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城祭

第一章 夜城祭

翡冷翠的夜色鐵一樣堅卝硬。

城堡的黑影矗立在大道盡頭,哥特式尖頂直刺夜空,像是巨大的鐵甲騎士豎卝起密集如林的騎槍

聖都,梵蒂岡。

地面震動,如狂雷滾動著推進。八匹烈馬拉著黑色的車,噴著白色的氣,馳入梵蒂岡的正門。都是純色的黑馬,籠著黑鐵的面罩,眼睛血紅,像是夜色幻化而成的猛獸。鐵面罩額心的位置用紅銅鑲嵌出十字花紋,蛇被利劍釘死在十字中卝央.

「異端審判局」的標誌,這是一輛有特卝權的馬車.

馬車停在廣場上,一身黑色法袍的男人緩步走下馬車,冷冷的四顧.

他大約三十歲,堅卝硬的臉上已有了細細的皺紋,黑色微卷的長發里滿是沙塵.左手一本破舊的羊皮面《舊約》,右手黑色提箱,格外顯眼的是插在大卝腿兩側的火槍。雖然穿著法袍。但和其他教士不同,他的法袍不是柔卝軟的長絨棉或者絲綢質地,而是用粗線縫合厚實的氈子,領子高高豎卝起阻擋疾風。這件線條堅卝硬的法袍很舊,有些地方被磨成了白色,緊緊裹卝著他肌體分明的身卝體,像是一件鎧甲。

看外表這個男人介乎神父、軍人和巡行於荒野的野獸之間……也許三者都是。風掀起他的法袍,空中瀰漫著刺鼻的火卝藥味。神父的目光是穿越巨大的廣場,眺望那座半隱在黑卝暗中的雄偉建築。

那是一座白色大理石教卝堂,坐落在層層石階上,尖塔凌厲如劍。濃郁的巴洛克風格,從上至下雕琢無數的天使、惡卝魔、龍和聖卝王,垂直銳利的棱和線賦予它修卝長而森嚴的美,但在這個死寂的夜晚,在燈光照耀下,那華麗的白色大理石外牆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壁立的層層白骨。

數白盞燈和數百個全副武卝裝的軍人包圍了它。軍人們半跪在台階下,把沉重的多管火槍扛在肩上,槍口對準教卝堂各個出口。這種軍械局特製的多管火槍只要一觸發就能射卝出全部槍彈,任何人走出來都會瞬間面對上千枚槍彈。

聖潔之地將在今夜成為戰場,神父舒張鼻翼,狠狠地吸卝入空氣中的火卝葯氣息。

身穿黑色軍服的軍人從背後逼近了他,目光冷冽:「德魯蘇斯神父?」

軍人胸口也有十字、利劍和蛇的銅製徽章,這是一個異端審判局的高階「騎士」,隸屬擁有特卝權的宗卝教軍卝隊。

神父面無表情地遞上自己的證卝件。

騎士核對了證卝件,微微點頭,把一份寫在羊皮紙上的文件遞了過去。

「判卝決書?」德魯蘇斯掃了一眼。

「很抱歉沒有提前告知今卝晚的工作,因為一切都是保密的,在到達這裡之前,任何人都不知道今卝晚的工作。我們也一樣,」騎士說,「今卝晚一個女巫將被處以火刑,請您為她做臨終彌撒。」

「在這裡?」德魯蘇斯皺眉,「這裡是梵蒂岡,是聖所,不是刑場。」

「女巫的邪力很強大,要藉助鎮卝壓她身卝體里的魔鬼。」騎士說,「也是為此從外身把您調來,您有為吸血鬼和食死徒做臨終彌撒的經驗,能勝任這份工作的人不多。」

「所謂吸血鬼和食死徒,在仁慈的神眼裡都只是墮卝落的靈魂,我們也一樣。」德魯蘇斯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審判官已經在裡面等您了。」騎士說著,忽然伸手取走了德魯蘇斯的兩支火槍,「抱歉,任何武卝器在西斯廷里都是不允許的,還有您的提箱我需要檢卝查。」

德魯蘇斯默默地打開黑色提箱,一片純銀的光輝濺了出來。十字釘鎚、三棱釘、雙細劍、鉤子、牙鋸、形狀像是魚鰓后那兩根細骨的薄刀……所有工具都是純銀的,連盛著草綠色液卝體的玻璃瓶也以純銀箍口。

「這就是傳說中的刑卝具么?這是什麼?」騎士抓起玻璃瓶。

「止血藥,這些東西刺進女巫的身卝體之後有的會導致她們大量出卝血。她們有的沒法堅持到點火、必須做止血處理。」德魯蘇斯淡淡地說。

「果然是最出色的行刑神父,」騎士讚歎,「您親手殺死過多少異端?」

「殺死?我以為我是在拯救他們的靈魂。」德魯蘇斯合上了提箱。

金屬轉軸發出刺耳的摩卝擦聲,教卝堂的黑鐵大門緩緩洞卝開。

德魯蘇斯穿越那些持槍的軍人們,緩步走上台階,軍人們的身卝體繃緊,厚實的軍服下肌肉隆卝起,好像教卝堂里隨時會撲出魔鬼來。

就好像是水庫的閘門裂開,溫暖的光海潮般傾斜出來灑在德魯蘇斯身上,好像裡面正舉行一場盛大的狂歡,但是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好像裡面正舉行一場盛大的狂歡,但是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騎士未到台階盡頭就停下了腳步:「獲准進入的只有您,我沒有許可權向前了。」

「這樣也好,」德魯蘇斯淡淡地說,「我做臨終彌撒的場面,有些人看了會不舒服。」他走進教堂,黑鐵大門在他身後關閉了,騎士看到的最後一幕,是神父黑色的背影行走在火焰顏色的通道里,好像孤獨的靈魂走進地獄。

「一個外省來的神父,在異端審判局的面前也敢這麼倨傲。」騎士的同卝僚,火槍隊長走到他的身邊。自始至終,德魯蘇斯沒有向這位高階騎士行禮。

「說是做臨終彌撒的神父,其實是最優秀的劊卝子卝手,」騎士說,「用那些精巧的工具貼身處刑,比我們把槍彈打進人的身卝體需要更狠的心。這種人不能得罪,跟地位無關,因為他們跟死亡走得太近。」

「聽說他們自稱雕塑家,但是不雕石膏,而是人的身體。」火槍隊長聳聳肩,「想起來這種人和女巫誰離魔鬼更近一些。」

「讓你的人準備開槍,我們獲取教卝皇的直接授權,任何未獲許可的人想要進入或者離開這間教堂,可以直接射殺。」騎士低聲下令,「從現在開始,這裡是煉卝獄。」

教堂里如高山如海洋般的燭卝光,照亮了宏大的天頂和壁畫。成千上萬支白色蠟燭架在數百個銀燭台上點燃,一卷紅色的地毯一直鋪到深處。紅毯的盡頭是一具黑色的棺卝材,周圍是密密麻麻的純銀長釘。把死者的遺體放入棺卝材后,下葬人會將所有銀釘敲下去,這些帶倒鉤的釘子會把棺卝材徹底封死,然後再在棺卝材上鎮卝壓一塊巨石,以免那個被魔鬼誘卝惑的死者從地獄里回來。這是埋葬吸血鬼和女巫的傳統,據說多年之後打開那些異端的棺卝材,會看到棺卝材的蓋板內卝側都是深深的抓痕,而這些異端的枯骨居然長出了鋒利的指甲來。

但這具棺卝材異常精美,不光是工藝和木質,蓋板中卝央甚至用黃金鑲嵌著十字。整具棺卝材被數千朵鮮紅的玫瑰環繞。這次的女巫來自一個尊貴的家族,這毫無疑問。

審判官就坐在棺卝材旁的長桌邊。他穿著一席垂到腳底的黑袍,沒有一絲一毫別的顏色。黑袍連著兜帽,把他的頭髮也都遮住。他的臉上帶著鐵面具,面具上蝕刻著聖者屠龍的花紋。這是審判官一貫的穿束他們不在人前露臉。

德魯蘇斯微微皺眉,長桌邊居然還坐著一個人。

一個渾身白色的男孩,大約七八歲。德魯蘇斯不由自主地直視男孩的眼睛,大概每個

初見男孩的人都會注意他的眼睛,黑瞳比普通人打了一圈,黑得沒有任何雜質。凝視他的眼睛就像凝視沒有星辰和月亮的黑夜。

男孩站起身,彬彬有禮的向德魯蘇斯致意,張嘴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就在這個時候,一陣不知從何處來的風吹過,成千上萬的燭火為之一暗。他的名字被風聲吞沒了。

「德魯蘇斯神父,請坐。」審判官微微點頭,「現在,我們人都齊了」

「在這裡,我們將走完最後的程序,之後執行火刑。你們兩個都要在結案文字上簽字,我們是這場審判的最終見證人。神的目光在我們背後。」審判人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

