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夜的顫慄
Ⅰ
五月二十日凌晨十二點三十分。和東京的時差為十八小時。阿拉斯加的最大都市安克拉治正佇立在白夜之中。
知名的國際機場是安克拉治的一大中心產業。這個世界上若沒有飛機存在的話,這個城鎮恐怕永遠只會是個北方的小都市吧。每年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封閉在冰與雪的無彩色世界里,偶爾還會有地震發生。淘金熱的繁華在黃金挖盡之後,也會化為短暫的夢境消失無蹤。儘管如此,只要有人追求速度,而且最大的追求目標就在空中的話,那麼安克拉治這個城鎮,就應該會持續成為世界地理上的要地才對。只是在蘇聯瓦解以後,由於俄羅斯及西伯利亞的上空都開放為航空路線,扮演中繼站角色的安克拉治的重要性就越來越低落了,變回北方小都市的日子或許會再度來臨也說不定。
安克拉治國際機場的場長休伯特·莫爾是一個視機場管理為天職,付出三十年歲月服勤至今的人物。在他的人生當中,迎接如此龐大的客人來到機場,這還是頭一遭。
一條長達五百公尺的飛天巨鯨。目前為止號稱機體最大的波音客機,在相形之下簡直就像是在夜風中顫抖的小鳥一樣。
主滑行道外側的廣大草地早已事先準備妥當,還設置了一座系留塔。
日本的飛行船原來並無中途停靠安克拉治的計劃,而是預定直飛溫哥華。然而安克拉治的國際機場管制部因為收到了一則「ASUKA被放置炸彈」的匿名通報,而不得不要求「飛鳥」緊急降落,以確認爆裂物是否存在。
莫爾在辦公室里眺望著白夜景色,站在他身旁的是阿拉斯加州警姜詩頓警長。莫爾嘟囔著說道:
「但是炸掉飛行船究竟有什麼好處呢?雖然我曾經聽說這位有本先生是個敵人眾多的人物……」
「換成是我的話,光是看到那麼龐大的船體,就會忍不住想將它爆破呢。」
警長以絲毫不像是開玩笑的語氣說完之後,對著莫爾聳了聳厚實的肩膀。
「那麼巨大的東西實在不適合在空中飛行,而應該在海洋里漂浮呢。我總覺得,每一樣東西都應該待在適合它的場所里才對。」
姜詩頓警長是阿拉斯加相當普遍的小型飛機的愛好者。莫爾以苦笑回應。他自己多少也有同樣的心情。雖然這也許只是毫無正當性的情緒罷了。
「時間差不多了呢。」
莫爾再度喃喃自語。巨大飛行船ASUKA的巨體在安克拉治機場的降落時間就在預定的凌晨一點整。
在這之前,勤勉的日本恐怖份子冠木伸吾以及他的屬下,早已從成田機場經過六小時三十分鐘的空中旅程抵達了安克拉治。不只要追過「飛鳥」,還得充分預留工作所必需的時間。
偽裝成善良乘客的冠木一行共計九人從日本前往美國。工作上所必要的設備在安克拉治準備就行了。因為冠木的骯髒事業網路跨越了國界與意識型態,遍布全世界。
在安克拉治負責冠木後勤的是一個名叫道格拉斯·帕得南的男子。他在靠近水上飛機基地不遠的地方,經營了一家戶外運動用品店。冠木一進入原木所打造而成的店內,帕得南立刻大展雙臂上前歡迎。
「冠木先生,這次又是什麼樣的工作!每次你一出現,情景的環境總免不了被你攪亂呢。」
「東方有句俗語,水清則無魚。清靜的環境也不適合你呀。」
冠木輕而易舉地將對方發的球反擊回去。雖然不是外語大學的畢業生,但是在需要和經驗的磨練之下,一樣學了一口流利的英語。
世界上有很多人對傭兵或間諜之類的職業懷有多愁善感的想法,但是那些人絕對不可能成為他們的顧客。他們的工作是散文式的平凡東西,就連成為醉漢口裡胡言亂語的那些男人的風流韻事的價值都沒有。這是冠木的想法。
看著冠木出示的備忘錄,帕得南的表情忙碌地動了起來,一會兒點頭,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則低聲吹著口哨。
「似乎是很大的一筆生意呢。」
帕得南試探性地再次看著冠木。日本的恐怖業者,立刻正確地看穿對方的本意。
「錢的方面完全用不著擔心,因為有世界之冠的日本錢在背後支撐著。」
「那真是太好了。」
帕得南恭謹有禮地向對方的理解力表示敬意。
「那麼,另一個條件怎樣?我有多少時間呢?」
「四小時。」
「沒問題。我一定想辦法完成的。」
帕得南眨了一邊的眼睛。阿拉斯加灰熊在發現蜂巢的時候,或許就是這種表情吧。
「等待的空閑,需不需要女人呢?三、四個的話立刻就可以安排喲。」
「不必了。僱主對勤務時間相當啰嗦。下次吧,四小時后我再過來,一切就拜託你了。」
目送冠木一行離去之後,帕得南甩了甩頭。這個叫做冠木的男人,在任何事情上都展現出日本人習以為常的言行舉止,不過日本人畢竟是日本人,居然連恐怖活動也要發揮日本人的本色按照時間表完成嗎?
