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女珂莉安接受奇怪的命令,在巴黎召集勇敢的夥伴
Ⅰ
室內很昏暗。
還不到夜晚,也並不是因為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十一月的巴黎街頭,在沉沉低垂的雲霧之下,整體呈現一片灰色。何況,這個房間雖然寬敞,天花板也很高,牆壁的顏色卻很晦暗,形成凝重氣氛的同時,也讓人感到窒息。
唯一明亮的顏色就是壁爐里跳躍燃燒的火焰,時而鮮紅時而金黃,搖曳不定。
「你知道我是誰嗎?」
提出問題的是一位坐在大輪椅上的老人。他膝蓋上蓋著毛毯,頭髮和鬍鬚都白了,眉毛還是漆黑的,身形瘦削癯,但目光仍然銳利。
老人的問題是對距離他五步左右、站在他正前方的一個人發出的。那個人穿著男人的衣服,濃密的茶色頭髮束在腦後。咋一看像個少年,說話的語聲卻是少女的。
「我對您略知一二。」
「哦,你好像還挺懂得禮貌嘛。那麼,你說說看,我是什麼人?」
少女控制著自己的聲調。
「您是吉·德·布里克爾伯爵。是我的祖父。」
「後半句是多餘的。我並不承認你這樣的孫女。」
老人不耐煩地揮揮手,少女毫不膽怯地答道:
「我的父親是莫里斯·德·布里克爾。他是您的兒子。所以,我是您的孫女。」
輪椅吱嘎做響。可能是太激動了,老人一使勁試圖站起來,不過這種努力還是失敗了。
「聽到這個名字都讓人感到恥辱。莫里斯,那個不孝之子!」
老人的聲音顫抖著。
「被那些自由主義的思想蒙蔽,大學中途輟學,私奔到什麼加拿大。甚至,更不像話的是,還跟那種地方的野蠻女人結了婚,讓我們家門蒙羞。」
少女的臉頰因為憤怒而漲紅,眼中閃現雷電般的神光。她大聲抗議:
「我母親是原住民,不是野蠻人!」
老人當沒聽見一樣。
「那麼,我那不肖之子跟野蠻人的女兒生的孩子,就是你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珂莉安,十六歲。」少女抑制著感情答道。
布里克爾伯爵冷冷地大量著少女。
「我這是第一次見到你。你拿著莫里斯簽名的書信是沒錯,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
「那麼,伯父大人,不,伯爵閣下,您打算認下這個孫女嗎?」
這句話出自一個壯年男子之口。他就站在伯爵身邊,由於房間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三十歲還是四十歲。既然他稱伯爵為「伯父大人」,看來就是伯爵的侄子了。對珂莉安來說,他是父親的表兄弟。
「現在還不到說這些話的時候。別催我,馬賽。」
布里克爾伯爵瞪了他一眼,名叫馬賽的男人沉默了。布里克爾伯爵似乎是故意大聲咳嗽了一下,又轉向名叫珂莉安的少女。
「那麼,今年是哪一年,珂莉安?」
「一八三零年。」
珂莉安困惑地回答。老伯爵故作姿態地點點頭。
「對,一八三零年。這麼算來,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大年紀了?」
「我父親嗎?」
「你父親那不孝子,隨便多大年紀我也無所謂。」
老伯爵含著惡意吐出這句話。珂莉安的臉頰被怒火燒得熾熱。伯爵看起來對孫女的反應毫不在意。
「馬賽,要是還活著,該多大年紀了?」
「您說的是誰?」馬賽耐心地問道。
布里克爾伯爵回答:
「拿破崙啊。」
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名字,馬賽瞪圓了眼睛。珂莉安則沒有感到什麼衝擊。生於加拿大的珂莉安,對拿破崙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您是說拿破崙皇帝嗎?」
「皇帝?!那個得勢小人,比豺狼還惡毒的篡位者,不要叫他皇帝!你這樣怎麼能算得上法蘭西王國的臣民!」
「我……我失言了,請原諒。」
馬賽趕緊用手帕擦汗。
「拿破崙在滑鐵盧一役后,被流放到聖赫勒那島,一八二一年死掉了。他死時應該是五十二歲。那已經是九年前的事了,如果他還活著,現在應該是六十一歲。可是,您為什麼突然問起這件事呢?」
老伯爵沒有立刻回答馬賽的問題,只是盯著壁爐里的火焰。馬賽稍稍聳了聳肩膀,向珂莉安的方向探出頭,輕聲問道:
「珂莉安,你知道拿破崙吧?」
「我聽說過他的名字。」
珂莉安謹慎地回答。馬賽告訴她:
「拿破崙在一八零四年成為法蘭西皇帝。莫里斯,也就是你父親離開法蘭西前往魁北克,是比那更早一點的事情了吧。」
「嗯,父親說過拿破崙是個富有才華的軍人,為了法蘭西建立了了不起的武勛。」
馬賽微微嘆了口氣。
「對,一八零四年,正是那樣。可是,事情不只如此啊。」
