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來自冬夜的三度嘲笑
1
堅原倍高,CRS對他的認知僅限於「山手俳句愛好會」會長,然而在他超過六十個的頭銜里,這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職稱,他不曾現身於平面媒體上,是某個狹窄社會的一員,然而那個狹窄社會卻是位於日本這個國家的金字塔頂端,他在由國際性大企業結合而成的日本產業聯盟中擔任專務理事,並身兼國家公安委員會的委員之一,也在數十個政府審議會中擔任委員,同時是數十個大企業的董事,以及大學的理事與育英基金的監察等等,稱謂的數量比他的歲數還多。
他今年五十五歲,從外表上看起來是個與年齡相符的中年紳士,位於世田谷區成城七丁目自宅的他正在接待一位客人——今泉尚平,對方是「山手俳句愛好會」的成員之一。
坐在接待室里的扶手椅上的今泉正用手上那條義大利制的手帕擦著臉,與一臉傲然英挺的堅原比起來,他就像個窮酸的中年男子,不過身為經濟評論家的他頗具知名度,大約一周會上一次電視節目,不過由於是在星期日上午播出的節目,綠川淳司和花村雅香兩人完全沒有看過。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呢,今泉?這件事遲早會結束的。」
「我也明白專務處理事的意思,可是只要一想到村尾凄慘的死狀,就讓我不禁擔心……」
「你真是膽小啊。」
「您說得極是,我也明白這樣子很難看。」
今泉露出一副必恭必敬的態度,這和他在講台上對著中小企業的老闆述說經營者的心得時簡直就是判若兩人,不過,對本人而言這次可是攸關生命的大事,態度會劇烈地轉變倒也無可厚非,話說回來,這位平時都被經營者或雜誌記者尊稱為「老師」的人物,如今在堅原面前卻是不斷點頭鞠躬,即使形容成信徒面對教宗時的態度也不為過,另一方面,堅原則是一副完全不把今泉放在眼裡的態度,毫不保留地說出心裡話。
「真該死,那群沒用的傢伙……!」
堅原語中充滿了憤怒與輕蔑,他指的是那群被綠川淳司輕鬆解決的保鏢們,今泉聽了之後趕緊將手帕塞回口袋並試探性地詢問:
「那群保鏢口中的小夥子究竟是誰,沒有收到任何報告嗎?」
「他們說手被他碰到的瞬間,整個人全身無力,並逐漸失去意識,很明顯是生命能源被吸走了。」
「也、也就是說,那個傢伙是吸血鬼嗎……?」
堅原並沒有回答今泉的問題,他用更加不悅的表情凝視牆上一幅出自尤特里羅之手的風景畫。
「目前不確定,我們對於整件事的了解還不足以做出正確的結論。」
「有連堅原先生也不了解的事嗎?」
「村尾那傢伙似乎還有很多事情瞞著我們,雖然對我來說沒有差別,不過再也沒有比這種自以為是的小人物更麻煩了。」
堅原瞪著今泉那驚訝的臉孔,這讓經營評論家不敢輕舉妄動,本來想對堅原講的話也被那股魄力逼得說不出口。
「到底下一個會是誰被殺呢?我、我還有家人在,要是連累的家人的話……」
村尾一家連嬰兒都慘遭毒手,一想到這件事,今泉會如此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堅原的反應卻相當冷淡。
「哼,只有那種為了得救不惜犧牲全家人的傢伙,才會不停地將家族愛放在嘴邊。」
即使是今泉也不免露出被這些話傷到表情,但是堅原絲毫不在意對方的態度,他改變話題。
「村尾的女婿迦納,他打了一通奇怪的電話給我。」
「您指的奇怪是……?」
今泉睜大眼睛,堅原則是舉起桌上的玻璃杯,將蘇格蘭威士忌送入口中,並且對著客人吐出充滿酒精的熱氣,堅原省略具體的說明,直接說出結論:
「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居然想要威脅我們。」
「您說得極是,那小子還真是異想天開。」
今泉能說的話也只有這些了,若要保持堅原心情平靜,也只有附和他說的話了。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或許該給他一些教訓才對。」
「…………」
今泉不發一語地舔了舔嘴唇,他的腦中突然浮現可怕的想法,或許村尾的死正是堅原的「教訓」也說不定。