無論如何,這對帕得南來說也是一筆大生意。毛髮濃密、強健有力的手伸了過去。
帕得南的民族學考察等等,冠木完全一無所知。向八名屬下中的六人分別下了命令之後,便帶著剩下的二人進了附近的一家包廂式餐廳。
從房間的窗戶可看到水上飛機的起降狀態。點了一道普通的龍蝦料理以及淡啤酒之後,屬下之一開口說話。
「想想還真教人討厭呢。你不覺得嗎,老大?」
「你指的是什麼?」
冠木故意似的反應,其實是催促屬下發言的一種方法。
「就是那個叫針生的傢伙呀,你覺得這個人可以信任嗎,老大?」
「你覺得呢?」
「那傢伙根本不把自己以外的人、當成是對等的人類看待呀!」
「唉,或許吧。」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在道德上譴責針生的意思。對冠木而言,只要針生能夠守住身為顧客的節度,就算他是個殘忍無道的幼童拐騙者、愛穿女裝的同性戀者都無所謂,因為一切都不關他的事。
只是,對於針生的不信任感,一直在他的本能中蠕動著。
和針生之間的談話,冠木都用迷你錄音機秘密地錄了音。雖說是為了日後打算,只可惜這件事最終以失敗收場。因為室內似乎散發著某種磁力,而導致錄音帶完全失效。這絕對不是偶然,針生的小伎倆顯然勝過了冠木的小伎倆。
冠木把整個身體轉向窗戶。巨大的飛行船終於劃破白夜,出現在安克拉治的天空中。在冠木從日本向安克拉治發出的假炸彈情報的牽引之下,雖說毫不知情,卻還是悲哀地一步步朝著死地前進而來。
諷刺的是,冠木並不知道飛行船內部也發現了被放置炸彈的恐嚇信。
這艘飛行船並未裝載炸彈一事,將會獲得阿拉斯加州警之證實。冠木等人上去裝置炸彈則是在那之後的事情。不過是極為基本的障眼法罷了,根本不值得驕傲。
只是,計劃的巧妙並不等於執行的巧妙。這次絕對需要高度的臨機應變措施,因為不在當下便無法預料的變數實在太多。接下來,如果冠木等人成功的話,情況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光是針對機組人員和乘客的賠償金額,應該就高達一千億圓了吧?縱使以有本的財力而言,這個金額想必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不過話說回來,假如有本和飛行船一起在空中爆炸的話,他就不必負起賠償的責任了。
在那之後,有本財團將會失去強勢的專制君主,背負起巨額的賠償金,並進而在空中瓦解吧。
日本的財經界肯定多少會產生變動,然而感到高興的人應該會佔大多數吧。舉杯慶祝,或是感動落淚的人想必也存在呢。
「不管怎麼說,對於被牽連的人都是場災難呀。唉,惟有是當成命運看開一點了……」
對於九百條人命將終結在自己手上,冠木並不覺得有什麼罪惡感。
在等待的時間裡,幾項報告被送了過來。主要是通過竊聽系統從安克拉治國際機場的管制中心截取到的珍貴資料。
其中有二項令冠木皺起了眉頭。一是飛行船上有位叫志水的乘客死亡。另一項則是飛行船上發現了警告爆炸的恐嚇信。
志水已經死了?與其說是計算錯誤,倒不如稱之為不應該發生的事件。這讓冠木不由得困惑了起來。針生那種「照做就好,不必知道是為什麼」的態度,在此時此刻尤其令人感到不悅。
「既然那個叫志水的傢伙已經死了,我們的工作是否也到此結束了呢,老大?」
屬下之一問道。冠木稍微思考了片刻之後搖頭。針生所提出的工作重點是不讓志水的身體引起注意。如果志水的屍體遭到解剖檢驗的話,不但事情會變得極為棘手,只怕針生連一塊錢的酬勞也不會願意付吧。
冠木連忙思索對策。明明是他發出飛行船上被裝置爆裂物的假情報,而成功地讓飛行船降落在安克拉治。但是他在飛行船的內部並沒有幫手呀。
「總覺得有好幾條思緒糾纏在一起打了結似的。」
最令冠木在意的就是,志水選擇以飛行船為逃往手段的這件事情。
避開警備森嚴,而且通關費時的成田機場,這點他能夠理解。但是,只要知道飛行船「飛鳥」的目的地是加拿大的溫哥華,搭乘普通飛機就可以悠閑地搶先抵達在那邊等候了呀。眼前的冠木一行就比志水遲了很久才從日本出發,然後像現在這樣在安克拉治等待時機。
既然如此,或許志水一開始就沒打算去溫哥華。他打算改變飛行船的航程路線,在某個其他的場所降落,以進行逃亡計劃。讓等在溫哥華的追捕者撲了個空,然後悠哉悠哉地逃之夭夭。絕對是這樣沒錯。
「呵,外行人也有外行人的伎倆呢。炸彈恐嚇信大概就是志水本人乾的好事呢。不過,那傢伙有可能一個人做出那些事情嗎?」
冠木放下撫摩著下巴的手,視線往屬下之一看去。
「你有什麼想法?」
「搞不好,志水的共犯就在安克拉治呢!」
「就是這樣!」
冠木淺淺地一笑。當飛行船的內部發生問題而必須緊急降落的時候,地點除了安克拉治以外別無其他。
