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抽絲剝繭
Ⅰ
霍琪婆婆輕輕的打了一個噴嚏,灰白的寒風鑽進她的鼻腔里。
她的住處來了個客人,是個年紀跟她相仿的女性,頭上罩著黑色的紗,瘦的像只飢餓的小鳥一樣。霍琪婆婆站在門口望向街道的方向。
「嗯,比我預期的還快啊。」
霍琪婆婆的視線里出現三個人和兩匹馬,還有一輛馬車。本來應該還會看到一隻貓,但是因為隔著一段距離,所以看不到它的身影。
「唔,還有一點時間吧?等他們那些人一到,我可能得忙一會兒。」
霍琪婆婆喃喃說道,關上門走進後面的房間,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個小小的、看起來非常沉重的鹿革皮袋。她若無其事的坐到房間中央的桌子旁邊,面對著女客。
因為黑死病和飢荒的關係,當時農村地區已經沒什麼人。廣大的農村被人們棄之不顧,荒地上長滿了草木,不久便蔓生出一片綠意,曾被開墾過的森林無聲無息地恢復了舊有的景觀。
十五世紀的歐洲就是這樣一個時代。中世紀歐洲在財富或文化上還不及東方,直到近代才對外成就了劃時代的發展,說得好聽是勇敢,不懂恐懼為何物;說得難聽是貪慾,不懂節製為何物。這個時代的歐洲正朝著巨大的潮流飛躍,企圖結束長久以來的蟄伏。但是只有少數人發現這件事,大部分的人仍站在狹窄陰暗而貧窮的舞台上,努力完成自己的人生課題。
「好久不見了。」
霍琪婆婆說道,客人點點頭。
「是的,有十年了。」
「很遺憾,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跟你長談,那邊的狀況似乎惡化得相當嚴重了。」
「嗯,那邊已經非常嚴重了,阿拉貢還有卡斯特里亞人……」
「已經變成西班牙人了吧?」
「總之都是一些胡作非為的人。猶太人或是撒拉遜人(阿拉伯人)要不就是財產全部沒收流放,要不就是被殺死。他們揚言只要是異教徒建造的東西,包括灌溉設施,都要破壞殆盡。伊比利亞半島肥沃的平原不到十年就會變成荒原了。」
十七世紀之後,西班牙並不像德國及法國掀起「追捕魔女」的狂潮,有人說這是因為十六世紀之前就已經因為「追捕異教徒」而造成大量的流血事件了。追捕異教徒就像整個迫害事件的開端,幾十萬名為了逃離迫害的人們急欲離開西班牙。
「這麼說來,你也要前往維也納了?」
「我本來考慮到旅行的方便性,像等到過完春天來臨時再啟程;不過照這個情況看來,我想早點動身會比較好。」
這個時代最值得讚賞的君主就是奧地利的阿佛列親王,他不但沒有加入虐殺行動的主事者。他管轄的城市維也納接納了許多猶太人,當時的基督教徒都說阿佛列親王是「猶太人的君主」而加以指責嘲弄,但是阿佛列親王卻不以為然,只是一心貫徹自己的理念。
「那就帶這個走吧!」
「這麼多銀幣……很感激您,但是我還不起。」
「等你平安抵達維也納之後,偶爾給我捎信來就好了。因為對我而言,情報是最大的財富。哪,你可以走了,待會兒新的客人會給我帶來新的麻煩事,你沒有必要卷進去。」
「真的很謝謝您。」
「我等你從維也納捎信來。」
瘦弱的老婦人在霍琪婆婆的送別下,從後門離開了。
霍琪婆婆關上後門,正要穿過房間,前門就響起了敲門聲。
「好好好!真是急躁的客人啊!」
霍琪婆婆兩手撐在後腰上走向門口,走進來的是艾力克、騎士吉塔還有珊娜。小白則優雅的穿過他們腳邊,跑向霍琪婆婆。
「這就是霍琪婆婆?」
艾力克在珊娜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珊娜的語氣當中沒有好奇,反倒是充滿了非比尋常的尊敬。這是珊娜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霍琪婆婆。