雖然堅原的地位極為崇高,但是在這個社會上地位高過他的人物也不在少數,他之所以能在日本權貴社會的地下勢力佔有一席之地,全靠他以靈能力者的身份受到財政界名人們的青睞,今泉這個光會拍馬屁的傢伙完全無法與他相提並論,堅原沒必要像今泉一樣在一般大眾面前推銷自己,只要在狹窄的社會中受人景仰應該就足夠了,但是,正因為現狀已經無法滿足他,才會命令舊識村尾開始研究「那件事」,而今泉之所以能沾上邊,全都歸功於他日常的阿諛奉承,胡思亂想的今泉忽然覺得全身不自在,他差一點忘了自己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今泉離開堅原的家已經是晚上十點后的事了,可是他並沒有回到家,他的家位於東京都小平井,搭乘私人轎車從成城出發只需要不到三十分鐘的車程,可是他的黑色寶士卻停放在三鷹市西部的馬路上,直到隔天凌晨一點才被巡邏中的警員發現,「怎麼可以直接停在大馬路上呢,真傷腦筋」,其中一位警員邊抱怨邊朝黑色寶士走去。
窺視車內的警員嚇得不禁吞了口口水,車內屍體的死狀十分凄慘,只能用與安詳形成強烈對比的字眼形容。
仰躺於後座的屍體給人一股紫黑焦脆的印象,簡直就像一具未完成的木乃伊,而趴在駕駛座上手握方向盤的屍體也呈現一樣的狀況,呆站的警員再度咽下口水,踩著舊式發條人偶般的腳步回到巡邏車上。
就這樣,山手俳句愛好會失去了第二位成員。
2
警視廳搜查一課至今不曾有過悠閑的時光,想必將來也不可能擁有,今泉尚平的離奇死亡大概會令這群刑警突破以往值勤過度的記錄。
「會傳出是吸血鬼下手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看來吸血鬼頗勤勞呢。」
大岩刑警開玩笑的口吻稍嫌輕浮,溝呂木警官則是無視他的發言,兩手端起壽司店的大杯子,健壯的下顎被蒸汽弄濕,他一臉平靜地發問:
「那麼,村尾和今泉的關係是?」
「兩人之間的關係?」
警官朝向一臉疑惑的大岩刑警用力一吼:
「難道你以為這兩個案件是恰巧發生的嗎?村尾和今泉之間怎麼可能沒有關聯,這肯定與村尾家地下室的實驗有關。快去給我調查今泉昨晚去哪裡了!」
大岩刑警聽完之後趕緊拿起外套飛奔而出,另一位刑警則是聳聳肩尾隨在後,臉上彷彿寫著「與其待在這裡聽上司發脾氣,還不如到外頭走走」,這讓其餘的刑警發出不曉得是竊笑還是感嘆的聲音。
溝呂木警官環視四周,雖然本人並沒有威嚇的意思,不過刑警們還是一個個低下頭,就像是在閃避落雷,其中一位刑警確認兇惡的眼神已經從自己身上移開后,開始與身邊的同僚竊竊私語:
「講真的,這次的事件,你覺得有可能解決嗎?」
「不可能,可是總不能大聲地說出來吧。」
兩道輕輕細語充滿著疲勞與厭煩,他們兩個是自己選擇打擊犯罪這個職業,但是這次的事件令他們失去了部分對工作的熱誠,該怎麼說好,是一種非常讓人厭惡的感覺,這次的事件不禁讓人覺得「徹底無法接受,完全不想接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句諺語則是不斷在兩人的腦里徘徊。
花村雅香就讀的私立關東大學,無論規模、傳統、入學難度都算是日本數一數二的大學,男女學生的比例大約是五比五,在六千名女學生之中,這位名為花村雅香的一年級學生在家接到一通請她前往事務處的電話,到了事務處后,一位自稱是事務長的矮小中年男子對她說:
「你是教養學部一年級的花村雅香同學吧。其實,理事長表示務必要見你一面,你能夠空出一些時間嗎?」
此時雅香有些慌張,她的腦中浮現好幾種想法,雖然魚已經上鉤了,但是她也不覺得對方是會毫無準備就動作的笨蛋,最後,她選擇拒絕。
「這可真是傷腦筋,最近都在忙著準備期抹考,等等還跟美術史老師約好要見面。可以和理事長約明天嗎?」
「哎呀,可是理事長明天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今天剛好有時間,就麻煩你和理事長見個面吧。」
雅香鄭重地拒絕對方強人所難的好意。
「真是非常抱歉,我並沒有事情要找理事長商量,所以應該是理事長要空出時間才對。」
雖然這是作戰之一,不過其實也夾雜了雅香自己的想法,有事要找人商量的那一方反而要對方配合自己不是很失禮嗎?雅香的拒絕令事務長一臉不悅,他放棄了好言好語,拿出自己的立場。