「這個可能性,似乎頗有孤注一擲的價值呢。」
Ⅱ
對於安克拉治國際機場而言,這天晚上實在是個奇妙的夜晚。光是平常的業務就已經夠繁忙了,還得應付飛行船ASUKA停靠的騷動。加上又有爆炸恐嚇的事情等等,所有人東奔西走,混亂得連在事後都記不清楚自己當時究竟在做些什麼。
在那期間當中,擴音器里傳出了以下的廣播。
「前來迎接旅客志水先生的訪客請洽A七號櫃檯,這裡有您的留言。」
廣播重複了二次。二次就足夠了。有個戴著一副不相稱的太陽眼鏡、身材中等的日本人,以非常不自然的態度一面留意周遭一面向櫃檯靠近。
焦躁地左右張望之後,低聲向櫃檯人員詢問。就在此時,幾個像是日本人的男人,幾乎沒發出腳步聲地迅速靠近,從左右包夾住那名戴著太陽眼鏡的男子將他帶走。
由於在忙碌當中,因此櫃檯人員也很快地就把這件事情給忘了。戴著太陽眼鏡的東方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第二次。
當然,對於那名東方人而言,災厄才正要開始。他被冠木的手下們強行擄走,帶到安克拉治保稅倉庫的一個角落。
戴著太陽眼鏡的男子被拖進去的地方,就位在被列入全面改建計劃的一座骯髒老舊建築物的地下室里。見面的第一聲招呼就是一記足以令臉頰麻痹的巴掌,太陽眼鏡剎時飛了出去掉在地上。
「說,你和志水是什麼關係?你最好明明白白地給我說清楚!」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動手。」
在冠木極為簡短的一聲命令之下,他的手下當中身材最高大、手臂最粗壯的一個男人立刻抓住囚犯的左手。反抗相當微弱。巨漢將男子的左手按倒在地上之後,接著便一腳踩住他的無名指和小指。通過手指,男子感受到超過一百公斤的體重。下一瞬間,便像只動物般地放聲大叫,因為二根手指的骨頭都被踩斷了。叫聲被厚厚的牆壁阻擋住,並未傳到外面去。
「怎樣,稍微有點配合的意願了嗎?」
冠木以左手背輕輕拍打男子的臉頰,那種感覺想必比惡魔之吻更令人毛骨悚然吧。痛苦與挫敗的淚水浮現,男子無力地點頭。
「很好。再也不會有人虐待你了,你可以安心了喲。」
惡毒地一笑之後,冠木開始盤問。屬下之一拿出迷你錄音機將過程錄音下來。
首先,男子的姓氏為竹崎,直到二年前為止都在伊斯坦西亞擔任技術本部的副課長。
身為研究人員雖然很快就達到極限,但是他非常善於利用大學以來的人脈關係,拉攏優秀的研究人員或技術人員進入公司或從其他公司跳槽過來,因而在人事方面頗受器重。引起這次騷動的志水也是經由他的牽線而進入伊斯坦西亞就職。
然而,自從針生政道掌握了伊斯坦西亞的實權之後,志水和竹崎不只受到冷落,甚至還遭到迫害。竹崎因為不實的指控而被逐出公司,志水的研究成果也被針生奪取。為了復仇和金錢,竹崎將志水拉進自己的計劃之中。也就是搶走伊斯坦西亞的最先進研究成果,逃到國外去。那麼,研究成果究竟是什麼,竹崎接著做了說明。
「有一種疾病叫做早衰症,你們知道嗎?」
「現在知道了。」
根據手指被折斷的竹崎之說明,那是一種會令小孩子在七、八歲時老化,然後衰老至死的怪病。關於老化的過程,直到基因中可找到原因的這部分為止雖然已有科學上的定論,但是接下來的部分卻處於異說並存而未有定論的狀態。
簡單的說,就是基因本身存在著老化機制之序列,以及基因訊息在複製過程中產生缺陷的兩種說法,也就是老化是否必然會發生的爭論。不管怎樣,早衰症的存在就是老化過程並非固定、而可以加速的最明顯證據。
既然老化過程可以加速,那麼減速應該也不無可能。換句話說,經由人為方式達到長生不老的技術是可能存在的。這種技術就稱為「長壽酵素」。針生正在研究的藥品、以及被志水盜取出來的東西就是這個。
「哦,原來是長生不老葯呀。那麼秦始皇與漢武帝的夢想就能實現了呢。如果真的被做出來的話。」
冠木斜著嘴角挖苦道。
如果說現實世界存在著什麼醜惡的夢想,那麼長生不老肯定就是其一,冠木心想。一手掌握權力與財勢的老糊塗對於一般人而言,只有一點是平等的,那就是無法逃避衰老和死亡。這是多麼凄慘的事情啊。但是他們還是得要覺悟,這世界上仍然有財勢、權力亦或是技術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
竹崎又繼續說了下去。
也有一種說法認為老化的原因來自於氧化。被稱為自由基的帶電活性體內化學物質,會造成身體組織的氧化。如果能夠中止這種氧化過程,壽命就有延長的可能性。
「換句話說,所謂的老化,其是可以當成是一種生鏽的現象來看待。」
這傢伙真是天才呀。冠木忍不住失笑。身體生鏽了,這純粹只是一種比喻而已不是嗎?
