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飛花江上香滿船
火勢仍在持續著。
轟隆聲響里,整棟房屋俱都倒塌下來。四下里火舌亂飛,如舞流星。整個草舍盡焚於眼前,再無片瓦只柱復存。
只是比起母親的猝死,老友愛子的受擒,這把無情的祝融之火,畢竟又微不足道了。
火光時明又暗,映照著現場每一個人,特別是已呈面對的崔平與那個風采獨艷的蒙面女子。
「飄香樓應是言而有信……卻竟然玩此鬼蜮伎倆……齒冷之至……」
崔平已無能再保持平靜,說話時整個身子都似微微顫抖,眼睛里目光如鷹似隼,銳利得可怕。他卻也知道敵人的厲害,特別面前這個神姿清澈,如瓊林琪樹的蒙面女子,更是個中佼佼,萬不可掉以輕心。
所謂的一樓、二堂、三壇、四門、七十二舵,指的是萬花飄香此一龐大黑道勢力的組織結構。對方女子,身為一堂之主,儼然已是飄香樓主人以次的第二號人物,屬下所從,數以萬計,遍布海內八方,一呼萬喏,該是何等聲威!
她既感服萬眾,當然絕不會是一個簡單人物。
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固不待言。
眼前的這個飛花堂主時美嬌,即使較之柳蝶衣也不含糊。傳說中,萬花飄香在武林江湖之所以有今日龐大勢力,時美嬌居功至偉,就是毋庸爭議。
時美嬌卻又常與時美人稱呼相聯結,因此不難揣測出她的艷姿天生,絕世芳容。或許便是因此,外出時候,她總喜歡在臉上懸以輕紗,意在不使驚俗,帶來無謂困擾,倒非她的嬌情做作,這一點也是不假。
壞在玉手羅剎這個響亮的綽號上……
正因為對她了解得如此清楚,老劍客崔平才更加不敢掉以輕心。一再地警戒自己,遲遲不與出手。比較起來,時美嬌似乎輕鬆多了。
「老夫人為桑門主施展本門獨特閉穴手法點了穴道,其實不必驚慌,頂多一個時辰,穴路自解,只可惜你自恃高明,不察究竟,貿然以內功頂撞,乃至不可收拾,卻又怨得誰來?」
口氣輕鬆愉快,並無絲毫遺憾,彷彿崔老夫人活該死了,她卻問心無愧。
崔平陡然由夢中驚醒,意識到多言何益?
「那就連我也一併成全了吧!」
看了一下空著的手,崔平冷冷一笑……火起時,走得匆忙,竟不及帶出自己心愛的寶劍。大敵當前,何以為應?
「崔先生的劍呢?」
四下里瞅了一眼。人影倏閃,立即有人飛身而前,把一口杏黃穗,黛綠鞘式的長劍,雙手奉前。
崔平怔了一怔,伸手接過。看了一眼,正是自己數十年仗以成名的月下秋露。
便自一聲不吭地抽劍出鞘。
「很好!」時美嬌緩緩說道,「你老人家的劍法,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說了,北秦南崔,秦太乙的劍法我早已領教,無非徒具虛名,今天倒要見識一下你這個南崔,看看是不是高明?」
說話之時玉劍書生崔平,已經自正側方變換了一個角度,那一日月下秋露輕輕搭在左腕之上,眼睛里的湛湛目神,卻是諱莫如深。對於眼前的這個飛花堂主,他不得不聚精會神,全力以赴。
時美嬌輕輕哼了一聲:「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現在回心轉意,可以立刻離開了。
萬花飄香可以對你網開一面,不再追究,要不然……悔之晚矣……」
玉劍書生崔平聆聽之下,全然沒有表情,他正在運神籌思,以期在出手之間,即予時美嬌以致命的一劍。
時美嬌冷冷地道:「好吧,那我就只有見識了。」
話聲出口,身邊的那個長身女侍,已來到近前,把一口長劍雙手奉上。
時美嬌一隻手緩緩拿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看向對方。