「無論如何都不行嗎?這讓我很為難喔。」
「無論如何都不行。啊,我要告辭了,現在的我可是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向事務長鞠躬之後,雅香一股作氣站起身,豪邁步向房門的背影彷彿在宣告「如果現在不阻止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唷」,一臉慌張的事務長也明白自己失敗了,最近的女學生真是難伺候,連搬出「理事長邀請」這個招牌也無動於衷,即使如此,成功邀請這位女學生才是最優先的事項,此時不讓步不行了。
於是花村雅香以一介一年級學生的身份榮獲理事長的邀請,當然,這也是因為雅香在事前做了手腳,她寄了一封匿名信給理事長,內容寫上「名為花村雅香的一年級學生知道你的秘密。」
或許不是每個學校都相同,關東大學的理事長室是一間位於大學校舍最頂樓的豪華房間,從高達八層樓的樓層向下望,可以看到東京都內頗為罕見的翠綠校園,再往前眺望,則是位於新宿副都心的成群大廈,雅香走出電梯后看見一扇分成左右兩半的大門,打開之後走進前庭,超過一打的秘書整齊地站在桌子旁,其中有一半以上是體格健壯的保鏢,若不穿越他們便無法到達接待室與執勤室,這間辦公室還附有休息室,裡面則有茶水間和洗手間。
兩年前打造這間理事長室的正是現任理事長熱海啟吾,他過去將教育部事務副官這個角色做得有聲有色,在盛傳他有意要出馬角逐參議院議員的同時,也一併接下了這間大學理事長的職務,比起官僚時期,他發揮出更辛辣的手段,不僅重建大學財政、驅逐反對派的教授,還將主導反對調漲學費聲浪的學生們一掃而空、瓦解教職員們的整合勢力,用了六年的時間以獨裁者的姿態管理這所學校。
然而這位獨裁者要見面時,一個名為花村雅香的一年級學生沒有唯唯諾諾地答應就算了,居然還以沒有時間這個理由拒絕,使熱海理事長這邊被迫更改原定行程,心中的不悅可想而知,剛邁入老年的熱海擁有一張寬闊的大臉,以及與臉型成強烈對比的瘦小身體,眼鏡與西裝皆為英國制,他以一副施惠於人的態度允許雅香坐下,隨後自己也坐在沙發上,經過一陣寒暄才正式進入主題。
「我請你來到這裡的理由很簡單,是要問你對現在廣為人知的村尾家滅門血案了解多少,把你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哎呀,理事長,我完全聽不懂您在說什麼,我一向不看電視新聞也不讀報紙的。」
雅香裝成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這讓理事長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眉毛與嘴唇,最後還從口中吐出既陳腐又引人發笑的台詞:
「女孩子就該誠實點,乖乖地把你知道的一切說出來吧。」
「您是指山手俳句愛好會的事嗎?」
「你果然知道。」
從理事長眼鏡上的反光散發出一股惡意。
「所以,我有些事想問你。我再重複一次,誠實一點,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
既然話題已經達到核心,熱海理事長也失去了假扮紳士的閒情逸緻,他從椅子上站起,用自己瘦小的手緊緊抓住雅香的手腕,並透過眼鏡狠狠地瞪著她。
「不然的話,對你可是一點好處也沒有。假如受到處分的話會影響到你往後的相親,左右你的人生對我來說根本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雅香再也沒有興緻聽眼前這個偽君子胡言亂語了,她用力將理事長的手甩開,這讓對方稍微失去重心,就在理事長一臉盛怒準備採取高壓姿態的時候,雅香從兩件式套裝的口袋中取出向伯父借來的小型黑色機械。
「這可是竊聽器喔。」
雅香用無辜的表情說:
「這裡發生的對話全都傳到我朋友的耳里了,只要我一有危險他就會立刻飛奔過來。你看,他來了!」
從接待室的房門外,傳來三道像人的身體撞上東西的沉重聲響。
3
打開房門的綠川淳司一臉悠哉地走了進來,並朝全身僵硬不動的理事長一鞠躬,熱海高聲大喊:
「你、你是誰!」
「我是您學生的家庭教師。」
忍住說出「我是她的人生導師」的動搖,淳司這樣回答。
「我的本行是北多摩美術館的策展人。經我這麼一說,您是不是有點印象了?」
「你在說什麼?」
咦?淳司在心中發出疑問,然而理事長那副疑惑的表情又不像是裝出來的,於是淳司轉移話題。
「附帶一提,理事長您雇傭的親衛隊全都安穩地在隔壁房間午睡,請不用擔心。」
這種情況是會讓人想說出冷酷的台詞,而且對於信奉力量即是一切的人格外有效,只見熱海理事長啞口無言,淳司這個人從外表看來頗為瘦弱,但是卻將他以秘書名目雇傭的強壯貼身保鏢全數擊倒,依常理來看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然而,這名沒有受到邀請的年輕小夥子現在正毫髮無傷地站在自己面前,這就證明了一切。
「我、我要報警!」
「請便請便。」
淳司毫不在乎地點點頭。
「既然要報警那就打去警視廳搜查一課吧,那兒有一名叫垢呂木的警官和我伯父很熟。」
所謂很熟,不一定是指朋友或親人,要怎麼理解是對方的自由,熱海理事長沒有將手伸往電話,這個動作說明了一切——他作賊心虛。
「我們之間還有商量的餘地,主導權更可以說是握在您的手上。這件事會如何發展全部在您一念之間。」
「你知道多少?」
「比您想象中的要來得多一些。」
淳司看起來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不過有九成以上都只是在虛張聲勢。
「果然遺傳到伯父的血統以及教育」,雅香在心中讚歎,當然她沒有鼓掌。
熱海理事長的嘴巴仍然保持半張的狀態,即使像熱海這麼有才幹的精英官僚,一旦失去自己的步調也難以重整旗鼓,畢竟面對眼前的對手,就算藉由權力以及威勢當後盾仍然無法佔上風,而另一方面,他還要顧及社會上的身份,這令他落入進退兩難的局面。
這點程度的心理變化,淳司非常清楚。
「如果您不想說的話就算了。話說回來,還真是令人惋惜啊,山手俳句愛好會的成員似乎隨著日期持續減少,現在存活的還有八人,說不定明天就變成七個人了。」
用不祥的口吻說出不祥的預測,淳司看了雅香一眼。
「佔用您寶貴的時間,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兩個就此告退了。」
「那就再見了,理事長。您的茶十分好喝,不過沒有蛋糕這一點有些可惜。」
就在雅香正要鞠躬告辭的同時,一股充滿挫敗感的聲音傳來。
「等、等等……!」
早已薄弱的虛張聲勢之牆此時終告崩壞,從熱海理事長的臉上再也看不見原本自以為是的態度。
追根究底,就是由於同伴接連離奇死去產生的恐懼感,才會驅使他採取今天這種手段,好不容易才抓到一撮名為雅香的稻草,要是在此時鬆手,就只能溺死了。
協議成立了,理事長將門打開大聲斥責那群派不上用場的保鏢之後,重新招待淳司以及雅香兩人入座,接著淳司詢問了關於「山手俳句愛好會」的內部情報,只是實際上,理事長透露的情報對淳司等人並沒有太大的幫助,將雅香叫到理事長室也不是來自會長堅原的指示,而是他的獨斷獨行。
「而且我們同好會的成員,其實連其他成員的長相和名字都不是很清楚。」
「照你這麼說……山手俳句愛好會的成員從來沒有全員聚集過?」
「是的,大多都是會長和我進行有一對一的會面,其他的會員八成也是這樣,副會長只不過是挂名罷了。」
假設熱海理事長所言屬實,那就偏離了淳司原先的猜測,也就是說許可權和知識都掌握在會長一個人手上,其他的會員不過是照他的意思提供資金,熱海理事長提供的那筆資金來自大學預算的可能性十分高,反正日後還有揭穿他的機會,於是就讓理事長先繼續說下去。
「之後呢?」
在淳司的催促之下,熱海理事長即使有些口齒不清,仍然持續說明,研究的內容都是由堅和死去的村尾在進行,其他的成員只有在事後才會得到通知,縱使心中有些不平,也沒有人敢正面忤逆會長,同時由於不老不死這個極大的誘惑,令他們不斷地投資金錢,一開始是以動物進行實驗,實驗過後的屍體則是全部送進關東大學生物工程研究所的生化分解設施進行銷毀……
「生化分解啊,聽說可以讓一頭牛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徹底消失。」