「在極其初步的實驗當中,我們給老鼠吃下含有充分抗氧化劑的食物,結果老鼠的壽命幾乎延長到二倍。」
竹崎的聲音雖然衰弱,卻總是帶著一股教師般的口吻。在知識上擁有優越感的人就是這樣吧,冠木如此推測,並覺得相當可笑。總之讓他說的越多,自己的知識就增加越多,對於今後的計劃應該也有所幫助才對。然而時間比什麼都重要,儘管大部分的事情都已經解決了,但是卻還沒到完全結束的地步。尤其是為了和針生這個對手在場外扭打,就算再多的準備都不過分。
竹崎依舊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然而冠木惟一能理解的,大概只有志水並未死亡這一點而已吧。
「如果說,志水還沒死的話,那麼他現在究竟是處於什麼樣的狀態呢?」
被問到這個問題之時,竹崎舔了舔腫脹起來的嘴唇。
「大概是Cryptobiosis、乾燥假死狀態吧。」
「有沒有簡單一點的說法可以讓我們這些沒學問的人也聽得懂呢?」
冠木故作親切地請求。竹崎有點為難地喘了口氣,開始說明。
Cryptobiosis原本的意思是「潛在的生命」,一九五九年由劍橋大學的研究者所命名。在細菌和無脊椎動物當中,有幾個種類都出現過幾乎完全脫水而進入假死狀態的例子。那種假死狀態就稱之為Cryptobiosis。一旦進入這樣的狀態,生物的生命便可以顯著地延長。如果應用在人類身上的話,理論上壽命將可能延長到三千年。
不單如此,處於那種狀態的生命,還會異常地提升自己的身體防禦能力。不只能耐高溫和低溫,就連放射線的致死量都從平常的五百倫琴提升到五十七萬倫琴。而且如果要解除假死狀態的話,只要給予水分就行了。
「哦,這麼說,只要向志水那傢伙潑水的話,他就會起死回生、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嗎?」
冠木彷彿感到有趣似的喃喃自語。竹崎看起來連扮出應酬笑容的力氣都沒有,臉色蒼白,正在忍受著手指折斷之疼痛。冠木撫摸著下巴,望著空中陷入沉思。
一股火藥味般的感覺從鼻孔深處竄進腦內。那是真正有危險接近的時候,冠木才會經歷到的一種感覺,準確度相當高,而且這種例子幾乎一年難得出現一次。
動作發生。由於事出突然,連冠木都有些措手不及。看似軟弱的竹崎,彷彿整人魔術箱里的小丑一樣,整個人使勁地撲向冠木的屬下之一。圍住他的圈圈缺了一角,竹崎的輕率脫逃計劃眼看著就要成功。
然而,他的勝利感只維持了不到一秒的時間。數只手抓住了他的領口和皮帶,並且朝著和他目標不同之方向施力。
竹崎的身體被狠狠地往牆壁撞去。含糊不清的哀嚎響起,竹崎從牆面滑到地板上面。冠木的屬下們撲上前去,抓起他的領子向上掀起,狠狠地給了他一頓制裁性的毆打。腹部在鞋尖深深踢入時所發出的異響,大概是胃壁破裂的聲音吧。血液和胃液隨著難以形容的叫喊噴了出來,竹崎整個人跪坐在地板上。片刻之後,鼻孔也流出一道血柱滴落到地面。
面面相覷的屬下之一把手伸向竹崎的身體。僅僅五秒左右就縮了回去。
「呼吸停止了。」
「……哼。」
冠木一臉無趣地站了起來。
「外行的傢伙還真是軟弱到不行啊!連一點忍耐痛苦的強韌都沒有,我國的教育實在應該稍微改變一下。」
嚴厲的眼神掃過屬下。
「你們也是,累積了那麼多經驗卻還是經常犯錯。下手就不能輕一點嗎?」
「抱歉。但是,讓他活著的話,萬一把我們的事情說出去就糟糕了。」
「如果屍體被發現了,還不是一樣糟糕。」
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把屍體搬運到飛行船裡面。反正在飛行船爆炸起火之後,大量的屍體、而且是殘缺的屍體將會被撒入太平洋當中。這等於是在森林裡增加一棵樹木一樣。最重要的是,他們不能把時間浪費在處理屍體上面。
Ⅲ
稍微令安克拉治國際機場的莫爾場長感到放心的一點就是,巨大飛行船ASUKA在停留期間平安無事。漂浮在白夜中的巨鯨威容,令莫爾和姜詩頓警長嘆為觀止,然而在巨鯨的胃袋當中,卻發生了不少各式各樣的摩擦事件,只是從外表看不出來而已。
根據船上的時鐘,抵達安克拉治的時間是五月二十日下午七點,當地時間為同日的凌晨一點。
「真不想在這種地方降落呢。我這個人最討厭寒冷了。」
有本只能咋舌抱怨,卻毫無其他的方法可行。由於返回東京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只好勉強妥協,降落在安克拉治。但這畢竟是業者方面的說辭。
乘客之間開始湧現出不滿的聲音。觀光行程全被打亂,這豈不是太令人困擾了嗎?我可是個大忙人哪,對公司的責任該怎麼辦?旅費多少也得退還一點吧?在這些乘客的逼問之下,客房服務人員實在難掩困惑。
「真是可笑啊,悠閑的旅程本來就是飛行船的賣點呀。看來日本人還真是非常的喜愛忙碌呢。」
聽到這樣的聲音,梧桐俊介不禁在內心苦笑。雖然俊介自己也沒什麼特別的急事要辦,但是卻也反射性地出現「行程晚了真教人傷腦筋」的想法。就整體而言,日本人對於時間的吝嗇計較,顯然全都是事實。
無論如何,既然已成定局那就沒辦法了。況且俊介也沒有阻止飛行船在安克拉治降落的許可權或理由,所以只能放開胸懷,期待這趟計劃外的安克拉治之行。話雖然是這麼說,但若非常年沒有享受過戶外生活,安克拉治還真是沒一樣東西能夠引起俊介的興趣。
一九六四年阿拉斯加大地震的災害遺址,據說以「地震公園」的形式被保存了下來。只是美國人對於那件事的感覺,俊介還是不太能理解。這和保存廣島遭到原子彈破壞的圓頂建築的心態似乎有些不同吧。
決定在安克拉治降落的船東有本泰造,正遭受到乘客中的財界人士之惡意抗議。
「有本先生,我們可都是大忙人呀。你應該不會耽誤我們太長的時間吧。」