拿破崙憑藉實力掌握了整個法蘭西王國的權力,登上了皇帝的寶座,他的出身並不是什麼王公貴胄,是從低微的身份爬上去的。所以,布里克爾伯爵這樣家世淵源的顯赫貴族對他充滿恨意。
「六十一歲的話,還不算多麼老邁的年紀,比我還年輕十五歲呢。」
「可是,那又如何呢。伯爵,拿破崙九年前就已經死了。」
「有傳聞說他還活著。」
老伯爵雙眼露出赤紅的光芒,可能是被壁爐的火焰映出來的吧,但在珂莉安看來,兼職沒有比那更邪惡和陰險的表情了。
馬賽喘不上氣似的說:
「這種胡說八道的謠言嘛……不,失禮了,伯爵,我是說雖然有傳聞,也不能全然相信。拿破崙確實是九年前死去了。」
聽到馬賽又重複了一遍,老伯爵白鬍子下的嘴角扭曲起來。
「馬賽,你是親眼看到拿破崙死掉的嗎?」
「這我怎麼能見到呢。拿破崙死在聖赫勒那島上,屍體也被埋葬在那裡。」
「聖赫勒那島在哪裡?」
珂莉安這樣一問,馬賽解釋說:
「聖赫勒那島在南大西洋中間,可謂絕海中的孤島。從歐洲的主要港口乘船得兩個月才能到達。」
「拿破崙這個人,就死在那裡?」
「是啊。」
馬賽的回答很簡短。布里克爾伯爵發話了:
「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沒有任何人親眼見過他死掉,是吧?」
「可是有很多證人啊。」
「要是他收買了所有人,一起幫他捏造假象呢?」
馬賽張口結舌。老伯爵閉上眼睛,過了一會睜開眼睛,又提起了完全無關的事情。
「從巴黎向東北向,大約百里之地,萊茵河的東安邊上,有座古老的塔,被稱為『雙角獸之塔』。那座塔在十字軍的時代就建造起來了。」
「十字軍?」
「啊,差不多是七百年前建的了。」馬賽告訴珂莉安。
不理會他們的對話,伯爵繼續說:
「聽說拿破崙就被關在那座塔里。巴黎內外拿破崙一脈的殘黨都為此摩拳擦掌。趁著七月革命的騷動、國王更替的時候,拿破崙派的殘黨還想把拿破崙的兒子、侄子擁立為王,不過那些圖謀都失敗了。但是,如果拿破崙本人還活著的話……」
伯爵帶著怒火和不安,用力抓住膝蓋上的毛毯。
「我們布里克爾伯爵家有多少財產,珂莉安,你要知道。算起來應該價值五千萬法郎左右。當然,還包括這所在聖熱爾曼街上的房子。」(註:當時的1法郎約相當於現代中國的75元,1法郎等於20蘇,即1蘇價值約3.75元。)
布里克爾伯爵和馬賽的視線集中在珂莉安臉上。珂莉安沉默著,看起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五千萬法郎這個金額太大了,對珂莉安來說,完全沒有什麼現實意義。
「我們布里克爾伯爵家,是淵源悠久的名門。當然,跟拿破崙這種篡位者是最大的對頭。我自己在拿破崙那傢伙最鼎盛的時候,也想過亡命到英國去,可惜無法成行。如果拿破崙那小子復活,再次登上寶座的話……」
老伯爵咬得牙齒格格作響,看來他儘管上了年紀,牙齒還很強壯。
「珂莉安,要說你是我的孫女,就用行動來證明這一點。你到萊茵河畔去,證實幽閉在雙角獸之塔里的人到底是誰。你要是能完成這個任務,我就承認你是我的孫女。怎麼樣,去不去?」
珂莉安考慮了一會兒,面對伯爵答應了:「我去。」
「那麼,給你五十天時間。在巴黎準備十天,在這期間,你可以準備馬匹、武器,還有召集必要的夥伴。」
「召集夥伴?」
「總不能你一個人跑去萊茵河吧。當然,你非要一個人去也可以。」
「我明白了。我去找夥伴。」
「好,接下來從巴黎出發到達萊茵河給你十五天時間。到萊茵河之後探明真相,算十天時間。調查結束后回巴黎再是十五天。合計五十天。」
伯爵看著馬賽:「馬賽,今天是十一月幾號?」
「十一月五日。從今天開始五十天後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好是聖誕節。」
法語中聖誕節(Christmas)是Noel。布里克爾伯爵用力點點頭。
「好。就以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當天正午十二點為限。珂莉安,你屆時要是能按時回來,布里克爾家的門第、爵位、財產,一切都屬於你。你會成為全法蘭西也沒有幾個的女伯爵之一。」
珂莉安搖搖頭。
「我不要什麼爵位、領地和財產。我的故鄉是加拿大。我只是想維護父親的名譽。您明白么?」
老伯爵橫眼瞥了一眼珂莉安,惡毒地笑了:
「不要財產?起初誰都是這麼說的,只是口頭上逞強而已。其實,真正見過財產之後還不是眼睛發直,什麼驕傲和志氣,早被扔到一邊去了。」
憤慨的珂莉安正要反駁的時候,有人重重地敲起了書房的門。馬賽走過去,彷彿要擋住珂莉安視線似的把門微微打開一條縫。他跟站在門外的什麼人小聲說了幾句,回頭從肩膀上望了望布里克爾伯爵。
老伯爵點點頭,命令珂莉安道:
「今天你先回去吧。你從巴黎出發的時候,我會給你旅費的。」
