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三章

第三十二~三章

第三十二章

您以為我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嗎?您以為《吸血鬼編年史》的第四卷已經寫畢了嗎?

唔,這本書應該結束了。當我點燃那根小臘燭時,它就應該結束了。但它還沒完。第二天夜裡當我第一次睜開眼睛時,我才意識到這點。

請您繼續讀第三十三章吧,看看後來又發生了什麼。或者您到此為止也可以,隨您的便。您也許已經在盼望它該結束了。

第三十三章

巴貝多。

當我追上他的時候,他仍住在這裡,在海邊的一座旅館里。

已經過去好幾個星期。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虛度這麼多時間。不是好心腸使然,也不是膽小怕事。然而我還是等待著。我注視著皇家大街上的那座漂亮小樓一步步修復,直到至少布置好幾間擺設優雅的房間為止,好讓我住進去打發時光,考慮一下發生及有待發生的事情。路易已經搬回來和我同住,這時正忙著找一個寫字檯,要酷似一百多年前曾擺在客廳里的那個。

大衛已與我的巴黎代理人聯繫過多次。他不久將去里約熱內盧參加狂歡節。他很想念我,希望我能去那兒與他會合。

他的房地產問題已經解決了。他也叫大衛-泰柏特,是那個死在邁阿密的老人的年輕表弟,也是這個祖先莊園的新主人。泰拉瑪斯卡已為他辦妥這些事情,把老大衛留給他們的財產移交給小大衛,並交給他一大筆撫恤金。他已不再是他們的會長,雖然還保留著他在總部的住所。他將永遠處在他們的庇護之下。

他要給我一個小禮物,如果我要的話。就是那個內有克勞蒂婭微型肖像的小飾物盒。他找到這個盒子。十分精緻的肖像;上好的金項鏈。他隨身帶著它,如果我想要就交給我。我能不能去找他一趟,親自從他手裡接受這件禮物呢?

巴貝多。他感到自己被迫要回到那次罪行的所在地。天氣很好,他寫信告訴我:他又捧起浮士德來讀,他有許多問題要問我。我什麼時候能去?

他沒有再見到上帝或魔王撒旦了,雖然他在離開歐洲之前在巴黎的各個咖啡館里消磨過許多時光。他不再把自己的畢生用來尋找上帝或撒旦。「只有你才能認出我現在是什麼人,」他寫道。「我想念你。我想和你說話。你難道不記得我幫助過你,因此原諒我的一切過失嗎?」

他向我描述那個海濱療養地,形容那些漂亮的粉色灰泥建築,那些向四周延伸的游廊屋頂,那些幽香四溢的花園,那些一望無際的乾凈沙灘以及波光粼粼的大海。

我沒去那裡,但我來到山上的那些花園。我站在他也到過的那些懸崖上,眺望遠方森林覆蓋的群山,傾聽海風吹過、嘮啪亂響的椰子樹枝的聲音。

他對我講過這些山嗎?在這裡你能一眼望到深不可測的谷底,鄰近的山坡顯得離你特別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儘管它們實際上離你很遠很遠。

我想他沒有講過。但他曾形容過那些花朵,那些開著小小花朵的蝦衣草,那些蘭花樹和宣、百合花。對,就是那些鮮紅色的百合,長著嬌嫩纖細的花瓣。還有那些躺在深深的林間空地里的蕨類植物,那伙碩似的極樂鳥和又高又挺的褪色柳,以及那些落滿北美的黃喉樹鶯、開著小花朵的凌霄花。

他說過,我們應該一起步行去那兒。

好,那就去吧。腳踏在砂梁小路上,發出輕輕的嘎吱嘎吱聲。唉呀,哪兒的椰子樹也沒有長在懸崖峭壁上的椰子樹看上去這麼美:高高的,隨風搖擺。

我等到午夜過後才降落在那座海星般的海濱旅館上。庭院里像他說的那樣,種滿粉紅色的杜鵑花和臘似的大象耳果樹,以及暗綠色有光澤的灌木。

我穿過那間空蕩蕩黑暗的餐廳及其敞開的長門廊,來到海灘上。我在淺海里向前游很遠,以便從遠距離回頭看那些建有有頂陽台的游廁平房。我馬上發現了他。

通向那個室外小餐廳的大門敞開,黃色的燈光灑在這塊鋪設地磚並圈起來的小空地,照亮上面的彩色桌椅。在室內,好像在一張燈火通明的舞台上,他坐在一張小寫字檯上,面對黑夜和大海,正在一台筆記型電腦上打字,那「滴滴嗒嗒」細密的打字聲在寂靜中傳得很遠,甚至蓋過慵懶柔軟、堆著泡沫的浪花絮語。

他赤身露體,只穿著一條白色的沙灘短褲。他的皮膚晒成古銅色,好像整天躺在陽光下。黃色的光束照在深褐色的頭髮上。他赤裸的肩膀和光滑無毛的胸膛泛著油光。他腰部的肌肉很結實,大腿和小腿背上也泛著淡淡的金色光澤,他的手背上長著一層細密的茸毛。

我活的時候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層茸毛,也許是我那時不喜歡。我也不知道。而現在我很欣賞它。他顯得比我穿這個身體時更苗條一些。對,那身上所有的骨骼都更明顯,符合現代健康的標準(所謂為了時髦而節食)。他符合這標準,他的身體符合,我想兩者都符合這種標準。

他身後的那個房間很別緻,具有那個島上的鄉土風格,巨大樑柱的屋頂,玫瑰色地磚的地板。床上鋪著柔和淡色的床單,上面印著鋸齒狀的印第安人的幾何圖形,顯得很歡快。大立櫃和五斗櫃都是白色的,上面有鮮艷的花朵圖案。許多盞簡樸的檯燈放射出明亮的光輝。

見他坐在豪華舒適的環境中,打著字,黑色的眼睛里閃著智慧的光芒,一副學者派頭,我不禁笑了。

我又靠近一點,見他的臉颳得很乾凈,手指甲修剪過,也許還是請指甲修剪師做的。他的頭髮還是又厚又長、松曲的一團,和我粗心大意穿這身體時一樣,但它也經過修剪,顯得很有型。他那本歌德寫的浮士德擺在他旁邊,打開著,上面樣放著一桿鋼筆,許多書頁都摺了角,或夾著作記號用的小錕紙條。我仍不慌不忙觀察著他,又見到他身旁擺著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一隻厚底水晶玻璃酒杯上食精緻的雪茄煙。這時他抬起頭來,看見我。