「給各位添麻煩了,實在抱歉。」
有本毫不客氣地應酬回去。像這種成天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只會泡在高爾夫球場里的傢伙真是可悲呀。心裡雖然這麼想,但有本畢竟沒說出口。他將船長益村、以及事務長桑原叫到自己房間,把想法告訴他們。
「發生的幾件事情,都逼得飛行船必須降落在安克拉治。換句話說,一定有什麼人在安克拉治策劃著什麼計謀。」
笑得露出牙齦,有本的臉上浮起一抹好戰的笑容。船長和事務長一臉困惑地互相對看,有本則把兩手疊在腰后,開始在室內來回走動。
「一定是打算趁著降落的時候,進行什麼計劃才對。呵呵,因為『飛鳥』在空中飛行的時候,無論是什麼地方的什麼人都無法下手呢。」
老闆大大張開的嘴巴,在船長和事務長的眼裡,就像是直通地獄的活火山噴火口一樣。船長假咳了一聲。
「可是老闆,當局都已經下了指示,我們沒道理不降落在安克拉治呀。」
「降落是一定要的。重點在於接下來的部分。」
有本最在意的就是,安克拉治機場的爆炸恐嚇究竟是何人所為這一點。
「你認為和那張奇怪的恐嚇信有關係嗎?」
「這點我就無法判斷了。」
不敢輕易地表明態度,船長十分謹慎地避免做出斷定。有本以可怕的眼神看向事務長的臉,事務長連忙搖頭。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個單純的辦事員而已,對於犯罪那種事情根本就一竅不通啊,是真的。」
桑原極力強調自己身為善良國民,有本粗暴地噴出鼻息。
「關係肯定是有的。問題是,兩者究竟是以什麼形式發生關係啊?你們不會稍微用一下腦細胞嗎?」
受到斥責的事務長相當恐慌,然而有本卻不是真的動怒。有本從來沒有必須仰賴他人意見的時候。細部的技術內容雖然都交給部下處理,但是各式各樣的企劃、構想、以及組織的中樞,全都來自於他一個人的頭腦和手腕。
受到老闆責罵而惶恐不已的桑原,立刻老老實實地運用起腦細胞來,並且做出一項提議。
「到死亡乘客的房間去調查看看應該會有所收穫才對。您覺得如何呢,老闆?」
這是個毫無創意卻相當有用的意見。這也是桑原這種人的存在意義。專制的老闆大大地頷首認同,並展現出準備就緒之姿態。
「好,那麼我也親自去瞧瞧吧。因為絕對不可以有任何的遺漏之處啊。」
當問題發生、而且越鬧越大的時候,有本就越有活力。不愧是亂世中的男人。
理所當然,搜查的結果並未在志水這名乘客的房間里,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因為有本並沒有透視的能力,所以他根本無從得知有價值的東西,就在死者的胃裡面……這些都是「飛鳥」降落在安克拉治之前所發生的事情。
在安克拉治當地檢驗志水屍體的是國際機場的專屬醫師,一個名叫布雷姆的中年男人。他並非無能,只是和同僚在爭奪州立大學醫院院長寶座失敗之後,就一直無法完全地擺脫挫敗的陰影。自己並不是在這種地方做這種事情的人。在這個想法的激蕩之下,他只做了最低限度的檢驗而已。取下口罩之後,他對助手說道。
「這名死者若真的是三十三歲的話,那麼他的出生年份肯定晚報了半個世紀呢。怎樣,在你看來,這個老人會比八十歲還年輕嗎?」
「是比較年輕,不過也有七十九歲了吧。」
說了個不成功的笑話,助手自己不禁面紅耳赤了起來。無視於助手的反應,醫師陷入沉思。馬虎的心態,讓醫師歸納出一個最不費事的結論。這名死者原本就是個老人,若不是年齡登記有誤,就是冒名頂用了他人的護照,一定是這樣。
「這可不是我們所能處理的狀況呢。」
醫師一臉不痛快地喃喃自語。對他來說,此刻並不是發揮身為醫師之義務與好奇心的時候,而應該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極主義為優先。況且,那個叫做有本的日本負責人也彷彿有意阻撓醫師的幹勁似的,一直從旁使出各式各樣的伎倆。
「既然知道是衰老的話,那就沒必要做司法解剖了吧。為了家屬的心情著想,我想還是採取溫和的處理方式比較好。」
以日本人為首的東方佛教徒,對於損壞遺體之事相當忌諱。有本的敷衍說辭獲得了布雷姆醫師的採納,因為這麼做對他自己也有好處。在有本的要求之下,布雷姆醫師開出了死亡證明書。然而,之所以特意拷貝留底,或許是因為對於某些地方始終無法釋懷吧。
關於志水的遺體,雖然也可以留在安克拉治再送回日本,不過最後還是決定裝上飛行船。對有本而言,直接由飛行船運送的話,不只可以省去另外運送的麻煩,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這趟首航在返國落幕之前先引起日本媒體的騷動。
「死者是因為喜歡飛行船而上船的吧,所以我實在不忍心將他卸下。就讓他搭完這最後一程吧。」
有本故作肅穆地說出這一番話。對於阿拉斯加州警而言,既然布雷姆醫師已經開出死亡證明,他們也沒有多管閑事的意思或必要。就這樣,志水在死後仍然是飛行船的乘客。
Ⅳ
距離夏至還有一個月。地處北緯六二度的安克拉治正好進入白夜時期。一拉開客房窗戶的雙層窗帘,灰白色的淡淡光線立刻灑入室內。由於和機場的照明燈光完全融合,所以這和純粹的白夜光線或顏色應該稍有不同吧。
房門傳來敲門的聲響,戴著遮陽帽的少女,叫喚著梧桐俊介。
「大哥哥,要不要到外面去?大家都到外面去散步了呢。」
大家這個說法有點不正確,因為他只看到大約一百名乘客走出船外,呼吸北國空氣。接受外甥女之邀請,俊介決定到外面去呼吸一下阿拉斯加的空氣。「阿拉斯加應該很冷吧?」在這個先入為主的觀念下,俊介帶了件外套才離開房間。夾雜在其他乘客的人潮之中,朝著艙門的方向前進。途中,日記以興奮的口吻說道:
「不曉得能不能看到極光呢。」
「我想,極光應該要在更北邊的地方才看得到吧。」
雖然沒有確切的根據,但俊介還是這麼說了。
一走出船外,寒氣立即撲面而來。氣溫只有二℃,距離舒爽的初夏大約少了十五度左右。年輕的舅舅和外甥女打著寒顫,只呼吸了一分鐘左右的阿拉斯加空氣,就迅速地退回船艙裡面。大部分的乘客也先先後后地回到船內。反正他們也無法到機場外面,況且「飛鳥」的船艙比機場的候機室還來得舒適宜人。
最後兩人決定回到酒吧喝喝咖啡,享受眺望白夜景色的小市民樂趣。日記點了杯熱檸檬茶。周圍的桌子,也被其他擁有類似想法的乘客給佔滿了。
「光是打扮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是不行的,連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也得跟上潮流呢。內衣是非常重要的。」
這番高談闊論,從大約三桌外傳了過來,一名身材肥胖皮膚白皙的男人,正對著數名客人喋喋不休。
「像原子小金剛穿的那種四角褲,現在已經不流行了呢。如果想要有女人緣的話,不穿三角褲或丁字褲是不行的呢。」
「那個人是誰呢?」
俊介向經過的服務生詢問。
「好像是個男性內衣的評論家。偶爾還會上電視談論內褲的流行趨勢。」
「喔……」
這世上的職業還真是五花八門呀。有人喜歡把石器從土裡面挖掘出來,也有人靠著評論他人的內褲來講述流行尖端。
由於日記提出了「白夜是如何形成的」之疑問,於是俊介轉換了思考頻道。
俊介雖然精通於土器、石器、遺迹等等之相關方面,但是在自然科學方面的知識卻只到大學教育的程度就停住了。不,不只是停住而已、甚至還退步了。而且很明顯的連一個高中在校生都比不上。所以,就算要在日記面前不懂裝懂也有一定的限度。幸好白夜的原理這點小事他還有辦法應付得來。他從太陽和地球的位置關係,開始進行簡短的說明。
當然也有人和小市民的娛樂無緣。在船內進行搜索的阿拉斯加州警們就是其一。他們的搜索範圍雖然只限于飛行船的動力部分,但是這個部分不只相當的大,而且還得避免造成乘客不安,所以非常勞神勞力。幸虧上級早有指示,若要避開日本人的話,只要操著一口英語就行了。
當州警方面完成了大致的搜索工作之後,緊接著飛行船建造公司方面的技術人員也將進行正式的檢查,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將身份證明書交給船東的人,正是冠木伸吾。
「哦,是嗎?呵,就是你呀,體格挺不錯的嘛。」
有本以睥睨的眼神仔細打量著冠木的全身上下,冠木則泰然自若地接受視線的洗禮。無視於有本的眼神,冠木煞有其事地報告道。
「將船艙整體檢查完畢需要二小時的時間。」
「可能的話,越早檢查完越好。」
「我們會儘力而為。能不能請您將證明書還給我呢?」
不發一語地,有本將證明書還了回去。
這些身份證明文件,平時早就準備好了,只要加上照片和姓名便大功告成。價格雖然貴,卻擁有與價值相當的製作工夫及技術。也就是「專業水準」。
對於這類與骯髒事業掛勾的人們而言,在技術面的自我滿足就是他們最終的依靠。我們不是業餘的外行人、光是「拚命努力」還不夠、最重要的是成果、只要能夠確實地做出成果的話,中間過程都是其次。這就是冠木的哲學。
兩點四十分,安克拉治市內的三個地方發生爆炸事故。地點分別在阿拉斯加大學的正門附近,諾斯壯百貨公司的後方,以及蘇華德公路。雖然都是小規模的事故,但因為接到了在反美活動上惡名昭彰的回教激進份子的犯罪聲明電話,所以阿拉斯加州警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不用說,這當然是冠木等人的所為,目的是利用定時炸彈來掩護他們的真正行動。
「我們都是辛苦工作的人。惟有不浪費時間,才稱得上是出色的日本人呀。」
淡淡地笑著,冠木將必要的對策全部講述了一遍。阿拉斯加州警的應變能力並不差,但是卻有人力上的限制。一個地方戒備森嚴的話,其他地方的警力就會變得薄弱。在這個道理之下,他們不得不削減布置於機場的州警人員。冠木等人的行為就是在為自己製造趁虛而入的空隙。
就這樣,冠木團隊成了飛行船「飛鳥」不請自來的客人。
「為了後續的責任問題,希望您能同意讓我們一起同行到溫哥華。」
冠木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有本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並未立即回答。
「從溫哥華到安克拉治的回程事宜我們會自行安排,絕對不會為您添麻煩。而且必要的經費將會由建造公司來負擔,您大可放心。」
或許是這句話奏效了吧,有本這才答應讓他們同行到溫哥華。冠木九人就像是活生生的特洛伊木馬一樣,鑽進了獵物的腹部裡面。
在準備起飛的飛行船中,冠木等九名職業恐怖份子默默地進行著自己的作業。大致完成的時候,正好是起飛的前一刻。如果此時下船,日後將可能遭到懷疑。所以乾脆繼續留在船上。
「老大,所有的設定都完成了。這艘飛行船,想必會成為今年溫哥華的天空中最大的一枚煙火呢。」
「沒問題吧。」
「做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信用呢。」
絲毫不關心被牽扯在內的九百條生命,完全公事化的對答。其實他們對於奪取性命並不是特別地感興趣,然而在工作需要的情況下,還是能夠輕易跨過這一道線。情感的一部分,似乎已經明顯地乾枯,甚至已經磨滅。
「降落傘也確實檢查過了吧。」