審判人把厚厚的一疊文件推到德魯蘇斯面前,這是全部的宗卷。女巫每項罪名都記錄在冊,附以不同的證詞,每一份文件都有庭審時的簽卝名。證詞就像鐵一樣堅卝硬,研究黑魔法、行鮮血祭祀、盜竊屍體、崇拜惡卝魔、侮辱神聖……按照宗卝教法律,任何一條都是終生監卝禁的罪刑。德魯蘇斯翻到最後一份文件,遲疑了一瞬。最後這份文件陳述的是女巫試圖把自己的兩個孩子燒死獻給惡卝魔的罪行。

「她試圖燒死自己的親生孩子?」德魯蘇斯抬起眼睛。

「是的,所有牽涉到人卝倫的異端罪都會被加倍處罰,就射最後這條罪行把她推上了火刑架。」審判官說,「但是行黑魔法的女巫總是相信,要從惡卝魔那裡交換東西,就必須捨棄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處卝女會為那邪卝惡的欲卝望捨去貞卝潔與人淫卝亂,母親卻會奉獻自己的親生骨肉,這是最不能允許的惡卝行。」

「我理解,但是這份文件沒有人簽卝名。」德魯蘇斯把宗卷推了回去,「處刑人必須核對全部的庭審文件,所有程序都要完整無缺,否則我不能簽字執行。」

「所有程序都會完整無缺。」審判官把一管蘸水鋼筆遞給了坐在德魯蘇斯旁邊的男孩。

「你可以拒絕證明你母親的罪,有其他證人可以簽字,但如果你願意,就寫下你的名字。」他的眼睛在鐵面具的背後溫和而凝重,聲音低沉渾厚,父親般令人信賴。

德魯蘇斯微微一震,猛地扭頭看向男孩。這不是他第一次行刑,他面對過各種即將被處刑的異端和他們的家人,表情各式各樣,從獃滯到崩潰到狂卝暴。死是神收割的鐮刀,能撕卝開人類的一切偽裝把隱藏在心底的本性暴卝露卝出來,幾乎每個人在死亡面前都是赤卝裸的,肆卝意瘋狂。但在男孩的眼睛里,他只看到夜一樣的黑和鐵一樣的堅卝硬。

是對母親要殺死自己獻祭的仇卝恨么?德魯蘇斯不敢斷言。

「無論你簽不簽字,都無需為自己擔心,女巫罪並不影響親屬。你是無辜的,教卝皇已經特別恩准,在處刑之後你們將在法律上脫離親屬關係。換而言之,過了今夜,她就不再是你的母親。」審判官又說。

「謝謝教卝皇陛下。」男孩乖卝巧的說。

他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看完證詞,點了點頭:「我可以證明這裡所說的一切。」他用蘸水鋼筆在末尾簽上了自己的名,把文件推還給審判官。

「現在全部程序都完整了,神父,您對行刑還有疑問么?」審判官轉向德魯蘇斯。德魯蘇斯沒有回答,從男孩手裡接過蘸水鋼筆,在處刑人一欄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神父,請從我背後的旋梯上去,女巫在那裡等您。」審判官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阿門。」

德魯蘇斯起身,提起黑箱,裡面的器械發出沉重的聲音。他轉身就要走,絲毫沒有告辭的意思,這個來自外省的神父看起來在「禮節」這一關上特別的欠缺。

「沒有其他問題了么?比如……要被處刑的是誰。」審判官在他背後問。

宗卷中女巫的名字被黑色的樹膠塗抹了,德魯蘇斯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在對貴卝族處刑的時候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塗上樹膠之後在烈日下仍然能看清被覆蓋的字,但燭卝光不能透過,這是試圖保全罪犯所屬家族的名譽。但處刑人往往會對這樣的案卝件特別謹慎,畢竟是要殺死一個地位尊崇的人,誰也不敢保證不會有事後的報復。

「我被叫做處刑人,但在我心裡,我只是一個神父。」德魯蘇斯淡淡地說,「這是火刑也是臨終彌撒,神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孤獨的靈魂,我只需執行我的使命。」

「即使那是魔鬼?」

「即使那是魔鬼。」

「真是虔誠的人。」審判官輕聲讚歎。

「我想見他最後一面,」男孩起身,「如果可以的話。」

德魯蘇斯一愣。男孩請求的語氣輕柔而溫順,就像是在請嬤嬤放他出去玩一會兒。但他在請求一件可怕的事,請求親眼看著自己的母親被燒死。

「她的眼裡你已經不是她的孩子了,是獻給魔鬼的祭品,現在去看她還有什麼意義呢?」審判官輕輕嘆了口氣。

「只是想知道為什麼?」男孩低下頭去。

這是德魯蘇斯第一次在他的聲音里察覺到悲傷,那種悲傷很平靜卻浩瀚,就像鐵灰色的大海無聲地漲潮。

審判官沉默了很久,起身摸了摸男孩的頭頂:「能自己面對邪卝惡是一份勇氣,希望這經歷增卝加你的正信,你是神的孩子,神的目光在你的頭頂。」

男孩走到德魯蘇斯身邊,輕輕拉住他的手。

德魯蘇斯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甩脫。他很少接卝觸別人,或者說很少有人願意接卝觸別人,他是處刑人,信卝徒們相信他鎮卝壓魔鬼的堅定內心,尊他為聖者。但沾過鮮血的手總是讓人畏懼,好像已經變成了兇器。別的神父會在主持起到之後撫卝摸信卝徒們的頭頂,他卻從不這麼做,他甚至不會親手把聖餐遞給聖卝徒們,因為他看得出那一刻信卝徒們眼中的嫌惡。那種嫌惡就像是餐盤中盛的是異端的血肉,而觸卝摸卝他就像觸卝摸冰冷的蛇那樣叫人不安。

漸漸地他也覺得自己身上有一絲血卝腥氣,他把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溪水裡給自己重複行洗禮。他在公開場合接受信卝徒們的歡呼,卻住在偏遠的屋子裡,沒有人願意做他的鄰居,據說因為他殺死過多的惡卝魔,惡卝魔們的靈魂圍繞著他的屋子,隨時準備在他不夠堅定的時候撲進他的心裡撕咬。偶爾會有換了肺病的信卝徒湊上來要求能親卝吻他的手心,他們眼裡閃動的著期待和貪婪,那些信卝徒相信能從德魯蘇斯手心裡舔卝到死人的血,那被看作是治療肺病的好葯。

所以接卝觸到男孩微涼的手,德魯蘇斯立刻想要掙扎,就像是被人抓卝住的蛇。人只知道蛇的鱗片摸起來讓人毛卝骨卝悚卝然,卻從不去想蛇被握住時的驚恐。

可他忽然感覺到男孩的手在微微顫卝抖。他一低頭,觸到了男孩的眼神,男孩正仰頭望著他,黑瞳里映出一片燭卝光的海。記憶中從來沒有人這麼望著他,他從男孩的眼睛里看出了全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曾有無數信卝徒匍匐在地仰望他,但是那種眼神不一樣,帶著敬畏和太多的渴求。

在信卝徒們的眼裡,他是殺死惡卝魔的武卝器,而此刻他誤以為自己是個父親。無論父親是什麼人,礦卝工、屠夫或者背屍人,孩子都不會覺得他的手骯卝臟。

「害怕么?」德魯蘇斯低聲問。

男孩點了點了點頭。

「跟著我。」德魯蘇斯微微握緊那隻微涼的手,令他不必再顫抖。他們沿著細而高的黑鐵旋梯越走越高,他們下方大海般的燭光逐漸熄滅。審判官手持黃銅小碗一支一支扣滅蠟燭,他拖著黑色的長袍,就像是一條黑蛇在吞吃光明。最後他走到管風琴邊坐下開始演奏,那是一首鎮魂歌,就像整整一個軍團的天使在雲端高唱,如暴雨如雷鳴。可暴雨雷鳴之外,又有隱約的悲傷

穿過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瀑布般的月光撲面而來。

巨大的月輪破來了雲層,懸挂在禮拜堂的屋頂,黑色大理石的露台中央插著巨大的黑色十字架。女人被縛在十字架上,好像在沉睡。她穿著白色的長袍,微風吹來,柔軟的織物緊緊地貼在她的身軀上,勾勒出魔鬼般誘人的曲線,但她的臉被月光海明媚,聖潔得不容任何塵埃沾染。

「阿門。」德魯蘇斯在胸口畫了個十字。雖然是魔鬼的軀殼,但把這樣完美的軀殼燒毀似乎也是種罪孽。

「是你媽媽么?」德魯蘇斯問。

男孩點了點頭:「我可以走近和她說說話么?」

「不行,,沒人能保證她不會傷害你。」

「可她是我媽媽啊」男孩輕聲說。

「即使她曾經想把你獻祭給魔鬼,你還是相信她是你媽媽么?」

「可我沒有別的媽媽了」男孩低下頭。

德魯蘇斯的心底深處微微抽動了一下。

「不要靠的太近。」德魯蘇斯鬆開了手。

男孩腳步輕輕地走向十字架,好像怕把女人從美好的夢裡驚醒。最後他在距離女人五尺遠的地方停下了,他是個聽話的孩子,站在了安全範圍內

「媽媽」他輕聲呼喚。

十字架上的女人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像夏季的海水那樣清澈湛藍,掩映在濃密的睫毛下。看到男孩的時候,她的眼睛忽然亮了。

