的鐘聲,正噹噹的響著,這是一個惱人的離別之夜。風塵萬里、四海為家的譚嘯,本來以旅行為家常便飯,可是不知如何,明晨的遠行,卻使他感到異常畏懼。他躺在床上,不覺又想到了依梨華,這個少女,也將是自己生命的一部份了。他從來也沒有和一個單身少女旅行過,試想,孤男寡女,又同屬少年,在漫長的旅途上……

想到這裡,他的臉不禁有些燒了,同時又有些暗自慚愧的感覺,因為自己和她,同屬俠義道中人,感情是至高無上的純潔,那應該是和一般世俗不同的。這麼想著,他下意識地又有些沾沾自喜的感覺,因為他畢竟發現了自己和一般人的不同之處了。

不知何時,窗外颳起了大風,嘩啦啦吹得籬笆牆直響,雨點子打在羊皮窗戶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這風雨的交響樂,終於使他入了夢鄉!

可是,好夢不長!

朦朧之中。一個人正狠命地搖看他的身子,其實那是不必的,因為當那人的手方一觸及他時,他已本能地驚醒了。

譚嘯猛地翻身坐起,方要喝叱,床前那人卻很快地退後了一步,急促地小聲道:

「大哥,是我!晏小真!」

譚嘯不由大吃一驚!

「啊……晏姑娘……有什麼事?」

晏小真身上穿著一襲薄薄的油綢子雨衣,為雨水淋得溫亮亮的,她那雙剪水雙瞳,更閃爍著複雜的顏色,她顫抖著道:「大哥!你快跟我出來,我有話告訴你!」

她說著身形一弓,已穿窗而出,真比箭頭子還快,那扇羊皮窗戶,不知何時早已大開,風正由窗口向裡面灌進來。

譚嘯驚異之下,也不及找雨衣,只緊了一下束在腰上的帶子,就跟著小真的身影,飛身而出。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一出來就淋了一個落湯雞。

而前行的小真,卻一路輕登巧縱,直向一處小土丘上撲去。

她此時此刻的出現,令譚嘯感到定有非常的事情發生了,他帶著驚恐的心,也展開輕功提縱之術,緊緊躡隨著晏小真。

似如此,約有半盞茶工夫,譚嘯已感到有些不耐了,才見小真在一棵大樹下站住了。

這時,當空亮了一個閃電,一個霹靂,震得山搖地動,雨更大了。

譚嘯撲到樹下,大聲喘道:「姑娘!有什麼事?請快告訴我!」

這時小真直直地看著譚嘯,好半天才徐徐道:「你一直都住在那個女賊的家裡么?」

譚嘯一面用手抹著臉上的雨水,慨然道:「是依姑娘救了我的命,我住在她家裡養傷……」

他怔了一下,接道:「莫非你引我出來,只是為問我這一句話么?」

「當然不是!」晏小真苦笑了一下。

「那麼……」

「大哥!請你不要急,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

譚嘯張大了眸子,緊張地道:「莫非你爹爹又……」

晏小真點了點頭,流淚道:「他們現在正要到你住的地方搜殺你,我提前來告訴你。」

她揚了一下頭,顫抖地道:「你現在快走吧!我所能做的,只此而已!」

譚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可是由此,更可見小真對自己的情意,他訥訥道:「這是你第二次救我,姑娘……我謝謝你!」

他說著,忍不住緊緊地握住小真一隻手,微微搖著。晏小真遲疑地說:

「往西走……出嘉峪關,到安西、去沙漠、去蒙古,只有那裡最安全。大哥!你聽我的話!」

譚嘯咬著牙點了點頭,雨水像小長蟲似的,由他頭髮上,經過臉,然後再淌下來。

忽然,他打了一個冷戰:

「不好!依梨華他們……」

他驚叫了一聲,回頭就跑,可是卻被晏小真死命地拉住了:

「不要去,大哥!千萬不能回去,回去是死路一條……大哥!你只顧你自己吧!」

譚嘯得了一下,死命地掙開了她的手,退後了一步,用冰冷的聲音:

「姑娘,那是辦不到的!她和她的父親,都是好人,也都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我怎能看著他們身遭毒手?啊!依梨華……」

他猛然轉身就跑,當空又打了一個大雷,閃電照著他,就像一個披髮的鬼。

晏小真用更快的身法,又竄在他身前,張開兩臂,攔住他的去路,痛哭失聲地道:

「大哥!我求求你,你不能回去!那女賊不值得你如此的……大哥!你……」

這一霎時,譚嘯完全明白了,他訥訥道:「姑娘,你明明可以通知他們的,可是你為什麼不?為什麼?」

在風雨聲中,他這麼咆哮著,晏小真呆了一下,冷冷一笑:

「我為什麼要?」

譚嘯不由一怔,這個痴心的姑娘坦白地說:

「我愛的是你,恨的是她,我只救你,為什麼要去救我恨的人?」

一陣昏眩,幾乎令譚嘯倒在雨地里,他鎮定了一下,站在愛情和自私的立場上來說,顯然晏小真並沒有錯;可是這種狹隘的情感,是譚嘯所不能贊同的。他害怕地戰瑟在雨地里:

「不……不!那太殘酷了!太無情了!」

他猛然搖著晏小真的肩頭,乞求道:「好姑娘,你快回去救救他們父女吧,只有你能救他們,你去吧!」

曼小真面上閃過了一層寒霜:

「絕不!我不能救他們!大哥,就是我願意,現在也已經晚了!」

她慢吞吞地說:

「你是知道的,我爹爹和那三位老人家,今夜一併都來了,我有什麼能力?大哥,你不要管他們了,這林子里有我的馬,你騎著它走吧!」

譚嘯搖晃了一下,冷冷地說:

「既然如此,那麼很好,讓我也和他們死在一塊吧!」

他說著倏地轉過身來,如飛似地往迴路上撲縱而去,晏小真聲淚俱下地狂喊著:

「回來!回來!傻子!大哥!好大哥!你不能死呀!」

可是一任她喊破了嗓子,卻再也喚不回他來了,他就像一頭脫了韁的野馬,瘋狂地、亡命地向依梨華的家門撲去。

雷聲隆隆,他耳中似乎聽到了叫囂的聲音,還有兵刃交擊的聲音。

「啊!依梨華……梨華……我的愛妻!」

他用出全身僅有的力,在這片荒涼的水草地上倏起倏落地飛馳著。

漸漸,他看到了那羊皮搭成的圓頂廬舍,籬笆之內,充滿了喝叱叫囂之聲,那聲音之中,有一兩聲,是依梨華髮出來的。

譚嘯鎮靜了一下,繞到了後面馬棚邊,卻見兩個頭上纏著白布的人,手中各自拿著一口明晃晃的鋼刀,正站在屋頂上把風。

譚嘯一咬鋼牙,霍地騰身而起,一併雙掌,用「排山運掌」的重掌力,直朝其中之一的背後猛擊而去。那人尚不及回頭,便悶哼了一聲,被譚嘯打出了丈許之外,在泥地上一陣翻滾,頓時了帳。

另一人口中怪叱了一聲,倏地向右一跨步,掌中刀「玉帶圍腰」,直向譚嘯攔腰斬去!

憤怒的譚嘯,雙目之中已快噴出火來,他如何會讓對方得手!

那纏回刀才遞出,忽見對方身形一閃,已自無蹤,自忖不妙,正要轉身,卻被譚嘯的「鷹爪力」抓在了頂門之上,頓時翻到地下,腦漿四溢。

譚嘯舉手之間連殺二人,仍自餘勇可嘉,他伸手拉開了羊皮窗戶,縮身而入,棚內的馬起了一陣騷動。

他忽然心中一動,忙把昨晚上備好的行李革囊,披掛在馬背上;然後用腳把一個側門踢開,再次轉過身來,用「燕青十八般騰挪」的小巧身法,把身子騰上了頂梁,用力劃破了羊皮,張目向前室望去。

只見室內火光炯閃不已,一個高大的紅衣道人,手中亮著火摺子,背門而立,滿臉怒容。

這道人左側是矮小的白雀翁朱蠶,這老兒手中此刻正執著一口青光閃閃的短劍,晏星寒用腳四處踹著桌椅,面色一片青紫,他一手還拿著一支燃著的蠟燭,不時去燒壁上的羊皮,已有十數處被火引著,火勢正在蔓延著。

另外一個房間內,兩人正打作一團,一個是灰衣禿頭的比丘老尼,另一個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令譚嘯差一點叫出聲來。

依梨華披頭散髮,身著睡裙,持著一口長劍,正和劍芒大師打作一團。她身上有好幾處已為鮮紅的血染透了,可是她仍在拚命地對抗著,她大聲地哭叫著:

「好哥哥!快逃命!快走!不要回來、不要回來!爸爸已經死了……」

她口中喘著咳著,不一刻室內已為濃煙充滿了,忽然他聽見依梨華一聲慘叫,緊接著晏星寒怒叱道:「老朋友!我們栽了!走!外面搜去。」

接著整個房子都震動著,像是為他們重掌力摧毀而倒了。

譚嘯為依梨華那聲慘叫嚇了個魂飛魄散,他再也不顧及自己的安危了,猛然拉開皮帳,冒著烈火濃煙,直向室內竄去。

他踉蹌著撲進那間房子,正見依梨華在濃煙中掙扎,譚嘯一把抱住了她,熱淚奪眶而出:

「妹妹!原諒我……原諒我……我回來得太晚了!」

他雙手抱起了她,轉身循原路往馬棚里退,依梨華緊緊摟著他的頸項:

「啊!哥哥!哥哥!爸爸死得好慘!好慘……好多血和腸子……」

譚嘯眼中似要淌出血來,他吻著她的臉,泣道:「我知道,妹妹,這筆仇,我永遠記住。他們大概走了,我已經備好了馬,我們快逃命吧!」

依梨華緊緊抱著他,似乎已昏了過去。譚嘯的身上若非為雨水浸透了,恐怕早已燃燒了;而這所大廬舍,若非在大雨之下,只怕也早就火光衝天了。

譚嘯撲進了馬棚,解開了三匹馬,自己抱著依梨華騎上了一匹,另兩匹都系在鞍后;然後他揚鞭催馬,仰天大叫道:「天上的神!請你救救我們吧!現在,我們所有的僅僅是對你的信心了!」