珂莉安咽下要說的話,行了個禮。
Ⅱ
珂莉安帶著父親的訃告,從加拿大魁北克出發坐船向巴黎進發,是一八三零年深秋的時候了。北國的港口已經有一部分上了凍,珂莉安乘坐的帆船,在出港之前不得不花上半天時間破冰。
珂莉安的父親莫里斯在一八零三年移居加拿大。他將那之前的親身體驗和見聞都告訴過珂莉安。但是,從一八零三年到一八三零年,這二十七年間發生的事情,對珂莉安來說是一片空白。
通過學習,珂莉安知道這二十七年間,歐洲大陸發生了巨變。而且,用極端的觀點看來,都是由一個男人引起的。
那個男人就是拿破崙·波拿巴。
關於拿破崙其人,有無數的傳記描述,這個故事裡就不贅冗了。不過,出身卑微的他,憑藉實力成為法蘭西皇帝,征服了許多國家,顛覆了整個歐洲的事實不容否認。
「什麼出身根本沒有關係。只要擁有強大的實力,任何人都可以自強不息,不斷上進。」大家都認識到了這一點。
拿破崙顛覆整個歐洲的事情,使文化界和藝術界大受震動。文學界湧現了歌德、拜倫、巴爾扎克、雨果、司湯達、席勒,音樂節出現了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羅西尼、門德爾松等一系列人物,開創了嶄新的天地。其他還有很多名人,不用一一列舉,堪稱隨便扔個石頭就能打中一位名彪青史的人物的時代。
全歐洲所有人的能量都爆發了,沸騰洶湧。隨著拿破崙的逝世,各國的王侯宰相鬆了一口氣,但人民的能量並不能就此平息。拿破崙死後九年,這種能量又一次在法蘭西爆發了。
七月革命。
那是發生咋一八三零年震驚法蘭西甚至全歐的大事件。
那時統治法蘭西的是國王查理十世,其時已經是七十三歲高齡,是著名的法蘭西大革命中被處決的路易十六的弟弟。
他認為自己在大革命時期受盡辛勞,經歷了種種磨難,因此查理十世對革命的一切持否定態度。他企圖讓整個世界回復革命前的樣子。
特別需要一提的是,他解散了議會。
「朕作為國王,會採取清明的政治方式,沒必要——經過議會的許可。本來,議會竟敢對國王的舉措說三道四,真實不自量力。」——這便是他的說法。
實際上,查理十世作為國王真正實施的政治方式,就是罔顧議會和國名的言論,僅僅聽信少數大貴族的意見,結果當然無法推行。批判國王的報紙被禁止發行,最終導致國民的憤怒爆發了。一八三零年七月二十七日,巴黎市民和國王的軍隊發生衝突。經過三天的戰鬥,軍隊敗北,查理十世勉強保住了性命,亡命去了英國。
這樣,路易·菲利浦王即位。他也有五十七歲高齡,為王室,在大革命中也吃過了不少苦頭,還當過家庭教師,為自己賺生活費。由於他有過自己勞動的經驗,不是奢侈成性的人,性格也比較善良,很受法蘭西國名的歡迎。他的臉上半部分很窄,下半部分卻很肥胖,整個看起來很像鴨梨。所以當時的畫家給路易·菲利浦畫像時,只要先畫一個梨子形狀,然後填上鼻子和嘴就行了。
無論如何,隨著路易·菲利浦王即位,法蘭西的緊張情勢稍有緩和。表面上雖然如此,實際上深處還是暗流涌動,革命只是半途而廢,很多人心懷不滿。特別是貧窮的下層勞動者,還有強烈的反對情緒。
「所謂革命,只是把一些資本家和大貴族驅逐出去而已。不過是新貴戰勝了舊富。什麼新王?法蘭西不需要國王,應該建立共合體制!」
珂莉安渡過大西洋來到這片土地的時候,法蘭西正處在這樣一種狀態下,到處都有尚未燃盡的火種,焦灼的氣味充滿全國。
如果拿破崙「復活」,哪怕只掌握一點小小的火種,也必然引發法蘭西全國的燎原之勢。
Ⅲ
這個時期全法蘭西總人口約三千萬,巴黎人口約八十萬。
巴黎的街道被高高的圍牆團團圍住。圍牆上有多道城門,只要城門還沒關上,都可以從市裡來到市外。
珂莉安回到旅館,以蔬菜肉湯(pot-feu)當晚餐,吃完飯後又整整衣服出門。她把身份證裝在襯衫口袋裡,披上外套,扣好扣子。
珂莉安是從加拿大來到法蘭西的,但在這個時代,很多法蘭西人在法蘭西國內旅行的時候,也一定要帶上身份證件。區區一張紙片,人們卻有可能因為沒帶上它而被捕,被投入監獄。
她正要走出旅館,善良的旅館老闆對她說:
「已經天黑了,最好還是不要出去。外面很亂的。」
有急事又怎麼辦呢?珂莉安必須尋找能跟她一起去萊茵河的夥伴。可是,她完全沒有目標。珂莉安外出時興緻高昂,因為她一時還睡不著覺。
走到外面,街燈的光明照在她身上。
說到街燈,只有大道上才有明亮的瓦斯燈。在小巷裡穿梭,就只有簡陋的照明。柱子與柱子之間拉上繩子,繩子上掛著提燈。要是有誰惡作劇仍石頭打破提燈的話,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因為打破的提燈會漏出燃油和濺出火花,有可能引起火災。