驀地她身子向左側方一個快閃。
卻在這一霎玉劍書生崔平的身子,有似飛雲一片,已臨其上。
乍起,即落,隨著他揮出的右手,月下秋露閃出了一抹殘虹,扇面兒那般,略呈弧度的,直向著時美嬌身上揮落下來,劍法運施到如此地步,堪稱千辟萬灌,已具超然之勢,眼前一招,更似孤雲白鶴,翔舞天辰。
看到這裡,即站一旁的簡崑崙,也不禁為之動容。
崔平這一劍,如就劍勢而論,實已無懈可擊,妙在從思念到行動,宛若一體,那麼快速的身法,簡直防不勝防的。
但是他所面對的敵人玉手羅剎時美嬌,顯然詭異莫測,極是不可捉摸。崔平那麼快速的起落,竟然撲了個空。
這一著,其實原也在崔平意料之中。緊接著他反身如弓,第二次的出劍,才是他致勝的實力所在。叮!雙劍交鋒,頗似劍尖的一觸。
雖只是輕輕的一觸,卻已有了勝負。
崔平像是神色一變,陡然騰身而起。卻是慢了一步,時美嬌的劍鋒,正是由他騰起的身勢下方垂直升起,劍勢乍揚,如長虹貫日。
崔平乍起的身勢,微微一頓,緊接著已自飄落一邊。一連打了兩個閃,才把身子站住了。
「姑娘好劍法……」
說時面色慘變,清癯的臉上一霎間浮現出大片汗珠。
卻也沒有忘記向簡崑崙做最後一瞥。
也只是冷漠絕望的一瞥而已,接下來的如潮怒血,卻把一雙褲腳都染紅了。
風平浪靜,櫓聲欸乃。
遼闊的江面上,大船緩緩前進。
有人弄著琵琶,歌喉婉轉,如新鶯出谷,一曲高歌,唱的是——
昨夜雨疏風聚,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捲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
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湘簾卷處,時美嬌現身門前。一襲淡妝,娉婷玉立,即使她仍然懸著那方面紗,卻不失其清澈神姿,自有懾人心魄之勢。
簡崑崙閑倚錦繡,不自禁地抬起頭來。
艙房裡金雕玉砌,綉檻文窗,琳琅滿目,布置得極其華麗。兩盞仿唐的六角琉璃宮燈,長曳打轉,迎以朝陽閃閃晶晶,一如佳人的明眸,在啟發著你的靈思妙想……那聲聲琵琶,婉轉嬌喉,不啻早已告訴了你:且把長劍束高閣,今夕只應風月……
卻是簡崑崙心血起伏,對於因己而死的崔氏母子,耿耿不能去懷,直到現在,他腦子裡始終為崔平的死而充斥,尤其忘不了對方臨死之前望向自己那種遺憾復無助的一瞥,便自撒手而去……
可痛心的是,自己竟然也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而已。
便是這種深刻的自譴,痛裂心肺的內疚啃噬著他,度過了昨晚漫漫長夜。
那卻也是急不來的,特別是在他目睹過對方飛花堂主時美嬌的罕世身手及深奧劍招之後,內心更不禁興起了這個轉急為緩的念頭,特別是自己此刻泥菩薩過江自身不保,還在對方手上的時候。
當一把劍架在你的頸項或是比在你的喉嚨上的時候,最糊塗的人和最聰明的人,最自私的人和最無私的人所能想到的,應是非常接近。誰也不能忽略一個人生最重要的問題——自己的生存問題……
簡崑崙正是在這個問題里,變得蘇醒與開朗。是以,這一霎在他目睹著時美嬌的忽然闖入,來到眼前,表情尚稱平靜,並不吃驚。
「昨夜睡得可好?」
點頭。
「早飯吃得好?」
點頭。
「其它呢?」
還是點頭。
「很好」。
時美嬌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在一張鋪有百雀絨的舒適靠椅上坐了下來。
「我希望你對於我們旅途上的這樣接待,多多包涵……這是一條很長的路,我想大概還要走兩天的時間,就可以到了!」
