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沙漠實在是一個奇怪得不可思議的怪物,它是那麼難以令人猜測,它永遠在和想了解它的人捉迷藏。你雖是智者千慮,它卻非叫你難免一失!
風雨雷聲,蒼茫的天穹。如果你是一個目睹者,你會發現大自然並不儘是美麗的,它的另一面,也很醜陋!當它露出醜陋的另一面,向你猙獰地露出牙齒示威時,你會覺得它很可恨。但是你實在也對它沒有辦法,因為你,僅僅是一個人而已。
烏雲被穹空的風吹開了,「撥雲見日」一點不錯。當金色的陽光和地上的黃沙互相對示鋒芒時,譚嘯和依梨華知道,一場暴風雨過去了。
譚嘯內心對依梨華很是欽佩,他本來以為這一場雷雨,最起碼會延續一天一夜的;誰知道統共不過個把時辰,就一切如常了。
大漠失去了咆哮,變得像一條獅子狗一般地柔順,這時誰都會重新喜歡它了。
瞧那金黃色的沙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些生長在大漠淺沙中的仙人掌,被雨水淋得濕潤潤的,翠綠可愛。走路鳥又重新由沙丘那一邊,排著隊伍,來來去去地跑著,一切是那麼美好慈祥。
大雨雖停,可是洞頂上的那扇水晶帘子,卻仍然嘩嘩地淌個不住,一時卻也給人以「行不得也」的感覺。
譚嘯整束了一下衣服,回頭看了看那病中的老人,不知何時,這老人已經醒了。他兩隻手交叉著放在頭下,當枕頭似地枕著,睜著一雙黃眼珠子,東瞧瞧西望望,似有點捨不得起來。
譚嘯不由笑喚道:「老人家你醒了?」
這老頭兒怠慢地點了點頭。依梨華也笑道:「老先生,你剛才……」
才說到此,老人忽然由地上翻起來,伸了一下手:
「我知道,我知道……」
他站起來,一面疊著那床氈,一面歪著頭,鄙夷地自嘲似地笑著說:
「我的老毛病又發了不是?呵呵!」
他張開大嘴笑了兩聲:
「兩位小朋友,把你們嚇壞了吧?其實那是不要緊的,哪一年也要來個三五次,你們看!」
他伸了一下胳膊:
「我還是這麼健康,幾十年了,羊角風確實給我找了不少的麻煩,可是並不能要我的命。就像這場大雨,對沙漠的摧殘打擊一樣,結果它並不能把沙漠怎麼樣!嘻!就是這麼回事……」
他說著提了一下手中氈:
「這東西,是你們的?」
譚嘯對老人這種奇異的談話,感到新奇,同時更感覺到一個人生命之能,是多麼值得驕傲。
他怔了一下,笑道:「不要緊,老人家你留著用吧!」
「嘿!那怎麼行?來!接著,小夥子!」
他說著就手一擲,這床氈就像一片黃雲似的,朝著譚嘯當頭罩來。
譚嘯伸手一接,不由後退了兩步,心中一驚,暗忖這老人手勁倒是不小啊!
再看那老人也是怔了一下,他一面扣著大棉襖上的扣子,一面口中吹著怪聲怪調的口哨。
那匹老駱駝本來正跪在地上打盹兒,聽到了老人的口哨之聲,很快地站了起來。一直走到了老人身前,把兩隻前蹄曲了下來。
老頭兒嘻嘻一笑:
「我的大黃真好!我老人家這把子歲數了,也非它侍候不行!」
說著兩隻手扒在駝峰上,吃力地翻了上去,又吹了一下口哨,那駱駝就站了起來,直向洞外行去。
二人看得正奇怪好笑,老人忽然回過頭來:
「我說二位,你們上哪去呀?」
譚嘯抱了一下拳笑道:「小可譚嘯,這是我義妹依梨華,我們是要過沙漠去吐魯番!」
老人兩隻瘦腿半跪半坐在駝峰之間,看來更是矮小,聽後仰著臉想了想:
「那你們還要走一段大戈壁,這麼吧……」
他說著滑下了駝背,全身上下一陣亂摸,摸出了一串紅色的小鈴擋,約有十數枚,發出了叮叮的一串脆響,然後齜牙一笑。
「沙漠里走路可苦得很,你們把這串鈴鐺拴在馬脖子上,也許有用。」
說著抖手打來,譚嘯忙伸手接著,心中正自暗笑,一串小小掛鈴,又有什麼用。可是這是對方的好意,倒也不好推卻。
想著點頭笑道:「謝謝你老了!你請上路吧!」
這老頭又嘻嘻笑了兩聲,才又爬上駝背,忽似想起一事,回頭慎重地道:「小朋友,我老頭子久走沙漠,交了不少朋友,人家看見這串鈴擋,多少能幫幫你們忙;只是有一個披狼皮的小子,那小子是我老人家的死對頭,你們看見他,須趕快把這串鈴鐺解下來,要不然他可要找你們麻煩。我可是話說在頭裡,聽不聽隨你們。」
他說著兩隻手拍著老駱駝的脖子:
「得兒!走!走!」
那駱駝猛然一跳,就出去了。譚嘯怔了一下,忙追出洞外,卻見老人已走遠了,他不由回過身來,皺了一下眉道:「這不是一個普通人,我們看錯他了!」
依梨華笑了笑:
「不會吧!我倒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你沒看見,他連駱駝背都上不去哩!」
譚嘯冷冷一笑:
「這是他有意掩飾自己,越是這樣,越令人看著疑心。唉!平白錯過了一個異人。」
依梨華見他滿臉的失意之容,不由安慰道:「這也沒什麼,要真是異人,以後還會見著的,我們走吧!」
譚嘯嘆息了一聲,就把那串紅鈴鐺拴在了馬頸子上。只見那鈴鐺,製作得十分精巧,每一枚都有小胡桃那麼大,製作成骷髏的形狀,一粒金黃色的銅心,咬在骷髏的口中,微一晃動,就發出叮叮之聲,十分悅耳。
依梨華這時也把行李等物搬上了馬背,二人上馬馳出洞外,水晶帘子在二人背上濕了一大片,兩人不禁相視大笑了起來。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休息,人歡馬健,四周爽適的微風,吹在人身上,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
依梨華笑著指向遠處,睨著譚嘯道:「你看那條河呢?」
譚嘯驚異地四下看著,臉色微紅道:「咦……怎麼沒有了!」
依梨華笑道:「怎麼樣,你現在相信我了吧!」
她掠了一下散發,得意地道:「別說是一道小溪,就是一整條大河,到了這裡也照樣會被大片沙漠吸收得乾乾淨淨。沙漠就是這麼了不起,信不信?」
譚嘯笑道:「好了,算你聰明總行了吧!」
依梨華格格笑道:「我也沒有說我聰明,只是你這個人,什麼都要親眼看見才肯相信,要是給你說呀,哼!說破了嘴你也不會相信呢!」
譚嘯笑著直搖頭:
「這一下,可叫你抓著理了,我說不過你,原來你天天跟我學漢語,是為了來對付我的,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教給你了!」
依梨華笑得發抖,她拉了一下馬頭:
「哥!我們跑一陣吧,你看天多麼好,不冷也不熱,又沒有飛沙,我們早一點過了這小沙漠不好么?」
她說著縱馬如飛向前馳去,譚嘯隨後跟上,馬頸上的串鈴,發出一陣極為響亮的聲音,在這靜寂的沙漠里,聲音傳出很遠很遠。
三匹馬在鵝黃色的沙面上,快得就像三支箭,漸漸馳向了沙漠的深處。
他們起先還能回頭辨明來處,漸漸地,來處成了一個淡淡的影子,就像天山的縮影一樣的淡,一樣的模糊。
放目望去,只見黃沙,千里黃沙!現在,離著有水草的地方也遠了。
先時的大雨,雖然已過去了;可是那沙面上,仍留下了美麗的圖案,有方形的、條形的、扇形的。那是平平的凝沙,馬蹄子踩上去,就會現出一個蹄形的窟窿。
這對年輕的男女,拚命地賓士著,他們把活力盡情地發泄在沙漠里。坐下神駒,早就不耐久走起伏的石崗,如今在這平坦的沙漠里,如同瘋了似地賓士著。日偏時候,他們算計著,這一程最少也有三百里遠近了。
阿爾金山巍然聳立在他們眼前,這座山本來只是一個影子,可是現在他們已可清楚地看見山上的雪,還有連綿不斷的流水,像玉龍似地垂掛著。沙漠中的綠洲,常常就是這樣構成的。
他們看見了駱駝群,商人們頭上纏著布,偎在駱駝旁邊,踽踽地行著。
依梨華打量著眼前,告訴譚嘯道:「前面有一處地方,叫做洛瓦子,我們可以在那裡歇到明天,然後備好食水。再走塔克拉瑪干。哥!我們再跑一程吧!」
譚嘯望著她的臉,似乎恢復了往日的色彩,紅得像蘋果,他心中暗暗驚異著這姑娘超人的體力。新傷初愈之下,這麼拚命的飛馳,竟沒有給她帶來一些疲倦,反倒愈跑愈精神。自己本來已有些倦了,看她如此,反倒不好說休息,當時點頭微笑道:「好!那我們就到前面洛瓦子再休息好了,我真擔心你的身子……」
依梨華嬌笑著,伸出一隻玉手,在他臉上撈了一下,一面飛馬而前,一面說:
「謝謝你……我不要緊!」
她笑得如一朵嬌花似地,由譚嘯身邊馳過,譚嘯不由臉一紅,哈哈大笑道:「小丫頭!你真是沒大沒小,我看你往哪裡跑!」
說著催馬而上,依梨華邊馳邊笑道:「好哥哥……好哥哥,別鬧!別鬧!」
譚嘯自後面追上,伸出鐵腕,如同抓小雞似地把她提了過來。
他們緊緊地抱著,馬仍然在飛馳著,那附近一隊駝商,都嚇得停住了腳,紛紛瞪著他們,驚笑不止。譚嘯抱著這年輕的哈薩克姑娘,由他們身邊飛馳而過。依梨華一面咯咯地笑著,一面在討饒。她叫著:
「癢啊!癢死了……」
一時之間,已跑出了這片沙漠,笑得快要斷了氣的依梨華,連眼淚也出來了,最後都快要哭了,譚嘯才停止抓她的癢。依梨華嘟著小嘴跨到自己馬上,又氣又羞,但對於譚嘯,她還是想起來就愛。
他那平日看來文質彬彬的儀態,是那麼給人以依戀的好感,可是有時候二人背人調情時,他又粗獷得可怕。那些大膽的動作,令這姑娘想起來不禁臉紅。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他有時候開玩笑,開得未免過火,不管你討饒乞求,他總是不肯住手,直到見你快哭了,他才住手。你本來氣他惱他,可是只要一看他那充滿熱情的眸子,又叫你惱不起來,氣不上心,就像現在一樣的,依梨華半氣半笑地睨著他:
「你呀……」
譚嘯作了一個又要擒拿的姿態,笑道:「你再說……」
依梨華不由嚇得連忙捂住嘴,連連搖手笑道:「我沒說什麼……沒說什麼……」
三匹馬終於出了沙漠,來到了一片扎滿帳篷的有水草的地方,這就是依梨華所說的洛瓦子。
一天的沙漠疾行,到了這個地方,聞到了水草的氣息,人和馬都不願意再走了。
這地方有依梨伽太一個老朋友,名喚巴夫可羅,依梨華偕潭嘯找到了他。巴夫可羅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維吾爾人,一句漢語都不會說,和依梨伽太交情很好。依梨華小時候見過這位老人家;並且很得這位老人的喜愛,現在突然來訪,巴夫可羅大喜過望,殷勤招待,視同己出。
他當然最關心老友的起居情形,可是他所聽到的,竟是一個晴天霹靂,由不住抱著依梨華大哭起來,哭得譚嘯在一邊陪著落了不少淚。
多日來,他盡量避免在依梨華面前提起有關她父親的事情,為的是怕她傷心,可是今天卻是免不了。依梨華難以克制自己,哭得比巴夫可羅更厲害,最後還是這位維吾爾老人,反覆地勸著她:
「吉西烏赤!吉西烏赤!」(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這本來該是一個愉快的場面,如今反倒成了「牛衣對泣」的調調兒。當然這種悲哀是不會短時間所能消散的,依梨華雖然不哭了,可是卻與巴夫可羅追憶起依梨伽太昔日的音容,凄凄慘慘,好一個傷景傷情的可憐場面——而人常常是受場面所支使的。
巴夫可羅對於這個可憐的孤女更疼愛了,同時由此及彼,對於譚嘯也另眼相待。他問清了二人的去路,不禁十分擔心,他告訴譚嘯說在大戈壁沙漠里,常有兇狠的漢人馬客,打劫來往的客商;而且手段狠毒,最厲害的是一個叫「狼面人」的怪人。
這「狼面人」令人談起來就為之戰瑟,狼面人來時,口中常常發出一種「虎——虎——」的怪叫之聲。
譚嘯和依梨華聽得驚異不已,紛紛問這怪人的行蹤身世,所作所為。
巴夫可羅戰戰兢兢,他說這「狼面人」來沙漠才不過兩三年,他來無影去無蹤,任何人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在哪裡——當然必定是在沙漠里。
他常常單身劫掠整隊的駝商,可是他卻也常常把沙金往貧民堆裡面送,貧窮的漢人喊他是「天狼仙」,貧窮的維吾爾或是哈薩克人,則喚他是「呼可圖」(大神)。
可是恨他的人則叫他「狼崽子」、「狼面人」,這種叫法不脛而走,「狼面人」令整個的大沙漠為之戰瑟。據說他臉上常常覆戴著一塊狼皮,見過他真面目的人,卻是極少極少。
除了「狼面人」之外,在天山一帶出沒的還有一個怪人,這人叫「老猴王」,也是一個談起來令人嚇掉牙的主兒。
據說這「老猴王」是一個個性極怪的老人。因為瘦小乾枯,行動敏捷而得名,這人雖不打劫行旅,可是卻有一個怪癬,在他所出沒的周圍百里之內,不許任何人帶有兵刃。
只要犯忌,此老下手極狠,他和「狼面人」水火不相容,可是二人誰也不能把對方如何;據說二人曾暗中比試了十次以上,仍是分不出高低強弱,他們之間的恨也就更深了。
大戈壁出了這麼兩個怪人之後,過往行人客商,沒有不出一身冷汗的,他們在「狼面人」的勢力範圍之內,絕不敢帶有巨金。否則哪怕是留下一蹄之痕,這怪人也能由駝馬的蹄跡深淺上,分辨出有多少油水。他的判斷力,竟是奇准無誤,百試不爽。
到了「老猴王」的勢力範圍之內,都要乖乖地放下兵刃,顯然老猴王好說話一點。
可是「老猴王」脾氣常常反覆無常,而且此人既名為「猴王」,生性多少也有些近似「猴」類的,他很喜歡捉弄人,遇到他也不是一件好事。
巴夫可羅繪影繪聲地描敘著這兩個怪人的行徑,二人如同聽神話似的聽著,他們想再多知道一點這兩個人的情形,可是巴夫可羅所知道的僅此而已。
最後他奉勸二人,沿途一定要特別小心,但年輕好勝的譚嘯和依梨華,並沒有十分聽得進去。
他們認為,這兩個人的武功,只不過可以嚇嚇過往商旅而已,至於他們二人,那是無所畏懼的。
巴夫可羅補足了他們的糧水,第二天黎明,他們開始經過草地向大戈壁而去。
中午,他們已踏進大沙漠的邊緣了,任何人只要向這大沙漠一踏足,那是要有相當勇氣的。因為這片沙漠太大了、太廣了,廣大得令人望之心驚!
