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回到我所在的城市后,陳思達又連續陪了我幾天。他從心理醫生的角度建議我,要多做一些令身心愉悅的事情,這樣才能調整好心態,走出之前那件事的陰影和困擾。我聽從了他的建議。於是,這幾天我們玩了個痛快——遊樂場、風景區、電影院和酒吧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而每頓飯,陳思達都安排得精巧而富有新意——我們吃遍了泰國菜、日本料理、巴西烤肉、麻辣火鍋……盡享人生的樂趣。
至於該怎樣繼續調查那件事,這幾天陳思達隻字未提。我不知道他是胸有成竹、早有打算,還是已經想不出下一步了——或者,他是希望我心情好起來后,同意去找安玟?總之,我也沒提這件事——我長期浸溺在枯燥、單調的寫作生活中,好不容易重逢到久違的快樂,只想緊緊把它抓住,不願任何掃興的事情將它趕走。
事實是,經過幾天的玩樂,我的心情好多了。我相信自己已經走出了那件事的陰影。有些時候我甚至在想——不一定非得再調查下去了,大家總會漸漸淡忘這件事的。只要我再寫一本新書,就能轉移大家對前一本書的關注(這本《反光》的下部,我準備暫時不寫)。我還能再次獲得我曾經擁有的一切。
然而不幸的是,這顯然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這件事情遠遠沒有結束。實際上,之前發生的事只是一個序幕,各種恐懼莫名、匪夷所思的狀況從現在開始才慢慢浮出水面。
早上九點半,羅敏打來了電話。當時我和陳思達正在商量今天到哪裡去遊玩。結果這通電話將我無情地拉回到那件我不想再提起的事件中。
「千秋,出事了,你知道嗎?」手機聽筒里傳來羅敏焦急的聲音。
她上一次用這種語調說話的時候,是告訴我抄襲事件——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會比我先發現這些糟糕的事情。這次我有點沒好氣地回答道:「怎麼了?又發現誰的書和我的一樣?沒關係,再來十個八個也是那回事。」
「不是!你知道嗎?那個叫漁歌的作者昨晚在家上吊自殺了!」
我震驚地張大了嘴,呆住了。一旁的陳思達看出不對勁,走到我的面前來。
「他……為什麼會自殺?」我問羅敏。
「不知道,網上那篇報道沒說原因,只是猜測他可能因為精神壓力過大,或生活現狀所逼,走投無路,所以才會自殺。」
我再次感到驚訝。「這麼說,他沒有留下遺書嗎?」
「是的。」
陳思達瞪著一雙眼睛看著我,好像已經猜到發生什麼事了。他快步走到書桌前,打開我的筆記本電腦。
我緩緩坐到沙發上,忘了手裡握著電話,喃喃自語道:「不可能呀,才短短几天時間,他怎麼就自殺了……」
這句細語被羅敏聽到了,她頓時警覺地問道:「千秋,你說什麼?」
我一愣,呆了幾秒,只有告訴她實話:「幾天前,我和一個朋友去T市找過漁歌……」
「什麼!」電話里大叫道,「你去找過他?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我大吃一驚。「羅敏,你這麼問我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懷疑他自殺和我有什麼關係?」
「唉,這……」她顯得有些難以啟齒。「不是我這麼認為。而是,你和他的關係……有點微妙。任何人聽到你這樣說,都會……唉,你懂我意思吧。」
我吸了口氣,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有理。
「千秋,有誰知道你去找過漁歌?」
我緊咬著嘴唇想了片刻。「應該沒有人知道吧……我沒告訴過任何人。當然,現在你知道了。」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但是,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去找他做什麼?」
「我想問問他,他那篇小說的題材是怎麼來的。」
「他告訴你了嗎?」
「告訴了。」
「是怎麼來的?」
「他說也是根據一個人的親身經歷改編的。」
「啊!千秋,我就說過,一定是告訴你那個人,又……」
「不,不是這樣的。羅敏,你誤會了。」我煩躁地按住額頭,有些不知道該怎樣向她解釋。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我就只了解這麼多,其它的他也沒告訴我……哦,他說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而且他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就這些。」
「然後呢?你又對他說了些什麼?或者是……做了什麼?」
「天哪!」我忍不住叫起來,「你還不如直接問——『你到底是怎麼把他逼死的?』」
電話里沉默了幾秒。羅敏再次開口道:「千秋,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你自己想想……你剛去找過他幾天,他就自殺了,就是傻瓜也會認為這裡面一定發生了什麼。」