天神以一個咆哮的霹靂,回答了他的話,閃電之中,三騎怒馬,突出馬棚,直向著茫茫的原野上馳騁而去……

大風、雷雨、原野、水草。

譚嘯緊緊地抱著依梨華,他不再說一句話,一任神駒踐踏著水草,亡命地向前路疾馳著。

約摸行了五六里之遙,他才敢回頭看一眼,只是暴風雨阻隔了他的視線,他不能看到來路上有沒有敵人,也看不見冒著淡黃狼煙的皮帳篷。

他內心慶幸著,因為他可以斷定,自己和依梨華的命總算保住了。

懷中的依梨華沒有說一句話,她身上的血染紅了濕淋淋的綢裙,散發貼在她美麗的臉上,像是一座卧姿的玉女雕像。

譚嘯相信她是不會死的,因為目前他們已經脫離了敵人的魔掌。如果一個人在惡運當頭時沒有倒下去,那麼為什麼會在自由的氣氛里死呢?絕不會!她不會死!也不能死!

譚嘯心中充滿著信心,任坐下怒馬自由地向前飛馳著,不過,他可以斷定,是往西北方行的。

雷雨聲歇,正是東方露出魚肚白色的時候,黎明終於來臨了!

譚嘯在馬上賓士了整整一夜,三匹馬都同時放慢了腳程,到後來乾脆不走了。它們鼻子里噗噗地打著噴嚏,彎下頭開始嚼食著地上的青草。

遠處有幾所廬舍,裊裊地冒著炊煙,幾隻肥鵝呷呷地叫著,空氣是那麼的寧靜。

譚嘯一雙手幾乎要累斷了,酸得再也不能支持了。他翻身下馬,懷中的依梨華睜開眼睛,看著他微笑,她笑得仍然是那麼甜。

「哥哥!謝謝你。」

譚嘯忍不住淌下了淚來,他輕輕吻了一下她冰冷的臉,抽搐道:「是我對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害死了你爸爸,我真是天大的罪人!」

「啊!」那美麗的姑娘甜蜜地笑著,伸出一隻雪藕似的玉腕,攀在他頸子上:

「不要那麼說,能夠死在你懷中,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不!不!你不能死,不會死……」

這少年拚命地向前面跑著,他找到了一處沒有水的草地,輕輕地把依梨華放下來;然後到馬背上取下了一個行李袋子,裡面有很多應用的東西。

他首先在地上鋪了一塊熊皮,然後把依梨華放在上面,那天真的姑娘只是看著他微笑。

譚嘯又找出了刀傷葯,還有布條,然後仔細地看著她身上,血仍然由肋旁不停地向外淌著。

譚嘯忍住傷心,笑了笑:

「華妹,你要忍耐一會兒;而且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必須要……要……」

依梨華笑看著他,身上的傷對她似乎並不可怕,她所關心的只是她所愛著的這個人。

她淺笑著,微微搖了搖頭:

「沒有關係,好哥哥!」

譚嘯幾乎不敢看她的臉,因為那張臉是那麼的舒心愉快;而這種心情,在眼前是多麼不適合,他怕自己也會為她感化了。因為他認為「傷心」才是公正的懲罰——對於目前的自己來說。

他用清水小心地洗滌著她身上的傷口,當他檢視過她身上全部的傷處之後,不禁寬心大放。雖然傷處很多,可是顯然並沒有一處是致命的地方,只不過是流血多了些而已。

這些傷口,經過他上藥包紮之後,依梨華有了一種舒適的感覺,她伸出手,摸弄著譚嘯濕透了的頭髮:

「大孩子……你是個大孩子……」

逗得譚嘯不禁笑了,他覺得依梨華那隻手微微往下用力挽著,譚嘯不由臉一陣熱,由不住低下了頭,吻著她涼涼的小臉,吻著她的眼睛,最後把有力的唇,印在了對方那櫻桃似的小嘴上……

天上的白雲被風吹得如萬馬奔騰,東方的旭日正由山尖上活潑地跳出來,遠處牧羊人的笳聲,人字形的雁影正由頭頂上慢慢掠過去。

「我真的累了!」

譚嘯翻過身來,和依梨華並排躺著,姑娘一隻手摸著他的胸脯:

「哥哥,都濕了。」

「不要緊。」

譚嘯含糊地答應著,眼皮不覺地合攏來,三匹馬在他們身邊啃食著青草……

依梨華欣慰地吁了一口氣,一隻手搭在他的胸脯上睡著了。

熱烘烘的太陽,爬上了中天,像一個巨大的火輪,昨宵的傾盆大雨,現在已沒有一點痕迹可尋了。

牧羊的人,都躲到山的斜坡下面,整個的大草原在烈日之下蒸發。

一對年輕的戀人,被馬鳴的聲音驚醒了。

譚嘯馬上爬了起來,只覺得眼前金光耀眼難睜,身上的濕衣,已成了硬布板似的,直直地貼在身上。他活動了一下身子,低下頭,把依梨華輕輕地抱了起來。那姑娘笑得那麼甜:

「哥!你把我抱上馬,看我騎給你看!」

譚嘯哂然一笑:

「那是不行的,你太好強了。」

姑娘撒嬌地哼著,扭動著身子。譚嘯朗聲地笑道:「沒有用,在你身子沒有復原之前,我是不叫你騎馬的。來!現在我們去找東西吃,肚子餓了!」

說著他跨上了馬,皮鞍子燙得和火一樣,他皺了一下眉毛,啊喲一聲道:「乖乖,好燙!」

依梨華格格地笑了,她嬌哼道:「我們就穿這樣的衣服去吃飯?」

譚嘯低頭看了看,不覺失笑道:「真不像個樣子,幸虧我們帶了衣服。」

他把馬帶到了一片深草里,下了馬,先放下依梨華;然後打開衣袋,找出衣服。依梨華紅著臉站起身子,笑道:「我不讓你給我穿,我自己會穿。」

譚嘯笑了笑,遂轉到深草內,換了一襲乾淨的衣服,把頭髮挽好,走出來時,卻見依梨華也已換好了,她正倚在馬鞍旁,自己在編著辮子。

譚嘯走過去要幫著她編,他想到古人張敞為妻畫眉的故事,講給依梨華聽,兩人喁喁細語著。此情此景,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辮子理好了,哈薩克姑娘重新恢復了風采。其實美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是美麗的,她的臉色雖然更白了,可是卻有一種病態的美。

譚嘯輕輕抱她坐上前鞍;然後自己再翻身上馬,用左臂輕輕攬著她,抖動韁繩,直向前路而去。

半盞茶后,他們在一家廬舍前停住了,這裡離嘉峪關的大城門只有一箭之程,來往的人很多。

譚嘯生怕在這裡又遇見敵人,忙下了馬,這附近居住的人,簡直太雜了,有漢人、滿人、纏回、蒙古人、哈薩克人、維吾爾人,還有一小部份是新來的索倫人。

借著依梨華的方言,他們受到了一家哈薩克人的招待,那家人招待他們鍋餅、羊肉,還有發酸的乳酪。這些在他們來說,確是太難得的食物了。

他們帶的原有干鍋餅和牛肉乾,可是那些是要留在荒涼的沙漠道上食用的。

他們在這裡養精蓄銳,傍晚時分,他們決定上路。本來應該多歇幾天的,可是依梨華卻認為敵人無孔不入,還是早走為妙。

於是,三匹馬,直出嘉峪關,朝安西而去。

很幸運,這條路上沒有敵人,顯然敵人沒有料到他們會出關遠走大漠的。

有「天下雄關」之稱的嘉峪關,是中國第一大工程萬里長城的終點。出關是通安西直達藩服地方的一條必經要道,所謂的藩服,正是我們今日的新疆及蒙古一部份,也就是古時漢唐所稱的西域回部,不過那時稱之為藩服,清征而有之。

這一片廣大的地方,東西七千里,南北三千里,地勢高峻,大山多為東西橫亘,分南北兩路。南路半屬戈壁,間有沃壤;北路土脈較肥腴,更多大河川。北有伊犁河,南有塔里木河,民族極為亂雜,除漢人外,有維吾爾、哈薩克、滿、蒙、纏回、額魯特、準噶爾等人,而戶口廣繁,首推纏回,是故後人以「回疆」稱之。

出了嘉峪關,道左豎立著石碑,題有「天下雄關」,到了這兒,似乎就很有些沙漠的味道了。西行不遠,放目望去,沙磧浩浩,崇崗疊阜,頗為難行,故行人甚少。

依梨華在馬上手指崗丘,笑向譚嘯道:「這就是九溝十八阪了,往下可更難走了。

我們還是早一點打尖,待明天早上再遠行的好!」

譚嘯沒有反對,因為對這一條路,他可是壓根兒不清楚,腦子裡本來打算得很美,可是看到那層層的溝石和沙磧浩瀚的漠地,他真有些寒心了。再者,依梨華身上的傷尚沒有好,似不該如此匆匆趕路。

想到這裡,他有些後悔,暗忖應該在那家好心的哈薩克人家裡多住幾天,等依梨華傷愈之後,再西行才好。想著不由嘆息了一聲,下了馬,苦笑道:「姑娘,可苦了你了,我真後悔,應該等你身上傷好了再走,現在……」

他看了一下遠處,沮喪地搖了搖頭。依梨華在馬上摸著他頭髮,淺淺笑道:

「不要緊,你別老不放心我,我現在已覺著好多了,你在前面牽著馬,我知道路!」

譚嘯感激地望著她,暗忖道:這姑娘為了我,如今家破人亡,可是她內心毫不氣餒,真是太難得了。我今後要怎麼來報答她才好呢?