她的一雙大眼睛,閃閃地向他睇視著:「除了你身上的穴道,我們暫時不能為你解開以外,其它的,你盡可要求,只要我們能力所及,一定為你辦到……我的意思是,盡量希望你旅途愉快,不寂寞!」
簡崑崙抬起眼睛來,向她看了一眼。
「謝謝你!」說了這三個字,他隨即緩緩地閉上眼睛。只是一霎間,他又睜開來。
「有幾個問題請教姑娘,還請賜告!」
時美嬌點點頭:「請問!」
「我們現在是去哪裡?」
「這……」時美嬌略似猶豫,即道:「對不起,這第一個問題,恕我不便回答。但是你應該想到,萬花飄香是個規模極大的組織,到處都有分壇堂口,我只能告訴你,我們是去其中之一而已。」
簡崑崙點點頭說:「這也罷了。你們既擒住了我,為什麼還留著我?」微微笑了一下,他冷冷地說:「還是想屈辱我之後再置我以死?」
「這個問題,卻要等待柳先生來回答你了!」時美嬌眨了一下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我只是就近奉令行事,聽候他的差遣罷了。」
「你是說飄香樓主人,柳蝶衣?」
「對……他是叫這個名字!」
「那麼,我明白了!」簡崑崙伸展了一下半躺著的長軀,然後坐正了,「我們現在便是去你的飛花堂了!」
時美嬌頗是有些意外地揚動了一下眉毛:「你很聰明,我只說了一句就近奉命,你立刻就聯想到了這些,看來柳先生對你的重視,並非無因……」
簡崑崙沉默了一下:「有個問題,我一直困擾著,此次我路見不平,解救了朱先生的一時之難,如果說因而與萬花飄香結仇,倒也不悖情理,只是對待崔平老劍客,他的全家下場如此……」
「一點也不奇怪!」
時美嬌彷彿笑吟吟地說:「萬花飄香對付敵人的手段一慣都是如此,我們不輕易結敵,一旦結上了,必然對敵人不會絲毫留情,崔老先生也是一樣……」
「不一樣!」簡崑崙說,「你們要找的是我,崔老先生他事先並不知情。」
「我們是在找你,可是也在找他!」
簡崑崙瞳子里一時散發著奇異的光采。
「我們已經找了他很久……」時美嬌口氣平靜地說,「只能說這次發現他有些意外而已,他的死,一點也不值得奇怪。」
「那麼,她的母親呢?」
「一樣……」時美嬌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對於敵人我們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簡崑崙深深地吸了口氣,雖說如此,若非是自己的一時失察,引禍入門,崔平母子如今還是好生生地活著。一時心情大為沉重。而對面的這個姑娘,卻似並無惻隱之心。
「雖然如此,我們卻也給了他一線最後生機!」時美嬌說,「自然,他母親的死,全然是在我們的意料之中,而他的死,卻有一半是他自己找的……」
簡崑崙不由向她注視了一眼:「你的意思是,你們早已料到崔老伯母會死在她自己兒子的手裡?」
「不錯……」時美嬌說,「但是我們卻並沒有親自動手殺她啊……」
「我明白,只是借刀殺人而已……」
雖然間隔著一襲面紗,簡崑崙卻能感覺出,這個姑娘在微微地笑。美麗的大眼睛里,含蓄著狡黠、睿智,更多的是諱莫如深……
「有個冒昧的請求!」簡崑崙極力壓制著心裡的激動,「是不是可以請你揭下臉上的面紗,讓我看看?」
時美嬌說:「我的臉,不是給人看的……」微微一笑,她又說,「但是我明白你的用心……就不讓你失望吧!」
皓腕輕抬,已自把臉上面紗揭下。
一張姣好、頗具情趣的少女面額,頓現眼前。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時美嬌微微偏過頭來,唇角輕牽:「看清楚了?」
簡崑崙點了一下頭:「看清楚了!」