「孩子,我一直在等你。」女人的目光溫柔而滿足。

「我也很想來看你,但是他們不讓我來。」男孩說:「他們說那不安全」

「別相信他們,那些都是他們編造的罪名。你們是媽媽親生的孩子,就算神要把你們搶走媽媽也會把他的手砍下來,怎麼會捨得用你們獻祭呢?」女人說。

德魯蘇斯沉默地旁觀者,女人拒絕認罪,但是行刑不會暫停,異端審判局是特權機構,他們的審批結果無需異端去承認。

男孩低下頭:「可是你親手把油澆在我們身上啊。」

「那不是獻祭,」女人認罪地說:「只是要殺死你們。媽媽是不得已,因為你們是魔鬼借媽媽的子宮送到世間來的罪孽。媽媽心裡是愛你們的,可你們不該被生出來。」

德魯蘇斯的最後一絲焦慮也被打消了。審判結果沒有錯,這正是一二個喪心病狂的女巫才會說出的話,她眼裡連親情都不剩,只有對邪惡法則的言聽計從。可她還是那麼美,就像是蛇蠍咬了天使的身軀,借了他們的外殼。

男孩沉默了很久:「媽媽你瘋了我很難過。」他回到德魯蘇斯身邊,「耽誤您的時間了,我要問的話已經問完了。」

德魯蘇斯摸了摸男孩的頭頂,揭開了黑箱,琳琅滿目的器械反射圓月,鉤刃上流動著猙獰的冷光。女人瞪大眼睛,嘶聲尖叫:「那是什麼東西?你們要幹什麼?」

德魯蘇斯面無表情地用聖水擦拭那些刑具,像是雕塑家準備自己的刻刀:「審判結果是火性,今夜執行。並不會很痛,我在聖水和止血的葯中都混合了微量的麻藥。我不知道誰為您安排的,但是調我來這裡,本意並不是用刑,而是法外的恩典。以您的身份,沒有見過被火燒死的人吧?每一具殘骸都像是在煉獄中熬煉過,骨骼扭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那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我能做的是用刑具吧您的肌腱和重要神經都隔斷,這樣在行刑時您的痛楚會小一些,也不會因肌肉的極度痙攣而擰斷自己的脖子。」

他雙手套住月牙般的鉤子:「比如這是用來把您的鎖骨勾在十字架上。」

「滾!滾開!你這魔鬼!」女人大喊。

「罪行已經宣判,夫人,懺悔都來不及了,何況吼叫呢?」德魯蘇斯輕聲說,:「比起這些,火刑的痛苦是十倍,罪人們總是不在意為了邪惡的慾望把痛苦加在別人的身上,卻在自己面臨刑罰的時候恐懼和哀求。」

「不不要,求求您不要」女人眼睛里滾出大顆大顆的淚水。剛才她還是嘶吼的惡婦,此刻忽然變成了楚楚可憐的弱女。儘管是已經生過兩個孩子的女人,可是那無與倫比的美浸沒在淚水中還是讓人不由得把她看作女孩,她魔鬼般曼妙的軀體微微扭曲,好像提前感覺到了火刑的劇痛,帶著叫人膽戰心驚的魅惑。

德魯蘇斯把兩檳鉤子都交在左手,右手對著女人張開,大吼:「安靜!魔鬼!」

他的手心裡用魔紋著手持火焰之劍的天使,上面以古老的文字書寫神明,彷彿真的有神聖的力量從他的掌心裡衝出把女人籠罩,女人臉色灰暗,瑟瑟發抖。她逼人的容光黯淡下去,背後浮雲也遮住了圓月。德魯蘇斯緩緩揭開教士服的牛角紐扣,脫出雙臂,把衣袖在腰間繫緊,又剝去身上破舊的襯衫。女人驚恐地尖叫了一聲。隨著德魯蘇斯繃緊肌肉,赤裸的胸膛和後背上,戰鬥在黑色火焰中的天使和惡魔們彷彿都蘇醒過來,面目扭曲地怒吼。

「收起你的美貌,沒有用。」德魯蘇斯緩步逼近女人。

女人漂亮的眼睛里泛起了絕望的灰色,她明白德魯蘇斯的逼近就是死亡的逼近。處刑已經開始,她將被這些古怪的刑具釘死在十字架上,然後再火焰中一寸寸化為焦炭,血肉乾枯之後燃燒起來,每一根神經的末端都像是被毒蛇以火熱的牙撕咬。那種痛苦足以毀掉任何人的靈魂。

「永活、真實、永恆的上帝,我們向你獻上一切。」德魯蘇斯的兩柄鉤子貫穿了女人的雙肩,釘入十字架,鮮血花一樣盛開。女人嘶聲尖叫起來,德魯蘇斯立刻把盡頭了止血藥的棉紗按在她的傷口上。

火刑是異端審判局最嚴厲的刑罰,因為火焰被認為能夠驅逐一切邪惡,把邪惡的東西從異端身上強行剝離出來。每一個處刑神父都受過嚴格的訓練,務必確保異端或者被點燃,他們必須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支付代價,領受火刑那無與倫比的痛苦。

女人在火刑架上扭動,就像是正在分娩的女人忍受不了痛苦,鐵鏈深深的陷入她美好的身軀。

「大衛和希比拉作證;塵寰將在烈火中熔化,那日子才是天主震怒之日,審判者未來駕臨時,一切都要詳加盤問,嚴格清算,我將如何戰慄!」德魯蘇斯捏起兩件彎曲的薄刃,從女人的脖子兩側插入。

「如果受不了,就轉過身去。」德魯蘇斯回頭說。

這種場面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太過殘酷,即便被處刑的是個陌生人。可讓德魯蘇斯吃驚的是男孩反而站的更近了。他默默地看著女人受刑,眼睛里不再有任何憐憫和悲傷,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轉過身去有什麼用呢?那只是逃避罷了。刑具還是會穿過她的身體,我還是知道她在疼痛。」男孩輕輕的說,淚珠滑過他的臉,瞳仁清澈如水。

德魯蘇斯沉默了一刻,把細長的三棱釘從女人的腕骨間穿過,在女人的哀號中以十字釘鎚敲擊:「我願意為善的時候,便有惡與我同在。誰能救我脫離這取死的身體?」

「每個人都有逃避的權利,沒有必要強迫自己勇敢。」他念完彌撒詞,頭也不回的對男孩說。

「弱者,終歸都是沒有用的。」男孩一字一頓。

德魯蘇斯心裡一動:「想把自己錘鍊為武器么?孩子。」

「您不也把自己錘鍊成了刑具么?神父。」

德魯蘇斯無聲的嘆了口氣:「所有堅硬的東西……最終都會碎掉。」

「弟兄姊妹們!我以神的慈悲勸你們,將身體獻上,當做活祭,是聖潔的,是神所喜悅的;你們如此事奉,乃是理所當然。」他抓起魚鰓骨一樣的弧形尖刺,從女人的胸骨下兩點刺入,女人已經哀號不出來了,她痛得瑟瑟發抖,全身的力量都被疼痛抽空,如果不是被死死的捆在十字架上,她早已如抽掉脊骨一樣倒在地下。

「相比火刑,這些都不算疼痛了。」德魯蘇斯輕聲說。

「西澤爾!西澤爾!求神父不要這樣……我懺悔!我有罪!」女人沖男孩嘶啞的尖叫,「不要……不要火刑,用刀可以么?用刀把我的喉嚨切斷!」

德魯蘇斯第一次知道男孩的名字叫西澤爾。

「抱歉,火刑犯是不能用其他辦法處死的,火焰是神對你的凈化。」德魯蘇斯說,「你當承受劇痛。」

「西澤爾……西澤爾,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救救媽媽,救救媽媽好么?」女人美麗的眼瞳里滿是哀求。

「快一點可以么,神父?」西澤爾抬頭看著德魯蘇斯。

「什麼?」

「我幫您把她抱住。」西澤爾說,「這樣您會方便一些,就會快一些,她的痛苦也小一些。」

「為了減輕母親的痛苦,當劊子手的幫凶也無所謂么?」

「可這就是我能做到的,逃避有什麼用呢?哭又有什麼用呢?」西澤爾抹去臉上的淚水,「弱者,終歸都是沒有用的。」

沉默良久,德魯蘇斯輕輕的嘆了口氣:「真固執啊……」

西澤爾走到女人面前,輕輕地把她抱進懷裡,女人筋疲力盡的顫抖著,把下巴擱在男孩的肩膀上,艱難的喘息。

「西澤爾……西澤爾,媽媽要死了么?」

西澤爾不回答,努力吧母親抱緊,輕輕撫摸她絲綢般的長發。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他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接下來降臨在女人身上的痛苦沒有任何人能夠替她承受,那痛苦可以吧把一個人對於幸福美好的一切信念碾碎。他只能以自己的身體溫暖女人,這回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快樂回憶。

這就是所謂的訣別吧?人也會有這一步,和即將凍斃的狐狸一樣無能為力,所有的財富權力都歸無用,能夠傳遞給對方的只有那一點點溫度。

「這可是痛苦的日子,死人要從塵埃中復活,罪人要被判處。然而天主啊!求你予以寬赦。主!求你賜他們以安息。阿門!」德魯蘇斯念完最終的彌撒文,把刑具全部抓在手中。這些銀質器械完全插入女人的身體之後,她將再也無法動彈,介乎生與死之間,然後被淋上煤油點燃,化為一炬盛大的烈火。