想著頓掃沮喪之態,挺了一下腰,一隻手拉著馬口的嚼環,小心地邁步前行;後面那兩匹馱著東西的馬,看著這種難行的路,也都懶得再走了,只是掃尾長嘶,不肯舉足。

譚嘯只得再回去用力地把它們拉過來,別看這小小的行動,已很吃力。

依梨華在馬上嬌聲笑道:「你呀,真比個姑娘還嫩!現在你已受不了啦,再往下更夠瞧的!」

譚嘯笑道:「你不要亂說,你看我的!」

說著把后兩馬繩子拴在前馬的鞍上,如此拉著馬前行,免了後顧之憂,果然好多了!

如此慢慢地行著,差不多有一個時辰,譚嘯身上已累出了汗,而展望前塵,猶是一片溝石,層層疊疊較前更甚,所好的是有依梨華這麼一朵解語花隨著,她不時在馬上嬌笑著,使譚嘯幾乎不覺得身上的疲累。

天上起了紫紅的雲彩,依梨華看了一下天,告訴他說:

「傻子,再不找地方扎帳篷,天可馬上就黑了,你看,紫雲已經起來了!」

就在她說話之時,天真的馬上就黑下來了;而且是其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譚嘯大叫道:「天,這是怎麼回事?」

依梨華嘆息道:「完了,我們只好摸著黑往前走了,想不到我也會算錯。」

譚嘯找出了一盞馬燈,點著了,一隻手提著。眼前有了光明,可是僅僅靠著這麼一盞燈,要想在這麼崎嶇的路上行走,那可真是太危險了。依梨華更是頻頻警告,不得已,他們暫時在一小片較平的石頭崗子上停了下來,卸下東西,鬆了牲口,好在這地方可絕對放心,牲口不會跑!

他們就在這地方,露宿了一宵。譚嘯為依梨華身上加了厚厚的皮褥,自己卻只蓋了薄薄的一床氈子。他二人本都有深純的內功,並不怕冷;只是依梨華目前負傷,體力較差,至於他自己,倒是無所謂的。

依梨華叫他把燈放在石頭上,不可熄滅,說是夜晚有狼。如果燈光熄了,狼就會過來把馬吃了,譚嘯又增加了一門學問。

果然,午夜之後,譚嘯聽見四周有餓狼的嗥聲,三匹馬都驚醒了,不時揚起前蹄踢著石頭,神色惶恐至極。

譚嘯一骨碌由地上竄起來,卻見一隻大青狼,正在一旁的一座石筍上,朝著馬齜牙。

譚嘯探掌摸出一把金錢,以其中之一,用捻指之力,把這枚金錢打了出去,那青狼正在齜牙發威,這枚金錢,直由它口中穿了進去,把門牙都打掉了兩個;當時慘叫了一聲,拔頭而去。譚嘯就勢騰起,落在一旁山石之上,卻見五六隻青狼的影子,正向後撤退,他不由叱了一聲,用「滿天花雨」的手法,把掌中金錢全數打了出去,眾狼各自負傷,悲嘯而去,四周恢復了寧靜。

譚嘯打著寒戰,心說這地方真險,人要是睡著了,保不住都飽了這幾隻畜生的餓腹。

這麼想著,他可是再也不敢睡了,嗖嗖的風,吹得他耳朵痛得厲害。雖說他有一身精純的內功,可是在這種滴水成冰的氣溫下,他只穿一襲單衣,久了也有些受不住。

燈光之下的依梨華睡得那麼甜,方才在馬叫的時候,她曾一度睜開眸子,可是過後,」她又不自覺地睡著了。譚嘯輕輕地摸著她的小臉,被冷風吹得冰冷冷的,他不禁感慨地嘆息了一聲,自己的不幸,也給這可愛的姑娘帶來了不幸。

他又想到了依梨華的父親依梨伽太,這個和善的老人死得也太慘太無辜了。譚嘯不禁淌下了淚,暗暗地發著狠毒的誓言,一定要為這個老人復仇;他的仇恨之心更加重了。

可是未來只是一片迷茫,就像此刻沉沉的黑夜一般,人們在這種情況之下,對於來日的光明,是很難揣測的。他苦笑著低下了頭:

「也許,我的屍骨,就要埋在這大漠之中了!也許,從此我就是一個普通的流浪人了!」

「我憑什麼再去復仇?敵人比我強大十倍,過去我敵不過他們;以後又怎能敵得過呢?我的復仇,恐怕只是一個夢想罷了……看!眼前,我不正是為了逃避敵人,才來到這窮荒的地方了么?而且還要往更荒涼的地方投奔而去!我永遠是逃避著他們……」

他用兩隻手緊緊地捂在臉上,痛苦地沉思著。良久,他又給自己下了一個結論:

「沙漠只是我暫時的隱蔽之處,可是遲早我要回來的;而且一定要在這四個老兒壽終正寢之前回去,好一一親手結果他們!」

他憤怒地踢著石塊,覺得雙足都已經凍麻了,最後他盤膝坐在皮褥之上,運動調息了一番,全身才由寒冷而漸漸溫暖,最後入定。

等到他醒來時,天也差不多快亮了,他輕輕站起來,找了幾塊石頭,堆成一個能燒火的灶。找了一些乾柴,把火升起來,用石頭砸了幾塊冰,放在罐里,就火煮著,等著水開了,他又把硬如石頭的鍋餅弄碎了放在水中煮著,又放了幾塊牛肉和一些鹽,陣陣香味就散出來了。他另外用大銅壺煮了一壺熱水,自己漱洗完畢,天可就亮了。