時美嬌微微一笑:「對於自己最喜愛,或是最恨的人,都要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大概是屬於後者,你已經比別人幸運多了!」
「為什麼?」
「因為,大多數的人,即使在臨死之前,也不能看見我的臉,當然也就談不上報仇……」她侃侃地說,「就像崔先生,我想在他臨死之前,一定是不無遺憾的,然而,你卻看見了!」
說話時,她眼睛里閃爍著湛湛目光,濃黑細長的眉毛,時而遄起,交織著一種對人世的戲嘲,便形成了一種令人不能退視的冷艷孤芳氣勢。
這一切看在簡崑崙眼裡,不禁頓生警惕,陡然體會到,對方姑娘的千般凌厲,真正難以應付了。
「還有……」他訥訥說道,「剛才我聽見了琵琶聲,以及有人高歌易安居士的《如夢令》,敢問可是姑娘……」
時美嬌一笑:「除了我誰敢這麼放肆?這是我的座船……你喜歡?」
簡崑崙說:「琵琶彈得好……唱得更好……」微微嘆息一聲,他由衷地讚賞道,「只是令人驚訝而已。」
「你的話中有話!」時美嬌縴手支頤,「說話別賣關子!」
「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那是同樣的兩隻手……」
「怎麼呢?」
「我是要想!」簡崑崙說,「彈琵琶是這雙手,拿握寶劍也是這一雙手,前者產生的是美的旋律,後者卻是令人觸目驚心的鮮血……」
時美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晴,忽然睜大了,卻又微微一笑。
「你對我總算有了認識,雖然只是一點點……卻又何必?」她神秘地笑著,「讓我提醒你一聲,你如今是階下之囚……未來的這條命,是不是能保得住?連我都不知道,而你……」
「我卻是豁達依舊!」簡崑崙注視著當前的美人,「除非你現在便動手殺了我,否則你和那位愛花的主人,都終將後悔。因為我一定會設法逃走!」冷冷一笑,他才繼續說下去,「至於逃走以後的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時美嬌含著笑說,「你是要報仇,為已死的崔氏母子?還是令尊大人?或是你自己?」
簡崑崙心裡大是吃驚,原來自己父親結仇於飄香樓主人的既往經過,對方並非昧於無知,倒是自己知道得太少了。然而,他卻無意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內心,包括這一霎自己心中所想,都不欲讓她知道。那是因為,她太聰明了。
也只是微微地笑著——無論什麼問題,微笑都是最好的回答。
時美嬌默默地看著他,點了一下頭,卻也暫不說破。緩緩地由位子上站起來,一絲笑靨,輕輕掛在她臉上,更增加了一些神秘的感覺。
欸乃的槳聲,配合微有起伏的大船前進,有些飄浮的虛幻,卻是實在的。
時美嬌不再說話,咿呀聲里,輕輕推開了瀕水的兩扇窗戶,一片波光,倒映過來,艙房裡這時顯現出一些生動的氣息。
面對著浩瀚的江水,時而有水鳥掠波飛過,那麼細小的啁嗽脆鳴聲音,真讓人愛憐頻生。
時美嬌的眼睛緩緩由江面覽過,自然地注意到,其它四艘大船,兩前兩后,拱護著正中自己的座舟緩緩前進。
無庸置疑,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黑道權勢力量,眼前在自己飛花堂主的驅使領導之下,已正式向江湖有所昭示。
簡崑崙的手到擒來,玉劍書生崔平的賜死,只是她此一行的牛刀小試,她還有更大的任務……
而眼前,這個原本並不會為自己所十分重視的少年,顯然已逐漸在自己心裡加重了他的分量。且莫要小瞧了他。於是,她施施然又自回過頭來。
簡崑崙湛湛目神,正自瞬也不瞬地盯視著她。她雖心細靈巧,這一霎卻也無能看出對方眼神里的喜憎,抑或仇恨!