我站在沙地上,就在那有水泥矮圍欄的小門廊外面,但在燈光下很顯眼。

「萊斯特。」他小聲驚呼,臉上頓時容光煥發。他馬上站起來,邁著我熟悉的優美步伐朝我大步走來。「感謝上帝你來了。」

「你真這樣想?」我說。我想起在紐奧爾良的那一瞬間:我注視著那個肉體竊賊匆忙走出世界咖啡館,並想到那個身體可以像豹子一樣快速移動,而裡面卻住著另外一個人。

他想把我擁進他的懷裡,可當我綳起身體並閃開一點,他猛地站住,並把雙臂抱在胸前——這姿勢顯得和這副身體完全契合,我不記得我倆在邁阿密碰面之前我見過他做這個動作。這兩條手臂比他原來的粗壯,胸脯也更寬厚。

這身體看起來真赤裸。那兩個乳頭粉得發紫。他的目光銳利清澈。

「我很想念你,」他說。

「真的嗎?很顯然你在這兒並沒活得像個隱士,對不?」

「沒有。我見過太多人。在布里奇敦聚餐的人太多了。我的朋友阿倫已經來過這兒好幾次了。其他同仁也來過。「他停頓了一下二我受不了和他們在一起,萊斯特。我受不了在泰柏特莊園被一幫僕人圍著,假裝是原來那個我的表弟。過去的經歷確實造成可怕的創傷。我有時一照鏡子就受不了。但我不想談往事中壞的一面。」

「為什麼不想?」

「現在是我的過渡、調整時間。那些驚嚇終究會過去。我要做的事太多了。噢,我真高興你來了。我就預感到你會來。今天早上我差點去里約熱內盧,但我清楚預感到今晚會見到你。」

「是呀。」

「你怎麼啦?怎麼沉著臉?你為什麼生氣?」

「我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我老是無緣無故地生悶氣。我本該高高興興才對。我很快就會好的。最近我總是這樣,但不管怎麼說,今夜很重要。」

他盯著我,努力想像我這番話是什麼意思,要不就是在想怎樣回答我才合適。

「進屋吧。」他最後說。

「坐在門廊的暗處不好嗎?我喜歡海風。」

「當然,照你說的辦。」

他進屋把那瓶蘇格蘭威士忌拿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回來和我一起坐在木桌旁。我剛剛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正遙望漆黑的大海。

「你最近在忙什麼?」我問。

「呵,怎麼說呢?」他說。「我一直在寫這事的全部過程,盡量把我的所有感受和發現都描述一番。」

「你是不是確實牢牢紮根在這個新身體內了?」

「確實。」他喝了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而且好像沒有出現任何退化和衰敗。你知道我很擔心這個。甚至當你在這個身體里時我就擔心了,但那時我不想明說。我們有理由擔心,對吧?」他轉過身來望著我,然後突然微笑,用驚異的低嗓門說:「你正在瞧著一個你從裡到外都徹底了解的男人。」

「沒有,並沒有真正了解,」我說。「告訴我,你怎樣對待那陌生人的注視……那些不會猜忌你的人的注視?女人是不是邀請你進她們的卧室?年輕男人呢?」

他向外眺望大海,臉上突然露出苦澀的表情。「你最清楚答案。對這些邂逅我都無法利用。它們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並沒說我沒有享受過幾次床第之歡。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萊斯特,遠比做愛重要得多的事。有些地方我想去——我一直夢想去一些國家和城市。里約熱內盧只是個開頭。我得弄清許多真相,揭開一些自然之謎,發現一些東西。」

「這我能想像得到。」

「我們最近一次在一起時,你對我說過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說過你當然不會把這次生命也獻給泰拉瑪斯卡。是呵,我不會把它交給他們。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不能虛度這個新生命。我必須用它來做一些最重要的事。當然,我的目標不會馬上出現。必須要經過一段時間的旅行、學習、思索,然後才確定什麼是奮鬥方向。我要一邊學習,一邊寫作。我把一切都寫下來。有時候,紀錄本身好像就是目標了。」

「我明白。」

「有許多事情我都想向你請教。我有滿腹的疑問。」

「為什麼?什麼問題?」

「關於你那段日子的體驗,以及對我們那麼快就結束了那次冒險,你是否有所後悔。」

「哪次冒險?你是說我當凡人的那段日子嗎?」

「對。」

「我不後悔。」

他又開始說話,然後又打住。然後又開始說話。「你的收穫是什麼?」他放低聲音熱烈地問。

我又轉頭看著他。是的,這張臉顯然更稜角分明。是他的個性使之稜角分明,並更具意義嗎?它近乎是完美了。

「對不起,大衛,我分神了。你剛才問什麼?」

「你從這段經歷里得到的收穫是什麼?」他耐著性子問,我熟悉他的這種耐心。「教訓是什麼?」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教訓,」我說。「而且不管我學到什麼東西,我都要花時間慢慢理解、消化。」

「對,我明白,當然。」

「我可以告訴你,我覺得自己有著對冒險的渴望,對流浪、對你描述的那些東西加以探索的新衝動。我想回到雨林中去。我去看望葛麗卿時,對它們的認識太過短暫膚淺。那兒有座古寺。我想再去看看它。」

「你從沒告訴過我發生什麼事了。」

「是沒有。我告訴過你,但當時那不是你,而是拉格朗。那個肉體竊賊見證了我的那段小告白。他究竟為什麼想要偷這麼個東西?你看我離了題。有許多地方我也想去看看。」

「是的。」

「我這是對時間、未來以及對自然界的秘密又發生強烈的渴望。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我在巴黎被迫成為對這一切的觀察者。而現在我對當這樣的觀察者又產生熱望。我丟開幻覺。我丟開我最喜歡的謊言。你不妨說我重新造訪那一刻,並自願再生在黑暗中。出於堅定的決心,我重返黑暗!」

「哦,是的,這我明白,」他說。

「你明白嗎?若是就太好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話?」他放低聲音慢慢說。「你很需要我了解你,就像我需要你了解我那樣?」

「你從來沒有了解過我,」我說,「噢,我這可不是指責你。在你對我的了解里有許多錯覺,所以你才可能來造訪我,和我交談,甚至留我住宿和幫助我。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就不會這麼做。我曾試著告訴你。當我談起我的夢時,我……」

「你錯了。你因為虛榮才這麼說,」他反駁。「你喜歡把自己想像得比實際要懷。什麼夢?我不記得你曾對我談起過夢。」

我笑了。「你不記得嗎?好好想想,大衛。我夢見老虎的那個夢。我很為你擔心。現在那個夢的威脅即將實現。」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要對你做那事了,大衛。我要把你帶入我的行列。」