這裡有一部份回人盤踞著,他們還兼營販賣零星食物和奶子茶。二人在這裡用了午餐,吃的是糌耙和青裸餅,風乾的馬肉,喝著略有些酸味的奶子茶。沙漠里的熱風陣陣吹過來,吹在人身上痒痒的,很想用手去搔。
依梨華把一個皮褡褳似的皮囊拿出來灌滿水,足有兩大桶,然後讓馬馱著。譚嘯不解何故,依梨華告訴他說,是拿來飲馬的,她說沙漠里可能兩三天不見一滴水,那時這些水就可用上了。
然後他們自己也把水囊灌滿了,太陽快下山時,他們又開始上路了。
夕陽下的沙漠,是那麼的柔和,天邊的一抹紅霞尤其襯托得可愛。這廣大的沙漠,就像是一片極大的鵝絨軟床,行走在上面的人,多少也有些這種感覺。
他們彼此指著說著,不知不覺天可就黑了。
星月下的沙漠,顯得冷嗖嗖的,那些吸滿了光熱的沙粒,有時候就像鬼火一般地放著閃閃的光。當強熱散盡時,才感覺到氣溫陡然地下降,騎在馬上的人,立刻感到有點凍耳凍手的感覺。
走了一大段路,仍然沒有發現有水草的地方,可是馬上的人,已有些凍得吃不消了。
正當他們下了馬,預備在沙漠里湊合一夜時,忽然發現遠處有三點燈光閃動著。
初看時,這燈光距離很遠,不多時已在眼前出現了,那是一隊為數約有十餘人的馬隊,為首三人手中舉著馬燈,射出黃澄澄的光華。
譚嘯不由一怔,依梨華卻一扭嬌軀,竄至馬前,伸手抽出了一口長劍,驚道:「不好了,是馬賊!」
譚嘯皺了一下眉,冷笑道:「先不要動手,待我們看清了再說!」
說話的工夫,來人已近,這群馬賊,倒真是訓練有素,人一到便刷啦啦把二人圍在了當中,三道燈光一齊照射在二人身上。
譚嘯和依梨華這時才看清了來人共有十二人,全披著黑羊皮的翻毛皮襖。為首一人四十左右的年歲,黃焦焦的一副臉膛,手中是一對「拐子」,閃閃發著黑光,其餘各人全是橫生鼻子豎生眼的傢伙,兵刃種類繁多,有使刀的、使劍的、使三節棍的,還有一個黑小子,肩膀上掛著鏈子錘,十幾匹馬鼻子都冒著白氣。
那為首漢子冷笑了一聲:
「你們是幹什麼的?就兩個人么?」
譚嘯哂然道:「幹什麼的?走路的!你們想幹什麼?我們有什麼地方冒犯了各位嗎?」
那為首漢子想不到這少年竟敢這麼對自己說話,不由怔了一下,他身後一個大個子大吼了一聲:
「他媽的!你小子是不想活了,陸大哥與你好好說話,你是怎麼回他?你……」
那被稱為「陸大哥」的人,伸手按了一下,把大個子的話止住了。他翻著一雙小綠豆眼說:「你們不像是本地人,從哪裡來的,到哪裡去?」
然後用手中的拐子指了指那匹馱東西的馬:
「馬上是什麼東西?」
「水,要不要?」
依梨華實在忍不住,用手一指那大水囊,氣沖沖地說著。
那「陸大哥」歪頭看了看她,嘻嘻笑了笑:
「姑娘,這漢子是你什麼人?」
依梨華蛾眉一挑:
「你管不著!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姓陸的回頭笑了笑,一抖肩膀:
「好大膽的丫頭!來,哥們下來,搜貨!」
說著他一按馬鞍子,竄了個高,由馬背下飄身而下,也不知是他輕功好,還是地上是沙,反正他下馬沒有帶出聲音來。
其他的人也翻身下了馬,一陣兵刃交擊之聲,甚是噪耳。
一伙人一哄到了三匹馬前,那方才發言的大個子,首先伸手向譚嘯馬鞍子上摸去。
譚嘯是何等身手,豈能叫他得了手去,大個子手雖快,可手腕才遞出,忽覺得脈門上一麻,緊跟著痛徹心肺,由不住「哎呀」一聲,一連退後好幾步,痛得連眼淚都出來了。
他怒叱道:「好!好!你原來也是個練家子!好!好!」
這時依梨華也一橫劍,蛾眉微挑道:「你們誰敢上來?來嘛!來試試看!」
大個子的叫依梨華的劍和她的威風嚇住了,餘下的人,一時都不敢動了。
「陸大哥」怔了一下,一雙黃眼珠子在二人身上轉了一轉,嘻嘻一笑:
「怎麼!你們還真想打?」
一時四周諸人都嚷了起來。
「上呀!」「揍!」「打!打!」
可是沒一個敢上來,譚嘯私窺情景,不由肚內失笑,膽子也就更大了。
他伸出一隻手,在馬頸上拍了拍:
「這裡金子銀子都有,你們誰敢來拿?你們誰有種?」
他這麼一拍,卻無意拍在了那串掛鈴之上,發出了「叮叮」的一陣響聲。
那為首匪人不由大吃了一驚,他猛地後退了一步,用手中馬燈,往馬頸上一照,臉色驟變:
「啊……宮老前輩是你們什麼人?快說!」
四下的人也全驚呆了,他們紛紛看著那串紅鈴,口中怪叫道:「啊!啊!老猴王!
老猴王!」
「一點不錯,放馬鈴,是放馬鈴!」
這「老猴王」三字,倒令譚嘯和依梨華大吃了一驚。譚嘯怔道:「誰是老猴王?你們說什麼?」
那姓陸的匪首,臉色慘白地看著譚嘯,蠕動著嘴唇:
「朋友……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如果我們早知道你們是宮老前輩的朋友,我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他忽然把手中一對拐子用力往地上一丟,同時對夥伴叱道:「快丟傢伙!沒別的,宮老的面子,還有什麼話說?快丟!快丟!」
有一個小子捨不得手中新買的一口雁翅刀,還在皺眉,被他過去,一腳把那口刀給踢上了半天;然後直著眼發急道:「老七你是怎麼了?你還想混不想混了?」
那小子連連苦笑道:「是,是……我忘了……」
譚嘯及依梨華正看著發怔,那匪首已向二人緊緊抱拳道:「俗謂不知者不怪,請二位高抬貴手,容我們帶著脖子回去,並請在宮老面前美言一二……」
他苦笑著,用手往地上散落的各種兵刃一指道:「這些傢伙沒有他老人家的命令,就是銹了爛了我們也不敢再撿。」
他說著又深深打了一躬:
「對不起,打攪!打攪!」
說著招了一下手,這一群烏合之眾,紛紛上了馬。姓陸的又在馬上彎腰道:「對不起!對不起!二位見了宮老,就說小輩長毛陸淵給他老請安!」
說完抖馬掉頭而去。
依梨華忽然追上一步叱道:「且慢!姓陸的你站住!」
長毛陸淵馬已馳出丈許以外,嚇得猛然又把馬拉住了,紅著臉掉過身來嘻嘻笑道:
「這位女英雄還有事么?」
依梨華冷笑了一聲:
「這麼黑夜,你莫非就任我們在沙漠里呆一夜么?宮老先生如果知道了……」
長毛陸淵打了一個寒顫,翻身下馬道:「啊!是的,是的,這太失禮了!」
譚嘯這才明白過來,當時差一點兒想笑,心想這小妮子可真會捉弄人,自己對於這位老猴王還是一個謎,可是倒真敢給人家端起來了。
正想之間,卻見那長毛陸淵已走到二人面前,雙手搓著,尷尬地笑道:「二位的意思是……嘿嘿……如果不嫌遠,可否移駕在下草舍屈就一夜?如需何物只管開口就是了……」
譚嘯不由道:「那倒不必了,只請足下派一個夥計,引我們到一片有水草的地方,我們自己帶有帳篷,什麼東西也不少。」
依梨華掠了一下頭髮:
「再送一張過沙漠的詳細捷徑路線圖,我們見了宮老前輩,自會為你美言一二!」
陸淵喜得嘴都閉不上,連連抱拳道:「謝謝!謝謝!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麼!」
他說著回過頭,對眾人道:「你們先回去好了,我送二位貴客一程。」
譚嘯反倒不大好意思地道:「足下派一人就好,怎敢勞動朋友你自己?」
陸淵張著大嘴一笑:
「宮老前輩的朋友,在下怎敢怠慢?好了,我引二位上路吧!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呢!」
譚嘯和依梨華各自上馬,陸淵也跳上馬背,以手中馬燈向前照著,策馬前行。二人並騎跟上,另一匹馱東西的馬,也跟著前行。
行了一程,漠地里起了嗖嗖的寒風,那陸淵故意表示不怕冷,把大皮襖前面扣子全數解開,一面高聲地唱著:
「壯士志在四方,壯士不怕孤單,月明星稀之夜,匹馬敢闖天山!啊……啊……」
他的嗓門還真大,一面高歌,一面在馬上扭著身子,挺著胸脯,盡量地把自己想為一個壯士的樣子。
依梨華用眼睛瞧著譚嘯,直想笑,譚嘯也忍不住了,他笑道:「陸當家的,你這歌唱的真不賴,是誰教你的?」
陸淵忽然勒住了馬,回過了身子,張大了眸子道:
「這歌你們不知道?」
譚嘯一笑道:「我不知道的太多了!」
陸淵啞然失笑,摸了一下後腦勺:
「這麼說,相公你這是第一次來沙漠了?」
譚嘯點了點頭,陸淵也點了點頭:
「難怪呢!我說,走沙漠里的人,沒有不會唱這首歌的,這是天狼仙編唱的,後來傳出來,大家都學會了。」
說到天狼仙,他似乎又想到了一件事,眼睛眯著笑了笑:
「我都忘了,在宮老面前,提起這位主兒,是犯忌諱的。算我多口,二位多包涵,可不要在老爺子面前說我喊他天狼仙;也不要說我唱他編的歌,就說我罵他是狼崽子!