「桑弧曾經告訴我,你的劍法奇妙通神,很遺憾,昨天我卻不能拜賞……眼前倒要向你請教一下,不知可肯指教一二,嗯……」
說時她已緩緩轉過身來,成了與簡崑崙正面相對之勢。
很奇怪的,先時的輕鬆說笑,一旦轉移了話題,提到了劍的請教,表情頓時有所迥異。氣氛、情勢也跟著變了。在一連串的琉璃吊燈打轉里,艙房裡立刻有了某種氣機的充斥。
時美嬌依然笑靨可人,可是那種笑卻似別有用心,涵蓄著一觸即發的突變……
簡崑崙沒有想到對方突然竟會有此一請,一驚之下,立刻趨於鎮定。
「姑娘意思?」
「這裡地勢狹小,展動不開,而且,你的身子也不大方便吧……」
時美嬌微微吟思著,卻又含笑道:「只是對你來說,都不應構成問題,因為我所要領教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劍的技巧!」
原來簡崑崙被她以一種奇妙而獨特的手法,點了身上穴道,這種手法的微妙,在於不礙行動,卻有礙功力,特別是內功的施展。
簡崑崙原以為她會在一時即興之下,解開自己的穴道,那時在放手一搏之後,正可伺機脫逃。聽她這麼一說,顯然對方早已注意到了。
這種比試,倒也別緻。他於是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就依姑娘是了。」
「很好!」
說時眼睛四下里逡巡,已為她選中一物。身形略閃,進身長案一角。
文房四寶,井然羅陳。卻有幾束五彩斑讕的孔雀長翎,落插在古意盎然的竹節筒里。
時美嬌信手拿起一支,在手裡比了一比,眼睛向著簡崑崙瞟道:「你看這個可好?」
簡崑崙微微一笑:「只怕對我來說,不太合適!」
時美嬌才似想起,一笑點頭道:「我幾乎忘了,你眼下是著不得力的……好吧!」
玉鈴輕搖,其音清脆。即有一長身女侍,應聲掀簾步入。
簡崑崙認得她,正是昨天火焚草舍時,捧劍侍立於時美嬌身邊的女侍。見她膚色略黑,單眉杏眼,卻有一雙寬闊肩頭,舉步無聲,若非是突然的聞召而來,簡崑崙決計不會想到。
以此而判,對方這個女侍,功力亦是不弱,卻也不能小看了她。心中微存警惕,不覺向她多看了幾眼。
時美嬌含笑道:「你看著她眼熟么?其實你弄錯了。」說時,指向簡崑崙道,「這位簡先生,他的劍術精湛,昨天未能施展,上去見個禮吧!」
長身女詩聆聽下點了點頭,向著簡崑崙行了個萬福,退侍一邊,一雙大眼,只是在簡崑崙身上轉動不已。
時美嬌說:「她叫無音,昨天你看見的那個是無言,不是她,二人是一雙孿生姐妹,乍看之下,只當一人,其實還是有分別的。」
遂向無音道:「去把昨天取自崔老先生的那口寶劍拿來!」
無音立刻轉身而去。須臾回來,手上已多了一口長劍。
簡崑崙接過一看,正是崔平視為拱璧,畢生珍視的那一口月下秋露,不覺心頭一震,頓時悲從中來……輕撫長劍,很是感慨系之。
時美嬌冷眼旁觀,淡淡一笑:「心裡難受!」搖搖頭,「你難道不覺得,人的生和死,其實早已註定,尤其是我們寄身風塵,拿刀動劍的人,在第一天拿起寶劍的時候,便應該想到自己最後的下場,這位崔老先生顯然不智得很!」
簡崑崙緩緩抬起了頭。