霍琪婆婆也興味盎然地看著少女。
「你就是珊娜嗎?」
「是的,您知道我的名字啊?」
「我這個霍琪婆婆可是什麼都知道呢。」
不是我告訴你的嗎?艾力克心裡想著,但是他決定保持沉默。
「看起來是個腳踏實地的小姑娘。太巧了,我正想要一個助手呢!你能不能留下來幫我的忙?」霍琪婆婆立刻掌握機會的說道,「當然得看你方不方便,怎麼樣?」
「是我懇求您才對呢!我被這個沒大腦的艾力克卷進麻煩裡面,暫時回不了琉伯克了。」
吉塔看著珊娜,卻對艾力克說:
「怎麼樣?現在你多少知道自己處於什麼狀況當中了吧?」
「真是的……」
「是嗎?我還沒告訴你真正的來龍去脈呢。我想霍琪婆婆應該大略掌握事情的真相了吧……喂,現在還感到驚訝就太誇張了吧?你應該也非常清楚霍琪婆婆的能耐啊!」
「我是很驚訝呀!不知道以後還有多少事情會讓我驚訝。」
在吉塔的帶領下,艾力克再度來到霍琪婆婆家中。他確實是沒有別的去處,不過他也覺得這是個比較輕鬆的選擇。事實上,他現在的心情很是浮動不安。
他決定先跟霍琪婆婆好好寒暄一番。
「之前承蒙你的照顧,現在我又回來了。我臨走跟你借了錢,雖然此刻還沒有能力償還,不過我一定會還的。再來叨擾你一下可以吧?」
「那就用身體來還吧!」
「啊?」
艾力克嚇了一跳,珊娜連眨了三次眼,吉塔毫不客氣的哈哈大笑,霍琪婆婆瞪了他一眼說道:
「你別胡思亂想,我對男人很挑的,只喜歡金髮白皙、天使般虛幻的美青年。你被海風摧殘過,還泡在波羅的海中,已經淘汰了;就算本來的你沒這麼糟糕,也還需要好好打扮一番。」
艾力克只能不悅的說:
「我還真是長得太抱歉了。」
「喂喂!別鬧彆扭了,想想你可以不用遭受婆婆的毒牙虐待呢!真該感謝你的父母沒有把你生成金髮。」吉塔自行坐了下來,「婆婆是借用你的力量。你最好有所覺悟,她最會折騰人了。」
艾力克無言以對,吉塔又徑自滔滔不絕的說著:
「唔,就算你沒有特別的專長,只要能夠當個傭兵,總是有辦法填飽肚子的。」
史上最大的傭兵指揮官阿佛列·馮·瓦倫休泰還要過九十年才會誕生,當時還沒有人想到近代的國軍制度,歐洲一直長期處於傭兵時代。從中世紀到近代的德國故事當中,以傭兵為主角的故事亦在所多有,傭兵是出了成為四處掠奪、為人們所煙霧的無賴漢之外,年輕人離開封閉的故鄉前往寬廣世界的另一種選擇,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
艾力克和吉塔將之前的事情向霍琪婆婆做的報告。
「事情就是這樣,今後可能會有很多鬥毆場面出現。霍琪婆婆,這個家裡有什麼武器嗎?」
「怎麼會有武器?這裡只住著一個善良的老年人啊。」
「我是說有沒有偷偷藏起來的武器?萬一這棟房子遭受傭兵和無賴漢的襲擊該怎麼辦?古斯曼是個富商,對他來說,僱用個二、三十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到時候再說吧!」
「真是靠得住啊。」
「你們可要捨命保護這棟房子。」
吉塔仰天長嘯。
「真是完美的計策,我想這真是連紅鬍子皇帝都會為之震驚的戰術啊!老婆婆,你可真是名將。」
「你總算明白了嗎?」
「我是在嘲諷你!」
「真是低級的嘲諷。你還是只懂得揮劍砍人,其它的修行完全不夠。不過我也沒有把你培養成人才的義務。」
「我也不想被培育啊!倒是給我啤酒喝啦!」吉塔一邊說著一邊很苦惱的皺起眉頭,「說到作戰,南方有複雜的地形,有山有谷,連區區農民也可以動些腦筋就把騎士團困在陷阱裡頭,很容易就可以作戰;但是北方就不行,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根本沒辦法設陷阱吧?」