嘻!狼崽子!」
說著轉過身子策馬前行,口中不由又溜出了:
「……月明星稀之夜,匹馬敢闖……」
他忽然又伸手拍了一下腦瓜,罵道:「娘的!說不唱還唱!」
二人看著更忍不住笑了,前行了一段,陸淵停住馬指著前面一片黑糊糊的影子道:
「那就是一片水草地方了!還好,今夜沒有商人住,平常這地方是空不下來的。」
他說著就往那地方行去,二人心中甚喜,這時地上的沙已看不見了,附近馬糞很多,蹄痕處處,可見前些時日,這地方居住過很多人馬。
三人到了地方,下了馬,見這片地方有十丈見方,一半長滿青草,一半是一個水池子。其實也不能稱水池,因水太淺,水面連草尖都遮蓋不住。
陸淵笑道:「這附近就只有這一處地方,叫飲馬湖,水渾,牲口能喝,人可不行,二位意思怎麼樣?」
譚嘯笑了笑,滿意地道:「這地方很好,謝謝你了!」
陸淵咧嘴笑了笑,抱了一下拳:
「那麼我得回去了,二位水帶得還夠么?要不明天一早,我派人送水來!」
譚嘯想了想道:「那不必了,我們水還夠,你們住處既遠,來去太費事,算了!」
陸淵笑道:「費事有啥?誰教我交你這個朋友呢!」
說著他嘿嘿一笑:
「真的,朋友你貴姓呀?大名怎麼稱呼?」
譚嘯見他愈來愈顯得親熱,人家既問,自不便不答,當時一笑:
「我名叫譚嘯,這是我義妹依梨華。」
陸淵連連抱拳打躬道:「久仰!久仰!譚兄,方才你那一手活,可真厲害,大個子的手我看八成是好不了啦!」
譚嘯臉色微紅笑道:「方才我太冒昧了,陸兄回去關照那位朋友,囑他把那隻傷腕在熱醋之中浸泡,有兩三天也就好了!」
陸淵笑道:「足見高明!謝謝!」
說著又朝依梨華抱了一下拳,窘道:「姑娘還要原諒在下方才出口不遜,我這張嘴,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依梨華用腳踢了一下地:
「過去的就算了,還有,那地上的兵刃,你們撿起來算了。」
長毛陸淵雙手連搖,訕笑道:「唉喲……快別提了,打死我我也不敢呀!我腦袋還想留著吃飯呢!謝謝姑娘的好意!」
依梨華皺了一下眉:
「我們見了宮前輩,不提還不行么?」
陸淵還是搖手,一面賠笑道:「不行!不行!這事情我已經來過一次,宮老爺子原諒了我們,說下一次……嗯!」
他咧了一下嘴,真有點「不寒而慄」的味兒,再次抱了一下拳,翻身上了馬,把手中馬燈,掛在了鞍上,雙腿一夾馬腹,口中叱道:
「得兒!走!」
那匹馬潑刺刺就竄向沙漠中去了。譚嘯笑了笑,搖頭道:「還會有這種事,這老猴王到底是誰?」
依梨華笑道:「還會是誰?不就是那騎駱駝的老人嘛!想不到你真猜對了,他真是一個異人!」
譚嘯怔了一會兒,苦笑道:「此老既肯贈鈴,日後少不得還要見面,那時倒要好好與他交一交了!」
二人說著遂找了一處適當的地方紮下了營帳,二人雖說已定了夫妻名份,可是形跡上並不敢過於太接近。在帳篷里,他位用一道羊皮分成兩隔,各人睡一邊,互不侵犯。
一夜酣睡,天快亮的時候,譚嘯醒了,聽見沙子被風吹起來,打在帳篷上的聲音,噼噼啪啪,就像下小雨似的,他不由枕著雙手,暗想著幸虧睡在帳篷里,要是睡在沙地里,也許被沙給活埋了。
遠處還有狼叫的聲音,十分凄慘,令人意味到,沙漠里實在很可怕。
他起來披上衣服,鑽出去看了看三匹馬,倒都垂著頭站在樹下面,嗖嗖的風很冷,逼得譚嘯又鑽進了帳篷,他開始坐起來練內功中的吐納之術。
這種功夫,十年以來,他一直沒有丟下過,所以他外表上看起來,永遠是那麼斯文。
事實他已是深深領悟了內功中的精髓。
運了一陣功夫,聽見隔著一層羊皮幔子的依梨華也醒了,先是窸窣的穿衣之聲,過了一會兒,又有長長的吐氣之聲。譚嘯知道這姑娘也是在練一種內功,可見那武功一道,雖是各門傳法不一樣,但高深的功夫,都是先由洗髓、易筋、運氣著手的。
他們練功夫的時候,彼此誰也不吵誰,一個時辰之後,他們差不多練好了,這才走出帳篷,這時天色不過才微微透一些灰白色。
依梨華找出盆,在水池子里盛了些清水,先讓譚嘯洗臉漱口,然後自己才梳洗。
水很冷,冰得手指貓咬似的痛,但他們都不是屬於嬌嫩型的人,所以也毫不在乎。
洗完臉之後,譚嘯收拾帳篷,依梨華張羅著給馬上料飲水。他們已習慣了這些工作,作起來井井有條。收好了帳篷,二人又找來石頭圍著生了火,煮了些大麥仁吃,這時候遠處有馬蹄聲,二人放下了碗,只見一匹黑馬跑近。
馬上是一個黃臉的漢子,他翻身下馬道:「是譚少俠吧?兄弟是陸爺打發來送水的,還有……說著他用手在懷中摸了一陣子,摸出了一張牛皮氏,雙手遞上道:「這上面畫的是沙漠的詳細路線圖,是這位姑娘要的。」
譚嘯站起來接過,笑道:「這真是太麻煩了,不敢當!不敢當!來!朋友!喝點兒熱粥吧!」
那人傻笑道:「我吃過了,我們住的地方,離這裡大概有九十里,陸爺說就是太遠;否則一定要接二位過去歇歇,譚少俠預備早晨就上路么?」
譚嘯點頭道:「是的,我們一會兒就要趕路。朋友,你貴姓?」
來人笑道:「不敢!兄弟姓李名方,人家都管我叫地老鼠,因為這沙漠里我最清楚。」
說著咧嘴一笑:
「這張圖就是兄弟我畫的。」
譚嘯含笑道:「這麼說,更該謝謝你了。來!吃一點兒東西再走。」
地老鼠李方連連搖著手,把馬身上的四個大皮囊解下來,在依梨華和譚嘯的馬上,各系了兩個,然後笑著說:
「這幾袋子水,足夠譚少俠和這位姑娘出沙漠了,我得趕快回去,再見!」
他說著跳上了馬,抱了抱拳,掉轉馬頭如飛而去。依梨華笑著取過那張圖道:「這就好了,想不到這長毛陸淵倒挺夠義氣!」
譚嘯嘆了一聲道:「慚愧的是我們,無功受祿,這完全是沾了那老猴王的光。」
依梨華抿嘴一笑:
「想起他吐我一臉,我現在還生他的氣呢!倒看不出,像他那麼一個瘦猴子,還會有這麼大威風!下次見了他,我要斗一斗他!」
譚嘯看著她笑道:「所以他叫老猴王呀!不過,他送鈴鐺給我們,是一番好意;可見他似乎認為我們沒有什麼武功。看在這一點上,下一次見了他,我也要試一試他,看看他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
說話之間,東方已出了太陽,沙漠里氤氳彩氣,倒映在水面上,有點「海市蜃樓」
的味兒。
他們又愉快地踏上了行程。經過整夜的休息,人歡馬健自是不在話下。當他們走出十里以外,看到一群駱駝商人,正拉著駱駝從遠處踽踽行來。駝背上馱的是布匹,還有簍子裝的茶葉。
依梨華打開地圖,發現圖中不但用紅筆清楚地標出了路線;而且凡有水草的地方,都用藍筆畫得很清楚,路途遠近,也清楚地寫在上面。有了這張圖,就可放心大膽地出沒沙漠之中,而不愁迷失路途了,看來那地老鼠李方還真有一手!
天空有幾隻兀鷹,嗷嗷地在天上叫著,它們飛得很低;而且跟著馬飛!鋼針似的爪子,眼睛如火,嘴如鉤,那種叫聲尤其可厭,三匹馬的膽子似乎特別小,幾隻兀鷹也把它們嚇得不輕,惹得譚嘯火起,伸出手來,用劈空掌把飛得最低的一隻劈下地來。
可是它仍然在地上撲騰著,兩隻大翅膀「啪啪」地拍著沙地,細沙飛濺。依梨華趕過來加了一掌才算結果了它。
這麼一來,另外幾隻才知趣地飛開了,它們沙啞的叫著:「嗷!嗷!」在天上圍著那隻死在地上的同類打著轉。依梨華催馬道:「快走,等會兒這種鳥會愈來愈多,還真討厭呢!」
譚嘯討厭聽它們的叫喚,策馬快行。他們一路談著話,倒也不覺寂寞。
整整的一天,除了早上看見那隊駝商以外,他們沒看見一個行人,整個的大沙漠,只有微風、怪鳥點綴著,微風使沙漠變得柔和,怪鳥卻令沙漠顯得猙獰。
日暮時候,他們「按圖索驥」找到了一個低洼的水池子,紮下了帳蓬,今夜他們預備在這裡過夜。刷馬喂馬,弄東西吃了,天已黑了。
今夜月亮沒有出來,天空一片陰霾,看起來天似乎特別黑。
依梨華懸了一盞馬燈在帳篷頂上,就在這個時候,她發出了一聲尖叫:
「哥!快出來,狼……」
譚嘯大吃一驚,忙由帳篷中跑出來,問道:
「在哪裡?多少?」
依梨華用手指著前面水池子,譚嘯順其手指處一看,臉色不禁也是一變!
原來池邊有十二三隻大青狼,一半在飲水,一半正隔池子看著這邊。也許他們是一群走散了的狼,正在池子邊休息,現在卻為依梨華這一聲尖叫驚動了!
為首三隻最大的狼,立刻齜牙發起威來,另外十幾隻狼也都吼叫起來!
這麼一來,那三匹原本膽小的馬,可嚇壞了,長嘶不已,依梨華匆匆把罩馬眼的皮罩子拉下來,這才好了一點!
她又點了一盞燈,掛起來,對面的狼叫得更厲害了,它們紛紛在池邊走動著,隔著水齜牙叫囂。譚嘯本來沒有什麼兵刃,是依梨華給他備下了一口劍,這時匆匆把它拿了出來!