「什麼?」他的聲音由高到低。「你說什麼?」他探過頭來,想看清我臉上的表情。可是我們都背著燈光,他的肉眼沒這麼大的神力。

「我剛說過,我要對你做那事,大衛。」

「為什麼?你為什麼對我說這個?」

「因為這是事實。」我說完站起來,並用腿把椅子撥到一邊。

他瞪著我。只有這時他的身體才顯露出威脅。我看見他健美的兩臂肌肉緊張起來。他的眼睛緊盯著我。

「你怎麼對我說這個?你不能對我下手,」他說。

「我當然能。而且我要這麼做。現在就來。我一直告訴你我很邪惡。我說過我就是魔鬼。我就是你浮士德中的魔鬼,是你幻像中的那個魔鬼,是我夢中的那隻老虎!」

「不,你說的不對。」他嚶地站起來,把身後的椅子撞翻,還差點失去平衡。他向後退進房間。「你不是魔鬼,這你最清楚。別對我這樣!我不准你這樣干!」他咬緊牙關說出最後這句話。「你和我一樣長著人心。你不忍心這樣做。」

「我他媽的才不是呢,」我說完哈哈大笑,不能自已。「泰拉瑪斯卡會長大衛,」我說。嵌多布雷教祭司大衛。

他在鋪著地磚的地板上一逕地向後退,燈光把他的臉與手臂上緊繃的肌肉照得通亮。

「想抵抗我嗎?沒用。地球上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這麼做。」

「那我就先死。」他窒息般地低聲說。他的臉脹得發紫。哦,這是大衛的血。

「我不會讓你死。你為什麼不把你那些巴西精靈呼喚來?你大概忘了怎麼呼喚吧?你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你集中不起意念。哼,你要那樣做,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

「你不能這樣做,」他說。他在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你不能這樣報答我。」

「呃,不過魔鬼就是這樣報答幫助過他的人!」

「萊斯特,我幫你對付過拉格朗!我幫你收復了你的身體,你發過誓要忠於我!你那時怎麼說的?」

「那是我騙你呢,大衛。我自欺欺人。這是我從這次短暫做人的經歷中學會的東西,我撒謊了。你讓我很吃驚,大衛。你生氣了,很生氣,但你並不害怕。你很像我,大衛,你和克勞蒂婭是唯一真正擁有我的力量的人。」

「克勞蒂婭,」他點點頭說。「啊,是的,克勞蒂婭。親愛的朋友,我要給你看樣東西。」他挪開一點,故意轉身把後背朝向我,讓我看清楚他這樣做並不是害怕我、想逃跑,然後慢慢走到床邊的衣櫥那兒。等他轉過身來,他手裡拿著一個小飾物盒。「這是從總部找來的。就是那個你向我描述過的小飾物盒。」

「呃,對,就是它。把它給我。」

這時我才看到他的雙手在顫抖,好像握著那個橢圓形的金制小盒很吃力。還有那些手指,他並不十分熟知他的手指,對吧?他好不容易才把它打開,並伸過來給我看。我看到了那幅微型畫像——她的臉,眼睛和金黃的頭髮。一個小女孩透過純真的面具在盯著我。或者這不是面具?

慢慢地,從我混沌一團的記憶漩渦里,隱現出我頭一次見到這小飾物盒和這條金項鏈時的情景……我走在那條泥濘黑暗的街道上,無意中來到那個瘟疫流行的棚屋區,她母親就躺在其中的一間里奄奄一息,這個凡人小女孩也已成為吸血鬼的食物,蒼白的小身體無助地在路易的懷抱里顫抖。

那時我用手指著他並使勁地嘲笑他,然後從氣味難聞的床上抄起那個女人——克勞蒂婭的母親——的屍體,在小屋裡一圈圈地與之共舞。這個小飾物盒和金項鏈當時就掛在她的脖子上閃閃發亮,幸虧當時連最大膽的小偷也不敢溜進這個小屋來偷東西,怕染上瘟疫。

我用左手把它們取下來,然後丟下這可憐的屍體。項鏈的小扣已經壞掉,我像揮舞一件戰利品似地用手舉著它在頭頂上揮舞,然後把它丟進衣袋,邁過奄奄一息的克勞蒂婭的身體,跑到街上去追趕路易。

幾個月之後,我才在無意中又從衣袋裡翻出了這件小飾物,並拿著它湊到光線下看。當初畫這幅小畫時她還是個活生生的小孩,但是黑血賦予她畫家討好她的美化成份。這就是我的克勞蒂婭。我把它藏在一個皮箱里,但後來不知何故它落入了泰拉瑪斯卡的手裡。

我現在用雙手捧著它端詳,彷佛我又回到那間陋屋。一瞬間我又回到現實,正凝視著大衛。他正對我說話,但我剛才一直沒聽,現在我才聽清楚他的話:「你真要對我動手嗎?」他問,聲音像他的雙手那樣也在顫抖。「請你看看她吧。你怎能忍心對我下毒手?」

我看看她的小臉,又看著他。

「我要做,大衛,」我說。「我對她說過我還要這樣做。現在我要對你這樣做。」

我猛地把這小飾物盒扔出房間,讓它穿過門廊、越過沙灘,落入大海。那條金項鏈在夜空里劃出一道金光,然後消失在海水的幽光里。

他以讓我吃驚的速度向牆那邊後退。「你別這樣,萊斯特。」

「老朋友,別反抗。一點用也沒用。在前頭還有漫漫長夜等著你發掘呢。」

「你別這樣!」他喊道,聲音低沉得像含在喉嚨里的吼聲。他朝我撲過來,好像他以為能撞翻我似的。他的雙手同時打在我的胸脯上。我凝然不動,他卻倒著退開,摔倒了,摔疼了不說,還氣得七竅生煙,兩眼含著哀怨的淚水盯著我。血又一下子衝上他的雙頰,臉頓時成了暗紅色。現在他才了解自己的抵抗無異於以卵擊石,便拔腿想跑。

他還沒跑到門廊,便被我從後面抓住脖子。我用手指按摩他脖子上的肉,他同時像野獸一樣拚命掙扎,想掙脫我跑掉。我把他慢慢舉起,用左手毫不費力地握住他的後腦勺,然後把牙齒咬進他年輕的脖頸上散發出香味的細皮嫩肉,並吮到第一口滋出來的鮮血。

哦,大衛,我親愛的大衛。我還從來沒有咬進過一個我如此熟悉的靈魂呢。一剎那間我被許多奇妙的景像所包圍,美麗和煦的陽光穿過紅樹大森林,高高的草在南非大草原上窩塞作響,大號獵槍發出轟嗚,大地在巨象行進的沉重腳步下顫抖。那兒就是全然的美:夏天的雨水不停地沖刷著熱帶叢林,洪水湧上木樁,漫過門廊的木板棚頂,天空雷嗚電閃——他的心臟也隨之狂跳,充滿譴責:是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我,你讓我猶豫不決、自相矛盾——瀰漫著濃烈帶鹹味的血氣。

我把他向後一推;這飲血的第一口已經夠讓我受了。我看著他掙扎著跪下。他在這一刻看到了什麼?他現在清楚我的靈魂有多麼陰險、固執了吧?

