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伍樂婷快步返回病房。
這一次,狄農詢問道:「為什麼每次這個醫生來了之後,你都要出去找他說話?」
伍樂婷走到狄農病床前,遲疑地說:「我去問他……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關於我嗎?」
伍樂婷埋下頭,思索了好一陣,抬起頭來:「狄老,我不知道您介不介意說起這個問題。」
「什麼問題?」
伍樂婷又遲疑了一陣:「您的雙手,一直被固定在床的兩側。您……沒有意見嗎?」
房間里沉寂下來。
大概一分鐘后,狄農說出了令伍樂婷驚愕無比的話:「是的,我沒有意見。」
伍樂婷張口結舌,不由自主地說道:「難道您覺得雙手被固定起來……舒服嗎?」
狄農牽動嘴角苦笑:「傻姑娘,誰的雙手被一直固定起來,會覺得舒服?我只是說我沒有意見,並不表示我覺得舒服呀。」
「為什麼您會不介意呢?」伍樂婷納悶地問。
狄農深深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我年輕時,做過一件錯事,讓我抱憾終身。為此,我願意用一生來贖罪。別說是固定雙手,就算是更大的痛苦折磨,我也願意接受。你不會明白的……」
狄農陷入到一種哀傷的思緒中。伍樂婷獃獃地站在一旁,無言以對。
隔了好一會兒,狄農舒了口氣:「算了,不說這些了。」他微笑著凝望伍樂婷,「你問我對於此事的感受,我能把這理解為對我的關心嗎?」
伍樂婷誠懇地說:「狄老,我希望能盡最大努力讓您舒適、快樂。」
狄農凝視伍樂婷許久,深沉地說:「謝謝。」也許是伍樂婷感動了他,狄農和藹地說道,「我很少和別人談起我的家人。但是你,我願意和你分享。」
「十分榮幸。」伍樂婷微笑著說。
狄農指了一下病床左側的柜子:「這個柜子有個小秘密。」
「哦?」
「在我告訴你之前,你得答應不告訴任何人。」
「我保證。」
「好的。」狄農說,「你把下面的抽屜打開。」
伍樂婷俯下身去打開抽屜,看到裡面裝著一個深色皮包,還有盆子、杯子等等日常用品。
「把這些雜物拿出來。」
伍樂婷騰空這個柜子后,狄農又說道:「注意到下面那層木板了吧?你按住它,向外用力。」
伍樂婷照做了。一開始沒有什麼反應,隨著她加大力度,「嘩」的一聲,那層底板向外滑開,露出一個隱蔽的夾層。
「啊!」伍樂婷低聲驚呼,「這柜子居然有個夾層。」
「是我以前悄悄動的手腳。」狄農說,「現在你應該看到裡面放著的東西了。有一個相冊,還有一個木質的小盒子,對不對?」
「是的。」
狄農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千萬別去碰那個小盒子。你把相冊拿出來就行了。然後關上柜子。」
伍樂婷小心地拿出這本厚厚的相冊。她瞄了一眼那個木頭小盒子,心中暗忖——裡面裝著什麼?
這本相冊不大,但是特別厚,拿在手裡像一塊磚頭。它的外殼摸上去像羊皮或牛皮,已經泛黃了,顯然是很多年前的老東西。
「別忙著翻開。」狄農說,「讓我告訴你,怎樣看這本相冊。」
「看相冊還要按照一定的順序?」
「是的。我的相冊是這樣。你不能從前面翻開,要從後面看起。」
「後面?」伍樂婷說著,把相冊翻了一轉。
「對,這本相冊要反著看。現在你可以翻開它了。」
伍樂婷從左到右地翻開相冊,就像是在看一本古書,感覺很奇妙。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張合照。彩色照片。兩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男一女,站在波光粼粼的湖邊。伍樂婷一眼認出,其中的男人就是中年時代的狄農。
「狄老,這是您和您的夫人,對吧?」
狄農點著頭:「這是她去世之前和我照的最後一張像。」
「抱歉……」
「沒關係。都過去這麼多年了。」狄農介紹道,「這張照片,是在她患上肝癌晚期——而且是無法醫治之後,我們到新疆的噶納斯湖旅遊時照的。我妻子是個堅強樂觀的人,得知患上癌症后,她沒有怨天尤人、自暴自棄,也不願剩下的時光在醫院的病床上度過。她對我說,她想去旅遊,看看那些美麗純凈的地方……」
伍樂婷坐在狄農旁邊,安靜地聆聽著。
第二張照片,是狄農年輕時的模樣。他穿著一件白襯衣,深色西裝褲,光亮的皮鞋,看上去玉樹臨風、神采奕奕。背後是一棵大榕樹。
伍樂婷笑道:「狄老,您年輕時挺英俊的嘛!」
「充滿朝氣的年輕人都很帥。這張照片是我大學畢業后照的。那棵榕樹是我們大學的一棵古樹,有上千年的歷史。我很喜歡在這棵樹下看書。」
伍樂婷開玩笑地說:「我猜,再往前翻,一定就是您小時候的照片了。」
狄農沉默了。良久,他緩緩說道:「我沒有小時候的照片。」
伍樂婷愣了一下:「您小時候的照片已經遺失了?」
「不,我根本就沒有,不可能有……」他嘆息一聲,「算了,不說這個了。我們今天就先看這兩張照片吧。剩下的那些,我打算和你慢慢分享。」
「好吧。」伍樂婷將相冊合攏。
「對了,你的家人呢?」狄農問道,「這麼久了,我從來沒聽到過你提起家人。」
伍樂婷緊繃著嘴唇,隔了好一會兒,低聲說道:「我媽媽,在生下我不久后就死了……」
狄農表示歉意:「對不起。那麼……你爸爸呢?」
「狄老,抱歉,我不想說起我爸爸。」伍樂婷露出厭惡的表情,「他……是個渾蛋。」
沉默了幾秒鐘。狄農說:「好的,我們不說這些。」
伍樂婷走到矮柜子旁,蹲了下來:「我幫您把相冊放回原位。」
剛要把相冊放到柜子底部的夾層中,伍樂婷突然注意到底層的木板上,似乎寫著一行文字。她仔細一看,是用藍色圓珠筆寫的一行英文——「QIANLI」。
狄農發現伍樂婷獃獃地看著柜子底部,問道:「怎麼了?」
伍樂婷抬頭道:「狄老,柜子夾層的底部寫著6個英文字母,是您寫的嗎?」
狄農搖頭:「不,我從來沒有在這柜子里寫過字。」
「啊……」伍樂婷感到不解。這個夾層的秘密,不是只有狄老知道嗎?