但他忽然發現缺了一支銀色的細劍,這原來是用來封住火刑犯兩膝的。

「西澤爾,你是我的兒子……著真好。」女人流著淚,彷彿剛從一場噩夢中蘇醒過來,「你直到最後都跟媽媽在一起……在一起……」

德魯蘇斯猛地抬頭,觸到了這個女人驚喜的眼神。巨大的驚恐在他的腦海中轟然炸開。那絕不是母親看見孩子的眼神,而是猛獸看見羊群的、饑渴的快意。

「一起去地獄!」女人尖利地嘶吼起來。天使般的容顏幻化為魔鬼扭曲的臉,前一刻她的美麗脆而薄就像是春季溪水上的薄冰,后一刻被猙獰、仇恨、嗜血徹底佔據。她張開嘴,狠狠地咬向男孩的頸動脈。

前一刻她已奄奄一息,后一刻她暴起如母獅,惡狠狠地咬向西澤爾。一切都是偽裝,她根本沒有衰弱到不能動彈,她始終小心地隱藏著一份力量,用來咬死自己的兒子。

她渴望兒子鮮活的動脈,就像是嗜血的母狼。

「異端!你當被打落地獄!」德魯蘇斯張開手掌咆哮。他已經來不及撲過去解救,此刻唯有把希望寄托在他多年的苦修上。他和其他的神父都不同,他沒有就讀過神學院,沒有受過任何老師的指導,他在幾乎沒有人跡的沙漠深處苦修了十年,用苦修帶在自己身上留下無數傷痕來磨練自己的精神,把自己磨練成一套懲罰魔鬼的刑具。他身上的每一種紋身都彷彿聖言,魔鬼不敢靠近。

但他感覺到洶湧狂暴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濃郁的血腥氣,把他的吼聲和自信都摧毀。這一瞬間從女巫那裡襲來的氣息就像埋屍地那樣至邪至凶。

難怪異端審判局安排了那麼多騎士把這裡圍成鐵桶。如果沒有聖所的鎮壓,這女巫也許根本不會被鐵鏈鎖住。

女人森白的牙齒狠狠地咬在西澤爾的動脈上。西澤爾依舊靜靜地抱著女人,血濺滿了他一身白衣,蜿蜒如小蛇一樣流淌在絲綢的摺痕中。月光從雲層的縫隙里灑在這對母子身上,如果不是那抹驚心動魄的嫣紅,這畫面靜謐得就像母親和孩子依偎著入睡。

西澤爾從母親的心口裡把匕首緩緩地拔出,一尺長的純銀刃,就是德魯蘇斯找不到的那柄細劍,全力的一刺足夠刺穿心臟。大量的血從傷口裡湧出來,濺到了西澤爾臉上。女人微微顫抖起來,貫穿心臟的一擊令她徹底脫力了。她的唇邊浮起朦朧的一絲笑,牙齒緩緩的脫離了男孩的脖子。她是真的用力咬了下去,留下了深深的齒痕。只差最後一絲力量,生死在一瞬間顛倒了。

德魯蘇斯曾經見過各種異端,被處死之前他們中有些瘋狂的叫人不敢回想,卻從未像這一次,覺得自己軀殼裡的靈魂好似被震動了。他有些分不起真偽,那麼小的孩子,那麼美的母親,臉上的溫情和心中的狠毒親密地融在一起,分不出來。

西澤爾又一次把細劍刺入,又一次刺入,再刺入,再拔出……他右手緊緊地擁抱著女人,失血的女人已經無力反抗甚至發不出聲音,美麗的臉因劇烈的痛楚而痙攣,失去了一切血色,紙一樣慘白。他機械地操作著,就像是工匠在皮革上反覆打孔。這男孩的每一個動作都精確有力,沒有一絲兇殘的暴力,只是鮮血淋漓。

女人的眼瞳恢復了純凈,那些瘋狂和凌厲的神色都消失不見了,就像是隨著鮮血她身體里有一個魔鬼流走了。她以沾血的唇親吻男孩的面頰,留下血紅的唇印。

西澤爾放開女人,一步步後退,提著鮮血淋漓的短劍:「這是我能為你做的一切了……」

「謝謝,孩子,雖然你是個魔鬼。」女人的頭緩緩地垂下。

西澤爾扔下帶血的細劍,默默地轉身,和德魯蘇斯擦肩而過。沒有任何解釋,也不需要任何解釋。

他來這裡就是來殺這個女人的。他沉默而溫順,卻又像鋼鐵般堅強,因為他根本什麼都想好了。

「澆上煤油,燒了她吧。」西澤爾輕聲說,「彌撒做完了,是執行火刑的時候了。」

「可她已經死了。」德魯蘇斯盯著這個不可思議的少年,「你利用了我,你從一開始就在利用我,一切都是你構思好的騙局。

「我是個孩子啊。除了利用別人,又能怎麼辦呢?我沒法帶武器來這裡。」西澤爾低著頭,「她是我媽媽啊,她只是瘋了,我怎麼能看著她死在火刑架上呢?那痛苦不是人可以忍受的。」

「你是個瘋子。」

「也許吧,我不知道,但是瘋子比弱者好。弱者,終歸都是沒有用的。」西澤爾和審判官擦肩而過。

審判官被驚動了,跑上了行刑的露台,但已經太晚了。

「西澤爾,這就是你給我的答卷么?」審判官輕聲問。

「是的,父親。」西澤爾緩緩地走下旋梯。

「紅衣主教大人,這是我唯一的一次失敗。」德魯蘇斯看著審判官。

「你已經猜出了我的身份?」審判官微微點頭,「這是我的悲傷和家族的恥辱,我必須親手抹去這罪孽。現在我們執行火刑吧。」他拎起裝煤油的鐵桶,走到女人身邊,像是為她行洗禮那樣把煤油淋遍她的全身。德魯蘇斯旁觀著這一切,覺得女人美得就像是水中沐浴而出。

審判官從黑袍下摸出銅管封著的火種,扔向了火刑架。

教堂的頂層,熊熊的火燃燒起來。

負責警戒的騎士們同時對空鳴槍,震耳欲聾的槍聲是對神的致敬。終於有一個強大的惡魔被深的光輝所擊潰,被火焰所埋葬。整整一個晚上他們都全神戒備,此刻終於可以放下心來。

但就在這一刻,黑鐵的大門洞開,門軸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一瞬間,所有的騎士都產生了錯覺,有什麼兇猛的、憤怒的、陰冷的氣流從那黑暗中奔逃出來。

就像千萬道刀劍噴洒向四面八方。

他們不約而同想要裝填子彈,卻在看清後面面相覷。走出教堂的,是渾身紅白兩色的男孩,面對數百支火槍數干根槍管,他腳步輕輕地走下台階,清澈的眼瞳映照星空。

【2】.猛虎公主·TheprincessofTiger

原純把紅線在針上繞了幾圈,然後把針拔了出來,這樣她便打成了一個還不錯的結子。不過也只有最後這個結子打得還成,展開這幅綉品,原純無奈地承認那更像是兩隻醜陋的小鴨子在廝打,而不是什麼「鴛鴦交頸眠」,虧得她用了足重三兩的金線。

被那個毒舌的國軍知道了,大概又會嘲笑她的手笨的像是牛蹄子。牛蹄子怎麼了?牛蹄子也是他自己生出來的牛蹄子!

毒舌國君是他的老爹,而她是晉都國的公主,今年十三歲。

他是在十三歲生日那天起意綉這幅鴛鴦枕巾的,此前她綉過最大的東西是一張手帕。她試圖綉雁飛流雲劍,國軍老爹拿過去上下左右轉圈兒看了一遍,很篤定地說:「這是雲海怪石。」

作為生日禮物,他她的侍女從宮外偷偷給她帶了一步才子佳人小說《花解語》,開始歡歡喜喜,結局卻是凄凄慘慘戚戚。十年後年輕人相約歸來,看到的只是女孩的墳塋,在等待他的十年裡少女死了,思慕而死。原純不太理解這種柔情的邏輯,在她的心理就是為了等看那個少年有朝一日黃金甲胄騰龍駿馬地回來娶她,他一定會好好吃飯每天早前鍛煉,以確保自己出嫁時光彩照人。

如果想一個人得結果是想死了,反倒叫兩個人生死相隔,最終那個少年一邊緬懷他的柔情一邊娶了別家的的女孩,那她就絕對不想。誰沒了誰不能活?

但她還是鬼使神差地動了少女心,夢裡夢見自己就是那個思慕成枯骨的少女。十年後少女拉著新婚妻子的手來她的墳前拜祭,柔聲說,純我回來看你啦,我終於結婚了有了妻子,現在的生活很平靜富足,我還是常常想起你,今生我們不能白頭偕老,來生若能同船一度便請你仍在發間簪一枝桃花,以作重逢之證……原純在棺材里狠狠的翻來覆去,踢打棺材板,大罵說誰要和你重逢?誰要同你同船一度?是誰說非卿不娶的?結果你娶了手八怪不說還帶來給我看!誰要為你簪一枝桃花?粉粉的好似一個村姑!