依梨華緊緊抓著他的胳膊道:「哥!你別過去,拔盪不是說過么,它們怕火光,我們就多點火!它們一到天亮就走了!」
譚嘯笑了笑道:「總共才幾隻狼,也值得?」
可是他的話才一出,耳中就聽到了一陣群吠之聲,似萬馬奔騰似的,由遠而近。這時池邊十幾隻狼,叫得也更厲害了。
依梨華驚叫道:「啊!糟了……狼群來了……哥!快逃命吧!」
譚嘯雖有一身驚人的功夫,可是一聽說遇到了狼群,也不禁打個寒顫。他匆忙拉著依梨華就往馬背上跳,可是這三匹馬,此刻已失了本性,只揚著蹄子長嘯,那隻馱水的馬,竟咬脫了嚼環,如瘋似地向一邊奔逃而去。
譚嘯大吃一驚,叫了聲:
「不好!」
他猛然縱過去想拉住那匹馬的韁繩,可是那十幾隻餓狼,竟已長嘯著繞池而過,猛地朝著那匹馬飛撲而去。譚嘯一矮身,用「進步隨身掌」,「砰」一聲,把第一隻老狼打得飛上了半天,墜地而亡。
他身形轉處,正想用「劈空掌」再打第二隻,可是那匹受驚的馬,竟在他動手之時,跑出了十數丈以外,余狼嗥叫著緊追而去。
譚嘯正想奮身追去,就在這時,大片黑影夾雜著千百點綠熒熒的眼睛,出現在正前方三四十丈以外,果然,大狼群來了。
那匹驚惶失措的馬,因雙目尚蒙著,哪裡知道前面比後面更危險。它拚命向前竄,卻正好竄入狼群之中,只見那大片的黑影子,向它身子一撲,慘嘶聲中,已屍橫就地,那為數上千的餓狼,由它身上踏馳而過,有的爭食著它的肉,扯扯拉拉,嗥聲更是可怖。
譚嘯飛快地轉身,跑到依梨華跟前,急道:「我們快把這兩匹馬牽到帳篷裡面去,不得了,大狼群來了!」
依梨華雖是長在沙漠,可是像這麼大的狼群,她還沒有見過,不禁嚇了個花容失色。
再看那兩匹馬,仍在死命地掙著,譚嘯皺眉道:「不行,眼不能蒙,叫它們看看,也許它們就乖了!」
依梨華先前燃著了幾根乾柴,這時把它們丟了出去,一時之間,狼群已撲近了,依梨華這幾枝火柴,倒生了些效力。為首一排約有十餘只大狼,忽然掉頭就向後跑,於是群狼齊效。有的前行,有的后奔,一時之間亂作一團。
狼是獸中最殘忍的一種,同類之間也談不到什麼友愛,齒爪交鋒之下,沙地里橫屍處處,可是這些屍首也剩不下來,都被後來的同伴分食了個盡凈,這真是造物者的悲哀!
狼群倒退了十餘丈以外,可是它們發現火光並沒有再次逼近時,它們就不動了。那鬼火似的銳利目光一雙雙的向前瞪著、閃著、搜索著,口中滴著饞涎,它們是殘忍飢餓的一群!
譚嘯已死命地把馬拉進了帳篷,這兩匹馬目睹著這種情形,倒真如譚嘯所料乖得多了。只是拉它們極費力,因為它們已嚇呆了。
譚嘯處理好了馬,出了帳篷,見依梨華狠命地用劍在砍樹,砍下的枯枝,點了火丟出去。譚嘯嘆道:「這也不是辦法,我們應該慢慢地,燒完一枝再丟一枝,時間可以拖長一點兒。」
他也抽出劍來幫著砍,依梨華忽然丟下劍,撲到他身上,忍不住哭道:「哥!我們的命真苦……我們活不成了……沒有用的!」
譚嘯分出一隻鐵腕,緊緊地抱著她,微微搖頭笑道:「不要哭,振作一點,還沒有到最後關頭!」
他用手中的劍指了一下四周的樹道:「你看樹這麼多,我們把它們都砍下來,慢慢地燒,還夠燒一陣子的呢!」
他極力裝著輕鬆的樣子,依梨華抹了一下臉上的淚,拿著劍又砍起樹來。
這是幾株干棗樹,砍起來很費事,他們砍了三四棵之後,劍刃就卷了。
依梨華又找出一口刀,慢慢把砍下的樹,劈成柴。於是,一支支燒著了的柴,拋了出去,他們用新奇的打法,有時候拋上半天,再掉下來,正好落在狼群最前哨,有時卻落在狼群中間。
這群狠惡的野獸,不得不慢慢退著,這的確是上天的安排。那個水池子正遮在帳篷左前方,形成了一個屏障。阻擋著狼群的側面襲擊,否則這麼大的狼群,又豈能是幾根柴火所能阻擋得住的?
人們到了生死關頭,常常是感情真純發泄的時候,依梨華緊緊地偎在譚嘯的懷中,她認為,「死」是目前必然的下場,只是時間或遲或早而已。
她變得很怪,有時候哭、有時候笑,而令她感到最大的遺憾,是認為不能再和譚嘯在一塊了。每一念及此,她就會忍不住哭起來,譚嘯只得親切地安慰她。譚嘯認為,只要有信心,不一定會死的;因為天亮之後,常有一些想不到的情形,也許狼群會自動撤退。
附近的樹都砍光了,燒光了,狼群仍在對峙著。
譚嘯不得不佩服它們的那種韌勁,它們像看門狗似地卧在地上,眼睛一直不離開他們。
為首一隻老黃狼,似乎開始懷疑火的威力,它用前爪撥了燃燒的柴火一下,燒得它急忙抽回爪來,算是對「火」這怪玩意兒服氣了!
夜漸漸地黑沉,天也漸漸地冷,二人緊緊偎依著,譚嘯看了看眼前的柴枝已經不太多了,他要冒險到池子那邊再去砍樹。可是依梨華卻死命地拉著他不肯放,因為那樣做太危險了。
譚嘯不忍見她難受,再者那麼做,也確實危險,萬一狼由背後襲過來,那就不堪設想了!
無可奈何,他只好長嘆了一聲,把那口卷了劍刃的長劍,在石頭上磨著,以備必要時,和狼群一拼。
依梨華似乎已懶得動了。她把一雙玉腕,由譚嘯的前胸向後面兜著,把整個嬌軀都倚在譚嘯的懷裡。夜風雖然凜冽地吹襲著,可是他們都感到身上很暖。
依梨華不時地哭泣著,有時又像小孩一樣的笑著,怪譚嘯不抱緊她;最後,她竟在譚嘯的懷裡睡著了。
譚嘯輕輕地挨著她的臉,心想真是個孩子,這時候她居然還能睡著?可是又不忍把她叫醒,試著把她兩隻手向外拉一拉,她卻哼哼著,抱著更緊了。她那美麗的臉,似乎已遠離了恐怖,帶著甜美的笑,就像微風時的沙漠一樣可愛!
譚嘯無可奈何,只好讓她抱著,自己也感到累了,看看對面的狼群,黑糊糊一大片,沒有一隻發聲的,它們只是直瞪著眼往這邊看著、耗著。譚嘯倚身在一截樹根上,又點著兩根柴火丟出去。
然後他利用這一小刻時間,閉上了眼睛,想休息一會兒,可是他實在太累了,眼睛一閉,可就睡著了。
模糊之中,他忽然聽見耳邊亂糟糟的,獸聲喋喋,他不由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大聲叱道:「不好!狼……」
依梨華也被驚醒,由他懷中一骨碌站了起來,只見眼前火已熄了,幾段枯柴還在冒著煙;而群狼都已站了起來,正在抖著身上的沙,怪嘯連天。
為首的那隻大黃狼,首先向後一坐身子,箭頭子似地竄了過來。
依梨華抖手一鏢,正中這老狼頂門,一時腦血飛迸,慘嗥了一聲,「叭嗒」一聲掉在地上,蹬了幾下爪子,就死了。
可是它後面的狼,卻一擁而上,直向二人身上撲來。譚嘯厲斥道:「該死的畜生,我們一塊死吧!」
他說著一挑掌中劍奮身撲上,寶劍繞起了一道長虹,當頭二狼,相繼一聲悲嗥,肚皮開花,腸子灑了一地,「撲撲」落下地來。
可是譚嘯知道,眼前的狼是殺不盡的,自己能殺一百一千,仍是脫不開身。只是到了此時,似乎也說不得了,只好殺一隻算一隻了。
依梨華這時也用劍刺瞎了一隻青狼的眼睛。譚嘯一面用劍擊刺著,一面招呼她快過來,二人背靠著背,一時整個的狼群也都咆哮起來了。
它們長嘯著,用它們的爪、牙,拚命地向二人撲著。雖然上前的都是死,可是它們不退縮,前死後擁,像風一樣、像潮水一樣,那種聲勢,真令人望之心寒膽戰。
二人身上、頭上、臉上濺滿了狼血,每殺一隻狼,那腥紅的血,就像雨似地灑在他們身上。漸漸地,他們手酸了,眼睛模糊了!
「啊……振作一些,依梨華!我的妻……」
可是依梨華顯然已支持不住了,一隻狼抓裂了她的裙子,她大叫道:「哥……我……
我不行了……啊……啊……」
接著她的劍也被狼撲下來了,譚嘯大吃了一驚,他猛然分出左手,把她攬入懷中,可是惡狼跟著撲上來,依梨華一隻鞋都被狼咬下來了,她驚叫著。譚嘯奮力一劍,把那隻狼刺了個透心穿,他抽出劍,一陣踉蹌。四面八方全是狼,殺不勝殺,譚嘯已不知殺死了多少只,他一隻右手已經抬不起來了,劍刃都卷了,劍尖也禿了,他吁吁地喘著氣,抱著依梨華向後面退;可是身後也是狼,四面八方全是發綠的眼睛,白森森的牙齒,喋喋的狼喘之聲。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緊緊咬著牙,長嘆了一聲,猛地跺了一下腳:
「姑娘!我們來生再見了!」
說著他猛地掉過劍尖,向自己心窩上扎去!依梨華死命地托住他持劍的手腕子,哭叫道:「不……不……哥!先殺我……先殺我!」
譚嘯用最後餘力,飛腿又踢翻了兩隻狼,可是他卻也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們彷彿聽到一種極為凄厲的嘯聲。
這叫嘯之聲,如同魑魅似的,盪繞在空中。
說也奇怪,這數以千計的野狼,一聽到這聲怪嘯之後,竟立時停止了攻擊和咆哮!
它們紛紛豎起耳朵,把頭舉向當空,像是在辨聽這種怪嘯之聲的來處。
這麼大片的狼群,突然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就在這個時候,第二次怪嘯聲又響了起來。
這一次,聲音可近多了,聽起來更令人毛骨悚然,狼群之中頓時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它們紛紛低鳴著,疾速地向後退著,口中發出像狗似的「嗚嗚」的低叫聲。
譚嘯本來已存必死之心,想不到這怪嘯之聲,給二人帶來了一線生機。
他猛然抱著依梨華站起身來,就在這時,他和依梨華看見一匹馬,正由遠處漠地里,以極快的速度賓士而來。
馬背上似坐著一個人,只是距離太遠,天又黑,他們看不清那人是什麼樣子。
可是那凄厲的怪嘯之聲,卻是由這人口中發出來的,眨眼間,這匹馬打了個轉兒站住了,馬上人就像一隻巨大的夜鳥,帶著一片衣影,騰身竄上了一個大沙丘。
這時狼群就如同潮水似的,紛紛掉頭鼠竄而去,那怪人雙手比著喇叭口,在沙丘之上用一種低短的鳴聲不時地叫著,那聲音是:
「虎——虎——」
聲音雖低啞,卻沉實有力。那大群的狼亡命似地向前方馳逃著,就像是遇到了最厲害的敵人。一時之間,漠地里黃煙滾滾,嗥聲噪耳,群狼來時如潮,去勢如風,轉眼之間已呼嘯著遠遁而去。
沙地里留下了無數狼屍,有的拖著受傷的身子還在爬,有的卻只能趴在地下凄慘地叫著,那種「嗚——嗚——」的哀嗥,聽了真叫人起雞皮粟兒!
譚嘯和依梨華死中逢生,目視著這種怪狀,幾乎嚇呆了。
他們四隻眼睛一齊盯著那沙丘上的怪人,這時見他由兩丈高的沙丘上,飄身而下,身後披著一塊狗皮似的東西,飄起來就像一片雲彩。
他落地之後,又「虎——虎——」地叫了幾聲。那地上被譚嘯和依梨華砍傷未死的狼,聽見他這種聲音,掙扎著要起來逃跑,害怕地悲嗥著。
這怪人沒理它們,遠遠朝二人走來。等到離二人還有一丈遠的時候,他站住了。
二人這時才看清了他的臉,不由嚇了一跳,因為他整個的身子,都在一張大個的狼皮掩飾之下。那狼皮是連頭帶尾,由頭一直披到背後,長尾拖在地上,狼口之中,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這人身材很高,雙肩極闊,下身穿的大概也是一條狼皮套褲,看起來全身都是毛茸茸的,有一口二尺左右的短劍,斜掛在他胸口上。那劍配著黑亮的一個劍鞘,式樣很是怪異奇特。
他遠遠地看著二人,一句話也不說,良久之後,譚嘯感到老這麼對看著,終不是事,再說也該謝謝人家救命之恩呀!
當時他推了依梨華一下,自己首先走上一步,抱拳朗聲道:「多謝這位俠士相救,小可譚嘯失敬了。」
說著躬了一下身子。待他立起身來,卻見那怪人仍是一動也不動。譚嘯不由甚是納悶,輕輕扯了依梨華一下,依梨華也彎了一下身子,嬌聲道:「請問恩人大名如何稱呼?