「噢……」我長嘆一聲,眼睛朝上方翻了一下,盡量剋制住自己的情緒。「羅敏,你聽好了。我只是去找他了解一些情況——關於那本書的情況。我對他非常客氣、禮貌,沒說任何過分的話,更沒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我拜訪他的整個過程只有不到半小時。我說的話和做的事都絕對不可能傷害到他——老天啊,我甚至還安慰了他!所以你現在明白了吧,他的死和我扯不上一點兒關係。我問心無愧。我不害怕接受任何人的質問——就這樣,謝謝你告訴我這個信息,還有什麼事嗎?」
羅敏在電話里嘆了口氣。「千秋,你跟我發脾氣幹什麼?我只是關心你,不希望你再惹上不什麼必要的麻煩。」
我意識到自己的態度確實不好,改用緩和的語氣對她說:「是的,我知道你是好意……抱歉,我只是有些激動。倒霉的事情怎麼一件接一件?」
「好了,千秋,只要你自己問心無愧,那誰也找不了你的麻煩。希望這件事對你沒什麼影響。我要繼續工作了。」
「你已經找到新的工作了?」
「是的。」
「哪一家?」
「多芬圖書公司。」
我揚了一下眉毛。「不錯呀,是家大公司。」
「嗯。咱們隨時保持聯繫,以後可以再次合作。」
「好的,再見。」
我掛了電話后,陳思達立即走過來,坐到我身邊。「我在網上了解了漁歌上吊自殺的情況。」
「怎麼說?」
「我猜羅敏大概已經跟你說的差不多了。」陳思達告訴我更詳細的情況。「他是昨天晚上自殺的。有一點很怪——他上吊自殺在屋中,竟然連房門都沒有鎖,所以路過的人很快就發現了,但那時他已經死了。」
「沒鎖房門……也許他是故意想讓別人發現他的屍體?」
「有這種可能。但對於一個要死的人來說,這點重要嗎?而且,有一個不合邏輯的疑點。」
我望著陳思達。「是什麼?」
「他沒有留下遺書。」
我沉吟一下。「你認為這點說明了什麼?」
陳思達伸出雙手比了一下。「你想想看,他鬱悶和懊喪的是什麼?就是大家都懷疑他抄襲。如果他要自殺,為什麼不寫張遺書來把這件事說清楚?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還是無法證明他的清白。而且,漁歌的房子里最多的就是各種書、稿簽紙和筆。他隨手一摸,都能夠抓到紙和筆——這種情況下,他居然不寫份遺書就自殺了,不是很違背常理嗎?」
我想到了漁歌的落魄狀況。「也許,他只是因為經濟原因才自殺的。」
陳思達搖頭道:「我覺得不像。他的窮困潦倒不是突然來臨的,而是一個長期的狀態。他早該對自己的拮据狀態有所適應了,應該具有一定的韌性。我不認為他會因為貧窮而自殺。」
「而且還有一點!」陳思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睜大眼睛說,「你記得嗎,我們離開他家的時候。我拿了一張我的名片給他的,叫他和我聯繫。他當時接了過來,還點了頭。表示他心中還是有希望的,他還沒有放棄他的人生。為什麼短短几天時間,就想不開了呢?」
聽了陳思達的分析,我忍不住問道:「那你覺得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他不是自殺,而是被謀殺的?」
陳思達從沙發上站起來,雙手抱在胸前,緩緩搖頭。「謀殺……有誰會去殺像他這樣一個窮作家呢?殺了他有什麼好處?而且,我相信警察不會這麼笨,連自殺和他殺都分不清楚。」
我雙手一攤。「那我就不懂了,你覺得他不像是自殺,又否定了他殺。那你覺得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說他完全不可能是自殺……」陳思達思忖著,「但我在想,會不會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我愕然道:「除了自殺和他殺,還有什麼會令一個人弔死?」
陳思達突然用手指指向我,把我嚇了一跳。「對了,」他說,「我在想的正是這個。」
「什麼?」我茫然地望著他。
陳思達凝視著我說:「你們寫的那個故事中,主角是不是會看到一張上吊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他說的這句話令我後背冒起一股涼氣。我咽了口唾沫,答道:「是的……在反光的物體中。」
他持續盯著我。「你不覺得很巧嗎?自殺的方式有很多種——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選擇『上吊』這種古老而傳統的自殺方式了。因為上吊自殺是一件很麻煩事——它會讓人痛苦而緩慢地死去。但漁歌為什麼偏偏要選擇這樣一種死法呢?」
「也許……他就是受了這個故事的影響。」我的身體有些發冷,說出來的話竟然在顫抖。
陳思達緘默了。好幾分鐘后,他說道:「現在我們掌握的情況太少了,僅僅根據網上的報道,我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但我有種直覺——漁歌的死一定不是普通的自殺,其中必有隱情!」
「那你打算怎麼做呢?」我問道。
陳思達嚴峻地對我說:「千秋,現在出了人命,不能再考慮情緒或面子了——我們必須去和安玟見一次面。」
沉默良久,我對陳思達說道:「好吧,我同意。但是,三天之後我們再去。」
「為什麼?」陳思達問道。
「我沒法馬上和那個姓安的女人見面。希望三天時間夠我調整心態,稍微減輕對她的怨恨。」
陳思達想了想。「好吧,你到時候別改變主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