酣睡了一夜的依梨華在睜開美麗的眸子時,發出了嬌媚的一聲長吁:

「哥!你起得好早啊!」

她翻身正要坐起來,一雙男人的手,又把她按下去了,接著譚嘯端過了熱水盆,在她面前含笑蹲下來。他用熱毛巾小心地給她擦著臉,洗著冰冷的小手,依梨華吃驚地看著他道:「咦!哥!你不要這麼侍候我呀!這些事,應該是我作的。」

「是的!等以後我們結了婚,你再服侍我不遲;可是現在,你得乖乖地聽我的話。」

依梨華伸出一雙玉腕,緊緊地抱著他,撒嬌道:「哥!你真好……可是,以後我不許你作這些事,拔盪說.你們男人是不應該作這些事情的……」

譚嘯微微一笑:

「姑娘你錯了,凡是女人能做的事,男人都能做。只是驕傲的男人,常常不屑去作,於是他們自己才找這個借口,其實我們以後很可以不分這些。只要我有空,我就幫助你。」

依梨華把臉貼在他胸前,小聲說:

「那我也幫你……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是不是?哥!」

譚嘯張開兩臂,抱著她貼在她臉上,嗅著她哼道:「是的,我的乖妹子!」

他唇上的胡茬,令她忍俊不禁,一對初戀的情人,就這麼消磨了他們黎明的時間。

雖然天是這麼的冷,地是這麼的干;然而愛情滋潤著他們,他們內心都享受著無比的溫暖。

日出時分,這三匹馬所結成的小隊伍,又開始前行了。

中午的時候,他們總算走完了這一段亂石崗子,可謂人疲馬倦。眼前開始有青草,而且遠處的圳子里,住著幾戶人家,路邊上有石碑,寫著「布隆吉」。譚嘯不由擦了擦頭上的汗笑道:「這一下可好了,我們在這裡多留兩天吧,等你傷好了再走!」

依梨華蹙眉道:「好是好,只是晏老頭子他們要追來了呢?」

譚嘯冷哼道:「他們要敢再來,我就與他們拼了!」

依梨華嘟了一下小嘴:

「看!你又來了。你要是這麼說,我為什麼還要活著呢?」

她掀起了一對淺淺的酒窩。

「哥,你還不知道?我就是為著你才活的呀!」

譚嘯望著她笑了笑,俊臉微紅道:「好!那麼我們就少住幾天,住兩天如何?」

依梨華本想只休息一下就走的,可是不忍過分違他的意,只得頷首答應。於是他們就選擇了一塊有青草的地方停下來,譚嘯找出了牛皮帳篷,紮下了帳幕,好在他們應用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所以並不十分費事。一切就緒之後,依梨華已安適地睡在帳內,馬也都在帳邊的木柱子上系好了。

譚嘯背著一個大水囊,帶了些錢,到前面住家處去了一趟,買回了不少吃的東西,還有一大袋子牛奶,兩人吃得挺樂。

飯後說笑了一陣,譚嘯又為她換了葯,哄著她睡下之後,自己把帳幕拉上,慢慢地向一邊大山行去。他耳中聽到淙淙的流水之聲,果然他找到了一處清泉,看看四下無人,他就脫了衣服,在泉內大洗了一番。

這山名「馬鬃山」,山峰極多,很像馬頸上的鬃毛,故此得名,在苦行的旅途上,這地方無異是個天堂。他想若是依梨華身上沒有傷,這水她一定不會放過的,在山上他用石塊打了幾隻野鳥,裝了一皮袋子清水。回到帳篷時,依梨華還沒有醒,他和衣躺下,小睡了一會兒。

等他醒來時,卻發現身側的依梨華不見了,他不由吃了一驚,忙跑出去,卻見依梨華正在一處清水的小池子邊洗著衣裳,等他走過去想阻止時,衣服已洗好了。依梨華含笑地走過來,大聲說:

「好了,我已經好了!」

譚嘯懷疑地問:

「不痛了么?」

依梨華隨意地動著身子,嬌笑道:「不痛了!不痛了!你看!」

譚嘯不由愣愣地看著她,她跑上去攀著他的脖子笑哼道:「人家好了嘛,可不要生氣,不許你罵人。」

譚嘯拉著她的手慢慢地走回去,在那裡他們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包括烤野鳥和新出爐的燒餅,還有燉牛肉。

天空積滿了烏雲,大雨將至。

挨過了十五日不見草木的行程,譚嘯和他的戀人依梨華總算出了甘肅的地界了。

他們馳騁在庫穆塔格沙漠上,放眼望去,黃沙千里,沙丘就像是一彎彎的新月,又像張開的摺扇。一片片一彎彎甚是美觀,譚嘯不禁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啊!好大的沙漠……」