醒來的的時候她滿臉都是委屈的淚,嚇得侍女手足無措。她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發了情夢,便只好推說自己是夢見了母親。想必九泉之下的母親也會允許她這麼說,這麼憋屈的情夢,說出來也丟人。

但是這個夢糾纏了她好久,她十三歲了,貴族人家十三歲的少女已經該籌備定親的事兒了。對男子而言這不是一樁大事,反正他們娶妻之後還能納妾,一生中有遠不止一個女人。對女孩則是一場賭博,擲骰子賭單雙,一把壓上一生做賭注。

一生一賭,一賭一生。

原純想當一個男孩。一次父親在壽宴上喝多了酒,當著諸國賓客的面捧著長槍在櫻園長吟,說我這一生雖然諸多坎坷歷盡艱難,但從一個賣麻商人登上晉都國君之位,畢竟無怨無悔。天下男兒,一生所活的,不就是「無怨無悔」四字么?賓客的掌聲彷彿海潮,父親就扭頭問子女們對自己的人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十一歲的原純穿著一身白地青花的裙子,紅昂束腰,坐在最盛的櫻樹下,伸出白紙扇接過一片月光和飛櫻的大雪。

她緩緩的說:「我有三條不滿意。不是作為男孩生下來,沒有生逢亂世……」

父親饒有興趣的問:「那第三條呢?」

原純把一面扇的櫻花都吹在父親臉上,蹦起來沖他大聲喊:「居然還是你女兒!」整個櫻園都沉寂下來,諸國賓客面面相堪,不知道該怎麼收場。倒是父親想了想認真的拍手說:「我的女兒畢竟不同凡響。」

其實原純不是想在諸國賓客面前駁父親的面子,她確實對自己的人生不滿意。如果她是普通人家的男孩,生在群雄並起得亂世,自信可以成就比父親更大的功業。但她生在最平靜的時代,東方諸國以強大的胤國為領袖,西方諸國則依附在教皇國的羽翼之下,靜靜地對試著,誰也沒有把握徹底摧毀對方,因此誰也不願意輕起站端。接連許多年沒有大的戰爭了,連晉都這種地處東西之間的戰略要地也休養生息了幾十年。

作為晉都的公主,原純的人生基本已經確定。她將嫁給晉都國最重要的某個政治盟友家的公子,在公子的諸多妻子中享有最高的地位,在新婚開始的幾年裡公子也許喜歡她的容貌而經常和她同寢,但是她生了孩子勢必有些色衰,公子慢慢會疏遠她。不過要是幸運的剩下男孩的話就還不錯,以她家的地位,她的兒子在繼承者的競爭中會很有力,公子也許為了照顧她作業母親的情緒,還會偶爾任美貌的妾侍獨守空房而跑來和她這個正妻象徵性的過夫妻生活……

想到這種未來原純就想把公子家的屋子給燒了!

但她沒法抗拒。

她讀了《花解語》,泛濫了少女心,一針一線的修著這張枕巾,想著自己將來會跟命中的丈夫在這樣的枕巾上肌膚相親,有些臉熱心跳,卻又滿心悲哀。難怪那麼多女人寫些刺繡的詩,因為這就是女人的生活啊。她們被鎖在深閨中,慢慢地青絲變白頭,只能把那麼多的情緒揉在錦長的絲線里織進枕巾荷包里,委婉的獻給人生里唯一的男人,把自己的身體和尊言也一併獻上去。

這麼想就更想把公子家的屋子給燒了!雖然她還不知道那公子是誰,不過越想越覺得不是個好鳥!

她把枕巾往臉上一蒙,四仰八叉的躺在坐席上,擺出一個粗俗的「大」字。隔著枕巾屋頂的琉璃燈是紅色的,像是婚房裡叫人驚心動魄的色澤,又想是明艷的血。

她想著自己的未來,沒來由的想要大喊出聲。

「國君來探望公主殿下,已經到了正門了!」侍女提著裙子,大呼小叫地跑了進來。

原純猛地坐起,蹙著黛色的長眉,沒好氣地說:「嚷嚷什麼?他來了就來了唄,我這裡又沒有藏著什麼野男人!」說著一巴掌拍在坐席上。

「哎呦!」她嚷嚷得比侍女還大聲。

那根綉針被她隨手扔在坐席上,針尖剛好朝上,這時候刺了一半到她的手掌里去。一顆紅豆般鮮亮的血珠跳出在玉色的手心裡。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侍女嚇得臉都青了。

「行了行了,不不就是根針么?我又沒死」原純惡聲惡氣地說著,一咬牙把針拔了出來扎在旁邊的小桌上,用嘴吮吸手心,嫌棄地揮揮手讓侍女下去。

雖然不是大傷,可手心真痛,要是平時她大概也會痛得在席子上打滾兒要侍女去拿冰敷。不過國君老爹幾步就到,她偏不在他面前擺出小女孩的樣子。就是要這麼嫌棄又冷漠地皺眉,告訴老爹,深更半夜不經通報就闖入別人的宮中,就算是國君也不會被歡迎!

黑影卷著風大步而來,眼前一花,國君原誠已經大大咧咧地在原純對面坐下了,他從來都是這樣的,走到哪裡都不要人通報,就像一支全力刺出的長槍,直衝進去。又有一次他居然這麼撞破了臣子們密謀勾結外國的會議,於是他當初出槍,乾脆利落的給了每個逆臣們的心窩來上一槍,然後坐在屍堆里飲了一杯酒,拍拍袍子就回宮了;另一次他則撞破了一位素有清名的大臣在官衙中狎妓,這位大臣磕頭如搗蒜請求寬恕,原誠卻絲毫沒有理睬他,而是高興地摟著那個美妓的纖腰,這番狎昵的舉動可比大臣要老辣很多,次日原誠小小地打賞了大臣,稱讚他對於女人的品味,又把大臣調到自己身邊任職。

「在外保持著君子之名,在屋子裡蓄養美奴,政務還沒有落下,這種兩面三刀遊刃有餘的人才,我這裡求賢若渴啊!」原誠這麼解釋自己的動機。

父女相見雙方都沒有打招呼的意思,都都是一臉嫌棄地表情。原誠盯著女兒手上的紅色枕巾,皺皺著眉。

原純知道老爹又要數落自己的女紅了。父父女倆很默契,每每見面的時候就會默契得擺出這副嫌棄對方的嘴臉,然後冷言冷語的戳對方兩下,再就是不歡而散。

「委實是我的親生女,」原純曾向外人這樣介紹自己的女兒,「你看那討嫌的嘴臉跟我可是一模一樣的。」

原純八九歲的時候就在東方諸國中出了名,不僅因為美貌,還因為「惡女」的名聲。在壽宴上讓原誠難堪算不了什麼,胤國是整個東方都敬畏的泱泱大國,但是當著來訪的胤國使臣,她也能和老爹吵起來。嚇得兩個哥哥趴在坐席上一再地跟使臣道歉,說父親和妹妹平日里也是這麼說話,不是故意冒犯貴國。而國君父女看以已經完全忘記了這是重要的外交場合,也不理睬公子們在那邊叩首如搗蒜的道歉,一腳踩在矮桌上,指著對方鼻子大罵而不能自拔。

使臣回去后「原純」這個名字就傳遍了諸國,貴族們都知道晉都國有個容貌驚為天人的小公主,居然能把兇狠如毒蛇臉皮又厚如城牆的原誠罵的上火。

想起來都叫人賞心悅目。

晉都雖然是個小國,國君原誠的名氣卻很大。作為夾在東西方之間的小國,國力不能與強鄰們相比,偏偏自己又是個戰略要衝之地,隨時都有滅國的危險。兩面逢迎固然不可少,有時候也得狐假虎威,總之外交上必須軟硬兩手全套功夫。一般人是坐不穩這個國君之位的。不過原誠不是一般人,在如此艱難的局面之下,居然能同時討好胤國和教皇國,在東西方夾縫中如魚得水。這跟他原本是個販麻的商人脫不開關係。原誠是殺死前任國君二繼承了晉都的國祚,有正義感的士人都私下裡議論說當年原誠為了討前任國君的信任。甚至不惜進獻自己美貌的妻子,不過任憑他們怎麼非議,原誠只是不理,沒人能否認在原誠的統治下晉都越來越有起色,原誠把這個篡來的國君之位做的越來越穩。於是鄙夷他的人也就越發的鄙夷他。忌憚他的人也越發忌憚他,聽說他家裡有這樣一個麻煩的小公主跟他為難,大家都覺得是老天對他的小小懲罰。

晉都旁邊諸多小國的貴族少年之間不時拿原純來開玩笑,譬如:「尊兄年紀不小了,至今還沒有娶婦,難道是在等晉都國那個猛虎般的小公主長大么?」

「不不,我想了想,還是出家為僧更安全些。」

一傳十十傳百,最後大家都覺得要娶原純是捨生飼虎的勇者所為。去年原純託人試探,想讓女兒和胤國國君的哥哥結親,那位親王年紀輕輕在胤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人物,有「胤之龍」的美譽。可是婚書被恭恭敬敬地退了回來,親王回了一封措辭婉約的信表示,有如此質若明珠美玉的佳人青睞在下,心中不勝換下,但還是感覺自己福薄不能消受。