珂莉安對巴黎的街道並不熟悉。本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到法蘭西。所以,她並不知道自己離開了安全的旅館,漸漸靠近了危險的地區。她也不知道那條路邊有好幾個劇場、窗口透著燈光、人聲嘈雜的道路是被稱作「犯罪大道」的地方。
珂莉安停下腳步。從一個好像是劇場的建築物裡面,一個黑影慌慌忙忙地跑出來,倆人差點相撞。
那是個年輕的男人,是個大漢。他個頭高大,肩膀寬闊,胸背厚實。那個男人的穿著看起來很高級,但沒有戴禮帽,露出披散的黑髮。
「呀,漂亮的小姐。」
年輕的男人發出明朗的聲音。珂莉安沒有回答,繼續前行。她沒想到這個人剛一見面就熟絡地跟她打招呼,而且自己身著男裝,竟被他一眼看穿是個女孩,這讓珂莉安很吃驚。
「等我一下,小姐。看樣子你不僅美力,也是個心地正直的人,被我看穿也不驚慌。你一定不會是一個見死不救的人。」
珂莉安停下腳步,年輕大漢追上來。
「怎麼樣,能幫我藏一下嗎?我正被人追蹤呢。要是被他們追上,我就慘了!」
珂莉安望望那個年輕大漢,看起來不像是壞人。
「誰在追你?」
「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恨的人!」
「殺人犯?奴隸販子?」
「哦……嗯,差不多吧。簡直稱得上是地獄派來的使者。總之,你幫我藏一下就是救我一命了。一定要幫幫我啊!」
這些話也太倉促了。珂莉安還來不及細想,年輕大漢的背後傳來一陣匆匆忙忙的人聲和腳步聲,從街燈的光亮照不到的暗處逼近過來。聽起來不止一個人。
「那小子,跑到哪去了?這次可不能讓他跑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定要讓他好好吃點苦頭!」
年輕男人很狼狽,看看珂莉安,露出一副求救的表情。已經沒時間猶豫了,珂莉安環顧四周,注意到一個倒在地上的空葡萄酒桶。
大漢靠近牆壁蹲下來,珂莉安用盡全力扶起酒桶扣上去,把他的身體罩在桶里。她自己立刻跳上酒桶,坐在上面晃蕩著雙腳。兩個跑得變了臉色的男人正從她面前跑過。經過的時候瞥了她一眼,但是發現跟他們追的人身材相差太大,沒露出半點懷疑。
數到三十左右,珂莉安跳下地,抬起酒桶的一側,年輕大漢鑽了出來。
「已經沒事啦。」
「好懸好懸,得救了。多虧了你,小姐,謝謝。」
「那倒是沒關係。可是那些人不像殺人犯或者奴隸販子啊?」
「是債主和編輯。」
年輕大漢不屑地朝石頭地面上啐了一口。珂莉安眨眨眼:
「債主……就是說你跟那個人借錢了嗎?」
「不管怎麼說,是你救了我。我的名字是亞歷山大·仲馬。叫我亞歷克好了。」
「是嗎,初次見面,你好,我叫珂莉安·德·布里克爾。」
見到少女的態度,自稱亞歷克的年輕男人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聽到我的名字,沒有什麼想法嗎?」
「我並不覺得這名字有什麼奇怪啊,你很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不,不是不喜歡啊。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
「啊啊,多麼不幸的少女啊。連亞歷山大·仲馬的名字都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珂莉安又一次斷然否定。年輕大漢了不起似的一甩頭髮:
「這個,你呀——雖然很失禮,可是你也太孤陋寡聞了。知道嗎,現在跟你說話的是法蘭西出生的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天才作家——亞歷山大·仲馬!」
珂莉安不耐煩了,沒有接亞歷克的話。
「那麼,你這位天才作家為什麼被人到處追啊?」
「哪裡,一點小事而已。今天是十一月五日吧?」
「是啊。」
「十月三十日是寫稿的截稿日,同時也是我借錢到期的日子。所以我跟他們約好了,十月三十日把作品交給編輯,這樣九二可以換來稿費,正好可以還給債主。本來想一舉都解決了,可是沒寫出作品。當然收不到稿費,也沒發還債。如此而已啦。」
珂莉安簡直受夠了,瞪著這個自稱天才作家的年輕男人。
「什麼嘛,這樣說來你才是壞人啊。你不遵守約定,才會交不出作品也還不了錢。那還能怪別人嗎?難怪被人追得到處跑。早知道不幫你了。」
亞歷克露出苦澀的表情:
「哎呀,小姐,你也是個急脾氣的人啊。下結論之前,還是好好了解這個世界吧。本來嗎,要作家遵守截稿時間,就是神也做不到的。都是他們不好。」
珂莉安啞口無言,又要往前走。亞歷克追上她:
「你放心吧。我雖然會忘記借過的錢,卻不會忘記別人對我的恩情。你叫珂莉安是吧,以後你要是有什麼困難的事,不要客氣。除了錢上面的事,別的什麼事情我都會幫你。」
「我雖然有事,還是不勞你了。」
「為什麼?」