「不行的不是北方,是你吧?吉塔·馮·諾魯特。你想把自己沒腦袋的責任推給地形嗎?」霍琪婆婆毫不留情的斥責,但是還是從酒壺裡倒了啤酒給吉塔,「不記得是幾年前,更往北部那邊的農民和丹麥軍隊作戰不就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嗎?」
「啊,我記得是用水攻吧?冬天農民把丹麥大軍誘到低地去,然後破壞了蓄水池的提防,丹麥大軍整個泡在水裡,因為肺炎和凍傷而相繼倒了下來。」吉塔的語氣中充滿了熱情,「但是這邊有水的只有斷崖下方啊!水是永遠不會短缺啦,但是根本派不上用場。」
吉塔說著,突然想到什麼似的看著艾力克。
「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雖然是個粗人,但是似乎蠻體恤被丟到海里的艾力克的心情。
「不,沒這回事。」
艾力克這麼回答,卻產生了一股窒息感。自從那個寒冷黑暗的夜晚爬上布洛丹斷崖之後,他就沒有再回到海上過,生活起居都在陸地上。
自己有辦法再度出海嗎?自己能夠不對海洋產生畏懼,在海面上工作嗎?就是這個浮上心頭的疑問讓艾力克感到窒息。
這時小白髮出叫聲,爬到艾力克的膝頭上來。不知道是否有意安慰艾力克,它用舌頭舔著艾力克擱在桌上的手臂。
Ⅱ
「把門關上!」
艾力克無法忘記古斯曼怒吼時的模樣,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雖然隔了一段距離,然而當時北德冬季青灰色的街上,還是可以清楚看見古斯曼紅艷艷的身影。他的衣服是紅的,染了鼻血的臉是紅的,充滿血絲的兩眼是紅的,張得不能再大的嘴巴也是紅的。
看到這個景象時艾力克就了解了。他不想知道卻又不得不醒悟,把他丟到海里的幕後黑手就是古斯曼。
當他們從賀爾斯登門跑出來時,艾力克在馬車上聽珊娜說,襲擊他的那些無賴漢都是受雇於古斯曼的。這個事實對珊娜而言雖然也是個意外,但是艾力克因為與此事牽連甚深,對他而言更是一種巨大的衝擊。即使艾力克還不至於脆弱到想逃避事實,卻也無法馬上就從那痛苦的情緒當中掙脫出來。
霍琪婆婆說道:
「怎麼?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被騙了之後,失去活下去的勇氣了嗎?我一點都不驚訝。要是你有從零開始的勇氣,那才真是值得佩服。」
「反正以我的年紀當上船長本來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所以我對從零開始也沒有任何不滿。我會從頭來過。」沉默了一會兒再度開口時,艾力克心中湧起一股激憤,「但是,我豈能任布魯斯、馬格魯斯、梅特拉還有古斯曼這四個人再這樣胡作非為呢?」
艾力克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直呼古斯曼的名字。這幾個共犯之中,現在艾力克對古斯曼的憤怒之情是最強烈的,他竟然利用艾力克的祖父生前的請求,把他的孫子當成陰謀的棋子;一無所知的艾力克卻因為感激古斯曼的拔擢而賭上性命,一心一意只想回報古斯曼的信賴。當布魯諾提出霸佔船上琥珀的計劃時,他之所以斷然拒絕,也是因為不想背叛古斯曼。
然而真相是——艾力克是一個跑龍套的丑角。他尊敬而信賴的古斯曼打一開始就把他當成道具利用,打算用完就丟。他是為了將艾力克丟到海里去才拔擢艾力克為船長的。
霍琪婆婆自己也喝了一口啤酒。