依梨華這時身體已復元了,她騎在另一匹馬上,她沒有中原兒女那種嬌嫩和脆弱,她們族人姑娘的身子,都像是鐵打的一般,騎在馬上,又回復了她原有的風采。沙漠、草原、大風、乾旱,在她來說,那是司空見慣的事,今天,她的興緻特別高。

她笑嘻嘻地道:「在這裡,這片沙漠算是很小很小的,你如果到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那才叫真正的大呢!」

她催了一下坐下的馬,馳近譚嘯,天空一剎那之間已濃雲如墨。遠處吹來的風,聲如萬馬奔騰,沙丘上的沙子,就像煙囪里冒出的黃煙一般,螺絲轉兒似地爬上天空,那濕熱的風,吹在身上,甚是不舒服。

依梨華把早就備好的兜帽,往頭上一拉,一掉馬頭叫道:「快轉過馬來,大風來了,我們必須找一個窪口,把這一陣風沙雷雨躲過才行!」

譚嘯早已戴好風帽,整個臉除雙目之外,全在綢巾掩飾里,他匆匆帶過馬頭,和依梨華並肩催馬。那被風吹起的沙粒,打在他們身上,發出連珠炮似的一串響聲,展望左近,黃塵千丈,雖是初起之勢,看來已端的驚人。

三匹馬都發出了長嘯之聲,不待人催,各自向來路飛奔而去。

在昏天暗地之中,他們總算退回到一個山隘口子里,這山脊,雖是寸草不生,可是山上岩洞甚多,甚宜用來躲避風雨。

轉眼間,蠶豆大小的雨點子,自空而降,噼噼啪啪,打在沙地里,滾起千萬沙珠,隨風在地上滾動著,看來真是奇美驚人!

一陣傾盆大雨,看起來真是嚇人,似乎整個的天也要塌下來了,雷電交加,風雨厲吼,沙漠里再看不見飛舞的沙粒,也看不見滾動的沙珠了。

風雨改變了氣溫,二人立即覺得冷嗖嗖的,有一種說不出的爽快感覺。

譚嘯幾曾見過如此暴風雨,一時眼都看直了,他驚喜道:「好了,這麼一來,我們路上不愁沒有水了!」

依梨華笑看著他道:「你先不要高興,你以為這大雨在沙漠里,會成小河么?那你可想錯了!」

譚嘯笑著用手指著遠處,只見沙漠里,黃龍似的閃動著一道水柱,其勢如萬馬奔騰一般滾滾而來,聲勢之大,一般溪流不能望其項背,他笑著說:

「你看!不容你不相信,這場大雨,給這漠地里開了一條小河。」

依梨華只睨了一眼,淺淺笑道:「我說你沙漠里的知識太淺了,你還不服氣。傻子,那條河只是現在看著好玩罷了,沒有用的,不信我們等會兒再看就知道了!」

譚嘯笑了笑,心想這般大水要消失也不會這麼快,心中大是不服,他望了望天,嘆了一聲道:「看樣子,今天是走不成了,這雨勢,怕要下一天一夜。」

依梨華格格一笑:

「你怎麼老是說一些外行話,我敢說這場大雨,頂多再過小半個時辰也就停了。保險雨過天晴,沙漠里從來沒有下過一整天的大雨。」

譚嘯笑著搖頭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二人正說笑之間,洞外雷聲搖山動地,雨勢有增無減,洞口就像垂下了一面水晶的帘子。那聲勢,就連生長在沙漠的依梨華,也是很少見過的,他們說話不得不互相提高了嗓子叫著。

忽然,洞外出現了一峰駱駝,直向洞中急竄而進,因為來勢太猛,嚇得二人的馬,各自一聲長嘯,雙雙揚起前蹄,差一點兒把二人掀下地來。

緊接著,那大駱駝已跑進來了,它周身淋得水淋淋的,身高體大,乍一進洞,二人都不禁嚇了一跳。譚嘯正要出聲喝叱,忽聽見那駱駝背上「啊喲」一聲,有人叫道:

「救……救命……救……」

接著從駱駝背上,撲通一聲掉下一個人來,在地上只翻了一個身就不動了。

那駱駝彎下脖子,在那人水淋淋的棉襖上吸著舐著,狀甚可憐。

譚嘯和依梨華都不禁嚇了一跳,雙雙下了坐騎,一起往那人身前偎去。這才看清了,那人是一個黃髮黃須的矮小老人,身著土黃色的大棉襖,其上油漬斑斑;尤其是為雨水淋得濕淋淋的,看來更是臃腫不堪。

這老人雖是不再翻動了,可是生滿絡腮黃髮的臉,卻還一個勁地在抽搐著,不時地挑眉咧嘴。依梨華嚇得「呀」的叫了起來。

譚嘯皺了一下眉道:「不要伯,這老人定是一時中了寒了,再不就是他有羊角風。」

依梨華一怔道:「什麼羊角風?」

一言甫畢,忽見那老人口中果然「咪咪嘛嘛」地叫了起來。譚嘯嘆了一聲道:「是了,這就對了,是羊角風,我們只把他抬到一邊讓他睡一會兒,他就會好了。」

依梨華驚得直翻大眼睛:

「天呀!這是什麼怪病啊?」

說著,二人一人抬頭一人抬腳,輕輕把這老人放到一塊干平的石頭上。這老人嘴裡一個勁地向外吐著白沫,口中學著羊叫不已。

譚嘯放好了老人,對依梨華道:「這種病很難治,不發時和常人一樣,可是一發作起來很嚇人,最怪的是還吃草……」

依梨華竟真的去洞邊找草,譚嘯瞪了她一眼,哂笑道:「你幹什麼?」

「找草呀!」

依梨華天真地笑著,看了地下的老人一眼:

「他不是要吃草么?」

譚嘯低斥道:「不要胡說!快,你給我一點清水,我們給他喝一點兒,還有他身上全是水,我們怎麼能不救他呢?」

依梨華笑了笑道:「我喂他喝水,你用布把他身上的水擦乾,要不然他真要受涼呢!」

說著,遂自馬身上取下水壺和布巾,把布巾交給譚嘯;然後走到老人身前,一隻手把老人頭慢慢抬起來。只覺得老人一顆頭很是沉重,憑依梨華的力量,搬起來竟感到很吃力;而且老人牙關緊咬,雙目怒凸,一雙眼睛白多黑少,直瞪著依梨華,眨也不眨。

依梨華紅著臉伸出兩個手指,輕輕把他眼皮合上,可是手指一離開,他的眼睛又睜開了。

依梨華嘆了一聲道:「哥!他嘴不張開怎麼辦呢?」

說著一隻手去輕輕按他的下巴,可是老人牙關緊咬,竟是死也不張開。

譚嘯這時正用布擦他的身上,他衣服穿得也很怪,一件棉襖裡面就是光赤赤的肉,一條粗布做的短褲子,緊緊地穿在身上,渾身上下黑如古銅,腰肋上露出幾根瘦骨頭,看來全身上下沒有四兩肉。譚嘯用布往他身上一擦,這老人竟忽然嘻嘻地笑了起來,全身扭動得像一條蛇。

依梨華正在喂他喝水,老人一笑,「噗」一聲噴了她一頭一臉,譚嘯身上也被噴了不少。依梨華急得「啊呀」一聲,站起來直想哭。

那種想哭想笑的樣子,逗得譚嘯也忍不住笑了。依梨華半嗔半笑道:「還笑呢,都是你!你看嘛!」

譚嘯一面擦著身上,一面含笑道:「這怎麼能怪我?誰知道他怕癢,我身上還不是一樣!」

那老人喝了水,這一會兒倒是不叫了,卻鼾聲如雷地大睡起來。依梨華嘟著嘴看著他道:「他倒好,噴了人家一臉的水,自己倒睡了起來!」

譚嘯怕老人聽見不好意思,忙搖了搖手道:「小聲點,一個可憐的老人,何必跟他一般見識?我們到一邊,不要吵他就是了。」

依梨華找出盆子,接了雨水,好好地洗了個臉,嘴裡尚自一個勁地道:「真倒霉,這老頭大概吃了大蒜,味道洗都洗不掉。」

譚嘯忍住笑,找出一塊氈,蓋在老人身上。他怔怔地看著這個可憐的老人,生出了莫名的憐憫之心。

老人發如亂草,頭上沒圍頭巾,身上穿的是漢人衣服,可知他是一個漢人。在這荒涼的地方,這老人孤單一人騎著駱駝,任什麼都沒有,他是靠什麼為生呢?他的家人呢?

想到這裡,譚嘯心中更生出一種同情之心,暗忖自己生來父母雙故,如今孤單一人浪跡大漠,身上尚背著血海深仇,是否能報得了這個仇,還是大問題。說不定老人如今的情景,正是自己晚年的寫照!

他默默地看著這個陌路老人,心中生起了悲哀。依梨華一聲不響地走到他身邊,悄悄問他:

「哥!你想什麼?」

譚嘯笑了笑:

「這個老人很可憐,我在想他的家呢!看他樣子,不像是一個商人,他一個人在這大沙漠里孤單地行走,多可憐!」

依梨華淡淡一笑道:「也許他的家在附近,也許他兒女成群。你怎麼知道他不是一個幸福的人呢?」

譚嘯皺眉道:「那他又何必在大風雨之中趕路呢?」

依梨華瞟了他一眼:

「你怎麼知道他是趕路呢!你看他什麼東西都沒帶,怎會像是趕路的樣子?我看他只是騎著駱駝出來玩的,想不到一時遇上了大雨,他的老病又發了,才會突然病倒這裡。」

譚嘯怔了怔,笑道:「但願如你所說就好了,果真如此,這老人的雅興倒是不淺呢!」

二人說話之時,洞外的雨已不如方才那麼大了,只是山洪之聲,卻震耳欲聾,嘩嘩地直向下面淌著。

那匹駱駝,身上有好多處毛都脫落了,它用背在石壁上用勁地擦著,口裡一直在咀嚼著什麼。

這灰色的天,惱人的雨,窮荒的沙漠,確實給人帶來無限的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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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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