當然,屬下如此回答。在溫哥華島的北方跳傘的話,一到地面就會有協助犯罪者逃亡的其他專業集團迎接他們。
「很好。那麼在那之前,大伙兒就好好享受一下這趟難得的飛行船之旅吧。記得裝出認真工作的樣子喲。」
冠木笑了。他經常笑。雖然他不認為這世界上有任何事情能夠靠著笑來解決。生與死,國家的滅亡與革命的挫敗,企業的倒閉與事業的失敗,全部都是笑話。就連冠木自己,總有一天也會毫無價值地死去吧。那將會是他生涯之中最高潮的一出喜劇。
******
莫爾從辦公室的窗戶,眺望著匆忙進行起飛準備的「飛鳥」之龐然巨體。一手端著紙杯,廉價咖啡的刺激性香氣撲鼻而來。
「需要先談談阿拉斯加州警的名譽,或者面子嗎?」
姜詩頓警長如此說道。他來的目的是向場長報告船內並無爆炸物之結論。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呀。」
「要同意起飛呀?」
「既然找不出爆裂物,就只要同意起飛了。」
莫爾本想做出洒脫的聳肩動作卻沒有成功,只好假咳幾聲清清嗓子。
「這本來就是一件惡作劇吧,我想。有本先生甚至沒有讓乘客疏散避難不是嗎?總之一切平安無事就好了。」
「說得也是。包含死者在內,半個下船的人都沒有。如果炸彈是乘客中的某人所放置的話,那麼那個人應該會在這裡下船才對呀。」
「唔……」
莫爾一臉難喝的表情啜飲著難喝的咖啡。事情就到此結束了。
當然,此刻的莫爾根本無從得知這件事情。距離安克拉治市中心約五十公里南方的山中,有輛小型巴士被棄置在路上。而且,真正的維修技術人員全都被捆綁起來,扔在裡面……
Ⅴ
莫爾非常希望巨大飛行船快點離去。然而,對於搭乘飛行船的人們而言,離開安克拉治以後才是問題的開始。
緊緊跟在俊介身旁的日記,看著身穿作業服在船內來來去去的男人,不禁疑惑地問道。
「發生什麼事情了,大哥哥?」
「大概是吧,總覺得吵吵鬧鬧的。」
雖然是沒什麼意義的對話,不過在這樣的時候,說話本身就是一種具有精神安定效果的行為。得到的回答似乎讓日記相當滿意。
「嗯,真的很吵呢。」
學著舅舅說話的日記挽起雙臂,一本正經地點著頭。一名身穿作業服的男人在經過他們面前時,移動視線瞥了他們一眼。
俊介皺起眉頭。不知為何,他突然有種不只是奇怪、而且不祥的可疑感覺。但是他又無法明確地指出究竟是哪個地方的哪個部分出了問題,只能以一種模糊的預感來形容。也因為如此,他根本無法單憑感覺就說出口。
藉由明確的事實目擊到那份不祥、可疑的人是俊介的外甥女。日記雖然無時不刻都黏著「大哥哥」,但是也有例外的情況,那就是上廁所的時候。
舅舅獨自在沙龍附近的長椅子坐了下來。那張椅子,正好是離奇死亡的志水曾經坐過的地方。之所以沒注意到的緣故,全是因為心不在此。這種時候不抽根煙的話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時間,俊介邊想著邊等待日記。
這個時候,一步步完成工作的冠木和部下們,全都進到了一間客房裡面。這個房間當中,並沒有阻礙他們行動的局外人。客房的主人被蓋上白布放在床上。
那是生前名為志水秀治的一具男人屍體。將屍體移入裝滿乾冰的箱子里的作業,正好由冠木等人負責。
不用說,這具屍體早晚也會從空中被扔到海里。依冠木的行事原則,他絕對不會做那種無謂的雙重工夫。
「這個男人的屍體可以變成金錢呢。」
對於死者的亡靈毫無半點敬畏之意地,冠木指出重點。
「不但如此,還能成為我們的防身武器。把這個拿到那個傲慢的針生面前去炫耀一番的話,那位大爺肯定會臉色發青呢。」
冠木繼續補充道:
「為了慎重起見,先將屍體照個相,然後再剪些指甲、頭髮保留起來。由幾個人分別保管。」
部下們目送著做完指示便暫時離開現場的冠木背影離去。其中一人夾雜著苦笑評論道:
「老大真是個思慮周密的人呢。要是我的話,就絕對不會想與他為敵。」
「這就是老大值得我們信賴的原因呀。」
不再繼續多說,男人們默默地開始執行首領的命令。當然還戴上了手套口罩,避免直接碰觸屍體。
切下死者的一隻耳朵或手指頭當成工作證據之類的事情,冠木在過去已經做過太多次了。東南亞的某個國家曾經以污水會破壞環境為由,發起拒絕日本工廠進駐的反對運動。把那個領導人「處理」掉,就是冠木的工作。
前往進行工作報告的冠木,看見態度傲慢的僱主靠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一杯加水的白馬威士忌。小小的水聲啵地響起,僱主手上的玻璃杯中懸浮著某樣東西。冠木以精準手法投進去的東西,是一根被切下來的人類左手小指。僱主尖叫地將玻璃杯扔了出去……
回到正題。此刻「飛鳥」船上的屍體並非只有志水的一具而已,因為他的同僚兼共犯竹崎的屍體也被運了進來。兩人終於在死後達成重逢的心愿,至於他們究竟高不高興就沒人知道了。因為他們原本的目的是活著海撈一筆。
冠木等人打算把竹崎的屍體藏在放置志水事態的床鋪底下。只要在爆炸之前的那段時間禁止其他人進入房間的話就沒事了。然而,就在冠木走出房間之後,一名手下慌慌張張地跟了上來,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老大,事情不好了。我們把竹崎的屍體搬進去的時候,好像被一個戴著遮陽帽的小孩看到了。」
「竹崎嗎……那傢伙是怎麼回事,老是惹你們犯下身為職業好手所不該犯下的錯誤。甚至連死後也一樣。」
「實在太丟臉了。不過現在該怎麼辦呢?!要堵住小鬼的嘴嗎?!」
「別管了。」
冠木丟出結論。與其說是從容不迫,一種更近似務實的表情充滿雙眼。
「未必真的被看見。就算被看見了,一個小孩子也不見得能夠理解。縱使跟什麼人說了……」
冠木斜著一邊的臉頰把話說完。