「你還愛我嗎?」我問。「我還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嗎?」

我看著他在花磚地板上爬。他想抓住床腿使自己站起來,但眼一花又栽倒在地上。他又想掙扎著爬起來。

「哼,讓我幫你一把!」我說,我把他掀過去提起來,又把牙齒咬進剛才那幾個小傷口裡。

「看在上帝面上,住嘴吧,別再吸了。萊斯特,我求你了,住嘴吧。」

求也沒用!大衛,哦,這年輕的身體多麼美味,這雙推我的手即使在昏迷狀態中也是那麼堅定有力。我親愛的俊友,你的意志很堅強嘛。咱們現在是不是來到了熟悉的巴西?是不是在那個小房間里,他正在呼喚那些坎多布雷神靈的名字?而那些神靈會來救他嗎?

我又把他放開。他又跪在地上,然後側身倒下,眼睛發直。這第二口也夠受的了。

屋裡傳來輕微的聲響。一陣微弱的敲擊聲。

「噢,咱們還有夥伴嗎?咱們還有看不見的小朋友嗎?是的,瞧,那面鏡子在搖晃。它要掉下來了!」話音未落,它就掉在地上,摔碎了,像從鏡框里散落下無數道光。

他又掙扎著想爬起來。

「知道它們給我什麼感覺嗎,大衛?你在聽我說嗎?它們就像許多絲綢織錦在我周圍展開。那麼地脆弱。」

我看著他又跪起來。他又在地板上向前爬。接著他突然站起,向前衝去,從電腦旁抓起那本書,轉身向我扔過來。書落在我腳邊。他在蹣跚,幾乎站不住了,翻著白眼。接著,他轉過身去,跌跌撞撞跑進門廊,翻下拉杆,朝海灘跑去。

我隨後跟去,跟著搖搖晃晃的他下到白沙的坡底。我的渴勁又上來了,我知道幾秒鐘前剛喝了一口血,現在我又得喝。他跑到海邊后,站在那裡,搖晃不止,完全靠鋼鐵般的意志支撐住自己不倒下去。

我抓住他的肩膀,輕輕把他攬入我的右臂。

「不,該死的,下地獄去吧。不。」他說。他使出最後一點力氣朝我打來,用他緊握的拳頭直搗我的臉,打在我堅硬的皮膚上,把他手腕上的皮肉劃破。

我把他轉過來,看著他踢我的腿,並用那雙已經軟弱無力的手打我。我再次把口鼻逼近他的脖子,嗅著它,舔著它,然後把牙齒第三次植入他的頸項。哦……味道好極了!他原來的身體老態龍鍾,怎麼可能供我這樣一頓美餐?我感到他的手肘頂住我的臉。噢,真有勁!好,抵抗我吧,如同我抵抗梅格能那樣。你抵抗我的樣子真可愛。我喜歡你這樣。真的。

猜我這次神魂顛倒時發生了什麼?——他發出了最誠懇真切的祈求,但不是對著我們都不信仰的神只,亦不對著十字架上的耶穌或者老聖母瑪麗亞,而是對著我——「萊斯特,我的朋友。別要了我的命。別讓我死。讓我走吧。」

哼。我用手臂把他的胸膛樓得更緊。然後把他摟過來,舔他的傷口。

「大衛,你選錯朋友。」我邊小聲說,邊舔去我嘴唇上的鮮血,邊注視著他的表情。他已經半死不活。他的牙齒真白、真結實、真好看,他的嘴唇柔軟肉感。他一個勁兒地翻著白眼。他的心臟在垂死跳動,這顆年輕無瑕的凡人心臟,這顆將血液灌入我大腦的心臟,這顆當我恐懼並感到死神逼近時曾經活蹦亂跳且停止跳動過的心臟。

我把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聽。我聽到了救護車在喬治城呼嘯而過。「別讓我死。」

我見到他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夢中旅館房間里,與路易和克勞蒂婭在一起。我們是不是在魔鬼的夢中全是無規則的怪物?這顆心臟越跳越慢。這一刻即將來臨。只要我再飲一點血,朋友,你就……

我抱起他,把他扛上海灘,扛回房間。我親吻著那幾個小傷口,舔它們,用嘴唇吮它們,然後又把牙齒咬進去。他渾身猛一抽搐,發出輕輕的一聲呼喊。

「我愛你,」他喃喃道。

「是的,我也愛你。」我回答,嘴巴仍貼著他的肉。他的血再次熱烈而不可阻擋地噴進我的嘴。

他的心跳更緩慢了。他正在腦子裡回憶往事,一直回溯到搖籃期,超越音節鏗襁清晰的語言階段,彷佛正在自哼自唱一首老歌。他那沉重而溫暖的身體緊貼著我,兩條手臂無力地搭拉著,頭歪在我的左手裡,雙眼閉上了。那輕輕的哼唱也越來越弱,心跳突然變得含混、顫慄起來。

我咬破自己的舌頭,直到疼得不能忍受為止。我用自己的犬齒一下下咬破左右移動的舌頭,再把我的嘴扣在他的嘴上,迫使他張開嘴唇,讓我的血流進他的嘴裡。

時間彷佛停滯下來。毫無疑問,我自己的血味在滲進他嘴裡的同時也漏進我的嘴裡。突然,他的牙齒猛地拉住我的舌頭,咬得是那樣劇烈和有威脅,使出了他凡人下顎骨的所有力量,並貪婪地刮擦我這超自然的舌頭,吸吮我吐出的那股血,咬得是那樣狠,好像隨時能把我的舌頭咬斷。