時美嬌秀眉微剔,冷冷接道:「他的最大錯誤是不敢面對現實,以為結廬深山便可以躲過這步劫難,他太天真了。」
簡崑崙看了她一眼,隨即抽出長劍。
劍氣冷森,浸入肌扶,果然是一口罕見的稀世寶刃。
時美嬌道:「這把劍只能暫時借你一用,我還要收回來,現在就向你請教吧!」
話聲甫落,手裡的孔雀長翎,向著簡崑崙平胸直指,看似隨便的一動作,卻立刻形成了劍的氣勢。陡然間簡崑崙即感覺出一絲劍氣的侵襲,直指當胸,透衣而入。
這種感覺,似乎也只有當日與父親印證劍法時,才感覺到——便是所謂的劍魄了。
玉劍書生崔平,固然亦是此中健者,較之眼前的時美嬌,卻大有遜色,不然也不會死在她的劍下,應是不爭的事實。
簡崑崙得乃父一力造就,功力深湛,況乎寶劍在手,大可放手與對方一搏,但是身上被她奇異手法點了穴道,內力不能施展,也只能象徵性地略做比劃而已。
雀翎輕顫,氣滿迂迴。
整個艙房裡,頓時興起了一絲冷颼颼的感覺。雖然只是一根雀翎,透過時美嬌的那隻纖纖細手,所傳出來的森森劍氣,較諸一口鋒利的劍,卻是絕無二致。
所謂劍以氣使,一個不懂得運氣的人,根本不配使劍,上乘的劍術,幾乎全以氣使,再加上變化靈活的技巧,便是所謂的劍術了。
眼前,在時美嬌內氣功力的運施之下,眼看著手中雀翎由曲而伸,漸漸變成了筆直,翎上細纖,隨著她前指的勢子,整齊劃一的齊向前指,連同著時美嬌的眼神,成了一個姿勢。
簡崑崙原可以劍氣相抗衡,但是功力受阻,便只得以劍招與對方見個高下。說時遲,那時快,時美嬌腳尖輕輕一點,宛若飄風般已來到近前,掌中孔雀長翎,陡地直向他前心就扎。雖是雀翎,卻當它是劍,萬不可掉以輕心。
簡崑崙深知對方劍術高明,雖是內力所阻,卻也不能讓她小看了自己。
劍鋒輕偏,現了一手反太極的詭異劍式,卻是不及出手,時美嬌已翩若驚鴻地閃了開來。一絲驚宅喜悅現在她臉上。卻是不說一句話,第二次揉身而近,手上雀翎直向他當頭揮落下來。
大股劍風,劈頂直下,感受里已不是一口劍,像是一支鋼杵或是一柄鐵鎚,那麼大的力道,猝然加諸人體,真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簡崑崙慌不迭向左方踏出了一步,對方雀翎,如影附形,似化整為零,刷地斜劈直下,一霎間,這支雀翎,幻化成了三支,正是上乘劍術中的分光化影手法。
如是一口真的寶劍,情勢當更見凌厲。
雖是一支雀翎,簡崑崙卻寧可當它是一口真的寶劍,隨著對方進身的勢子,他的前心、上咽、右肩,頓時都有了吃緊的感覺。
時美嬌竟似絕不留情,這一手分光化影暗蘊著子母分心的詭異劍招。論及此一番出手,正是已用其極,看來勢在逼使對方非要現出救命絕招不可。
簡崑崙心頭一驚,眼下刻不容緩,長劍高扯,閃出了一道刺目奇光。
叮叮兩聲脆響,已與對方翎梢接觸。
隨著時美嬌一個翻起的身勢,簡崑崙慌不迭收劍退身,彩翎斜飛,颼然作響聲中,已自他左面肩頭掃過。頓時皮開肉裂,現出了兩寸來長的一道血口。
只消再深半寸,便要傷了筋骨。
頃刻間,熱血四溢,染紅了他整個肩頭。
簡崑崙這一霎,真有拼一時之痛,反手出劍的衝動。父親以身喂招,所傳授的劍式之中,正有那麼一手,大可反敗為勝,只是一來,內功受制,大大減弱了劍上的威力。