胤國的龍都不敢駕馭的女人,真不知道世上還有哪家敢收她了。

「思春了?」原誠吊著眼角問。

委實不勝父女對話的好開局,不過很合乎原誠的性格。

「綉一張鴛鴦枕巾就算思春?」原純冷笑,「不是你叮囑我要練好刺繡的么?說什麼'不過是中人之姿,個頭卻高的離譜,沒有一點嬌柔的味道,還是那麼個臭脾氣,不好好練練當妻子的本領誰家敢娶你這樣的女人?'」

「猛虎公主」這個綽號總讓人誤解原純長得華艷威風,其實單看外表她是個地道是淑女。今晚她穿了一身楓葉紋的束腰裙,紅帛束腰,紅黑金三色,典雅內斂,披散下來直達小腿的長發綰起來,用一根紅木簪子固定,黑得如同生漆,襯著潔白的後頸,髮際分明。兩束長鬢從耳邊直垂到胸前。

至於原誠總是掛在嘴邊的高個子倒是事實。原純比同齡女孩高出一個頭,再過幾年差距還會拉大,因為腿很長,做下便顯不出來,可一旦起身同齡男子只能和她平視。可東方男人都喜歡小鳥依人的妻子,希望妻子輕盈得可以作掌中舞,想雪白的貓兒那樣趴在他們的膝蓋上。

宮裡每次起新屋原誠都當著女兒的面叮囑工匠說:「可千萬記得要造高三尺哦!我家裡可有頂天立地的女兒呢!」然後哈哈大笑,對原純擠眉弄眼。

如果不是因為那嫌棄人的表情那麼酷肖,原純大概會懷疑自己不是老爹親生的。

「這就是你手藝?這樣的綉工拿出去給人看,練六七歲的小姑娘也會嘲笑,說我們晉都的純公主的手,簡直笨得像……」

「牛蹄子。」原純冷冷地說。

「對!牛蹄子!」原誠對女兒遣詞造句的能力頗為信服,「你這樣子嫁給哪一國的公子也不成啊,對方父母一看你的綉工,就會說我原氏毫無家教,沒準會休掉你,把你趕出家門。」

跟原純想的一樣,糟糕的開場白之後就是颼颼的冷刀子。說起來原誠何等狡詐狠毒的人,可有時還真是長槍一般走一條線的性格,絲毫不知道變化,譬如在貶低女兒這件事上。「如果我被休回來,父親也不打算讓我進家門咯?」

「女兒從給婆家趕出來了,我當父親的顏面掃地,只有閉門思過。如果這時候敞開大門讓女兒哭著回家,只會顯得我家教更差。」

「難怪外面會有人說晉都國君是個畜生一樣不可信賴的人。」原純挑了挑好看的眉,「行了,別吵架浪費口舌,這麼晚來,用意是什麼?」

「夜來無事思慮多,忽然有點擔心你的終身大事,就跑來跟你商量一下。你十三歲了,以公主的身份,已經要考慮終身大事了。女孩子十五歲及笄,到了那時候要是還沒有找到人家收你,填下會有多少人嘲笑我們原氏啊!」原誠看起來憂心忡忡「去年和胤國結親,卻被人家拒絕了,搞的我這個當父親的臉上很沒有光彩」

「臉上很沒有光彩什麼的,是因為想報胤國大腿沒有抱成吧?」原純冷哼一聲「這次又想抱誰的大腿,父親陛下?」

「真是不孝女說出來的話!父親是考慮你的終身幸福!」原純從袍袖中拿出一個精鋼的扁酒罐,旋開來喝了一口,把酒罐放在原純面前的矮桌上,意味深長的看了原純一眼。那是一件精美的舶來品,只有教皇國那邊的工匠才會在精鋼上雕刻如此精美複雜的花紋。一個舒展六翼的鳥人,手持燃燒的神劍,踐踏在魔鬼的頭頂。

那是一個天使,最高等級的熾天使,與其說他是神的使者,不如說他是圍繞神座的軍人,魔鬼的死敵。原純很熟悉這些東西,她從小就研究西方各種宗教經典,會說一口流利的希伯來文。去年原誠還專門請來老師教她西方宮廷的禮儀和舞蹈。她還有幾身量身訂製的西式禮服裙,以及與之配套的高跟鞋。那些群子必以柔韌的鯨骨把腰勒細以後才能穿上,雙肩和一半乳胸暴露在外。原純最初開始學這些的時候還未發育,無所謂「乳胸」這種東西,無聊老爹還高興地拿了兩個蒸得很白的饅頭給她,說可以塞在胸衣里感覺一下……

那是煉卝獄般的學習,嚴格的禮儀老卝師用細細的皮鞭打在她的小卝腿上,令她必須在一根直線上款款而行,鯨骨裙勒的她幾乎不能呼吸,而腳下是三寸高的高跟鞋,她的腳趾間磨得都是血泡。

「挺胸挺胸挺胸!直起你們東方人總用來卑躬屈膝的腰!你要像蛇游過燒紅的鐵板那樣忍卝受痛苦,否則你的靈魂還只是一個小腳女人!」那個偏執的禮儀老卝師來自教卝皇國的首都翡冷翠。他在翡冷翠是個落泊畫家,被資助人拋棄后流浪到了晉都國,在他的眼裡原純似乎是個太過醜陋的石膏模子,無論怎麼打磨都沒法變成精美的人卝體雕塑。

原純什麼也不說,血泡磨破了,血無聲地流入鞋裡,結成血痂又開裂。她挺胸昂首,咬著牙,歪歪扭扭地鴨子學步。

半年之後的一個月圓之夜,禮儀教卝師收到國君的召卝喚去原純宮中聽卝命。落泊畫家步入原純的寢宮,卻發現深宮寂靜空無一人,巨大的青瓷缸中浮著一個青瓷碟,碟中是一支紅燭。水波向上反射燭卝光。黑色的屋頂上滿是微亮的卝水紋,讓人彷彿在一場夢中。這時有人敲響玉罄,青石地面微微下陷,一池清水慢慢漲起,少卝女踏破這池清水而來,每一步都是漣漪,她的腰卝肢纖細,胸口的肌膚瑩白,微微提起長裙,露卝出腳下鑲嵌水晶的銀色高跟鞋,四寸的鞋跟襯得她天鵝般優雅。

他們踩著隱在水池下的青石,相擁起舞,原純旋卝轉著,長裙如孔雀尾羽那樣打開。他們一直舞蹈到宮外,宮中巨大的廣卝場是他們的舞池,月光如水銀流淌在腳下。最後他們在水池邊執手相看,老卝師親卝親撫卝摸她的頭髮說:「我在做夢么?我是回到了翡冷翠么?」

她像情人那樣輕笑:「不是啦,是東方的小腳女人!」

然後她飛起一腳把這個藝術偏執狂踢進水池裡,在岸上跳著腳對他做鬼臉,得卝意卝洋卝洋地宣布:「滾吧!不需要你了!我已經出師了!」

原誠也帶著幾個太監從陰影里群卝魔亂舞地出來,站在岸邊用長槍去戳畫家的羽毛帽子,嘲笑他居然敗在自己十二歲的女兒手裡,那是老爹少有的幾次和她站在同一方。

第二天原純收到了老卝師的辭呈,信中沒有任何怨言,只是簡簡單單地說,「親愛的學卝生,你已經是游過燒紅鐵板的蛇了,褪去了舊的皮,從靈魂深處站了起來顛卝倒眾卝生。恭喜你。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的了,如果還想了解更多藝術的美,有生之年你應該去一次翡冷翠,帶著你的美作為武卝器。最後想對你說,看見你的第一眼,就像看見了陽光中降下的天卝使。」

看著那個精美的酒罐,原純聽見自己胸膛中一聲清晰的心跳,她猜到了父卝親今夜忽然駕臨的用意。

「思前想後,教卝皇國對你來說是個不錯的地方。他們的男人比我們這裡的男人高,跟你粘在一起蠻搭的,也不要求女人三從四德,不會刺繡在那邊算不得什麼,脾氣倔強可能還被認為有性格。」原誠慢悠悠地說,「這麼看著你,越來越覺得你就該嫁到那裡,你的一切都是為那裡而生的。你願不願意?」

原純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年之前你開始讓我學習西卝方的禮儀時,就想到了這一步么?」

「有臣子建言說,以晉都這樣的小國,要麼抱胤國的大卝腿,要麼抱教卝皇國的大卝腿,總是騎牆也不是辦法。原來的話要雅馴一點,不過意思差不多就是這樣。所以才想到把你嫁到胤國去,不曾想碰了一鼻子灰。轉而倒向教卝皇國,也是很好理解的事吧?」