淳司剛說完,就被用雅香用懷疑的眼神關注。
「照你這麼說,即使是人類的屍體也可以用相同的手法處理吧。」
聽到雅香暗指他們在進行非法的人體實驗,熱海理事長驚慌的神情明顯可見。
「沒、沒有那種事,應該不會有才對。」
「意思是說都由別人動手,和自己無關嗎?」
「就跟你說我不知道了!」
熱海理事長拉高音量,淳司玩弄著高領毛衣胸口的飾物,並提出一個問題替他解圍。
「你還知道什麼事嗎?」
「其他的事我就一概不知了。」
「真的……?」
「我真的不知道了!別再問了,而且你們不是答應我,只要把知道的事全盤托出,你們就會救我的嗎!」
高壓的口吻符合他學校經營者的身份,看起來談話內容的真實性似乎無庸質疑。
「叫我們救你?理事長究竟期待我們做什麼?」
淳司的這番話充分表現出他的壞心眼,當初只說還有商量的餘地,完全沒有講明要將熱海理事長從什麼東西的手中救出來。
「我還不想死啊!」
理事長大聲吼叫,眼睛周圍與嘴邊的肌肉明顯地變得僵硬。
「我就是因為不想死才會出錢贊助研究的。我不想死,救救我!」
毫無掩飾的嚴詞,這讓淳司一時之間無法回答,他只是不發一語地注視著理事長。
「我們家有癌症的家族遺傳病史。我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在六十五歲之前死於胃癌。我明年就要六十了,我不想在四、五年後就死掉啊。若是能夠擔任私立學校聯盟的會長,就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一等勳章了。」
「原來如此,那當然不想死了。」
對勳章沒有什麼興趣的淳司做出冷淡的回應,雅香則是皺起她形狀嬌好的眉毛,繼續注視著理事長,理事長握緊雙手,全身顫抖地繼續說:
「幫幫我吧,我什麼話都聽你們的。幫助我逃出癌症的魔掌吧,求求你們!」
「求求你們!」這句話一說出口,接下來要做的一定就是代表最高敬意的下跪吧,眼前這個男人也不例外,熱海理事長直接跪在兩個年輕人面前,不斷將頭磕在地毯上苦苦哀求。
「請不要這樣。我們能做的只有將殺害村尾一家人的兇手找出來,其餘根本無能為力,雖然有可能找出一些其他的東西,也請你別抱太大的期望,我們會很困擾的。」
淳司一臉厭煩地搖搖頭,雖然很同情理事長恐懼胃癌的心情,也不能因此認同他們進行的研究。
將正在下跪的理事長留在原地,淳司及雅香走出房間,這並不表示他們對於眼前的景象無動於衷,單純只是待不下去罷了,他們慌張地站起身快速經過秘書們所在的房間,走出電梯后,可以從窗戶看見東京的街道,安靜地聳立在烏雲底下的高樓大廈會讓人誤以為是成群的墓碑。
那個殺害十名男女老少的吸血鬼就藏身在這座洋溢著活力、兼具人性與非人性的都市裡,居然會發出和警察一樣毫無創意的感慨,讓淳司感到一陣涼意。
「教練,怎麼了嗎?有讓你很在意的事嗎?」
「沒有,我只是在思考有關人類文明終點的事。」
「哎呀,那你的胸襟還真是壯闊。不像我,光是眼前的考試就快忙不過來了。」
兩人會這樣互相開玩笑,應該是不願再想起熱海理事長剛剛那個醜態,雖然他們兩個沒有拯救理事長姓名的義務,但是聽到那些話與看到跪地求饒的動作,還是會令人不舒服,若是離奇死亡事件發生在熱海身上,肯定會讓兩人更加不愉快。
4
最近這幾天常常光顧咖啡店呢,綠川淳司不禁在心中這麼想,今天淳司及雅香和伯父約好在新宿東口的咖啡店見面,也要順便報告一些事情,兩名年輕吸血鬼從關東大學出發前往約好的地點,淳司在那家店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伯父。
「不知道CRS存在的吸血鬼?」
伯父灰色的眉毛微微抖動,看來並不是準備大笑的表情,見到兩個大男人一臉嚴肅,雅香也不禁擺起一副認真的神情,即使如此她的手還是沒有停下來,不斷地將豪華巧克力聖代用湯勺往嘴裡送,因為就算她停下手中的動作,事態也不會因此改善,另一方面,淳司則是看也不看面前的咖啡一眼。
「當然,因為之前梵谷贗品事件的關係,我也不覺得對方和CRS完全沒有關聯。然而也不能完全否定對方了解我們,而我們完全不了解對方的可能性。」