「凡事往前看是很好的,但是想要報復那些惡人,是需要覺悟和準備的。」
在還沒有現代法制的時代,犯罪的搜查往往是靠親戚的。在族人成了屍體,不知道犯人是誰的情形下,大家會合力籌錢追查犯人。與死者有血緣關係的人四處搜查,找到犯人之後向當地的領主或市長提出請求,獲得許可之後由親友親手處決犯人,搜查和復仇往往是一體的。
反過來說,如果沒有任何在乎自己行蹤的親人的話,就算被殺了,事情也只是不了了之。艾力克的情況就是這樣,唯一的親人祖父已經死亡,不管艾力克是被丟進冬天的波羅的海,或者是被埋進鹽井裡面去,都沒有人會率眾追查。
「沒錯,就因為這樣,所以你才被選為犧牲的羔羊。」
艾力克明白。但是他會被犧牲,沒有親人只是理由之一,另一件他原本不想認清的事情現在卻也昭然若揭——
「可是就算是羊也有它的自尊,誰能忍受一輩子被人算計呢?」
小白抬眼看著艾力克,發出叫聲:是的,就是這般尊嚴和氣勢——艾力克決定這麼解讀。
珊娜從霍琪婆婆的手中接過酒壺,在艾力克的大酒杯里倒了啤酒。艾力克道了謝喝了一口啤酒,記憶便清晰的蘇醒過來。
當天晚上,當他浮上波羅的海的海面時,他的雙手已經可以自由活動了。艾力克當時手腕上滿是傷痕,他知道自己的體溫每一秒都在降低。
如果身體狀況和天氣都不錯,又剛好時值夏季的話,艾力克有自信自己可以持續游半天的泳;然而那是一個冬季的夜晚,他從來不曾莽撞的在那種狀況下游泳——如果將來他成為漢薩的一員,參加對抗丹麥或英格蘭的海戰的話當然另當別論,但是一般而言是不該在那種情況下游泳的。
在海上浮沉的艾力克,看見一片漆黑的高處有一盞燈火閃爍著。事後想想,那正是霍琪婆婆位於布洛丹斷崖的房子里的燈火;要是霍琪婆婆早一點熄燈就寢的話,艾力克或許就會朝著和陸地相反的方向游過去,不久之後就凍死並漂浮在海面上了吧?
自己差一點就命喪黃泉——想到這裡,恐懼像海浪般一波波湧上他心頭,讓他不寒而慄。他能平安活到現在真是一次又一次的運氣使然。
霍琪婆婆語氣略微嚴肅的對艾力克說:
「艾力克,你好好想想再明確回答我。你真的想要經由審判,依法——雖然只是一個脆弱的法令——證明自己的無辜,將古斯曼和布魯諾那些人打進大牢里嗎?」
「……」
「或者你覺得法令不值得信賴,想靠自己的實力懲罰古斯曼和布魯諾他們?如果你選擇後者,不要說是琉伯克,可能漢薩的任何都市都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不能待在漢薩——聽霍琪婆婆這麼一說,艾力克的內心深處竄過一陣劇痛。生長於漢薩的艾力克本來打算最終也以漢薩商人的身份長眠於此,從沒有想過其它的可能。但是現在,他必須付出一些代價才能得到某種想要的東西。
「這一點我很清楚。我無意當一個聖人,我不想在被冠上侵犯的污名、被丟進冬天的波羅的海之後,還要寬宏大量的寬恕對方。」
「嗯,那是當然的。」吉塔點點頭,「古斯曼是城裡的權貴,要經由法律來制裁他是很困難的事情。要是換成我,我就要親口聽那個傢伙說出為什麼非得犧牲我的理由,然後再把他丟進海裡面。」
「話又說回來,我實在不明白古斯曼先生為什麼要這樣對付艾力克?他並沒有刻意招惹古斯曼先生吧?」
珊娜一邊撫摸小白的頭一邊提出她的疑問。珊娜的困惑當然也是艾力克心頭難解的疑慮。
Ⅲ
波羅的海的東海岸立陶宛生產的琥珀是製造十字架或佛珠的材料,非常的珍貴。琥珀的流通完全被漢薩同盟的商人所壟斷。被集中到琉伯克或漢薩的琥珀,沿著被稱為「琥珀之路」的內陸街道南下送往地中海。琥珀之路的主要道路有兩條,東部的道路越過阿爾卑斯山通往威尼斯;西部的道路則沿著萊茵河或諾魯河將琥珀送往馬賽。