原誠這麼說著,有卝意無意往背後看了一眼。他背後,燈光的陰影中跪坐著一個高瘦的黑影。黑影一直低著頭沒說話,很容易被當作跑腿的太監而忽略掉。

「是葉素盟先生吧?」原純瞥了黑影一眼,冷笑,「怎麼說也是我父卝親器重的名臣,扮什麼太監?」

黑影伏身向原純行了個大禮,微笑,兩撇老鼠鬍子一顫一顫:「只見過一面,公主就記得老朽的形貌,真是敏慧過人!」

「因為你長得太丑了。」原純說。

晉都名臣葉素盟摸摸自己瘦的見骨的臉,嘿然無語。他原本是個隱士,不但以治國之學聞名,而且精通占卜,東方諸國的國君都想請他出仕。他家住在水鄉小鎮,每天早晨起來門前小河上烏篷船首尾相連,排出幾里路,都是諸國國君派來拜訪他的使節和仰慕他的人士。他因為隱居聞名,又被這名聲拖累,每日過的雞飛狗跳。實在受不了了,他就跑到山裡,出家當了和尚,結果山門前進香的香客隊伍一直排到山下,原本不起眼的小寺陡然間變作天下聞名的巨剎,廚房的僧侶從掂勺改作揮舞鐵鍬炒菜,進山瞻仰葉素盟先生風采的香客依舊得排隊等飯吃。葉素盟想有朝一日死了,也一定會被寺里的和尚做成肉身佛一類的東西貼上金箔,每天還是被人參觀,人人都傳誦他的淡薄。唯一能夠改變這悲劇人生的辦法就是出仕,只要他從此不再是隱士,天下也就不再有傳誦他的理由。於是他遊歷諸國,暗中選擇想侍奉的人。最後他來到晉都國,原誠請他飲酒,厚著臉皮說:「不如葉先生出仕我們晉都吧。」

葉素盟說:「一路到此,七國要拜我為上卿,我都未同意,不知國君您會開出什麼條件呢?」

原誠說:「先生當了一輩子君子,一直沒有機會試試真正的小人吧?難道不遺憾么?我是殺死前任國君即位的人,天下都傳我的惡名,但在小人的國家中,有時候比在君子的國家中,真性情還要多些。」

葉素盟撫掌大笑說:「既然如此,就不得不領命了。」

葉素盟出仕晉都的消息震動了東方,原誠從此開始嶄露頭角。果然如葉素盟曾預料的,天下有正義感的士人都鄙夷他的人品,以說起他的名字為恥。

他每日公務繁忙,但是門前卻難得的清靜下來。這樣好歹他還能在午後喝一杯茶,小憩片刻,偷空感味一個隱士的人生。

「素聞葉素盟先生學富五車,號稱天下策論第一。怎麼?晉都國第一名臣想出來的策略就送我去和親?」原純冷傲的昂起頭,「我要是長的跟夜叉無鹽死的,這條策略不就行不通了么?」

「出仕自命小人的國君所統轄之地,我也就是個小人了。君子之謀平和中正,小人之謀無所不用其極,公主顏色傾國,是我們晉都國不可多得的珍寶,我的謀略中不可能不包括公主。」葉素盟說的淡然。

「願聞其詳。」原純懶懶的靠在扶手上,嫵媚的雙眼中神采飛動。葉素盟讚美她「顏色傾國」,她還是愛聽的。

「其實今天我剛剛返回晉都,在此之前的三年裡,我一直在教皇國遊歷。我自信已經完全了解了哪個國家,才敢以公主的終身大事為賭注。」葉素盟說,「不過這些說來話長,會打攪國君和公主之間的傾談。」

「讓我父親等著吧。既然想用女兒的幸福和身體交換政治利益,付出點耐心還不應該么?商人就是這樣,在對自己絕對遊歷的買賣面前,能比僧人入定還沉得住氣。」

原誠鼻子里哼哼,把頭扭向一邊,表示這種尖牙利齒的話根本傷不到他的自尊心。

「教皇國是一條巨龍。」葉素盟如此開場。

「這是天下都知道的事,教皇國和胤國是東西方的巨龍,各自伸出一隻利爪相抵,爪子間被鉗住的土地就是晉都。」

「但龍也是會死的,越是巨大的龍,越是接近死期。」葉素盟淡淡的說。

原純愣了一下,拍掌:「果然是葉先生!兩句話就把我的興趣勾起來了!」

「一切國家無有不滅亡的,大國往往能把隱患壓在內部,但是越大的國家,隱患也越多,當所有隱患集中爆發出來的時候,就是亡國之日。」葉素盟揮舞摺扇,侃侃而談。談到興衰之變天下大局,這個猥瑣的老人忽然變了,全身都湧出凌厲而倜儻的「勢」來,眉峰眼角乃至長袍的褶皺都現出剛硬的線條。他漫談天下,好比面前是一張棋坪,每顆棋子都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上,而那些棋子是教皇國、是胤國、是晉都……

如龍公子,棋定天下。

「教皇國是僧侶的國家,以宗教立國。這是他得以迅速興起的利器,僧侶們在民不聊生的年代里宣揚每個人都是生來就有罪的,如貪婪,如饕餮,如淫慾,都是罪孽。人的一生必須不斷贖罪,最終便能獲得神的拯救,上升到天堂。」

原純點頭:「這些老師教過,是所謂的『原罪』。」

「通過這樣的狡猾,僧侶們在每個城鎮組成教會。僧侶們教心中彼此相愛,既然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贖罪的人生,便要泯滅貪慾,不能再有鬥爭心。靠著信仰,人們度過了最艱難的時代,慢慢的富強起來。同樣的兩個城鎮,如果一個內亂不止,一個團結一心,自然是後者會強大起來,僧侶們控制的城鎮便是這樣超過了俗世君主們控制的城鎮。最早的教皇國就是這些小城鎮聚合起來的國家,這個國家沒有真正的統治者,一切行為都被教會的規則約束,平靜、和諧,但在外地入侵的時候異常的團結。」

「這就是君子們常說的『存天理,滅人慾』的意思吧?」原誠慢悠悠的說,「可是人慾能滅得了么?」

「教皇國在最初的幾十年裡是徹底與世無爭的,它就像是詩歌那樣被傳送到四方,教義也被旅行的僧侶們帶到世界的每個角落。信神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有些俗世君主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而宣稱自己成了信徒。君主們向教皇供奉,教皇也為他們洗禮,行加冕的意識。最初開始是互惠互利的事,但宗教力量的成長遠超過俗世君主們得預料。很快,在信徒集中的地方,教義比法律更被尊重,教義和法律衝突的時候,總是教義取勝。這是災難的開始。」

原純點了點頭:「教義是僧侶們得法律,僧侶們的法律高於君主們的法律了。」

「公主一針見血。君主們當然不甘心失去權力,於是教會和君主之間爆發了幾次戰爭。戰爭中也有一些君主站在教會一邊,試圖博取更廣闊的土地,但是最終是教會吧權力牢牢地我在了手中。教皇國的領地並沒有擴張,但周邊國家事實上已淪為它的屬國,沒有教皇的加冕,這些國家的君主不會被人們承認。在這些國家裡教會儼然是另一個衙門,教會甚至通過印行『贖罪券』來斂財,並保有自己的常備軍,因此真正統治西方,是教皇和他的僧侶們。」

「舉個例子,強姦在教會中式極惡的大嘴,按照法律也可能被處以死刑。為了贖罪,你可以向教會購買五個金幣的贖罪券。金幣是獻給神的,神收到了金幣就會赦免你的罪行,衙門也不能再懲罰你。」葉素盟幽幽的說,「如果你強姦是自己的妹妹,那麼罪惡加倍,你得付出十個金幣」

「這種賺錢的好買賣!」原誠一拍大腿。

「這種惡法真是噁心到了神也會嘔吐的地步了吧?」沉默了很久,原純輕聲地說。

這對父女看同一件事總是從不同的角度。

「是的,當僧侶們握住了權力,他們墮落得比別人更快。」葉素盟根本沒有理睬原誠,直視原純的眼睛。

「父親那句話倒是說對了,教義要存天理滅人慾,但是人慾終究是殺不死的。僧侶們壓制人慾建立了自己的國家之後,慾望的魔鬼終於還是把他們抓住了。而且一旦魔鬼反撲,會比平時更兇猛。」原純說。

原誠沒有吭聲。他扣著手指皺著眉頭低頭沉思,不知道在琢磨什麼。

「不錯,就想窮人富裕起來之後,會比富家子弟更貪婪。苦修的僧侶們嘗到了慾望之美后,比別人更加饑渴。他們把賺來的錢堆在教堂里,用來滿足自己的享受,和妓女們在神聖的禮拜堂里交歡,他們頻繁現身貴族們的社交酒會和沙龍,這些上等人的聚會有時候比妓院還要**,僧侶們和貴族們的妻子女兒私通,貴族們有時候甚至縱容這種事。但與此同時,失去土地的農民越來越多,他們只能淪為流民和手工藝人,設想一個國家耕者無地,百姓無居,這樣下去會是什麼結果呢?」