「是哪六個字母,你念給我聽。」
「Q-I-A-N,中間隔了一下,然後是L-I。」伍樂婷照著讀了出來。
狄農思索了好幾分鐘,忽然大笑起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伍樂婷望著他。
「這不是英文,是漢語拼音。」狄農說。
伍樂婷拼讀著:「qian——千;li——里?」
「不是『千里』,是『錢麗』——一個女孩兒的名字。」
伍樂婷露出不解的神情。
狄農一邊搖著頭,一邊笑道:「要不是你今天發現,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個鬼丫頭在柜子底部做了這種記號。」
「這個錢麗是您的什麼人?」
「和你一樣。是以前曾經照顧過我的一個小姑娘。」
「就是上一個照顧您的女孩兒?」
「不。」狄農微笑著搖頭道,「她是最早照顧我的幾個女孩之一。讓我想想……大概是十年前吧。」
伍樂婷張口結舌地望著狄農。她又想起了狄農第一天說過的話——他在這裡住了十三年。
狄農好像並不打算強調他在這裡居住的時間問題。此時他沉浸在愉快的回憶中。「我都快忘記這丫頭了。現在又想起來了——大眼睛,圓臉蛋,馬尾辮,喜歡穿花裙子。她是個古靈精怪的丫頭,精力充沛、活潑大方,愛跟我開玩笑,也喜歡聽我講故事。以前那些照顧過我的女孩中,她是最讓我喜歡的一個了,就像我的孫女一樣。」
「她,當時多少歲?」伍樂婷問。
「我記得她那會兒是衛校的學生,大概十六歲吧。她是暑假來這裡打臨時工的,只照顧了我兩個月。那兩個月我非常愉快。」
十六歲。伍樂婷心中暗忖。如果狄農說的是真的,那這個女孩兒現在應該二十六歲了。只比我大一歲。
「狄老,您當時也跟她分享了這個柜子的秘密?」
狄農點著頭:「是啊,我當時也叫她拿這本相冊出來看過幾次。」他又笑起來,「但我沒想到這鬼丫頭悄悄用筆在柜子底部寫下了她自己名字的拼音。聽你念起來,還全都是用大寫字母來表示的?哈,這丫頭不會是想學達·芬奇,用『密碼』來留下信息吧?」
「您那會兒也跟她講了關於達·芬奇的故事?」
「嗯。記得嗎,我跟你說過,我已經有十多年沒跟別人講過這些事情了。實際上,這十多年來,我就只跟你和這個叫錢麗的女孩兒講過這些故事。」
伍樂婷想了想,提醒道:「可是您說,蒙娜麗莎眼中的那些字元,您只跟我一個人講過。」
「對呀,沒錯。」狄農說,「我當時跟錢麗講了關於達·芬奇的故事,卻沒有告訴她蒙娜麗莎的秘密。」
這意味著什麼?伍樂婷思忖著——他更信任我嗎?她接著問道:「您覺得她為什麼要在柜子底部留下自己的名字?」
狄農聳了下肩膀。「我猜就是鬧著玩兒吧。可能她知道自己只能在這裡呆兩個月,想悄悄留下點兒記號;也可能是想開個玩笑,當有人再次打開這個隔層的時候,會驚訝地發現她留下的痕迹。」
伍樂婷輕輕點著頭。「那麼,您現在有她的聯繫方式嗎?」
狄農搖頭道:「沒有,她那時還沒有手機呢。」頓了片刻,「而且,她可能認為沒有必要跟我留聯繫方式,因為她覺得我不可能活過半年……」
伍樂婷愣愣地想道,他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聽起來怎麼也不像是瘋話,更不像是瞎編的。
狄農這時提醒道:「把柜子恢復原狀吧,快到午飯的時間了。記住,這是我和你的小秘密。」
「哦,好的。」伍樂婷把相冊放回原位,然後將隔板合攏,再把一堆東西放回到柜子里,關上櫃門。
十多分鐘后,麥太太送來了午餐。伍樂婷喂狄農吃飯。之後,狄農按慣例睡午覺。
伍樂婷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出神,心中計劃著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