「告訴你,你也幫不上忙。」
珂莉安這樣一說,亞歷克不服氣地瞪起眼睛。
「喂喂,還沒說是怎麼回事呢怎麼能這樣說。我可是世紀天才。就像這樣呆著不動,名著的靈感也會像泉水一樣湧現的。哎,這些靈感真實連我自己都感到恐怖。」
「這樣的話,幹嘛不趕快寫完呢?」
亞歷克抱起粗壯的手臂嘟囔著:
「嗯——珂莉安,你可以成為相當優秀的編輯哦。那就等於把靈魂出賣給惡魔,對人類來說可是非常不好的事情。喂,你稍微等我一下嘛!」
見珂莉安拔腿就走,亞歷克也慌忙追上去。
Ⅳ
街燈的光亮突然照上亞歷克。
亞歷克有雙和善的黑眼睛,皮膚也是淺黑色的。珂莉安放棄了「別跟著我」這句話,說了另一句:
「難道你是混血兒?」
「看出來了嗎?我父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祖母是非洲後裔。我熱情的性格,橫溢的才華,都是非洲的太陽賦予的哦。」
珂莉安悄聲失笑。她無論也無法對這個自稱天才的大個子男人懷有惡感。
「呀,你笑了。嗯,這樣漂亮多了呢,珂莉安。不管怎麼說,難道你也是混血兒嗎?」
「是的,我母親是加拿大的原住民。」
「加拿大印第安人?」
「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她不是印第安人。」
「啊,是嗎,對不起啦。」
亞歷克趕緊道歉,珂莉安卻注意到另外的事情。
「你發現了嗎?亞歷克。」
珂莉安的聲音很冷靜,亞歷克嚇了一跳,慌忙環顧四周。街燈的光線照不到黑暗的最深處,不知道那些地方潛伏著什麼東西。
「是剛才那些傢伙吧。真實一群頑固老兒。簡直是地獄派來的使者啊。」
「我覺得不是他們。」
「為什麼?」
「有種比編輯和債主危險得多的氣味。」
「氣味……」
亞歷克像狗一樣用力抽動鼻子。這個時代的巴黎底層地區算不上多麼清潔。油的味道,酒的味道,貓啊老鼠之類的死屍的味道,腐敗垃圾的味道,煙囪中冒出來的濃煙的味道,陰溝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瀰漫在空氣當中。大大小小的舊房子擠作一團,街道逼仄不堪,通風很不好。珂莉安從小生長於幅員遼闊的加拿大,她不得不感嘆「巴黎也夠可以的。在這種地方生活竟然不會窒息」。
珂莉安感覺到的氣味,不如說是一種氣息。黑暗之中貼上來的腳步聲、急促的呼吸聲、棍棒敲擊建築物的聲音,種種聲音交織著,向珂莉安和亞歷克逼近。
珂莉安感受到這種危險的氣息,正想拔腿快爬的時候,另一種氣息出現了。
悠閑而規則的腳步聲,敲擊石板的手杖聲。
一個人影出現在街燈下。年紀大概四十歲,跟珂莉安死去的父親差不多。他個子也很高,體型修長,端端正正地帶著高禮帽,穿著打扮明顯很華貴。這個人想必從年輕時代到現在一直都是一副美男子的樣子。瀟洒的巴黎富豪——他正給人這種感覺。他說話的聲音很清朗,穿透力很強:
「年輕的女孩子在這種地方亂轉可不好呀,小姐,再怎麼喜歡夜晚,也不能不顧危險。」
那位紳士應該也看到了亞歷克,話卻是專門說給珂莉安聽的。他抬起手杖,筆直地指向暗夜中的街道。
「這一帶由一群號稱『拂曉四人組』的惡徒支配。小姐你要是在這裡被殺,屍體都不會被人發現哪。」
聽到這句話,亞歷克又嚇了一跳。珂莉安則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她在加拿大可沒聽說過什麼「拂曉四人組」。
「他們都是什麼人啊?」
「一個體格像熊的大漢,叫古爾梅爾;一個原來是舞台男演員,叫巴貝;總是戴著面具不肯將真面目示人的克拉克茲;還有一個是連二十歲都不到的蒙特帕納斯。」
「挺厲害啊。」
珂莉安有點諷刺地應答。
「可是這樣的話,他們的真面目大家不都知道了嗎,我覺得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惡人嘛。」
「哼哼,小姐你這話很有意思啊。即使如此,你為什麼要呆在這麼危險的地方啊?」
「我在找人。」
「哦,叫什麼?可能是我多管閑事了,不過我應該能幫上點忙。」
「我也還不知道。」
珂莉安這樣回答,稍加考慮之後又加了一句:
「我要找勇敢、仗義,而且有空閑的人。」
紳士打量了一下珂莉安,眼中閃現饒有興趣的目光。
「這不正好就是我嘛。」
「就有空這點來說,看樣子沒錯。」
聽到珂莉安充滿嘲弄的話,紳士愉快地笑了,但立刻又壓住笑聲。繩子上掛著的提燈隨著夜風蕩漾,光線照到了男人們的背後。一個男人站在那裡,身穿漆黑的外套,從肩膀往上好像沒有脖子和頭似的。珂莉安倒吸一口氣,那位紳士平靜地說:
「戴著黑色的面具。這麼說,是克拉克茲了。」
「那也不一定啊。」
「什麼意思?小姐。」
「克拉克茲這個人,總是戴著面具,就沒有人知道他本來面目是什麼樣的吧?那麼,其他人戴上面具也可以裝成克拉克茲嘍。」