二來劍招一出,不啻明顯暴露了自己劍術實力,落在對方有心人眼裡,便有了防範先機,於今后的敵對大是不利。
正是有了這層顧慮,他才掩忍不發,突地後退一步,一時嗒然無言,只管愣愣向對方看著。
時美嬌頗似一驚地收住了手,用著奇異的目光,向他看了一眼,點頭道:「你的劍法果然高明,若非受制於內力的不便施展,實力當不止如此,那時我是否還能勝得過你,可就大有疑問。」說完轉向一旁女侍無音,嘴皮略有所動,卻不聞其聲,想是以傳音入秘功力向對方指示什麼,隨即向簡崑崙點頭道:「失陪了!」徑自轉身而去。
簡崑崙領略了對方劍上功力,大感欽佩,一時頗覺面上無光,看看手裡月下秋露,雖是寒芒刺眼,卻不禁內心凄楚。原來他稟性最是要強好勝,十數年來,在父親刻意指點之下,練功極勤,臨行之前,父親嘉其壯志,告以當世已罕有其匹,言猶在耳,便遇見了眼前的這個時美嬌。對方以少女弱質,竟然還能勝過自己,觀其出手,松疏淡遠,純守天趣。味滿迂迴,實已達登峰造極地步,自己即使沒有受制於內功的不能施展,要想勝她也是不易。心裡有了這番感傷,確是欲振乏力。恍恍然倚案而立,垂下了手上長劍。
眼前人影倏閃,無音已來到面前。
簡崑崙一驚抬頭。
無音睇著他微微一笑,指了一下他手裡的劍,意在收回。
簡崑崙將長劍交過,無音接過來,還入劍鞘,置於案上,指了一下他肩上的傷,忽地出手,指點間,已為他封了肩上穴道,暫時止了流血。
妙在一番動作,只在舉手之間,力道、指法,配合得恰到好處,裁雲縫月,堪稱妙手,實已大家身手,強將手下無弱兵,觀其出手,實已在九尾桑弧之上,而論及身分,不過時美嬌身邊女婢之一,以此而推,當是越接近上峰所屬,越是能人輩出。料想飄香樓主人柳蝶衣身邊,當是更無等閑人物了。
無音一面止住了肩上的流血,一面自身側拿出一個扁形瓷瓶,由裡面倒出了一些淡紅葯末,撒向他肩上的傷口,頓時即有一股涼涼感受,掩住了先時痛楚,甚是受用。
仔細地在他肩上看了看,無音才自後退,拿起了桌上長劍,轉身自去。
自其現身前後,一言不發,名副其實一個無音,連同前見的那個無言,一雙孿生姐妹,莫非竟都是啞巴?
無音很快地又回來了。這一次手裡拿了一卷潔白布帶,原來是意在為簡崑崙肩上傷處包紮。
聽任她默默無言地為自己包紮。無音真的一句話也沒說,簡崑崙原指望由她嘴裡聽些什麼,見狀也就不存此想。她的動作很是利落,很快地就把工作做完,臨了收起剪刀、布條,簡崑崙才向她稱了一聲謝。
無音微微一笑,轉身待去,卻驚於簡崑崙的一聲輕輕嘆息,不禁轉身向他看著。
簡崑崙道:「原來你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無音大似不樂地一隻手叉在腰上,想要發作,卻忍不住笑道:「誰說的?」
簡崑崙一笑:「原來你會說話,我只當你真的是個啞巴呢!」
無音皺眉說:「會是會,就是不說!」
「那又為何?」
「為……」無音斜過眼神兒來打量著他,「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難道你不知道?