「如此一來,或許會演變成關係到CRS存亡的大事。也許還不只,這次的危機可能正朝包含CRS在內的社會大眾逐漸逼近。」
伯父重新調整坐姿,將雙手交叉在胸前。
「妄自假設是很危險的喔,淳司。」
「我明白,但是喚起大家的警戒心也沒什麼不好的。很遺憾,並非所有的吸血鬼都是和平主義者。」
「人類也一樣。」
假設某個地方的吸血鬼跟歷代的野心家一樣計劃要征服世界,成功的話,會成為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以最差的情況失敗收場,將換成人類進行永無止境的報復行動,對於CRS而言,這兩種結局都是他們想要極力避免的,接著淳司首次朝咖啡杯伸出手,小飲了一口黑咖啡。
「我想,是不是沒有必要繼續監視位於藤澤的迦納家呢?光是東京都內就處於人手不足的狀況了,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注意藤澤那麼遠的地方吧。」
對於侄子的抗議,伯父不發一語。
「將人手從迦納家撤走吧,既然沒有打算要幫助他們,不如就將人力集中在監視熱海理事長這個部分。」
「你說得也有道理,只是我到現在還是覺得迦納一家人握有重大的關鍵。」
「又是這種保留的態度,你有什麼證據嗎?」
「要是有就好了。」
伯父臉色不變地回答,淳司則是嘆了一口氣之後朝天花板望去。
話說回來,雖然乍看之下情報源不斷增加,可是沒有能直達事件的核心的情報,真可說是前途堪憂,此時成功征服豪華巧克力聖代的花村雅香,首次發表了個人看法:
「我是這麼想的,為什麼我們肥得要那麼認真地在這裡討論解決方案呢?畢竟受到傷害的是人類社會。只要交給政府或警察處理,我們在一旁觀賞就好了吧?」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也不能就因此而坐視不管。」
淳司發出苦笑,沒有吸血鬼,人類社會依舊可以持續運作,但是人類社會一旦消失,吸血鬼便無法繼續生存下去,就算不消失,假如人類社會過度腐敗,對吸血鬼而言也是一大煩惱,如同水質若是過於惡化,池子里的魚會活不下去一樣,對吸血鬼而言,守護環境有其必要性。
東京……堆積在這座魔都底下的惡意跟怨念、憎恨與破壞的衝動,彷彿乘著北風不斷地朝街道襲擊,坐在咖啡店二樓的窗邊,看著被群眾及汽車淹沒的道路,淳司心中忽然冒出這種想法,在這座巨大都市生氣勃勃的同時,等量的惡意也持續增殖。
但是最為諷刺的,大概就是帶有如此細膩眼光跟跟思維的淳司本人並非人類,而是吸血鬼這件事吧,他們的真面目一旦曝光,立刻就會受到人類的追趕,排斥以及迫害,是個異端的少數存在,也或許正因如此,才能夠以旁觀者的角度來觀察人類文明的現狀。
難得天氣放晴,整個街道彷彿暴露在會令人晒傷的夕陽之下,碰上這種天氣,即使是遲鈍的人類也會被喚醒生理上的不適,或許在不知不覺中與淳司的心情產生了共鳴,伯父與雅香望著窗外不發一語,玻璃窗外的都市瞬間由白晝轉為黑夜,看起來就像整座城市逐漸沒入黑霧中。
「橫行魔都的魅魅魎魎,受詛咒的吸血鬼傳說隨著悲鳴一同再現,為世上帶來正義與和平之光的英雄究竟是誰呢?敬請各位讀者拭目以待!」
——大概就是這樣吧,此時淳司腦內浮現出這段略為輕浮的詞句,眼前這片夕陽令人輕易地聯想到江戶川亂步書中的世界,可是對這位現實中的英雄來說,首先要完成的是今晚的家庭教師工作。
花村雅香的家位於澀谷區的神宮前三丁目,距離原宿跟青山不遠,想必聽到這個地名會令許多人感到既羨慕又嫉妒,其實距離明治大道約三百公尺的花村家,不過只是一棟位於普通住宅區的普通兩層樓建築,附近還有社會福利設施與大公司的宿舍,安靜到讓人不覺得自己身處都市中心。
「這是我的雙親。」
在女兒的介紹之下,花村夫婦面帶微笑迎接這位年輕男性,夫婦倆稱不上是俊男美女,雅香應該是巧妙地繼承雙親五官最為端正的部分吧,就在淳司打完招呼之後,雅香的父親更是開懷大笑。
「啊,雅香似乎經常受你照顧,真是不好意思,哈哈哈……」
「也稱不上是照顧……」
「你太客氣了,我家的女兒總是到處惹麻煩。不過還算是個聽話的好女孩,也請你多多包涵,哈哈哈……」
淳司觀察的結論是,對方是位十分開朗的父親,講話也切入重點,母親則是說完「哎呀,請坐請坐」這類招呼詞之後就一直保持微笑。