「我的祖父也曾經經由『琥珀之路』前往義大利,他多次在布拉格附近和義大利商人交易,拿到貸款之後再回頭。」
「這一次你本來是要從立陶宛運回琥珀、在琉伯克卸貨,那麼卸貨之後的原定計劃是什麼?」
「之後都是由古斯曼自己負責。」
「嗯,那麼貸款怎麼辦?」
被吉塔這麼一問,艾力克才發現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對哦,琥珀的貸款……」
漢薩的商業交易金額非常龐大,但是大部分都是當場用現金或實物來結算。當地的銀行或保險業不像同時代的義大利一樣發達,「沒有現金不買,沒有現貨不賣」是漢薩商人不成文的規定。這本來是一種非常健全而穩當的交易法,但是日後卻有許多例子是因為現場沒有現金或貨物而錯失商機,有人說這就是漢薩衰退的原因之一。
「貸款大概準備多少,艾力克?」
「以琉伯克金幣來算是六百先令,也就是相當於九千六百馬克。」
「嗯,那不是夠買十艘大船了嗎?那麼那些金幣放在哪裡?袋子裡面嗎?」
「不,是木箱。金幣塞滿了整個堅固的橡木箱,重到光靠一個人是抬不動的。」
霍琪婆婆和吉塔迅速的交換了一下眼神,吉塔輕輕咬了一下又問道:
「那麼,你實際看過那些金幣嗎?」
「當然。」
「箱子的蓋子是什麼樣子?你儘可能努力的回想一下。」
艾力克嘗試努力回想。
「古斯曼先生,不,古斯曼之前有打開箱蓋讓我看那些金幣,交代要我確實的交給立陶宛的交易對象。我很緊張的應了一聲是,就在這個時候布魯諾來叫我,所以我就離席了,只有那麼一下子。」
「是什麼事?」
「不是什麼大事,對了,是關於囤積在船上的糧食的問題。我記得當時我還說那種事晚點再處理就可以了,但是布魯諾說小事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當你再回到房間時,木箱的蓋子已經釘上釘子了。」
「沒錯。」
「釘釘子的應該是那個大個子馬格魯斯吧?」
艾力克沒有出聲,他能說什麼呢?霍琪婆婆從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和吉塔各自帶著不同的表情點點頭。
「這是第一步。當你離席時,木箱已經被掉包了。我想你小心翼翼的送到立陶宛去的,恐怕是塞滿了石子的木箱吧?古斯曼和布魯諾使了詭計,把你誘進陷阱當中。」
艾力克試著要反駁:
「可是立陶宛的交易對象收了木箱,把琥珀交給我了。」
「他有當著你的面打開木箱嗎?」
「沒有,對方是在商會後面打開木箱的,說數量沒錯,還簽了文件給我。」
當時艾力克認為,只要對方沒說「貸款不夠」就沒問題了。
「那個交易對象是認識的人嗎?」
「……不認識,是第一次見面。」
「或許是個假冒的人。無論如何,那傢伙打一開始就跟古斯曼串通好了吧?否則應當會引發騷動的。」
「可是我親自把琥珀堆上船去……」
「裝滿了一船吧?琥珀裝在箱子里,你親眼確認過全部的貨嗎?」
「不,我親眼檢查過的只有一箱,其它的都是布魯諾和馬格魯斯……」
艾力克沒把話說完。吉塔隔著鬍子抓抓下巴。
「看來你在波羅的海上來回運送的都是石頭啊!金幣和琥珀都不在,也就是說那趟交易只是你的想象。說起來你也真是可憐,白白辛苦了一趟。」
「可是,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刻意做出這種事呢?」艾力克勉強壓抑住自己的尖叫,「如果只是為了陷害像我這樣的毛頭小子而大費周章設計這麼複雜的圈套,未免也太不划算了吧?從琉伯克到立陶宛!行船是單程就要花上六天耶!竟然特地在木箱里塞滿了石頭,想想那要花多少工夫啊!」
「所以你只是被利用罷了。」