他身上猛烈地抽搐。他的後背弓起頂著我的手臂。當我抽回舌頭,嘴裡疼得要命,舌頭火辣辣的時候,他卻貪婪地湊上來,仍閉著雙眼,主動尋求我的嘴。我咬破手腕。可愛的孩子,血來了。血來了,這次可不是幾滴,而是從我的動脈里大量湧出。當他的嘴這次扣在我的傷口上時,疼痛一直延伸到我的體內深處,並灼痛著我的心。

為了你自己,大衛。使勁喝吧。使勁。

不管他喝多久,我都不會死的。我知道這點;我以前也這麼干過,當時很害怕。現在回想起來真愚蠢可笑,剛想起來便模糊消退了,只剩下我和他靜靜地在一起。

我跪在地上,抱著他,任憑疼痛擴散到我的每一根靜脈和每一根動脈,我知道這不可避免。隨著我體內的燒灼感和疼痛愈來愈烈,我只好慢慢躺在地上,仍懷抱著他,手腕貼在他的嘴上,一隻手仍墊在他的頭下。我感到一陣頭暈眼花。我自己的心跳危險地慢下來。他一口口地吮吸著。我閉上雙眼,透過明亮的黑暗,我彷佛看見成千上萬根毛細血管被吸干,並在收縮和枯萎,宛如一張被風吹破的蜘蛛網上無數根黑黑的細絲。

我們又回到舊時期新奧爾良的那個旅館房間里。克勞蒂婭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窗外,這座小城市閃爍著零星的燈光。頭上的天空罩著濃黑的夜幕,毫無大城市的曙光行將到來的跡象。

「我對你說過我還會這麼做的。」那時我對克勞蒂婭說。

「你何必對我解釋呢?」她問。「你很清楚我從未問過你這方面的問題。我已經死去好多好多年。」

我睜開了眼睛。

我躺在屋裡冰涼的地板磚上,他卻站著,俯視著我,電燈光照亮他的臉。現在他的眼睛不再是褐色的,而是充滿著既柔和又耀眼的金光。一層不自然的色澤侵入他那光滑黝黑的皮膚,使之略微變蒼白,成為十足的金色,他的頭髮也染上了那種邪惡而華麗的色澤,所有邪性、不自然的光暈鬼氣都聚集在他周圍,並從他身上透射出來,好像發現他難以抗拒。這個高大健壯的男人現在像個天使,臉上的表情茫然而困惑。

他一言不發,我也讀不懂他的表情,我只知道他看見了這此奇迹。他環顧四周,看著那盞電燈、地上的鏡子碎片和外面的夜空。我知道他看到這一切。

他又注視著我。「你受傷了。」他嘟噥著。

我聽見他的聲音里也有那種血味!

「你受傷了嗎?」

「看在上帝面上,」我嗓音嘶啞著回答,「我受傷又關你什麼事?」

他從我身旁後退一步,睜大雙眼,彷佛每過一秒鐘他的視野都在擴大。然後他轉過身去,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他始終以那種受到魔法迷惑似的目光看著一切。接著,他咬牙切齒地忍著這變化帶來的劇痛,轉身向外走去,穿過小小的門廊走向大海。

我坐起來。整個房間都在閃爍。我已把他能接受的每一滴血都輸給他。饑渴使我全身癱軟,使我幾乎坐不住。我用手臂抱住膝蓋,努力支撐住虛弱的身子,坐在地板上,保持不摔倒。我舉起左手,好在光線中看見它。手背上的小靜脈都突起來,但在我的注視下它們又都癟下去。我能感到我的心臟在狂跳。雖然我饑渴難耐,但我清楚我還能再撐一陣。我並不比生病的凡人更清楚我為什麼能從病中康復。但我感到我體內的某項陰間的功能正在緊張工作,使我悄悄地恢復過來,彷佛我這優質的殺人機器必須得被清除一切故障,好繼續捕獵下去。等我終於又站起來時,已完全恢復。我給他的黑血遠超過我創造別的吸血鬼時輸出的血量。大功告成。我做對了一件事。他會非常強壯!上帝呵,他會比別的吸血鬼都強壯。

可是我得找到他。不然他會死去。我得幫他一把,哪怕他拒絕也得幫。

我發現他站在齊腰深的海水裡,渾身哆嗦,疼得直咧嘴叫喚,雖然強忍也不行。他手裡揚著那個小飾物盒,那條金項鏈繞在他握緊的手上。

我伸出手樓住他,讓他站穩。我告訴他這段適應期很快就會過去,而且一勞永逸。他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我感到他的肌肉放鬆了。我讓他跟著我走進淺水,這樣走路輕鬆一些(雖然我們都很有勁)。我們一齊沿著海灘散步。

「你就要靠吸血為生了,」我說。「你覺得你能獨立吸血么?」

他搖搖頭。

「那好,我來把你需要知道的都教會給你。不過先去那邊的瀑布洗澡。我聽見了它的聲音。你聽見了嗎?你得把身上洗乾淨。」

他點點頭,跟我走,低著頭。我仍樓著他的腰,他身上仍然不時地劇烈痙攣一下——是剛才他差點死亡的餘波。

我們來到瀑布前。他輕鬆地邁過那些巨大的岩石,脫掉長褲,赤裸裸地站在奔騰而下的洪流底下,讓水沖刷自己的臉和全身以及圓睜的眼睛,還不時抖動全身,並啤出偶然流進嘴裡的水。

我看著他沖洗。隨著時間一分分過去,我感覺自己越來越強壯。於是我向上竄入空中,俯視瀑布,再降落在懸崖邊上。我能看見他在下面,一丁點兒大,仰著頭,透過沖在臉上的水仰視著我。

「你能上來嗎?」我輕聲問他。

他點點頭。他聽見了,真好。他仰身曲膝,向上一跳。竄出瀑布,降落在傾斜的懸崖坡面上,僅在我身下幾碼處,兩手很輕鬆地抓住又濕又滑的岩石。接著,他又仰著頭三下兩下爬上來,站在我身邊。

我對他的力量打從心裡感到吃驚。不僅僅是力量,還有他的勇敢無畏。而他自己卻好像已經把它忘記,目光又移向遠方,眺望翻卷的白雲和柔和、閃著微熹的夜空。他在注視群星,然後目光轉回陸地,掃視綿延在懸崖上下的叢林。

「你能感到饑渴嗎?」我問。他點點頭,只是順便瞧我一眼,便又扭頭去看大海。

「那好,現在咱倆回到你的房間去,你穿好衣服,準備探索凡間,然後咱們就進城。」

「去那麼遠嗎?」他問。他用手指著地平線。「那邊有一條小船。」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見船上站著一個男人。是個殘忍無趣的傢伙。船是條走私船。那人因被喝醉的同夥丟在甲板上單獨望風而顯得很不滿。