二樓有雅香的房間、八張榻榻米大小的客房,還有一間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作為儲藏室,淳司進入的是客房,他背對著壁櫥席地而坐,櫻花木製的桌子上放著咖啡以及起司餅乾,雅香抱著一打教科書和參考文獻在淳司的右邊坐下,此時淳司說出一些肺腑之言:
「你的父母親人很不錯。」
「對啊,毫不做作是他們最大的優點,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麵包店的伯伯嬸嬸。」
說這句話的本人雖然有身為麵包店老闆女兒的自覺,卻沒有身為一個淑女的自覺,居然在客人面前做出毛衣和牛仔褲這種隨便的打扮。
「好了,有了這些準備就算讀到半夜也不成問題。」
吸血鬼只要曝露在陽光下就會死亡,這是從瑣羅亞斯德教「光即善、暗即惡」的意思中誕生的偏見,不過後天性吸血鬼確實有受到日光的照射后產生過敏致死的情況,另一方面,先天性吸血鬼對於夜間的適應能力比較優秀也是事實,光是熬夜兩天對雅香而言根本不算什麼,只要事後充分補充睡眠即可。
自己的寶貝女兒居然是吸血鬼這件事,善良的花村夫婦當然完全不曉得,今後的對應方式對雅香來說也是一大難題。
用「遺傳病」一詞來形容雖然並不完全正確,印象上倒是十分符合,吸血病毒會附著在遺傳因子中,潛伏了數個世代之後突然出現在某個人身上,一開始會發高燒,在接下來的七十二小時至九十六小時之內,體內的細胞將會完全變質,完全停止成長及老化,新陳代謝的結構也會產生變化,若是雅香的雙親得知自己的女兒今後再也不會衰老,究竟會出現什麼反應呢?
雅香將參考文獻一一擺好並說:
「現在還沒關係,將來才是問題,不能長時間住在同一個地方,要是躲起來的話,爸媽肯定會擔心吧……」
「我是覺得,現在應該沒有比親愛的獨生女慘遭留級更讓那對父母擔心的事了。」
「嗯,說得也是。」
所以讀書會開始了,明天的考試科目是東洋美術史和科學技術史,兩科都是背誦式的科目,能幹的淳司將雅香的筆記和教科書反覆比對之後,圈出了幾個重點。
「簡單來說,這個教授頗重視以塞西亞人為首的北方游牧民族,為古代中國美術帶來的影響,你只要從這個主題發揮,作答紙寫個一頁應該就沒問題了。」
「那要怎麼寫?」
「嗯,這個教授看來喜歡小說式的表現手法,你試著以寫小說的方式作答,相信不會引起反感,以這個策略增加字數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一個小時經過,就在兩人稍微休息的時候,雅香邊捶肩膀邊抱怨:
「啊~~二十三歲的男性和十八歲的女性兩人共處一室,居然沒有發生什麼會令人臉紅心跳的事,是不是哪裡出錯了?」
「和一個小孩在一起要怎麼令人臉紅心跳啊,好了,如果休息夠了就打開科學技術史的第四章,試著整理關於沈括這個人的論述。」
「我看看,十世紀末的宋朝人,藉由化石的研究成為史上第一位發現地形與氣候會隨著時代改變的人……」
「不是十世紀,是十一世紀。他原本是一位活躍於外交、財政、治水的官僚人員,同時也是與舊法派對立的新法派中的一人,這點要記清楚。」
此時一樓的客廳瀰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氛,花村夫婦正在客廳里喝茶。
「孩子的媽,怎麼樣,雅香他們的情況如何?」
「什麼怎樣?他們正在認真讀書啊。」
「這樣啊……嗯,只是聽說最近的年輕人的行為不太檢點。」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親愛的?」
「我才沒有胡思亂想,倒是你是不是該端一些點心上去了,不,端哈密瓜吧。啊,還有禮物,將那瓶白馬牌威士忌拿出來。」
真是和平的冬夜,但是就在此時,紛擾的夜晚早已降臨在東京的某個角落了。
5
「太平間有奇怪的聲音。」
接到通報電話,兩名警員搭乘巡邏車來到位於豐島區的千代田大學醫學部門口,這是晚上九點四十分的事,在從前學生運動盛行的時代,光是有警員或刑警上門就已經足以在校園內造成騷動,然而不論是好是壞,那種情況早已消失得一乾二淨,警察們也不用因此提心弔膽地行動。