我們也好永記心中,以圖后報!」
那人仍是不動一下。二人不禁互相對看了一眼,十分尷尬。譚嘯小聲說:「大概他不是漢人,不懂我們的話,你再用別的話說一遍吧!」
於是依梨華又用維吾爾和哈薩克言語,分別說了一遍。那怪人仍是一動也不動。依梨華不由弄了個紅臉,小聲說:「他不是人吧?」
這一句話,倒把譚嘯嚇了一跳,他拉著依梨華一隻手,仔細地向這人打量著,他有兩手兩腿;而且各種狀態,皆可證明是人無疑。正在懷疑,忽見那人身形倏起倏落在沙地里起落著,如同星丸跳擲似的,而每一落足,手上即撈有一具狼屍,接著又把它拋出去,拋到一個一定的地方。
轉瞬之間,狼屍堆積如山,譚嘯和依梨華看著也不由心驚,想不到他們二人竟殺死了這麼多狼,少說也在百隻以上。
這怪人一面拋著狼屍,口中尚自發出一種凄慘的低嘯之聲,很像是在哭泣。地上仍有許多斷腿傷足的狼沒有死,他蹲下來,由身後拉過一個皮囊,由其中掏出一種藥膏似的東西,一一為它們上藥。
很奇怪,那麼兇殘性野的狼,在他手中,竟柔若綿羊似的,只是害怕地低低鳴著。
他為它們一一上藥,上好葯之後,又發出先前「虎——虎——」的聲音,這些受傷的狼,嚇得拖著傷軀,紛紛爬著向前移動,一直爬得很遠了,他才不再叫了。
譚嘯不由打了一個寒顫,暗想:糟糕!看樣子,他似乎很愛這些狼呢!
果然,那怪人一步步向他們走近了,走到離他們有五六步遠的地方才站住腳,他冷冷地哼了一聲:
「這些狼,都是你們殺死的么?」
譚嘯挺了一下胸道:「是的,我們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
他很憤怒這怪人如此的指責,因為他顯然把狼命看得比人命還尊貴。
怪人聞言之後,朗笑兩聲,用宏亮的聲音道:「保全自己的生命?哈!好動聽!你們看!」
他回身伸出一隻手,指著那堆積如小山一般的狼屍道:「你們殘忍的雙手,殺死了多少條生命!你們是人,一個人和狼一般見識,不覺得可恥么?」
這種不成理由的怪論調,不禁令譚嘯微微怔了一下,他顯然也被激怒了。上前一步,冷笑道:「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話,你莫非甘心為狼群吞噬么?如果你在被狼群追逐時,殺了它們,你會認為可恥嗎?」
怪人長笑了一聲:
「我?哈!你的話好怪,你莫非沒有看見,它們對我多恭順,我是多麼愛它們,我們像兄弟一樣的親近!」
譚嘯冷笑道:「我看是有點像兄弟,你有這麼友善可愛的兄弟,也真值得驕傲了!」
怪人並沒聽出譚嘯是在挖苦他,也許他沒有注意去聽,只冷冷地說:「不管如何,你殺死了它們,是犯了我的大忌,我絕不能輕易饒恕你們!」
說到「你們」時,手朝依梨華指了一下。譚嘯忙岔口道:「沒有她的事,狼是我一個人殺的!」
怪人怔了一下,點頭道:「那就找你一個人算賬!」
譚嘯冷笑道:「想不到你是這麼一個怪人,那你又為什麼要趕走它們,救我們呢?」
「我不喜歡它們亂吵亂叫,同時也不許它們欺侮人。」
他回答得那麼輕鬆。譚嘯哼了一聲道:「那就對了,你不喜歡它們欺侮人,莫非我就喜歡么?」
「可是,我沒有殺害它們!」
怪人厲聲吼著,兩隻腳在沙地上跳了一跳。譚嘯也大怒道:「那因為你是屬於它們之中的一個,因為你也和它們一般不通情理,所以你才……」
譚嘯氣得身子有點發抖,暗想這人怎會這麼不通情理,卻沒想到自己這話罵得多麼重。果然,那怪人被他激怒了,只見他雙手向外一伸,整個身子如同一隻蝙蝠似的平著飛了過來。
他這種輕功,令譚嘯怔了一下。因為沒有人這麼樣縱身子的,當時不敢怠慢,右足向後疾退了一步,足踏子午樁,以靜待動。
那怪人身形向下一落,已到了譚嘯跟前,一句話不說,猛地一分雙掌,直朝譚嘯兩助上插去。他這麼一伸雙手,譚嘯和依梨華都不禁吃了一驚,因為怪人這一手,分明是極為厲害的「分筋錯骨」手。想不到初次謀面,這人居然下此毒手。譚嘯當時又驚又怒,顧不得再與他理論,冷笑了一聲,右足向前一邁,用「跨虎登山」之勢,身子向下矮了半尺。怪人雙掌走空,譚嘯突地並二指,直往他腋下點去。
怪人似乎也知道這一手的厲害,身形倏地一個疾轉,狼皮盪起呼呼的風聲,而他身子卻已狂揚到了譚嘯的身後,猛然一抖雙掌,用「雲龍探爪」之勢,直向譚嘯一對琵琶骨上猛抓了過去。
到了這時,譚嘯才知道這怪人竟負有一身超人奇技,不由又驚又氣;然而勢成騎虎,卻又不能中途住手。當時倏地一個轉身,一咬鋼牙,雙掌施出全力,霍地向外擊出。
四掌交擊之下,只聽見「砰」的一聲,譚嘯竟一連後退了三四步,那怪人身子也是大晃了一下。這其中有個緣故,因為譚嘯久戰狼群,精力早已疲憊不堪,而怪人卻是精力充沛,是以一擊之下頓呈勝負之分。
可是儘管如此,那怪人也不由怔了一下,他整個身子向外一轉,如狂風似地飄了出去。譚嘯紅著臉方要撲上,那怪人忽然擺了一下手:
「我們不要打了!」
譚嘯怒目而視道:「為什麼?是因為我掌力不如你么?朋友,你錯了!我久戰狼群,精力早已消耗盡凈,而你……哼!只是佔了精力充沛的便宜!」
怪人哈哈一笑:
「在這大沙漠里,能夠接我一掌的人不多,除了那老猴兒和我不分勝負以外,我還沒見過一人能經我雙掌一擊的。你已經很難得了!哈!看在這一點上,這件事一筆勾銷了!」
譚嘯木立,道:「你的意思是我們不再較量了?」
那人怪笑一聲:
「不但不打,而且我們還可以交朋友!」
譚嘯不禁大喜,當時伸出一手。那怪人上前一步,兩手相握之下,譚嘯自內心說出了一個「冷」字,因為這人的手如冰也似的涼。
他搖撼著譚嘯的手,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你是一條漢子,我喜歡的就是漢子。」
「你也是,我很佩服你!」譚嘯說。
那怪人忽然又怪笑了一聲,目光轉向依梨華:
「那是你的女人么?」
譚嘯臉一紅,忙搖頭道:「不是……是兄弟的義妹!」
依梨華雖沒有聽到他們說些什麼,可是知道在談論自己,當時笑吟吟走上來:
「怎麼打成朋友了?好呀,哥!你為我介紹一下吧!」
譚嘯一笑道:「我也不知這位俠士的大名。」
他轉眼看著那怪人,笑了笑道:「兄台大名可否見告?」
那人長笑了一聲:
「如果你們高興……你們可以像其他的人一樣,叫我狼面人好了,我不在乎。」
譚嘯和依梨華心中都不由一驚,原來這人就是震驚整個大沙漠的獨行俠盜「狼面人」,怪不得他有這麼一身好功夫呢!譚嘯驚怔之下,遂笑道:「原來閣下就是……只是這麼稱呼不太恭敬吧?」
狼面人搖了搖頭:
「不要緊,我愛這個名字,我認為人和狼是沒有什麼分別的。」
依梨華怔了一下:
「怎會沒有分別呢?」
怪人又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目光炯炯地看著依梨華:
「姑娘,狼是要吃人的,人也同樣是要吃人的;狼吃人事先人還可以防備,而人吃人,人卻事先毫不知情,所以人心實在比狼心更險惡啊!」
三人都不禁同聲笑了起來。怪人這含有哲理的論調,深深打入了譚嘯和姑娘的心,這些話尤其是出在這大漠怪人之口,似特具有「醒世驚俗」的力量。
他說完這話,向一邊的帳篷看了一眼:
「你們就住在這裡么?」
譚嘯點了點頭,微笑道:「狼兄如不嫌棄,請到帳內一談如何?」
他這「狼兄」二字說出口后,覺得很是不恭,可是那怪人卻露出白牙在笑,顯然他很喜歡譚嘯這麼稱呼他,他搖了一下頭:
「不!你們這地方太不好了,來!請隨我來,在沙漠里,你們是我第一次招待的客人。」
二人心中一喜,怪人又問:
「你們有馬沒有?」
依梨華連連點頭道:「有!有!」
狼面人爽利地道:「那麼你們隨我來!」
他說著話,忽地長嘯了一聲,沙丘之後風馳電掣似地跑過來那匹黑馬,這匹馬全身黑毛只鼻心一點白,全身油光水亮。
譚嘯對馬並不內行,可是依梨華一瞬之間,已看出了這是最名貴的伊犁名馬萬年黑,當時贊道:「好馬!」
怪人身形已竄起,輕輕飄上了鞍,露出白牙笑道:「朋友,我等著你們。快來!我們必須在月下弦的時候,趕到我住的地方,否則大雨將至。」
二人見狼面人正抬頭向天上細細觀看著,不禁一驚。
譚嘯和依梨華匆匆退回帳篷,拉出了馬,微微斟酌之下,決定這帳篷暫時不收,等明日再來打點,這時卻見狼面人已掉馬先行馳去。
沙面上現出一個黑點,他背上的那張狼皮,被風吹得與肩水平,微風傳來他嘹亮的歌聲:
「……壯士不怕孤單,月明星稀之夜,匹馬敢闖天山……」
嗓音是如此的宏亮,輾轉回蕩在空中,令譚、依二人不由又想到了長毛陸淵,他也是唱的這首歌,可是和他的嗓音比起來,就像是砂鍋遇到了銅鑼,大有判若雲泥之分。
譚嘯抖了一個轡頭:
「快!追上他去!」
可是當譚嘯的馬,以驚人的速度往前飛馳時,馬頭上的銅鈴聲,卻令他吃了一驚。
他突地勒住了馬,跳下馬鞍,正要去解那串鈴鐺,狼面人已如同一朵黃雲似地,落在了他的馬前。
譚嘯怔了一下,卻見他猛地一把把鈴鐺抓到了手中,後退了一步,目射精光:
「這是誰的?」
譚嘯窘笑了笑道:「是一位老先生送我的。怎麼?你認識他么?」
他盡量作出一個微笑,想把這意外的不快打消乾淨;可是狼面人卻像是大為震怒,他大聲咆哮道:「老猴王,這是他的東西,你們為什麼要他的東西?你們是他的朋友?」
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不禁又勾起了譚嘯的怒意,他冷然地說道:
「狼兄!你的態度實在太不友善了,我們並不是因為他是老猴王才去認識他的,只是偶然的邂逅,他臨走時送了這串鈴鐺給我們!」
狼面人身子微微顫抖著,可見得他內心的憤怒已達到了極點。譚嘯心中不禁暗暗驚疑,他奇怪他們之間,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仇恨。
可是眼前,他勢必要小心地應付。這怪人戰抖了一陣,厲聲咆哮道:「不行!你們必須現在承認,承認你們不是他的朋友!你們是我的朋友!」
譚嘯望著依梨華苦笑了一下,又望著狼面人,咽了一口唾沫道:「狼兄!我們之間的友誼,是和老猴王之間沒有什麼牽連的,或許我們還可以為你們之間化解一下呢!」
「不行!」狼面人厲聲吼著,他說:
「你們現在必須說,大聲聲明,你們不認識他,你們是我的朋友!」
他忽然用力地把那一串鈴鐺摔在地上,用兩隻腳在那串鈴擋上踐踏著。
譚嘯不由面色一沉道:「你太粗野了!你一個人回去吧!我和我的義妹,永不會是你的朋友!」
他彎下腰,把那串鈴鐺撿了起來,臉色鐵青地看著依梨華道:「走!我們不去!」