「哦?」
「反過來說,克拉克茲摘掉面具,換上一般的衣服,看起來說不定也是一副紳士派頭呢。」
聽到珂莉安的話,紳士眨眨眼,又一次愉快地笑了:
「難道,小姐,你說我是克拉克茲?」
珂莉安沒有回答,之勢緊緊盯著那位紳士。這時候,刀刃的光芒從黑暗中反射出來,棍棒的黑影在石板上晃動。
亞歷克退後一步,掃了一眼那位紳士,他把高禮帽摘了。
「我叫拉斐特。讓·拉斐特。很高興認識你們。」
珂莉安行了個禮,但態度還是比較冷淡的。
「你能證明你的本名嗎?」
自稱拉斐特的紳士苦笑著戴上高禮帽:
「就在這裡證明可能有點困難。啊,不過,還是有辦法讓你們信任我的。」
「什麼辦法?」
拉斐特的身體轉了半圈,手杖的頂端指向棲身在黑暗之中的人影。
「我親手把那些男人解決掉。怎麼樣?」
「這個辦法不錯啊。可是,你能嗎?」
「反正試試看嘍。」
這個聲音彷彿是信號一般。那些男人這時清晰地表現出加害之意,呼地一聲收縮了他們的包圍圈。只有一個用黑布包裹著面部的人物向後退了大概兩步。
「不客氣地問一問,你們幾個,是『拂曉四人組』一夥吧?」
拉斐特問道,像會議中的議員一般,聲音朗朗。那些男人沒有回答——沒有回答就意味著默認了——拉斐特和珂莉安都這樣認為。
「那我就不客氣了。」
拉斐特看看四周的男人們。
「我最痛恨你們這種人。倒不是因為你們幾個是惡徒——要是沒有惡徒,這個世界就太無聊了。但是,你們幾個出現之後……」
拉斐特本來是用右手刺出手杖,現在滿不在乎地換到左手,也即是說,他空出了右手。
「不能搶奪弱者。不能偷盜窮人。不能殺害手無寸鐵的人。這應該是惡徒的美學。但是你們幾個——『拂曉四人組』,一點品位都沒有,實在是醜惡之極。我可不能容忍你們這些傢伙。」
幾個無法無天的傢伙發出猥瑣的笑聲。他們之中的一個人頭一次開口說話了:
「你這小子知道什麼,哪有資格對我們說教。」
「我當然有。」
拉斐特斷言。在微微搖晃的燈光中,他咧嘴一笑:
「因為我自己也是惡徒啊。我被英國、美國、西班牙三個國家懸賞追捕。金額不少哦。連我自己都想把自己抓起來去領賞了。」
「吹牛皮的臭小子,幹掉他!」
隨著這聲粗暴的命令,無法暴徒們一起揮舞著刀刃和棍棒沖了上來。
一瞬間,拉斐特的右手伸進上衣內側。伸出來的時候,他右手上已經握著一把槍身很長的銀色手槍。
手槍的爆破聲像小型的雷擊一般。一個男人發出慘叫。子彈打中了他的刀刃,然後掀飛了他的帽子。
暴徒們站住了。
「快逃吧。」
拉斐特的聲音遊刃有餘。
「有兩個理由。第一,聽到剛才的槍聲,官府憲兵馬上就要趕到了。還有,這把槍是垂直雙筒槍,不接著上子彈,還能打出一發呢。」
拉斐特輕輕晃晃槍口。
「第二發我就不會故意打偏了。來吧,想在心臟上開個洞的傢伙,就照直衝過來吧。」
「媽的!」
咒罵的聲音被別的聲音蓋住了:
「不妙,快撤!」
他們撤退的速度簡直驚人。腳步聲在石板地上一陣亂響,幾個人立刻逃進了黑暗深處。罩著假面的男人可能也逃走了。拉斐特收起槍,對珂莉安說:
「好吧,在此不宜久留。我們也快撤了吧。」
我們?
珂莉安和亞歷克扭頭對視的功夫,拉斐特已經回身跑了起來,兩人趕緊追上去緊隨其後,因為尖銳的哨音和靴子的聲音已經向這邊接近了。
「到這邊來!」
拉斐特帶路,珂莉安和亞歷克不知道穿過了多少小巷,繞過了多少拐角,追蹤的腳步聲不知何時越來越遠了。
三人直到橫跨塞納河的石橋才緩下腳步。初冬的月色蒼蒼,照耀著巴黎的街道,三個人的影子像貼在白紙上的剪影畫一樣深黑。
珂莉安終於能開口向拉斐特問話了:
「你說你被懸賞追捕……」
「是啊,小姐,你別介意哦。這是法蘭西,法蘭西政府不是我的敵人。另外,那位年輕的先生是?」
「我叫亞歷山大·仲馬。」
「哦,你就是那位著名的仲馬先生啊。」
拉斐特似乎直到亞歷克的名聲。
「您知道我啊?」
亞歷克露出開心的表情,拉斐特把手杖扛上肩膀,說:
「當然啦!你是現在很暢銷的年輕作家嘛。」
「正是正是。」
「記得不錯的話,你是一部名叫《克里斯蒂娜女王》的戲劇的作者吧?真可憐,那部戲不是根本沒有觀眾嗎?」
珂莉安忍不住笑起來,亞歷克用力鼓起臉頰:
「我後來還寫過《亨利三世的宮廷》,場場爆滿啊!」
「啊哈哈,是嗎,那我可不知道。」
「太過分了!」
他們正要過橋,又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群殺氣騰騰的男人結隊跑過去。三人藏在建築物的陰影里,躲過了那群人。
亞歷克探探頭:「還是剛才那些傢伙嗎?」
「要是的話,他們也太死心眼啦。」
拉斐特皺起眉,取出他的垂直雙筒槍。另一隻手從褲子口袋取齣子彈,填進槍身。從側面看去,他笑容消退的臉上籠上精悍的表情,跟談笑風生時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一座酒館兼旅館的門口。十個左右年輕男人,人人手裡都揮著棍棒和刀子立在門前,沖著店裡叫嚷:
「快滾出來,老醉鬼!今晚絕不讓你活著回去了!」
店門突然打開,一個不知何物的大件東西被仍在店門外的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那是一個已經暈過去的人。
年輕男人們嚇得跳了起來。接下來,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Ⅴ
那個男人看來跟拉斐特差不多年紀。中等個頭,年輕的時候說不定是個美男子。灰色的頭髮披散著,完全遮住了耳朵。
他身上的衣服很舊,原來應該是不錯的質地。不過他沒扣扣子,還有很多像是酒漬的痕迹。
那人並不是像拉斐特似的瀟洒紳士,只有鬍子修剪得很整潔。他右手裡握著的酒瓶打碎了一半,看起來另一半是在搏鬥中打在對方身上了。
「不知死活的老酒鬼!」
一邊咒罵著那個男人,年輕小子們一邊揮起手中的刀刃。
那人毫無懼色。噴出一口酒氣,用輕蔑的目光掃視那一片刀光。
「明明賭輸了還想賴帳,倒打一耙,一群沒出息的傢伙。老子在奧斯德利茲和莫斯科前線拚命的時候,你們還沒出生呢。難道我會怕你們手上這幾把鐵片兒!」
「那我們就讓你死在今天!多多感謝我們讓你葬身巴黎吧!」
一個年輕男子架起刀刃,放低姿勢撲上去。刀尖正要划向那個男人的腹部,只在一瞬間,男人左腳輕撤閃開身去。失去了目標的刀子刺了個空。男人迅速揮起右手的酒瓶,一擊打中年輕男子的頸部。年輕人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就倒在了地上。
第二個小夥子慘叫一聲,刀子落地。那男人用破酒瓶一刺,斬斷了他的手腕。
第三個年輕人從背後跳上去。彷彿背上長了眼睛似的,男人轉回身,左手出拳直擊對手正臉。接著他屈身躲開第四個人掄上來的棍棒,一腳踢在對方兩腿之間。
轉眼之間,四個襲擊者已經倒在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真實漂亮的身手!」
「不過,那人好像也喘不上氣來了。」
「噢,也難怪。喝了那麼多酒,呼吸都跟不上了吧。」
拉斐特說得沒錯。在寒冷的夜晚,那男人還淌下滾滾汗珠,腳步也開始踉蹌。珂莉安走上一步:
「我去幫他。」
「小姐,還是不要著急的好。」拉斐特揚起手仗制止她。
「珂莉安真是個急性子啊。」
亞歷克攤開雙手。拉斐特點點頭:
「我也有同感。你叫珂莉安對吧,你想去幫助的那個人,還不知道是好人壞人呢,說不定他是匪徒啊。你為什麼想要幫他呢?」
「他只有一個人,對手卻有十個人。具體怎麼回事以後再問不遲,現在可得幫他。手杖借我一下!」
珂莉安幾乎是搶過了拉斐特的手杖。在石板上向前跑的姿態一時間彷彿在森林裡奔跑的野鹿一樣輕盈靈活。
手杖聲劃破夜風、一個攻擊者正要將刀子刺向倒坐在地的對手的脖子上,猛然搖晃。手杖不偏不倚擊中了襲擊者的臉。另一個人嚇了一跳,正要衝上來,右肩也挨了一下。夾雜著驚呼的叫罵聲響起:
「可惡!老傢伙還有幫手!」
「沒錯!」
拉斐特上前一步:「還有三個人呢。怎麼樣啊,各位?」
「啊,三個人?連我也算?「亞歷克瞪圓了眼睛,好像有點膽怯。但他深呼吸一口,魁梧的身體前進一步,拚命裝作鎮定的樣子:」來啊,有本事打斷天才作家手腕的人,只管衝上來。那樣你們幾個也能留名法蘭西文學史了!」
似乎沒有人想在法蘭西文學史上名留千古。年輕的襲擊者們留下兩三句咒罵,踏著青石板逃跑了。
珂莉安把手杖還給拉斐特,幫那個男人站起來。他對年輕的女孩子很有禮貌:
「我真是丟臉了。小姐,敢問你尊姓大名?」
「我叫珂莉安·德·布里克爾。」
「我是讓·拉斐特。」
「在下……」
正要報出姓名的時候,那男人猶豫了一下,望望掉在地上的酒瓶。
「蒙塔榭,對,請叫我蒙塔榭!」
「您是勃艮第一代出身的人吧。」
「差不多那裡。」
這兩位大人之間的對話有什麼含義,珂莉安並不明白——到後來她才理解。
還有第三個人沒報過名字。他站在自稱蒙塔榭的男人面前,挺起胸膛宣告:
「我是亞歷山大·仲馬。」
「哦。」
「他是《亨利三世的宮廷》的作者哦。」珂莉安補上一句。名叫蒙塔榭的男人冷冷地搖搖頭:
「不知道。我對繪畫不了解。」
「不是繪畫是戲劇!」亞歷克忍不住抗議。
「那我就更不懂了。」
亞歷克垂頭喪氣。蒙塔榭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
「你這麼年輕,身材可夠壯的。你父親是什麼人啊?」
「我父親出生在新大陸,西印度群島。我父親參了軍,在埃及和義大利打過仗。」
亞歷克的回答,讓蒙塔榭睜圓了眼睛,張大了嘴:
「怎麼,這麼說您的父親是仲馬將軍嗎?難怪我覺得您有點像他。」