霍琪婆婆說——說是開導,語氣又未免太辛辣了。
艾力克默不作聲,吉塔便仰頭喝著啤酒,用指尖彈掉沾在鬍子末端的啤酒泡沫。
「我想那些傢伙在把你丟進海里之後,應該也把滿船不是琥珀而是石子的木箱一箱箱丟進海里吧?這樣就可以製造出你帶著琥珀潛逃的假象了。」
「……」
「布魯諾、馬格魯斯和梅特拉三個人達成協議,而古斯曼也認同他們的做法。先不考慮其它的船員,但是犧牲你一個人就可以使這齣戲成立了。」
「戲……」
「你是戲劇中的角色,不是觀眾。這是他們為了給某個人看,而以波羅的海為舞台所安排的一齣戲。」吉塔拿起空了的啤酒杯,對著霍琪婆婆揮了揮,「或許是為了保險金。」
霍琪婆婆不理會吉塔。
「漢薩理所當然是以現貨或現金交易的,所以你可能不清楚,在義大利的熱那亞或威尼斯,商品和貨款都是有保險的,荷蘭也一樣。也就是說,漢薩商人如果想針對貴重的商品投保,就只有向國外尋求。」
「國外……」
「如果將金幣、琥珀還有船上的一切都投保的話,理賠的金額大概有兩萬馬克左右吧?比一個新手船長的生命要值錢得多。」霍琪婆婆說。
就算是漢薩各都市中最頂尖的富商,資產也只有四萬到五萬馬克之間。而古斯曼的財產應該比這個數目更少一些吧,大概就是兩萬馬克左右;如果再多個兩萬馬克以上的話,他的資產就一口氣變成兩倍,當然有犧牲艾力克的價值。
「可是我們沒有證據,這樣推論是不是太快了?」
艾力克勉強反駁,吉塔一邊揮著啤酒杯一邊回答道:
「這件事只能從古斯曼那邊證實,我們遲早總會找到那個機會的。古斯曼的事業一直都很順利嗎?」
「唔,這個嘛……」
「有沒有遭遇過什麼重大的失敗,需要大筆的金錢?喂,婆婆,不要那麼小氣,讓我喝個啤酒嘛!」
「真是啰嗦的男人!自己到廚房去找。」
吉塔趕緊走進廚房,這時艾力克嘆了口氣。
「我說霍琪婆婆,你怎麼想?如果說古斯曼是幕後黑手,難道他背後真的就沒有其他人了嗎?」
「喲,看來你的腦袋是變靈光了。」
「我覺得你以前好像也說過這種話。」
「類似的場面出現類似的台詞是理所當然的事。吉塔大人,如果找到了啤酒就趕快回來。今晚就吃腌肉和起司。」
「吃一片腌肉配上一杯啤酒就更可口了。」
「你一個人一天就喝掉我一個月招待客人的啤酒,我怎麼受得了?」
「嘿嘿!」
「對了,艾力克,繼續說下去,丹麥那一帶是不是有人在古斯曼背後撐腰?」
「嗯?這個嘛——」
漢薩的生命線,是連接東邊的波羅的海和西邊的北海的海面上貿易線路;而阻斷這條線路,奪取漢薩的經濟霸權正是丹麥一直以來的願望。
丹麥和漢薩之間曾經幾度點起戰火。丹麥是北歐的盟主,丹麥國王同時也統治著瑞典和挪威兩國,因此軍事力量十分強大。連接波羅的海和北海的遜得海峽曾經一度被丹麥的海軍封鎖,漢薩為了突破這個阻力,建造了四百拉斯特(約八百噸)、裝備三十門巨炮的大船,雙方競逐海上的霸權。
「這樣推測或許太誇張了,不過既然事已至此,我覺得再怎麼不可能的事情都要先考慮進來才好。」
Ⅳ
漢薩組織的集結,是為了保護兩百個以上的都市的共同利益和權利。他們雖然對外是團結一致、共同解決問題,但是內部並不是完全沒有傾軋。有時候A都市和B都市的利害關係是對立的,而C都市的繁榮也可能讓D都市不高興。
這一陣子對琉伯克的主導權表露些許不滿的有力都市便是可隆。可隆本來就是個倨傲的都市。
「琉伯克不是只有兩三百年的歷史嗎?我們可隆可是自羅馬帝國成立以來就存在的有名都市,沒有理由屈居琉伯克底下!」
在漢薩總會的會議上,坐在正中央議長座位上的正是琉伯克代表,左右分別是漢堡和可隆兩大都市的代表。