「好吧,」我說。「咱們一塊兒去。」

「不,」他說。「我想還是我單獨去好。」

他不等我答應就一轉身,迅速而瀟洒地降落在海灘上。他像一道閃電穿過淺海區,然後一頭鑽進大浪,開始有力而飛速地划起水來。

我順著懸崖的邊緣向下走,找到一條崎嶇的小道,慢慢地順著它一直走到小屋。我看著亂七八糟的屋裡——鏡子碎了,桌子打翻了,電腦躺在地上,那本書也扔在地上。那把椅子則躺在小門廊里。

我轉身又走出來。我來到花園。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我沿著石子路向上走,來到最高處的邊上,站在那兒俯瞰一條細長如白綢帶似的海灘和滾滾無聲的大海。最後我坐下,背靠一棵暗黑的大樹榦,它枝繁葉茂,像把巨傘似地蓋在我頭頂上。我把右臂擱在右腿上,又把頭埋在臂彎里。

一個小時過去了。

我聽到他回來了,迅速走上石子路,步伐快得無凡人能比。我抬頭一看。見他已洗澡換好了衣服,連頭髮都梳得整整齊齊。他喝過的血味仍沒完全消散,大概是從嘴裡散發出來的。他可不像路易那樣嬌嫩柔弱,而是比他精明強幹得多。且這個過程還沒有完成。他的死亡後遺症已經消失,我眼看著他迅速強大起來,他皮膚上發出的那層柔和的金光能使觀看者心醉神迷。

「你為什麼這麼做?」他問我。這張臉真像張面具。他又問一遍:「你為什麼這麼做?」臉上掠過一絲憤怒。

「我也不知道。」

「哼,別裝蒜。哭也沒用!你為什麼這樣做?」

「我說實話:我也不清楚。我可以給你說出種種理由,但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想這樣做,所以就做了。我想看看這樣做之後會發生什麼,所以就……因為我想,所以就不可能不做。我回到紐奧爾良之後就確定了自己想做這事。我在等待……等待機會,但要我不做是不可能的。現在我總算做到。」

「你這個撒謊的可憐雜種!你是因為殘忍和卑鄙才這麼做的!你這麼做,是因為你和那個肉體竊賊做的那次小試驗出了差錯!其結果就是奇迹發生在我的身上,這次返老還童、這次的新生使你大為惱火,暗想: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在那兒遭罪受難,你卻漁翁得利!」

「你也許說得對!」我說。

「本來就是這樣。還是承認了好。承認你這事做得太小人。承認你卑鄙,你無法容忍讓我穿著這個你沒有勇氣承受的身體進入未來!」

「也許是這樣。」

他逼進我,想用一隻手使勁而固執地拖住我的手把我拉起來。這當然毫無用處,他無法挪動我一絲一毫。

「你還沒有強大到玩這類遊戲,」我說。「你再不鬆手,我就一拳把你打翻。讓你夠受。讓你的自尊受不了。所以你還是把你那套可笑的凡人拳擊術收起來為好。」

他氣得扭過身去,低著頭把雙手抱在胸前不理我。我能聽見他絕望的「咻咻」喘氣聲,還幾乎能觸摸到他的羞惱。他走開了,我又把頭埋進我的臂彎。

可是我聽見他又回來了。

「為什麼?我要你回答我。我要你承認。」

「不。」我說。

他伸出手猛地抓住我的頭髮,用手指把它纏繞住,然後把我的頭猛拉起來,使我的頭皮一陣發疼。

「大衛,你真的在逼我,」我沖他吼道,同時掙脫了他的手。「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把你扔到懸崖底下去。」

但當我看到他臉上痛苦不堪的樣子時,我不作聲了。

他在我面前下跪。我倆幾乎四目相對。

「這到底是為什麼,萊斯特?」他問,聲音沙啞而悲傷,使我聽了心碎。

我羞愧難當,痛苦不堪,又把頭埋在右臂彎里併合上雙眼,同時舉起左手捂住腦袋。從此,無論是他懇求我也好,大聲詛咒我也罷,還是最後悄悄離去也罷,都不能使我再抬起頭來。

天破曉前,我才起來去找他。那小屋已經收拾好了,他的手提箱擺在床上。那袖珍電腦也已合上了,那本浮士德躺在它那光滑的塑膠書匣里。但他卻不在屋裡。我找遍這家旅館也不見他的蹤影。我又理遍四周的花園和樹林,也沒找到他。

最後我只好在山上找了一個小山洞,鑽進它的深處睡覺。

訴說我的苦難又有何用?描述我內心深處的隱痛又有何用?說我知道我特別邪惡、可恥和殘忍又有何用?我很清楚我對他做下可怕的錯事。我太清楚我自己和我所乾的所有罪惡,所以我除了指望別人以同樣的罪惡回報我,不再指望這個世界會給我什麼好處。

太陽剛一下山我就醒來。我站在高高的懸崖上觀看霞光萬丈,然後下到城鎮的街道上捕獵。沒過多久就有一個賊對我下手,想搶我的錢。我把他拐進一條小巷子,在那兒津津有味地慢慢吸干他的血,路過的遊客距離我們只有幾步之遙。完了,我把他的屍體藏在巷子的深處,然後接著走我的路。

可是我的路又在哪兒呢?

我回到那個海濱旅館。他的行李還在那兒放著,但他還是不在。我又到處尋找他,竭力排除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已自暴自棄。可我馬上意識到,他還沒強大到敢幹這樣複雜的事。即使他真敢把自己暴露在毒日頭之下——對此我很懷疑——他也不會被完全摧毀。不過我還是焦慮重重:也許他被灼傷得十分厲害,無法自救。也許他被凡人發現。也許別的吸血鬼來過,把他擄走了。也許他會再次出現並咒罵我,這也使我很害怕。