依梨華也很生氣,扭頭就走。當他們的馬走出十幾步以外,卻見那怪人仍怔怔地看著他們。譚嘯賭氣不再看他,和依梨華策馬往回走著。
「回來!」那怪人厲聲地叱道。譚嘯低聲道:「別理他,這人太不通情理!」
依梨華氣得哼了一聲:「要不是看他方才救我們的面上,我真要斗一斗他!」
這時候,那狼面怪人在後面發出了一聲長笑。
「你們是自己找死,莫非你們不知暴風雨要來么?」
譚嘯氣得臉色發青,回頭揮了一下手道:「謝謝你的好意,我們情願,你走吧!」
那怪人狂笑了一聲,猛地旋身如雲,上了他那匹黑馬,如飛而去。
他走後,二人來至帳篷前,相繼下馬。依梨華皺著眉說:「這人怎麼這麼怪?」
她抬頭看了一下天,天空月明如霜,只是在月旁有一圈淡墨的影子,並不像大風雨的樣子,心就放寬了。待譚嘯拴好了馬,二人相互對視,都不禁笑了。
原來二人身上臉上衣服上,全為濕粘的狼血粘滿了。譚嘯指了一下身邊的那池清水,笑了笑道:「洗洗吧,我為你把風。」
依梨華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找出乾淨衣服,又叫譚嘯走得遠遠的,這才走到池子里。
水冷得厲害,可是很清,她在裡面洗了個乾淨,出來又換譚嘯洗,她卻在池子邊洗衣服。
譚嘯皺眉笑道:「你也得避一避呀!」
依梨華嫣然笑道:「你一個大男人,還怕人看?」
可是她仍然不好意思地走到一邊去了。譚嘯下到池子里洗了個痛快,正當他要上來穿衣服的時候,天空打了一個極亮的閃電,嚇得他「撲通」一聲又跳到池子里去了。卻見依梨華由沙地里跑過來,格格地大笑道:「你幹嗎這麼怕羞呀!上來了又跳下來。告訴你,可真是要下大雨了,那怪人說得不錯,這可怎麼好呢?」
譚嘯急道:「你先進去,我馬上上來,不要緊,下大雨怕什麼?」
依梨華還想說什麼,白了他一眼,進帳篷去了。譚嘯這才爬上岸。忽然,當空一聲霹靂,震耳欲聾。譚嘯嚇了一跳,卻見依梨華「啊呀」一聲,由帳篷里跑了出來,一眼看見光屁股的譚嘯,嚇得忙閉上眼。譚嘯羞得「撲通」一聲,第三次又跳下了池子。
依梨華這邊又氣又笑地跺著腳又進了帳逢。譚嘯長嘆了一聲,只好抓著草又上岸,匆匆擦乾身子,穿上了衣服。依梨華在裡面尖叫道:「好了沒有嘛!真討厭,什麼時候洗不了,單這個時候洗,等會大風來了,可要把帳篷吹塌了!」
譚嘯笑道:「什麼時候洗不了?我要不是先讓你洗,早就好了。」
依梨華笑著跑出來,兩個人連忙釘樁子,加了幾根皮繩,把帳篷拉得緊緊的。天空的驚雷,一聲連一聲地響著,雨點就像撒豆子似的,滴滴嗒嗒地落了下來。
風把沙子捲起來,像一條龍似地跑著。譚嘯心中不由得佩服那狼面人料事如神。他二人躲到帳篷里,依梨華忽然想到了馬,忙跑出去,把馬也拉了進來,小小的帳篷之中,可是擠得滿滿的。雨跟著下大了,須臾之間,傾盆而下,打在皮帳篷上,就像是敲大鼓似的,天空中雷電交加,更加重了這場暴雨的恐怖,所幸的是風並不太大。
二人只覺得周身骨頭髮酸,聽著外面的風雨之聲,不知不覺地在狼皮褥子上睡著了。
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依梨華忽然由夢中驚醒過來,只覺得外面雷聲已止,只是大雨未歇,篷內的一盞馬燈搖來晃去,帳篷也似乎左搖右晃。她有點奇怪,起來輕輕把帳篷拉開了一條縫,想向外看看,誰知不拉還好,這一拉,只聽得「嘩嘩」一陣水聲,水箭似的穿進了兩股水柱,外面的水已經淹到了帳篷一半的地方了,嚇得她尖叫一聲道:
「啊呀!不好了……大水,大水……」
譚嘯嚇得翻身站起,這時水已漫進了不少,那兩匹馬也嘶嘶地長嘯起來。
依梨華拚命地用手推著門,大水沖得她直向後退,譚嘯忙上前幫著她,用力把門關上,用皮繩拴得牢牢的,可是帳篷里水已盈尺,褥子全部浸濕了,整個帳篷在大水中左搖右晃,情勢可真是危險得很了。
譚嘯這時才想起來,自己住處原是一個窪處,又靠著水池子,難怪會淹水了。
他縱身上了篷頂,一隻手把身子懸著,然後撥開一個小孔,向外看著,只是篷外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大雨仍在瓢潑似的下著。不過他知道,水並沒有淹到篷頂,此刻出去並非不可,只是往哪裡跑呢?外面比裡面更糟,可怎麼跑呢?
他輕輕飄下了身子,水已經快淹到了他的膝蓋了。依著譚嘯就要騎馬和依梨華闖出去,往沙漠里跑;可是依梨華卻說那樣太危險。因為一來不知水勢如何,再者怕有流沙,他們爭執了一會兒,只有一個辦法:坐以待斃。
水漸漸已到了腰。二人乾脆把門開了,外面水湧進來,有半人多深,二人爬到了馬背上坐著。喝!外面真成了河了,滾滾的黃浪已經成了一片湖澤,不過只是限於這附近十數丈以內。二人處身之地,在整個沙漠里來說,是一處窪地,可是在這片窪地里來說,還算是一處較高的地方。先前洗澡的那個池子,怕該有丈許深了,大水就是從那池子漫過來的。四邊漠地里,水繼續往下面灌,二人坐在馬上,水快淹到馬脖子了,情勢可真是夠險的!
兩匹馬長嘯著,踏水出了帳篷,向前走了幾步,差一點兒失蹄落下池子,嚇得兩匹馬連聲叫著往後面退。
譚嘯緊緊皺著劍眉,一句話也不說。依梨華也只好望水興嘆,想不到幾日來,竟在沙漠里遇到了兩次大雨。眼下雨雖小了,可是大水卻有增無減,這時候水都快淹到馬嘴了,兩匹馬只管嘶嘶地仰首長嘯著。二人略一商量,決定以「登萍渡水」的輕功,試一試看能否逃出這片汪洋。
可那卻太危險了,二人身上濕衣濕鞋,運用起輕功來,先是受礙;可是除此已別無良法,至於兩匹馬,只好等二人上岸之後,再設法營救了。
四下是黑糊糊一片,燈光早熄滅了,大水奔流得比箭還疾、還快,其上浮物已是不易,若想落足其上借力,那可是更難!
二人站在馬背上,把濕衣服擰了擰,正在皺眉發急的當兒,忽聽見一人大喊道:
「不要胡來,想活命的不要動!」
順著這聲音,只見前面水面上,左沖右撞地馳來一隻大皮筏,皮筏上直立著一個周身披著黑色雨衣的人,只露出兩隻眼睛。二人不由又驚又喜,譚嘯問道:「朋友你貴姓?」
那人大聲道:「少廢話,快上來!」
二人雖覺此人出言莽撞,可是到了此時,卻也顧不得再與其計較,當時雙雙振臂,落於皮筏之上。依梨華急道:
「還有馬!救救我們的馬吧!」
黑衣人一面用竹篙轉過皮筏,一面哼道:
「人比馬要緊!先救人!」
說著輕巧地運用著手中長篙,不一刻已撐出八九丈以外。這時二人才看清眼前形勢,原來大雨在附近造成了一片大湖澤,另外開了一道小溪,小溪中浪花飛濺,黃沙滾滾,看起來,可真有點嚇人。
黑衣人一言不發,把筏子撐到了靠岸之處,揮了一下手:「你們先上去,我去救馬!」
二人各自騰身上岸,那皮筏在水面上打了一個轉兒,又逆流而上。黑衣人熟練地操篙,令二人十分欽佩。依梨華小聲問:「哥!你認識這人么?」
譚嘯搖了搖頭,他們足下所踩的沙子,早為雨水浸得松透了,雙腳踩上去,直往下陷,他們怕這附近有陷坑,只得小心地提著氣,彼此對望著各人那種樣子,真是狼狽得很。譚嘯苦笑了笑:「想不到那狼面人真說對了,要是早聽他勸就好了!」
依梨華也嘆了一聲:「那小子倒是挺好的,就是太狂,我真看不慣他那種樣子……」
她頓了一下,又笑道:「要是這樣子給他看到了,那真要讓他笑壞了。」
譚嘯正要說話,忽聞得馬嘶之聲,再看水面上,那黑衣人已然帶著馬過來了。
譚嘯不由大喜,心中對這陌路援手之人,感戴十分,當時抱拳道:「謝謝這位老哥,老哥……」
才說到此,這人已打馬上岸,馬蹄子陷到沙里又跳起來,弄得二人一身都是沙子。
黑衣人匆匆道:「現在不是說話時候,馬太重,一次只能運一匹,我還得回去一趟!」
他說著撐篙又掉過了筏子,逆流而去。譚嘯不由怔了一下,內心對這人更是感激不已。
那匹馬上岸之後,四條腿提上提下,沙面已漫過了它的小腿,它連聲地嘶鳴著。譚嘯忙過去把它拉到一處較平的地方。天上的雨不知何時停的,可是溪水仍如萬馬奔騰似地流著,展目這大沙漠上,似浮著一層乳白色的煙霧,慢慢地向上升騰,頗有些「劫後餘生」的感覺!
他不由傷感地嘆息了一聲,心中對沙漠已開始有一種厭惡的感覺了。試想這連日來所發生的,強盜、狼群、雷雨、水災……哪一樣不是提起來就叫人頭痛的玩意兒!唉!
真是夠了!
依梨華永遠像一個孩子,當痛苦過去之後,她永遠是不會再去追憶的。
她用手掠著頭髮,活潑地笑著:「哥!我們去看看那些死狼去,把皮剝下來好做褥子,才暖和呢!」
譚嘯微笑道:「那些事不要慌,人家在為咱們忙,我們自己怎麼好袖手旁觀呢!」
依梨華嘟了一下嘴,卻又拍手道:「看!來啦!哈!東西也被他弄來了,這傢伙真有辦法!」
譚嘯忙瞪她一眼,小聲道:
「小聲點,別給人家聽見了。」
這時羊皮筏已靠近了岸邊。筏上人朗聲道:「夥計,接著繩子!」
說著話,只見他抖手打出一物,乃是一個繩頭。譚嘯連忙伸手接住,只覺得這人手勁很重,不由微微吃了一驚。他用力地收著繩子,皮筏緊緊靠岸。黑衣人趕馬上岸,然後他摸了摸臉,對一邊的依梨華說:「別看著啦,把上面東西拿下來吧!」
依梨華玉臉一紅,忙答應著上了皮筏,原來人家連帳篷都給他們搬上來了,費了半天勁,東西總算都弄上來了。這人走過去,雙手一舉,把整個皮筏舉了起來,簡短地道:
「上馬,隨我來!」
譚嘯笑了笑:「朋友,你貴姓?要領我們去何處?」
黑衣人一言不發,大踏步往前走著,二人心中不禁有些納悶。依梨華嘆道:「跟他走吧,反正他不會害我們!」
那人在前面轉過身子等著,二人只好匆匆拉馬跟上,東西都馱在馬背上,這人在前不發一語,走得很快。走了約有二里多路,天已微微有些亮了,足下的沙也不似先前那麼濕了。
黑衣人忽然撮口一聲長哨,薄曦中跑出了一匹黑馬,全身黑,一點白鼻心。
二人不禁一怔,譚嘯頓時停住了瞰:「啊!是你?」
黑衣人用力拉下了身上的黑色雨衣,重新現出了披在身上的狼皮:「為什麼不是?」
說著他又露出白牙笑了:「我不救你們,你們一定會被淹死的,雖然你們自信有一身武功!」
譚嘯不由得一股怒火直衝腦門,他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狼兄你太自負了!」
狼面人仰天一聲大笑,他抖著皮筏上的水珠,目光閃爍著道:「這裡沒有一人敢這麼對我說話,我很佩服你的膽子,可是我不會向你算賬;而且我接受作你們的朋友……」
他坦白直率地說:「你們需要我這個朋友,尤其是在大戈壁。」
說著,這狂傲的人,身形側轉,如旋風似地上了馬背,大聲說:「來吧朋友!跟著我來!」
這種直率的感情表達方式,給人一種錯綜複雜的感觸,但卻令譚嘯感動了,昨宵今夜兩度承此人救命之恩,自己還能說什麼?