說到千代田大學醫學部的法醫學教室,正是村尾家殺人事件中,解剖被害者們遺體並且進行保存的地方,警察局一收到聯絡就立刻趕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聽完了老管理員的說明后,警員們踏入這棟具有四十年歷史的石造建築物,兩人在舊式暗橙色燈泡的照明下穿越長長的走廊,朝通往地下太平間的樓梯走去,其中一名警員突然發出彷彿喉嚨被堵住般的叫聲,並抬起正準備踩下的腳,這個舉動嚇到了身邊的夥伴。
「你怎麼啦,喂!」
「老、老鼠、老鼠……!」
「老鼠有什麼好怕的,真是大驚小怪……」
發出抱怨的夥伴也在下一個瞬間,露出與對方相同的恐慌與驚愕,昏暗的樓梯底部有無數的玻璃球正在發光,了解到那是老鼠眼睛的同時,也察覺到自己正在起雞皮疙瘩,不知該採取什麼行動的兩人不禁面面相覷,結果動物的本能代替他們決定了接下來採取的行動。
老鼠們不斷騷動,整個地板不停沙沙作響,老鼠的鳴叫聲伴隨著威嚇聲快速地朝兩人接近,他們以兩名警員為目標衝上樓梯。
「……!」
警員們發出幾近慘叫的聲音並向後退,恐懼以及生理上的厭惡感有如芒刺在背,兩人拚命地往一樓奔逃,上百、上千隻的老鼠發出兇惡的鳴叫聲緊追在後,其中一名警員腳底踏空,整個人失去平衡跌落在樓梯上,就在他準備重新站好的時候,老鼠追了上來,並用它們極具攻擊性的銳利牙齒無情地撕裂警員的制服,來自勁部與耳朵的劇痛令警員放聲大叫,他用左手將老鼠們從身上趕走,右手則是取出了制式手槍,手背和手掌已經被這群小型兇猛的牙齒攻擊得鮮血淋漓。
「救救我……!」
那股求救聲讓成功逃到一樓的同伴想要折回原路,但是卻被蜂擁而至的老鼠們嚇得不敢輕舉妄動,恐懼感和責任感在心中不斷地交戰,就在他站立不動的同時,突然感覺到某隻腳一陣劇痛,此時早已聽不見同伴的哀號了。
十點一分,警視廳的情報中心接到了一通來自豐島區的巡邏車通報。
「明治大道出現大量的老鼠!該怎麼辦才好?」
這是個超乎常識的通報。
「請問你說的大量,大約是指多少只呢?」
「我不知道。一百萬隻、兩百萬隻,這根本就算不出來啊,它們佔領了半個路面,正不斷往南方前進。」
在短短的時間內,警視廳情報中心陸續接到來自各區的通報,儘管通報的內容再怎麼荒唐,這種情況下也只能視為實情,在情報中心的指令下,高達兩百輛的巡邏車接連往指定地點出發,中途卻遇上了塞車而遲遲不能前進,明治大道的騷動已經波及到其他交通路段了。
慘叫聲以及混亂充斥在明治大道上,池袋、新宿、涉谷這些貫通副都市中心群的主要道路,接連遭受鼠群的侵佔,行人們發出哀號並逃離現場,但是車上的人們可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轉動的輪子碾過老鼠,附著在輪胎上的血和黏液導致車身打滑,失去控制的車輛更接連碾過為數眾多的鼠群並不斷地偏離車道,最後撞上了商店的展示玻璃,玻璃碎落一地,人們的悲鳴劃破夜空。
「哇!別過來、別過來!」
發現一大群蜂擁而至的鼠群,呆立在街道上的情侶不禁寒毛直豎,雖然周圍不斷傳來「快逃!」的呼喊聲,可是兩人就像被凍結似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一眨眼的時間鼠群便跑到他們的身上,鼠群無視兩人凄慘的哀號,把他們撲倒在地,街道上沒有人能夠伸出援手,有努力地逃入建築物內的人,有爬上電線杆的人、也有拋下無法發動的汽車,徒步脫逃的人,有部妄想強行突破鼠群的油罐車失敗了,車身以驚人的速度倒向一旁靜止不動的車輛,令這場混亂更加擴大。
油罐車在一瞬間發出如同生物般的顫抖,緊接著吐出橘色的火焰並且爆炸,巨響以及熱風直衝天際,火光照亮了整條街道,為了躲避老鼠的攻擊而逃進建築物高層的人們,這次則是感受到火災的威脅紛紛奪門而出,運氣不好的人會遇到鼠群,在驚慌之中的人們,這次反而被漸漸地引入鼠群的中心,消防車上的警報器也同時開始在東京各地咆哮。
「簡直就像潛藏在東京下水道的老鼠一舉入侵街道一樣。」
如此大喊的警員臉頰上還留著被老鼠襲擊過的傷痕,成群的老鼠以及它們引發的混亂正通過明治大道持續南下,往神宮野方向前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