最後我只好返回布里奇敦,在弄清他的下落之前,我不能離開這個島。

天就要破曉了,我仍滯留在島上。

第二天夜裡我還是沒有找到他。第三天夜裡也沒有。

最後,我創傷累累,心力交瘁,只能怪自己做出這種好事,悻悻回家。

春天終於回到紐奧爾良,我見到她在清澈發紫的夜空下又是遊客如織。我先趕到我的老住宅去接莫約,那個精心照看它的老太太依依不捨地同它道別。莫約顯然是想我想死啦。

隨後,我領著它來到皇家大街。

我還沒爬到後門的頂上,就知道這住宅不是空的。我停下腳步,俯視修茸一新的庭院。只見石板小徑擦洗得乾乾淨淨。小噴泉情調浪漫,雕飾有胖嘟嘟的小天使,幾個大貝殼狀的噴水口上飾有象徵豐饒的羊角石雕,噴出傘狀的清水,落入下面的水池。沿著老磚牆栽種了一排香氣四溢的暗色鮮花,角落裡的幾株香蕉樹已是枝繁葉茂,刀狀的長葉片迎風搖擺。此番景象使我邪惡自私的心靈得到凈化。

我走進屋內。后客廳總算裝修完,裡面布局優雅,擺著我精心挑選的幾把古董椅子,鋪著淡紅色厚厚的波斯地毯。我上下打量長長的走廊,目光移過金黃色和白色相間條紋的新壁紙,又移過長長的暗色地毯,最後落在站在前客廳門內的路易身上。

「別問我去哪兒了、幹了什麼,」我說。我朝他走過去,同他擦肩而過,走進前客廳。啊,漂亮得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窗戶之間擺著一張和他以前用過的桌子一模一樣的寫字檯,還有駝峰似的銀色緞子面的大沙發和內嵌桃花心木的橢圓形餐桌。遠處的牆壁那兒還靠著一架古鋼琴。

「我知道你去哪兒,」他說,「我還知道你幹了什麼。」

「是嗎?那接著是什麼?,是沒完沒了愚蠢可笑的說教嗎?你現在就說吧。完了我好去睡覺。」我轉身面對他,好瞧瞧我這番尖刻的話有什麼效果。這時我才看見大衛站在他旁邊,穿著筆挺,是黑色天鵝絨的套裝。他把手臂抱在胸前,斜依在門框上。

兩人都看著我,兩張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大衛膚色稍黑,個頭更高,但他倆卻顯得驚人地相似。我慢慢才領悟,路易是專門為這一刻才打扮的,穿著好像並不是從頂樓衣箱里翻出來的衣服。

是大衛先開口。

「狂歡節明天在里約熱內盧開幕,」他說,聲音顯然比他是凡人時更具誘惑力。「我覺得我們不妨去。」

我很不信任地盯著他。他的表情里好像溶入一絲兇險,眼睛也露出凶光。但他的嘴卻很溫柔,沒有絲毫惡意或殘忍,一點也不咄咄逼人。

這時路易從夢想中回到現實,並悄悄走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多麼熟悉那地板發出的微弱「嘎吱」聲和他的腳步聲!

我十分茫然,還感到有點窒息。我坐在長沙發上,招喚莫約過來。這狗在我面前趴下,把它的重量壓在我的腿上。

「你是說……」我問大衛,」你想讓我們一起去那兒嗎?」

「對,」他回答。」然後再去熱帶雨林。咱們去那兒好不好?深入那些原始叢林。」他放下抱著的手臂,低著頭,開始在屋裡來回慢慢地踱著大步。「你對我說過,我忘了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這一切發生之前,我從你腦子裡看到的一個景象吧,好像是一個凡人不知道的神廟,隱藏在叢林深處。啊,想想看,在那兒會有多少這樣的發現啊。」

他的感情多麼真摯,聲音多麼洪亮!

「你為什麼原諒我?」我問。

他停下了腳步,看著我。他體內血的存在以及它改變了他的膚色、發色和眼色的事實強烈吸引著我,使我許久不能進行正常的思維。我舉起手請他別說下去。我為什麼總也習慣不了他這種無意的誘惑?我放下手,允許他——不,是命令他——說下去。

「你早知道我會原諒你,」他說,聲調又恢復了以往的速度和沉穩。「你做這事時就清楚我會繼續愛你。我會繼續需要你。我會到處尋找你,繼續依賴著你。」

「哦,不不。我發誓當時我並不清楚這一點。」我囁嚅著。

「我走開一段時間,這是為了懲罰你。結果你就失去了耐心,真的。你是個最該死的怪物,那些比我聰明的智者這麼說你一點都不錯。你早就清楚我會回來找你。你知道我跑不掉。」

「不對,你說的我連做夢也沒夢見過。」

「別又哭了好不好。」

「我喜歡哭。我得哭。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麼辦?」

「好啦,打住吧!」

「哼,這事可真好笑,不是嗎?你以為你成了這個小團體的頭領,對不對?你以為你要開始做我的老闆了。」

「又來了不是?」

「你甚至現在連看上去也不像是咱倆中的長老,過去你也從來不是。你任憑我這美麗、不可抗拒的面孔以最簡單最愚蠢的方式欺騙你。我才是頭領。這是我的家。由我來決定是不是去里約熱內盧。」

他開始大笑。先是慢慢地,然後笑得前俯後仰。如果說他還有什麼威脅的話,那它只是表現在他表情的豐富變化上,比如說他眼中偶露凶光。但既便這樣,我也說不上這是否就是威脅。

「難道你是老大嗎?」他蔑視地問我。這個當慣權威的大衛。

「對,我是老大。這就是說,你之所以溜走……是想向我表明,你沒有我也能活。你自己也能打獵,白天你自己也能找個藏身之處。你可以不需要我。但你卻又回來了!」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們去里約熱內盧?」

「和我們去?你是說我們嗎?」

「對。」

他走到距離長沙發最近的一張椅子那兒坐下。我漸漸看出他顯然已經完全駕馭自己的新威力。而我現在顯然已無法僅憑目測測知他到底有多強大。他這黑色的膚色使他能藏而不露。他翹起二郎腿,顯得放鬆而隨便,但他典型的大衛式尊嚴一點也沒丟。或許是他的後背始終緊貼椅背坐得筆直,或是他把手優雅地放在踝部,同時另一隻手臂瀟洒地搭在扶手上的方式,使他看上去仍是那麼尊嚴。只有那頭松曲的棕色厚發多少有收違背他的尊嚴,因為它老是掉下一繒蓋住他的額頭,使他最後不得不下意識地猛一甩頭,把它甩上去。接著他的鎮定自若傾刻就瓦解了。他臉上露出惶惑不安的神情,隨即又顯得十分沮喪。

我受不了他這樣。但我強迫自己保持沉默。

「當時我真想恨你,」他坦白道,話音落下的同時眼睛卻越睜越大。「但我無法那樣,就這麼簡單。」這時他的臉上又現出威脅的神情,那種可怕的超自然憤怒從他眼裡射出。隨後這張臉才顯出痛苦、哀傷的表情。