他不由嘆息了一聲,對著依梨華苦笑了笑:「誰叫他是我們救命大恩人呢!走吧!
我們跟他去吧!」
依梨華一聲不哼地上了馬,策馬前行,譚嘯殿後。晨曦薄霧之中,那怪人豪壯的歌聲又響了起來:「壯士志在四方,壯士不怕孤單,月明星稀之夜,匹馬敢闖天山,啊……」
在白茫茫的水霧瀰漫的沙漠上,他那匹黑馬掃著尾,昂著頭,就像它主人一樣的驕傲。
他們彼此不發一語,三匹馬呈品字形向前走著,慢慢地,沙上的水漬全滲下去了,馬蹄行在上面,已不似先前那麼難行了。
狼面人的馬跑過來了,他們的馬也跟著跑了起來,可是彼此仍是不發一語。
太陽出來了,紅紅的太陽由沙面上跳起來,就像一隻熟透了的大桔子,遠處有牧羊人的蘆笛之聲,他們猜測可能是到了一處大的有水草的地方。
這時,狼面人摔下了手中的皮筏,忽然抬起手,把身上的狼皮拉了下來。
後行的譚嘯和依梨華,看見了他古銅色的皮膚和黑長的頭髮,只是沒有看到他的臉,他的馬這時也揚起蹄子歡聲地長嘯著。
上了一個坡,眼前的情勢豁然開朗,青蔥蔥的草原,美麗的廬舍,高聳的大山,還有一條緩緩的清水河。
炊煙如絲,一條條一片片地升起來,牛羊都在草地里吃草,維吾爾族的孩子,拿著蘆笛在吹著。苦行了漫長沙漠之後的譚嘯,看這片地方,真如同「久旱獲甘霖」,直視如人間仙土一般。
他和依梨華都不禁停馬在沙崗上,欣慰地看著這一片世外桃源。依梨華用手指著大山,笑著說:「哥!那是庫魯格達格山,過了山就沒有沙漠了,這條水是齊……」
忽然,前行的怪人,回頭朗聲道:「那是庫魯格河……」
他用手中一條墨黑色的馬鞭,指著河水說:「這條河是注入到羅布諾爾湖中去的,它很老實,從來不發怒!」
就在他回過頭來說話時,二人才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廬山真面目,黑濃的眉毛,閃亮的眸子,高鼻樑,倔強的嘴,可以稱得上英俊兩個字。
這時已有幾個人發現他們了,紛紛往這邊跑著。糧面人挺坐在馬上,微微笑著,露出了他那一口白牙。
譚嘯似乎已不再那麼討厭他了,可是他仍然不想多說話。
跑來的是幾個光著腳的維吾爾人,他們穿著沒有領子的厚棉襖,頭上纏著布,腰上系著帶子。他們拜伏在狼面人的馬前,紛紛嚷道:「呼可圖!呼可圖!」又用他們的臉去挨他的腿。那高傲的怪人,這時臉上竟也帶出了一絲和藹的微笑。他手指著二人,用維吾爾話說了幾句。
依梨華輕輕扯了譚嘯一下:「他說我們是他的好朋友,並且叫他們為我們搬東西呢!」
譚嘯不禁內心又軟了一些。這時那幾個維吾爾人,紛紛跑到二人馬前,爭著把他們馬上的東西搬下來,搶著往前跑。譚嘯不由尷尬地笑道:「狼兄!這是幹什麼?」
狼面人翻身下了馬,較以前和藹多了,他笑了笑:「你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兩個好朋友拱手讓人,現在請接受我的招待!」
二人聽了他這種話,都不禁笑了。譚嘯皺了一下眉:「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來!請隨我來!」
他在譚嘯肩上拍了一下,若非他臉上帶著微笑,譚嘯真以為他要動手遞招呢!因為他手勁很大,雖是輕輕一拍,一般人也受不了。
望著他那憨直的臉,爽朗的笑容,似乎令人不得不跟著他走。
前行了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問道:
「朋友,你的名字叫什麼?還有姑娘你?」
他用手指了依梨華一下。二下雖然聽來不大入耳,可是確知這人個性如此,倒也不是有意輕狂。譚嘯笑了笑道:「兄弟姓譚名嘯,這是我義妹依梨華!」
他聽後點了點頭,遂大踏步向前行去。下了這個坡,路面平了,狼面人又上了馬,他抬頭看著天,朝陽映照著他那黑黑的皮膚,他那濃的眉,黑的發。這人全身就像是鋼鐵鑄成的一般結實,他那寬厚的肩,颳得微微發青的臉,頗有點「彪形大漢」的味道。
可是他武功方面絲毫也不粗野,輕身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實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奇人。
譚嘯微微一笑:「狼兄!你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我住的地方!」
他依舊催馬前行,頭也不回地簡單回答著。不多時三匹馬已行到那片維吾爾族人住的地方,凡是看到他們的人,無不歡欣地跳著叫著:「呼可圖!呼可圖!」
他得意地笑著,一面回過頭來,對二人道:「這些維吾爾人,都是很可愛的人。他們十分敬仰我,因為我常常接濟他們,我教導他們如何造林、如何防洪、如何施肥種菜……」
他用手四處指點著,眸子里閃出興奮的光,譚嘯和依梨華都不由十分驚奇。因為想不到他會有這種耐心,而且是這麼溫善的一個人,內心不禁對他生出了一層好感。譚嘯問道:「這麼說,你在這裡住了很久了?」
狼面人哂然一笑,搖了搖頭:「也不太久,我自幼生長在天竺,十八歲學成武藝,曾在中原待了五年;然後就到這個地方來了……我愛沙漠,愛它的溫柔,也愛它的殘酷!」
他這麼說著,臉上泛著得意的微笑。譚嘯奇道:「這麼說,你的武功,也是在天竺學的了?」
狼面人點了點頭,又笑道:「多半是,一小半是後來在中原學的。」
他抬頭看了看,翻身下馬道:「到了!」
二人也下了馬,只見兩扇青竹編成的小門,半隱在兩棵垂柳之間,一條窄窄的鵝卵石鋪成的路,婉蜒直入翠竹深處,景緻至為清幽。
二人不禁怔了一下,想不到這窮荒的沙漠里,竟會有如此圖畫似的妙處,不由呆住了。
狼面人伸手入內反開了竹門,也不讓客,自己先入。到了此時,二人也不再多疑和謙虛了,一併隨他拉馬入內。
小石子道旁,是兩列自製的花盆,分種著水仙花和仙人掌,每隔十步,有垂柳一棵,地上晃動著陽光線條,看來清心說目。
前行約五十步,有一個小池塘,塘中養著不少魚,五色魚穿行游水,令人不由駐足神往。這附近被一圈帶刺的短樹緊緊圍攏著,另外還栽種著參天的竹子。整個的院落,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只有風吹著竹梢,發出像哨子似的聲音。
池子左側是一片翠綠如茵的草地,有一個種南瓜的棚架子,架子後面是兩間白石砌成的房子,看來潔靜異常。有一個頭梳丫角的少女由房裡走出來,手中拿著拂塵,在紗窗上拂著。一眼看見三人,先是一怔,隨後忙跑過來,對著狼面人拜倒,口中道:「少爺回來了!這是……」
浪面人搖了搖頭,輕聲道:「他們是我的朋友……她好些了沒有?」
這穿著彷彿是道裝似的女子,聞言站起來,輕輕搖頭道:「還是一樣……少爺,我看她……她是好不了啦!」
狼面人忽然面色一陣黯然,他咬了一下牙,揮手道:「你去吧!等會兒我來看她。」
女童彎腰說了聲:「是!」慢慢轉過身子,姍姍而去。狼面人獃獃望著她的背影,長長嘆息了一聲,忽然回過頭,苦笑了笑道:「對不起,請隨我來!」
說著大踏步直向前行,二人心中正自驚異,本以為他一定是安置他們二人住在那白石屋子裡,誰知卻繞過這白石屋子向後走去。當他走過那白石屋子時,他的腳步放得極輕,並輕聲囑咐二人:「這屋子裡有病人!」
二人自然會意,也把腳步放輕,等到繞過這兩間房子,見後面地勢仍然不小,只是卻被竹子佔滿了。有一排竹子編成、上覆茅草的房子,在竹屋后三丈以外另有一個馬廄。
二人發現,他們的東西整齊地放在一間房子門口。狼面人這時臉色很沮喪,他推開了門,請二人入內,譚嘯和依梨華也不客氣,走了進去。見內中傢具,也都是竹制的,看來簡單,但卻是極為潔凈。
譚嘯誠摯地道:「在下同舍妹多承援手,兩度救命之恩,真不知如何報答,只請恩人將大名賜告,以便終身感戴!」
狼面人把手中狼皮搭在一個竹架上,回過身來笑了笑:「我的名字,在沙漠里只有兩三個人知道。因為我出門,總喜歡用狼皮披在身上,所以大家都叫我狼面人!」
他似乎有點語無倫次地道:「這一片園地,是我領著維吾爾人開出來的,這片土地里住的維吾爾人,都是善良貧窮的人;否則便沒有資格進來住,也只有他們看見過我原本的面目,他們知道我也是一個人!」
他笑了笑,接道:「其他沙漠里的人,都把我看成一個怪物,他們說我的臉原本就是和狼一樣的……」
譚嘯微笑道:「其實你是如此的英俊……」
狼面人笑了笑:「我本名叫袁菊辰。知道這名字的,在這裡,連你二人,總共是五個人,包括那老猴兒。」
說到老猴王,他冷笑了一聲:「那老猴兒生性最愛打探人家的隱私,這是他最可恨的地方,其實他人並不頂壞!」
譚嘯微笑道:「袁兄所說的老猴兒,可是指的老猴王?」
袁菊辰冷然道:「他本名叫西風,是蒙古人;可是他一直冒充漢人。他去過一次北京,學會了中原人的習慣,此後他就再也不說一句蒙古話了!」
他唇上帶著冷笑,很有些不屑的味兒。譚嘯不願因為老猴王惹起彼此不快,忙岔開道:「袁兄在此,是一個人住么?」
袁菊辰臉色似乎有些發紅,他長嘆了一聲,苦笑了笑:「不!還有一個生病的朋友……」
他說著兩隻手緊緊地互捏著,面上浮出一層悲傷惘然之色,他忽然站起來道:「二位也該休息了,請恕此地招待不周!」
他說著用手推開了一扇門,又現出一間房子,大小格式,和這一間一模一樣,他對依梨華笑了笑道:「姑娘!這是你的住處,我不打擾你們了!」
他說著拿起架子上的狼皮,轉身推門而出,進了隔壁一間房子,進門后就把門關上了。
依梨華長吁了一口氣:「這個人很怪,我真想不透他!」
譚嘯也皺眉道:「他是一個好人,只是他個性有點孤癖,他還有一個生病的朋友……」
依梨華噓了一聲道:「輕點,人家就在隔壁!」
譚嘯仍握緊著手,思索著:「他把美麗舒適的石室,讓給生病的朋友住,而自己卻住在茅草房中……只此一點,可見他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這個朋友,值得我們一交。」
依梨華也點頭道:「何況他還救了我們的命,他真是一個怪人!」
說話之間,二人似乎聽到隔室有鍋勺相碰的炒菜聲;而且鼻中聞到陣陣香味。依梨華不由笑了笑道:「他還會炒菜呢!」
譚嘯笑道:「我肚子倒是真餓了!」
依梨華笑道:「我也是,只是怪不好意思的,來了就吃。」
譚嘯想了想,也覺得和人家萍水相逢,既蒙人家兩次救命之恩,大恩未報,如今反倒搬到人家這裡住下來了,想起來也實在是有點冒失。只是對方那怪異的個性,看似無情,實際上卻是極為熱情,他交結自己二人,全系本著俠義本色;而自己也和他客氣不上來。因為他這種人生來直爽,不屬於虛假之流。
他微微低頭思想著,覺得這個袁菊辰內心並不似外表那麼淡漠。忽然,門被輕輕叩了兩聲:「開門,飯來了。」
譚嘯答應著,把門打開,只見袁菊辰一手提著一隻細竹編就的提籃,另一手托著一個大托盤,盤中盛著幾個熱氣騰騰的菜,還有白面蒸的饅頭。
譚嘯汗顏道:「真是太不敢當了。」說著忙把托盤接了過來,置於桌上。袁菊辰露出白牙一笑:「我馬上就來!」
說著指了一下手中的籃子:「還有我那位生病的朋友……」
在他說這話時,眼睛似乎有些紅了,說著轉身而出,直向前面白石房子疾行而去。
譚嘯來不及再說什麼,呆了一呆,望著依梨華苦笑了笑,嘆道:「他那位朋友,也不知是什麼病?唉!我們太打擾了。」
托盤內很簡單的四個菜,一碟香椿炒雞蛋、一碟竹筍燒雞、一碟豆皮拌白菜,還有一碟藕片糟小魚。瓷罐里是滿滿一罐子雞湯,還有一盤子青棵餅,雖是簡單的四個菜,卻弄得十分精緻。
依梨華把飯菜一樣樣放在桌子上,見有三份碗筷,知道那狼面人袁菊辰要與他們同食,等了一小會兒工夫,袁菊辰果然回來了。他進來后,笑了笑:「你們怎麼還沒吃?