「總之小孩說的話大人是不會相信的。」
「說的也對。」
「只要是有常識的大人都不會相信的。」
口氣雖然肯定,卻還是有那麼一點擔心。不受常識規範的人,無論在什麼地方,說多少就有多少。如果真有異想天開的大人對小孩所說的話認真看待的話該怎麼辦?事情是否會變得棘手?心裡是有這麼一個擔憂,但是冠木立刻就將它一掃而空。
飛行船早已從安克拉治起飛,朝溫哥華前進。就算遇上最壞的情況,只要立刻按下爆炸的按鈕就能夠解決了。
「唉,到時候再看著辦吧。這種事情應該不會擾亂到整體的計劃才對。」
對冠木而言,他可不希望這場難得的喜劇觀摩被中途打斷。
另一方面,小目擊者不顧一切地穿越長長的走廊跑回到舅舅身邊。
「大哥哥……」
叫出聲音后卻無法順利說出接下來的話,心臟和肺臟都無視於日記的意志。
「冷靜一點,發生什麼事了?」
在舅舅輕拍背部的動作下,日記總算可以開口說話。
「屍體呀。我看見屍體了。」
「……屍體?」
兩手抓住驚愕的俊介的右手腕,日記猛然地點頭,眼神中充滿著認真與拚命之訴求。疑問與常識如可樂的氣泡般,在俊介的體內爆開。完全理不出頭緒的俊介問道。
「日記,你看見屍體了嗎?」
雖然是毫無意義的問題,但日記並未放棄提出這種問題的舅舅。以全身的力量點頭之後,日記再一次重複目擊內容。說話條理清晰,這就足以證明這個少女確實是聰明之極。
俊介困惑了。屍體被運上飛行船,而負責運送的是那群自稱是技術人員的男人。防水袋的某個部分,由於被強行塞進東西而使得鈕扣爆了開來,所以從開口的地方看到了淤青的死人臉孔。
這實在是非常難以置信的一番話。然而,好比說俊介發現了某樣異於過去學界常識的事情,並因此遭到嘲笑或漠視的話,他一定會感到非常地受傷、挫敗,甚至會對其他人產生不信任感吧。因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事實得不到相信更傷人的事情了。大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小孩子。
一想到這裡,俊介只剩下一條路可以選擇。
僅限於這件事情,梧桐美奈子比弟弟更是個常識派。聽完弟弟的話之後,美奈子沉默地對他聳了聳肩,意思大概是不值得相信吧。
「她是你的女兒不是嗎?你就相信她吧。」
俊介激動地強調道。美奈子目光一閃,似乎不打算輕易說出「就因為她是我的女兒」這句話。形狀美好的指尖捏住下巴,美奈子反問道:
「你不認為,她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所以才編造出這種故事來嗎?」
「日記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若真要編故事的話,她一定會編出更好的故事才對。」
俊介的邏輯令姐姐忍不住苦笑。
「你的意思是,現實比小孩子編的故事還不如嗎?」
「如果把目前日本的政治家當成主角寫成小說的話,你能說,那種過分的傢伙不存在於現實中嗎?」
儘管不是個巧妙的比喻,但美奈子似乎接受了。
「唉,畢竟是我的女兒呀,無益的謊言她應該是不會說的。」
結果雖然和俊介的期望有些出入,不過能夠得到姐姐的支持也算是一種信心上的鼓勵。當然不是鼓勵俊介,而是鼓勵日記。
「總覺得好像發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不妨就確認看看吧。」
如此喃喃自語的美奈子把視線轉移到弟弟臉上,同時加強語氣說道:
「如果讓我發現日記說謊的話,我就決定放棄那孩子了。」
只不過,這句話在俊介的耳里聽來,卻像是一種掩飾難為情的說辭。
俊介當然無意陷姐姐和外甥女於危險之中。他只是希望日記和母親之間,能夠暫時保有信賴關係而已。也因為他並沒有充當冷酷冒險家的意思,所以決定採取最合乎常識的行動。
囑咐美奈子和日記一起待在房間之後,俊介獨自前往求見飛行船的主人。
費了好一番工夫,俊介終於在三十分鐘之後與有本會面。當他在限制的十分鐘里,急急忙忙將事情說明完畢之後,有本一臉無趣地揮了揮手。
「我沒時間理會小孩子的夢話。事實上,我也收到過飛行船被放置炸彈的報告,可是卻沒發現炸彈呢。不過是無聊的惡作劇罷了。我勸你最好別引起無謂的騷動。」
「如果炸彈是在搜查完畢之後才被放置的話又如何呢?」
看來這個主張確實出人意料,因為有本的表情整個都變了。品評般的眼神,掃過了年輕考古研究者的全身上下。
「就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學者而言,說起話來倒挺透徹的嘛。呵,這點我倒沒想過呢。」
受到讚賞並不特別地讓俊介感到高興,他只希望有本能夠認真地看待這件事情就好。有本以手帕擦著臉,髒兮兮地被揉成一團的東西,就是義大利生產的絲質手帕的悲慘下場。
「說來說去,還真教人不放心呢。這種時候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你要不要一起來呢?」
「那麼我就一起去吧。萬一有什麼事情的話,我一定會負起責任。」
「做決定的人是我。要別人來負責任那種卑鄙事情,我從來不做!」
明確地說出這番話的樣子,果然充滿著身為梟雄的氣概。對於這個原本以為只是個貪得無厭商人的對象,俊介不禁有點刮目相看。果然不錯,無論是好是壞,大人物畢竟是存在的。
就這樣,年輕的考古研究者和存在世界完全不同的有錢暴發戶,為了確認屍體問題一同出發。這是「飛鳥」從安克拉治機場起飛之後大約一小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