「為什麼不呢?」

「別開我玩笑。」

「我從不跟你鬧著玩!我從不說玩笑話。你怎麼會不仇恨我呢?」

「假如我恨你,我就犯下了你所犯的同樣錯誤,」他揚起眉毛說。「你難道還看不見你做了什麼傻事嗎?你把這黑色禮物給我,但卻沒教會我投降。你把你所有的本領和威力都給我,但卻沒有要求我在道德上向你甘拜下風。你接受我的決定,並把我禁不住想要的東西給予我。」

我無話可說。這全是事實,可又是我所聽到的最該詛咒的謊言。「原來強暴和兇殺成為我們通向榮光的途徑!我可不要信服。它太骯髒了。我們都遭天譴,現在你也不例外。這就是我對你乾的事。」我終於說道。

他忍受著,好像在挨一連串輕輕的耳光,只是稍微畏縮了一下,便又將目光盯住我。「你用了兩百年時間來學會你想要掌握的東西,」他說。「而我剛從恍惚中清醒過來並見你躺在地板上,就掌握了一切。你當時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個空殼。我知道你把這事做得太過火。我當時對你充滿了恐懼。而且我透過這雙新眼睛來看你。」

「我明白。」

「你知道我當時怎麼想嗎?我以為你已找到了一種死去的方法,你把你身上的每一滴血都給我,而現在你自己卻當著我的面慢慢死去。我知道我愛你。我清楚我已寬恕你。隨著我的每一次呼吸,以及用新眼光每一次看我面前的每一種新顏色或新形狀,我都清楚我很需要你剛賦予我的東西——新視覺,新生命,這些讓我們每一位都覺得妙不可言!可是當時我又不能承認它。所以我只好詛咒你,暫時地抵抗你。可是這些到底只是暫時的。」

「你比我聰明多了。」我輕聲說。

「嗯,當然啦,你還指望我怎樣?」

我微笑了,仰靠在沙發背上。

「啊,這就是所謂黑色伎倆,」我輕輕說。「那些老前輩給它取這麼個名字可真恰當。我心想這個伎倆是否也用到我身上。因為現在就有個吸血鬼和我坐在一起,一個威力極大的嗜血者,我的孩子,而那種老式的傷感對他又有什麼用呢?」

我看著他,再次感到淚水奪眶而出。它們總是伴著我。

他皺起了眉頭,嘴唇略微張開。現在看來我真的給他當頭一棒。但他沒說什麼。他似乎很困惑,接著搖了搖頭,好像無法回答。

我看出他現在的表現與其說是脆弱,不如說是對我同情和明顯地關心我。

他突然離開椅子,在我面前跪下,把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全然不顧正用冷漠目光盯著他的忠實夥伴莫約。他知不知道,我在昏迷時夢見克勞蒂婭,她就是像這樣接受我的跪拜?

「你還是那樣,」他搖著頭說。「一點沒變。」

「像哪樣?」

「哦,以前你每次來找我,你都使我感動,喚起我強烈的自衛本能。你令我感到愛欲。現在這點沒變,只是你顯得更加失落和需要我。我打算帶著你前進,這點我看得很清楚。我是你和未來溝通的途徑。你只有透過我才能看清未來。

「你也一點沒變。絕對清純無邪。一個飲血的傻瓜。」我想把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拂走,但沒成功。「之後你會遇到大麻煩,不信就等著瞧。」

「呵,這可真刺激。來吧,咱們一定要去里約熱內盧。一定不能錯過這次狂歡節的任何活動。雖然以後可以再去……每次都去……但這次也不能錯過。」

我靜靜地坐著,一直注視著他,直至他又顯得焦慮。他壓在我肩膀上的手指已經相當有勁。是呵,我把他的每一個步驟都創造得很好。

「你怎麼啦?」他怯生生地問。「你在為我而傷心嗎?」

「也許有點吧。正如你說的那樣,我在了解自己的需要上不如你聰明。不過我想我正在試著把這一時刻牢記心間。我要把它永遠記住——記住在出現麻煩之前,你現在同我在一起的樣子和舉止。」

他站起來,毫不費力地猛地把我也拉起來。看我很吃驚,他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

「呃,這次小小的爭鬥要有重大意義了,」我說。

「是呵,等咱倆在里約熱內盧的街道上跳舞時,你可以和我打架。」

他招呼我隨他同去。我雖不知道下一步做什麼、我們如何去,但我還是很興奮,再說我真的不在乎那些細節。

當然也得勸路易去,但我們會聯合起來對付他,不管他多麼謹慎,也得引誘他同去。

我剛要跟著他走出房間,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它放在路易的老書桌上。

是克勞蒂婭的飾物盒,上面纏著那條金項鏈,細密的小金環反射著燈光,橢圓形的小盒打開著,並靠在墨水瓶上,裡面的小畫像似乎正在凝視著我。我伸手拾起這個小飾物盒,把它湊到眼前細細看那張畫像。這才悲傷地意識到,她已不再是我回憶的真正對象。她已成為那些我在譫妄狀態下的夢幻。她成為那所叢林醫院中的幻象,站在喬治城日頭下的一個身影,穿過巴黎聖母院教堂陰影的一個幽靈。她活著的時候就從來不是我的良和!我的良知不是克勞蒂婭,不是我那冷酷無情的克勞蒂婭。這真是黃梁一夢!一場夢而已。我看著地的畫像,嘴角不禁漾起一絲苦澀的慘笑,眼淚又差點流出來。只因為我認識到我已經譴責過她,我對她的譴責絲毫沒有改變。完全不變的東西才是真實的。曾經有過獲得拯救的機會,但被我拒絕了。我捧著這個小盒,想對她說點什麼,我想對她曾經有過的存在說點什麼,對我自己的弱點說點什麼,對我自己曾一再獲得成功的貪婪邪惡本性說點什麼。只因為我贏過。我又贏了。是的,我太想說點什麼了!但願我說的充滿詩意、寓意深刻,並且能贖出我的邪惡和貪婪的心靈。只為了我要去里約熱內盧(是吧?),和大衛和路易一起去,並迎接一個新時代的開端……

是的,說點什麼吧——為了對天堂的愛,為了對克勞蒂婭的愛而說點什麼,以便使天堂化為黑暗,並揭露我愛她的本質!親愛的上帝,讓我揭穿這種愛並暴露它恐怖的實質吧。

但我做不到。

真的,現在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這個故事已經講完了。

萊斯特-德-萊恩康特

一九九一年於新奧爾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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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體竊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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