這都是我自己弄的。」
說著他拉出位子坐了下來。譚嘯怔了一下道:「袁兄,你還會做菜?」
袁菊辰笑了笑,搖了搖頭,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說:「做的不好,你們不要客氣,我肚子可是餓了!」
二人也就不再客氣,隨著吃起來,吃了幾口之後,袁菊辰忽然落下兩行淚來,二人都不由一驚,卻見他轉過身子,偷偷用手擦去,仍裝作沒事似的吃著。譚嘯心中明白,他是在為那生病的朋友擔心。因不知究竟,自己也不便提起,偏是依梨華心中不忍,問道:「你朋友的病很重么?」
袁菊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譚嘯放下筷子皺眉道:「既如此,袁兄還是去那邊看看吧!」
袁菊辰笑了笑道:「我素日都是和她一塊吃飯的,今日二位到此,我那位病友,卻非叫我來陪二位不可。」
他輕輕嘆了一聲,低沉地道:「她這病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她喜歡吃我做的菜,所以我每天都親自做給她吃。」
說著他又微微笑了,露出整齊雪白的牙。譚嘯嘆道:「袁兄真義人也,小弟能幸會識荊,真三生有幸。只是令友貴恙……」
袁菊辰眨了一下眸子,勉強地笑道:「是肺病……」
二人都不由一驚,因為在那時候,肺病是一種很嚴重的病,患者初期根本無從體會,等到發覺后,已可說是藥石無救,所以彼時一提起肺病來,人人膽戰心驚。袁菊辰喃喃道:「她出身富貴之家,如不來找我,在內地這種病未嘗不治,可是她偏偏……」
他聲音有些抖,拳頭握得緊緊的,頻頻苦笑道:「她偏偏忘不了昔日舊誼,找到了我這窮小子,才會有今日……是我把她的病耽誤了,可是她死也不離開我,不離開這沙漠!」
譚嘯和依梨華聽后,都不禁甚為感動,暗中對那位病人寄以無限同情。譚嘯問:
「令友擅武功么?」
袁菊辰嘆了一聲,痴痴地道:「她過去有很好的武功,只是如今……」
依梨華張大了眸子:「那他為什麼這麼愛沙漠呢?」
袁菊辰傷感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這時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袁菊辰望著譚嘯,正色道:「你們來得真不巧,這半個月之內,沙漠之中可能隨時都有暴風雨,所以你們暫時就住在我這裡,等這不正常的雨季過去之後,你們再上路如何?」
譚嘯先是一怔,隨即嘆道:「好自然是好,只是你我萍水相逢,豈不是太打擾了?」
袁菊辰淡然一笑:「不要客氣,自從昨夜見你之後,我就想跟你作一個朋友……」
他苦笑了一下,又接道:「我很孤獨,孤獨得像一隻沙漠里的駱駝。」
說著把碟碗收拾在托盤之中,對著二人淡淡一笑,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了。依梨華忙追出道:「我來洗碗吧!」
袁菊辰回頭一笑道:「不用!洗碗有人,你們好好休息吧!」
待他走後,二人都不禁深深為他的誠摯感動了。譚嘯對依梨華道:「他原本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只是很不容易表現而已,你看怎麼辦呢?」
依梨華嘆了一聲:「人家既然這麼說,我們也只有住下了。我想晏星寒他們,絕不會找到沙漠里來;就是來了,沙漠這麼大,他們也沒有地方找去。」
譚嘯冷笑一聲,依梨華這句話,重新喚回了他的怒火,又不禁有些悲哀。想到當初進晏家大門時,自己曾發有重誓,如不把那大家庭粉碎了,自己絕不走出他家大門,可是……
他的臉不禁變得紅了,兩道劍眉緊緊蹙在了一起,望著窗外一言不發,他腦子裡又在重新思考著新的復仇計劃了。
一個陌生的人,貿然接受了人家的招待,他的內心是錯綜複雜的。首先對於居所的主人,應該認識得很清楚;尤其是像「狼面人」這麼一個神秘的人物,更是應該加以分析。因為外面傳說他是一個強盜,對於一個強盜的友誼,儘管他是一番熱心,也應該多加考慮,或是設法勸導他歸入正途。
這些都是潛在譚嘯內心的意識,可是他並沒有與依梨華討論,只想自己暗中去注意觀察他。那麼,那個生病的朋友,該是第一步下手的對象了!
午夜,無風無雲,夜幕深垂,院落里一片靜寂,天上雖有月亮,可是月如鉤,光不亮。在竹床上翻側難眠的譚嘯,終於翻身下床,輕輕走到窗前,用手輕輕推開了窗戶,卻見身著白衣的袁菊辰,正負手在院中踱著。
他的腳步很輕,像是有滿懷的心事,不時地仰首長嘆,最後轉過身子,直向那白石房子行去。譚嘯心中一動,當時微提長衣,輕如狸貓似地翻出窗外,用「燕子鑽雲」的輕功絕技,拔身上了一株極高的竹梢。袁菊辰忽然站住腳,回身看了看。
譚嘯在樹上暗驚:「這傢伙耳朵真靈!」
袁菊辰看了一會兒,才又回過身來,繼續前行,徑直走進那白石房中。譚嘯略為猶豫之下,決定探測一個究竟,當時提著丹田之氣,展出上乘輕功「凌虛踩雲步」,月光之下,只見他身形如乳燕出巢,幾個起落,已飛縱到了那白石房屋瓦面之上。
他輕輕俯下了身子,卻見室內燈光亮著,微聞得有人說話的聲音。
譚嘯呆了一會兒,自然,自己背後探聽人家的談話,那不是光明的行為;可是為了要對這位新朋友進一步的了解,他還是決心看一個究竟。
窗內垂有紫色的窗帘。譚嘯用指甲輕輕挑開一條縫,湊目其上,當他看到屋中情形之後,不禁臉紅了,忙把頭收了回來。
他沒想到,袁菊辰所謂的病友,竟會是一個女人。他很後悔跟來,可是自己好容易來了,再馬上回去,卻又有些不大甘心。正在兩難之間,忽聽到室內那女人嬌喘細微的聲音。
「菊辰……你不要這麼侍候我!我已經不行了……你……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為我耽誤……」
袁菊辰打斷她的話:「你不要說這些……白姍!我離不你!」
那聲音像是哭泣,譚嘯不由心中又是一驚,忍不住又輕輕湊目其上。卻見穿著白衣的袁菊辰,正趴在一張紅木床上,兩條腿半跪在絳色的地氈上。
室內擺設十分闊綽,長案上展著一張畫絹,絹上是一幅未畫完的山水畫;銀質的高腳燭盞,插著三支紅燭,分置在長案和床頭小几上;牆上掛著銅蕭和一把月琴;陣陣檀木香氣,由案上的一個三足小鼎中溢出,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紅木大床上,覆著綉有鴛鴦戲水的藍緞子被褥,一個白皙清瘦的少女,正擁被坐在床上。她上身披著一襲鵝黃色的寬鬆衣服,後背墊靠在厚厚的枕頭上。這少女一雙眸子似乎特別大,但是充滿著憂鬱、深沉、多情和虛弱。
她輕輕舉手掠著長發,那隻揚起的玉腕,瘦得只見骨頭和一層皮,十指尖尖如春蔥似的。從那瑩瑩如玉的膚色里,似可想見當初豐腴華潤的肌膚。她有一雙黑細的蛾眉,薄薄的嘴唇,這些都配襯在一張消瘦蒼白的面頰上。
她一直不停地喘息著,看來確是身染重症,弱不禁風。
此刻,她正深情款款地注視著袁菊辰,她那大而美的眼睛里,已經讓淚水佔滿了。
袁菊辰緊緊埋首在她蓋著被子的腿上:
「白姍,這一生我愛的只有你一人,我永遠不離開你!」
少女伸出白瘦的手,輕輕撫摸著他濃黑的頭髮,就像女孩子摸著她們最心愛的小貓一樣。
「傻哥哥,你莫非不知道,我快死了?說不定今天還是明天。」
袁菊辰忽然抬起了臉,苦笑道:「你不會,萬一你真的……」
他長嘆了一聲,睜大了眼睛,又搖了搖頭道:「你不會的!來!我抱你起來,我們出去走走,你不是愛看月亮么?」
他說著站起來,就要伸手去抱那少女。那姑娘搖頭道:「不要抱我,今天我累得很,你那兩個朋友睡了么?」
袁菊辰點了點頭:「他們早就睡了。」
病女又問:「他們都是漢人?」
「不!那女的好像是哈薩克人。」
「他們很親愛么?」
床上的病女有些傷感地問。袁菊辰點了點頭:「和我們一樣親愛,他們是一對幸福的情侶!」
窗外的譚嘯不由臉色微微一紅,心中卻頗有感慨地道:「你們何曾知道,我們也是用血換來的愛情啊……」他看到那病女聽了袁菊辰的話后,竟自哭了。她嗚咽道:「菊辰……為什麼我們這麼可憐?我為什麼要得這可怕的病?」
她說著竟一連氣地咳嗽起來,她咳得很厲害,整個床都在顫抖;尤其是床前的那盞燈,燈芯晃來晃去。那搖晃的燈光,照著病女蒼白的臉,看來很可憐。
譚嘯看到此,不禁一陣心酸,連眼淚都淌出來了,他暗暗地想道:「原來人世上,多的是可憐的人啊!」
這時,袁菊辰正以手抹著臉上的淚,他站在病女身後,一隻手輕輕在那少女背上推著揉著。
病女這一陣咳嗽,竟咳起沒完,咳到最後,氣都接不上,連眼淚也咳出來了。
袁菊辰的淚大顆大顆地滴在她的背上,室內燈光凄凄,把二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看著真是好不凄慘悲人。忽然,袁菊辰撲倒在那病女身上,緊緊地抱著她,用斷腸似的聲音道:「白姍……明天我帶著你回去,我們離開沙漠吧……你的病不能耽誤了!」
病女仍然慢慢摸著他的頭髮:「菊辰!那是不行的,你看我這個樣子,哪還能再……」
她咬了一下櫻唇,苦笑了笑:「我挂念的只有你。菊辰!你要聽我的話……你會聽么?」
袁菊辰流淚點頭,激動地道:「我會!我會!我一定聽你的話!」
他就像一個孩子似的乖順。病女聽了他的話,臉上不禁帶出了一絲欣慰的微笑,她點了點頭,大眼睛里閃爍著極為興奮的神色:「好!那你坐好了,我有話告訴你。」
袁菊辰仰起帶淚的臉,怔怔地看著她,慢慢站起來,病女笑了笑:「坐好了!這麼大個子也不害臊?」
袁菊辰望著她費解地笑了笑,坐在她床上。病女伸出一隻白瘦的手,讓他輕輕地撫摸著,輕輕嘆息了一聲,語音帶悲地道:「我說的幾件事,你一定得答應,要不然我馬上就死!」
袁菊辰嚇得緊緊皺著眉頭道:「什麼事?我一定答應你!」
病女嘆了一口氣:「我從來沒有問你平日做些什麼,但是我知道你是個馬賊。我也知道你是劫富濟貧,但是,搶人家東西總是不對的,菊辰……」
病女用手揩了一下淚水繼續道:「我不能看著我最心愛的人當賊,也不能讓你自毀前程,你答應我,永遠也不要再幹這一行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