「百姓會造反,我父親這樣的野心家會橫空出世。」

「是的。所以我說,龍雖然巨大,但是它就要死了。它的巨大會壓垮自己,它倒下的時候,沒人能夠撐住它。」

「信仰能撐住嗎?」

「人不能只靠信仰活著。僧侶們把人民壓榨到活不下去,同時又向他們灌輸教義。等若給快要渴死的人喝海水,信仰很快撐不住了。」

「軍隊呢?以十字禁衛軍的強大,僧侶們能夠平息叛亂,我知道那支軍隊里每個騎士都裝備著先進的火槍。」

「軍隊是要殺人的,是用鮮血熬煉出來的魔鬼,領軍的應該是極惡的兇徒。但是在教皇國,僧侶們指揮軍隊,白天侍奉神,晚上侍奉女人的肉體,從來沒有上過戰場,這樣的人指揮軍隊,就算全部裝配火槍又能怎樣?」

原純沉思了很久,點了點頭:「這麼說,亡國之兆已經降臨了。」

「因此你們就要把我嫁到教皇國去?」原純轉過頭,挑釁似地看著父親。

原誠抬起頭來,一拍巴掌:「這麼算起來,一座一萬戶人家的城鎮里,若是每十個青壯年男人中有一個犯下強姦罪。光是這一項,教會就能每年收入五千金幣!粗算起來要是所有的罪都能用贖罪劵來解決,一年下來這幫混蛋能賣十五萬金幣!真是混蛋中的混蛋!我要販多少車麻線才能賺出這些錢來?」

原純和葉素盟面面相覷。他們終於知道剛才國君為何如此沉默了,都說一個人的少年時代決定一生,原誠篡了國登了基,換上國君的廣袖高冠,骨子裡卻還是個販麻的。

「怎麼了?算一算婆家的家產,想嫁女的老爹這麼做有什麼不對么?」原誠對女兒和大臣的白眼視而不見,「既然他們註定要死,總要有人去接受家產,妻子不該是接受丈夫家產的當然人選么?」

「對你而言我就是一個接受家產的工具?作為父親難道不該更在乎女兒的幸福么?」原純冷笑。

「純,你已經長大了,也該想清楚自己期待的人生是什麼了。」原誠雙手抄在懷裡,聳聳肩。

「總之不是坐在深宮裡刺繡,太無聊了。」原純展開手中的枕巾,給原誠看那對小鴨子似的鴛鴦。原誠一直叮囑她好好學刺繡,以便將來出閣了不至於丟他這個小國君主的臉,其實原純也努力了,可惜總是做不好。

原純一直不清楚父親對自己的期待到底是什麼,有時候她覺得父親是嫌自己不過乖巧,他想要的是那種明珠美玉般的小公主,可惜自己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可也有一次原誠喝醉了,輕輕撫摸她的頭說:「純,你怎麼不是個男孩呢?你那麼像我……」

「你還想著馬庫斯?」原誠眉峰一挑,瞳仁中槍一樣的銳氣射出。

原純捏著枕巾的手微微一顫,覺得自己彷彿被那支無形的槍刺穿了。馬庫斯是那個落泊藝術家的名字,她的禮儀老師。

雖然說出了那麼傷人的話,原純卻沒有想到馬庫斯真的會走。她只是不想認輸。她越是在意誰,越不想在誰面前認輸。對父親大概也是一樣的。她第一次見馬庫斯是在廢棄的宮殿里,陽光從破了洞的窗口斜射而下,光柱中塵埃飛揚。塵埃中立著畫架,馬庫斯坐在木凳上繪一幅大畫,蕾絲襯衣的袖口上都是斑駁的墨色。那幅畫是淪陷在地獄中聖女,她被惡魔嶙峋的尾骨緊緊地束縛,像是獻給黑暗的祭品,卻沒有驚恐的表情,而且輕輕地吻在惡魔的側臉上,美麗的臉彷彿被陽光照亮。

馬庫斯的墨水筆停滯在半空中,停在聖女的眼睛上,筆尖一滴墨就要低落下來。但他一動不動,好像忘了時間。原純也忘了時間,她錯以為這間廢宮中的時間是永恆的,還有馬庫斯那張清瘦蒼白的臉,還有他瞳孔里那麼多那麼多的愛。

馬庫斯忽然回頭,看見陽光中孤身前來的小公主,她的眉尖挑起,就像是東方匠人以冰水淬鍊出的長刀。

馬庫斯落筆了,聖女有了犀利如刀的長眉,於是她在猙獰的惡魔旁再也不弱勢,英麗得像個女武士。

「為什麼她要吻魔鬼呢?」後來原純問馬庫斯。

「因為她要救贖魔鬼,在聖光都照不到的地獄里,她能用來救贖魔鬼的,只有愛了。」馬庫斯輕聲說,「所以她要長成這樣的眉毛,那是她的勇氣。」

他拉著小公主的手,仰望自己的作品,眼裡寫滿欽慕和悲哀。原純卻覺得他是在看另一個女人,一個遠在翡冷翠的女人,她的影子如烙痕般刻在馬庫斯的心臟上,鮮血淋漓。從那一刻起她開始幻想那座名叫翡冷翠的城市,也開始暗暗妒忌一個也許永遠不會見面的女人。

這幅畫後來被裝裱起來掛在原誠的書房裡,以彰顯國君「學貫東西」的品味。原誠非常高興地跟大臣們解釋說這東西叫「西洋仕女畫兒」,跟並排掛在旁邊的《春閨悵晚圖》是一個調調。

「女孩子小時候懷個春是很正常的,所以老爹雖然心裡清楚,卻從來沒有跟你攤牌。」原誠輕描淡寫地說,:可你不適合跟一個只會給女人畫眉毛的男人共度一生。你是我的女兒啊,我的女兒讓那種白嫩嫩的小男人摟著,為父大概很難忍住不去殺掉他!無論是馬庫斯,還是那些公卿家的公子!「原誠從坐席上抓起剪刀在手裡玩弄著。

他忽然抬頭,揚眉,眼中槍一般的氣又一次銳利起來。他緊握剪刀,刺向原純心口!

心字一槍。

這是原純成名的槍術,天下人人都知道晉都國主的成名一槍是直刺心口,但是被遠程殺死的人都沒能擋住這毫無變化的一槍。這一次,原誠居然用以對付女兒。他低頭凝視著被燭火映紅的刃口,誠心正意,全神貫注。

剎那間的變化,原純根本來不及反應。她手中只有那幅枕巾,倉促間展開枕巾去抵擋。剪刀咬上枕巾,絲綢在斷裂中發出尖銳的絲絲聲。剪刀去勢不減,一線銳光,彷彿要把燭火也一併剪斷!

枕巾落地,鴛鴦兩半。「鴛」的一側,隱秘地綉著一個「M」,馬庫斯名字的首字母。

剪刀尖停在原純胸前。原誠默默地抬起頭看女兒,原純也死死地盯著父親,右手伸到坐席下。她握住了刀柄,短刀也出鞘一半。

「怎麼?如果我不願意嫁去教皇國就要殺了我?」原純皺眉。

「不,只是覺得你不適合刺繡,所以幫你毀了。」原誠淡淡地說,「別浪費時間了,你天生一雙握劍的手。」

原誠揚手,「嚓嚓」兩下把原純的兩條長鬢剪去,鋒利的刀口就像是刀刃斬切的痕迹。原誠起身向外走去:「純,你長大了,別再留這種小女孩的發誓了。把髮髻豎起來,嫁去教皇國吧,你這麼看很像個賢淑的妻子。」

「我這麼看起來,像不像媽媽?」在他的身影即將被黑暗吞沒的時候,原純忽然幽幽地問。

原誠的身影忽然一滯。可他最終沒有再說什麼,大步而出。

耶穌蒙追著國軍跑出公主寢室,門外停著一輛駟馬車。君臣兩人踏上馬車,原誠靠在車座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父女相見,我這旁觀的人倒覺得像是君臨城下。」葉素萌淡淡地說。

「她知道自己長得很像母親,我不會真的拿她怎麼樣,也就公然無視我作為父親的威嚴。」原誠悻悻地說,「不過這才像我的女兒,不是么?」

「聯姻之事,這就算定了?」

「我知道純會答應的,她畢竟是我女兒,」原誠驕傲地笑笑,「不會一輩子在深宮中刺繡。她身體里流淌的血,和她殘忍而卑鄙的父親是一樣的。」

「那麼臣明日就出訪教皇國,為純公主提親。聽說教皇有三個兒子,都是英俊的少年。」

「認真點兒選!純是我唯一的女兒,那麼美麗的明珠,如果送到豬嘴裡去含著,我一定殺了你!」原誠眼中一道寒光。

「選婿這種事可是父親的責任,國君自己不去,又說選錯了要殺我,幸虧國君只有一個女兒,要是多些,我的頭可不夠砍。」葉素萌苦笑,「標準是什麼?」

原誠一愣,這個問題他倒是真的沒有細想,之前他都把心思用在和女兒鬥智斗勇上了。他撓著下巴沉吟了許久:「選個英俊些的……此外的標準還沒想好,你看著來吧!」原誠忽然認認真真地盯著葉素萌看。

「怎麼?」老臣不由自主地摸摸了自己的臉。

「果真像純說的,你長得好醜!」原誠點點頭。

聖格里高利曆二十三年秋,來自東方晉都國的使團抵達翡冷翠。

神的僕人、偉大的教皇聖格里高利二世在自己的夏宮迎接使團。

傳聞說這個小國有意脫離東方諸國,投入神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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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王座第一季:猛虎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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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城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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