一個人少說兩句話,總是好的!」
簡崑崙微微一笑,也就不欲再說。
無音已將轉身,卻又定住:「簡先生,」她緩緩說道,「你的劍法很高明,可是剛才我真替你……」
簡崑崙看了她一眼,眼神里表示了疑問。
無音搖搖頭說:「你是不應該跟我們堂主比劍的……」
「為什麼?」簡崑崙頗似一驚。
「因為,她……會殺死你……」
簡崑崙一笑說:「謝謝!可是我卻還活著!」
無音哼了一聲,正要開口,忽聞腳步聲來近,隨即中止,舉步待出的當兒,艙簾卷處,一個姑娘已翩然進入,乍看之下,幾與眼前無音模樣兒一樣。正是昨日捧劍侍立時美嬌身邊的那個無言。
無言與無音是一雙孿生姐妹,貌相酷似,簡直不易分辨,差在前者身材略微瘦高,後者較為適中而已。
姐妹乍見,進來的無言只說了聲:「快」雙雙退身而出。
艙簾落下,艙門嘭地被大力關上,並聞得下鎖之聲。
簡崑崙正自心裡奇怪,即聽得艙面上傳過來一陣噹噹鋼馨雲板之聲。
一霎間,整個大船俱似有了異動,散自各處的腳步聲十分倉促,船身因而輕有搖動。
這個突然而來的狀況,大大提起了簡崑崙的興趣。試了試,艙門果已下鎖,但是那扇窗戶卻是敞開著的。憑窗而望,才明白了此一番騷動原因。
前文述及,除了這艘大船之外,另有四艘同樣大小座舟,緊偎前後左右,這一霎,在正中大船噹噹雲板聲響起之後,俱都有了警覺。
雲板聲由疾而緩,卻是兩快兩慢,繼而一快兩慢,再而三聲全慢,無異顯示著一種號令。
五艘大船的速度,隨即一齊都慢了下來,略呈弧度的在水面上一字排了開來。
這番舉動,當然是有原因的,日光照射下,正前方約二十餘丈距離之外,鐵鎖橫江般陳列著八艘鐵殼戰船,由於船身特地裝置了鐵殼外衣,打磨得十分光滑,陽光下閃爍出一片銀光,刺眼難開,各船上站立的戰士,鋼盔銀甲,刀劍出鞘,箭矢在弦。早已嚴陣以待,儼然如臨大敵。這番陣仗,絕非尋常武林幫派狹路鬥毆,事實上各船戰幟飄揚,猩紅的旗面上,斗大的一個吳字,不啻說明了對方來船,乃是出自平西王吳三桂的麾下陣仗,怪不得這般聲勢驚人。
隨著雙方的漸漸接近,在一聲轟然大響的炮聲里,萬花飄香一面的五艘大船,陡地停在江心。
炮聲響自對方鐵甲船陣,砰通!落向江心,嘩啦啦大片響里,濺起了一天狂濤,卻是差著丈許左右,未能擊中來船。
萬花飄香一面,卻也早已算計好了,即在對方開炮之前的一霎間,紛紛停住,撲通連聲,水花四濺,五支大鐵錨,齊拋江心,定住了起伏頻仍的船身。
鐵甲船陣在一名武官的喝令之下,迅速地又開了一陣排炮,轟隆聲震耳欲聾,炸爆開的彈丸,引發出如海狂濤,水花四濺,銀星萬點。
卻是與前此一般,仍然差著丈許,未能擊中。
江水掀動,起伏如潮,彼此相距,不足七丈,卻已是短兵相接的陣勢。
簡崑崙倚身長窗,不經意卻為濺起的水花弄了一身,卻聞得艙門鎖響,隨即啟開。
此前方離的無音姑娘又自進來。
「堂主有令,簡先生外面有請!」
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無音說完,隨即前頭帶路,轉身向外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