「嗯,您認識我父親?」
聽亞歷克反問,不知為什麼蒙塔榭沉默了片刻,然後說:
「哎呀,哪裡,您的父親是仲馬將軍,怎麼會有人不知道。他是被敵人稱作『黑色惡魔』,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勇者啊。」
「請問……您究竟是什麼人?」
「不是說了我叫蒙塔榭嗎。我原來是軍人。」
蒙塔榭不悅地答道。他似乎不想再透露自己的情況,也沒有說明姓氏的打算。
「你們願意的話進店裡坐坐吧。不是什麼上等酒店,不過總比站在外面說話強。」
說著讓店主聽了會不高興的話,蒙塔榭帶著三人,走進最裡面的座位坐下。
珂莉安先開口了:
「我重新介紹一下。我叫珂莉安·德·布里克爾,我父親叫莫里斯。我是從加拿大來的。」
以這句話開頭,珂莉安把在祖父布里克爾伯爵公館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三個成年人。亞歷克在她講述的時候不時發出驚訝的感嘆。拉斐特則不住地點頭。蒙塔榭只有一次揚起眉毛,其他的時候只是沉默地聽著。
「……就是這樣,我要去萊茵河畔,證實事情的真偽。聖誕節的時候必須返回巴黎。可是,別說萊茵河和巴黎了,歐洲大陸我都是出生以來第一次踏上。所以,我要尋找可以信賴的夥伴。」
珂莉安的面前擺上了葡萄酒,她講完了自己的故事。
「頭一個人不用找了。我去。」拉斐特挺身而出。
「傳說拿破崙還活著?有意思。太讓人感興趣了。跟剛才說過的一樣,我很閑,生性仗義,而且勇敢。你肯信任我,我會很高興的。」
「第二個人也不用找了。」蒙塔榭聳聳肩,「可以的話,在下願意陪小姐一起去。我多少可以幫到你。」
「你相信嗎,拿破崙還活著的傳言?」
聽到珂莉安的問題,蒙塔榭哼了一聲:
「拿破崙皇帝還活著?在下聽來只當一個無聊的笑話。在下只是想為你這樣勇敢的小姐助一臂之力。」
珂莉安感激地望著他們。拉斐特和蒙塔榭點點頭,亞歷克端著葡萄酒杯也說:
「珂莉安,我也一起去。」
「亞歷克也去嗎?我很感激你這份心意,可是你的截稿日怎麼辦?」
「這世上當然有比截稿日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友情和正義。」
亞歷克挺起胸膛說出這番話,其實內心念叨的卻是另一番算盤:
「呆在巴黎還不是要被編輯和債主追得到處跑,簡直恨不得追到地獄去。萊茵河什麼樣雖然沒見過,不過總比地獄強得多吧。出去躲個四五十天不露面,再回到巴黎的時候那些魔鬼說不定都要感激涕零了。」
珂莉安恨不得第二天就出發,蒙塔榭聽到她的想法卻連連搖頭,認為不能操之過急。
「小姐,你不是有十天時間可以用來在巴黎做準備嗎?那還是充分利用這段時間為好。準備不足就開戰,一定不會有好結果的。」
「開戰?」
「這不是守衛你父親名譽的一戰嗎?」
珂莉安徵求意見似的望望拉斐特。
「我的意見也一樣。我自己也需要準備,而且還有些事情需要調查。十天時間嘛,一定要好好利用。」
只有亞歷克有點沮喪。在巴黎再呆十天,說不定這期間就被債主和編輯逮住了。
為了把珂莉安送回旅館,幾個人一同站起來。拉斐特向酒店的主人付了酒錢,亞歷克小聲對他嘀咕:
「怎……怎麼樣,能讓我在你家借住幾天嗎?」
「那倒也沒什麼關係,不過看起來你這傢伙可是要花不少伙食費呀。」
「不要說這種話嘛。你對我好,將來也會在文學史上流芳千古的哦。不行的話,我把這個懷錶賣給你吧,鏈子是黃金的呢。」
「那就隨你便吧。」
珂莉安跟三個夥伴離開了,小酒店空無一人,只有夜風冷颼颼地吹著。黑暗之中傳出一個粗壯的男人聲音:
「竟然真有會兩下子的傢伙跟她一起去,而且有三人之多。原來以為只有小丫頭一個人,這下可麻煩了。」
這個聲音剛落,另一個年輕兒輕快的聲音回應:
「哪裡,這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一個變成四個嘛。不會多花多少力氣的。」
「你說得倒是輕鬆,蒙特帕納斯。」
「是你太多心了,古爾梅爾。你想想,那小丫頭一離開巴黎,有多少要命的事兒等著她呢。只要小丫頭回不了巴黎,就萬事大吉。」
「所以我們也必須離開巴黎去追他們,是吧?」
「偶爾一次也不錯啊,遠離這些灰濛濛的高牆,享受一下冬天的旅行嘛。」
接著是咂舌的聲音:「喂喂,你當是遊山玩水哪。這可是關係到五千萬法郎的大事業,認真點好不好,蒙特帕納斯。你把這世上的一切都想得太隨意了。」
「開玩笑也要有限度好不好。要是認真的話,我的人生豈能到今天這個地步。想得到別人的生命和財產,什麼都看得太認真怎麼行。」
黑暗中發出笑聲。那是像剃刀的刀鋒一般,尖銳而危險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