琉伯克雖然總是表面上吹捧可隆,卻也暗地從可隆手中挖來與丹麥打仗時所必需的巨額軍用資金。正因為這樣,十五世紀末的可隆對漢薩,尤其是對琉伯克,簡直是恨之入骨。而可隆之所以不敢脫離漢薩,是因為其本身無法獨立從事商業活動,而且也害怕遭到報復,所以別無選擇的忍氣吞聲。反過來說,如果有可能結集非漢薩或反漢薩的各國同盟來與漢薩對抗的話,或許可隆就會宣布脫離漢薩了;到時候,主張「經由西行航線抵達印度」的新興國家西班牙,就會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全歐洲的商業與海運界大概也會產生劇烈的變動吧。
「可隆只要支配萊茵河流域的商業權和交通權就夠了,捲入和丹麥之間的戰爭對可隆而言本來就是非常可笑的事情,因為即使海峽被封鎖,受困的也是琉伯克、羅斯托克或利佳,可隆根本不痛不癢。」
這時候吉塔插嘴了。
「有人說可隆和英格蘭一帶聯手,企圖朝西發展。」
「可隆和英格蘭聯手?」
應該是有這個可能,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對既非市長也非參事會員的年輕人而言,這種話題太遙遠,讓他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當時英格蘭國王是亨利七世,是都擇王朝的第一代。他就是有名的伊麗莎白女王一世的祖父。據說亨利七世在波斯沃斯平原的血戰中殺了暴君查理三世,是結束薔薇戰爭的英雄;但是也有人批評他篡改了歷史,把所有的壞事都推給查理三世,是一個極盡陰險和殺戮只能事、獨佔王道的奸雄。
無論如何,亨利七世都不是一節凡夫俗子,但是他因為汲取了百年戰爭敗北的教訓,目前正傾全力鞏固英格蘭國內,應該不是對外發展的時候。
「因為亨利七世為了安內而無暇他顧,甚至不得不承認法國并吞了布爾戈涅公國,現在確實不是他對漢薩出手的時候吧?」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婆婆。」
「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很認真吸收知識的人。」
「……唔,英格蘭人非常惡劣毒辣。」吉塔這番話聽起來像是自己一點都不毒辣,「光靠他們那些傢伙是成不了氣候的吧?如果沒有跟可隆或荷蘭聯手的話。」
十八年前,也就是公元一四七四年,締結了「優特列希特條約」(與一七一三年的同名條約不同),漢薩以勝利者的身份得到許多的特權。戰敗者是英格蘭和荷蘭等都市,而可隆因為站在英格蘭這邊,所以也非常不利。
「可隆與英格蘭,再加上荷蘭和丹麥啊?」
艾力克不由得發出嘆息。之前他一直沒有特別意識到,原來漢薩引起那麼多國家和都市的怨恨。
即使應該是光明正大、自恃甚高的踏實事業,一旦利益發生衝突時也會引發戰爭,勝者還會要求對方簽下不平等條約。最近有人開始批評琉伯克似乎把本身利益看得比漢薩整體的利益還重,因此除了可隆,也引起了其他都市的不滿。
「話雖如此,但是我既不是漢薩的代表,也不是琉伯克的市長,牽扯得那麼廣的事,只要讓古斯曼先生,不,是古斯曼知道就好了。」
「具體的解決方法呢?」
「以後再想。」
「現在最重要的是資金。乾脆去找史特貝加的寶藏吧。」
「史特貝加?」
「沒錯,就是海盜王克勞斯·史特貝加。」
霍琪婆婆的這番話讓艾力克和珊娜聽得目瞪口呆,吉塔則笑了起來。
「現在話題倒是朝著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克勞斯·史特貝加是波羅的海周邊各國的歷史中最有名的海盜,與十四世紀時非常活躍,主要以羅斯托克或維斯馬爾為基地,在北方的海面上橫行。直到二十一世紀,羅斯托克仍有「史特貝加廣場」,維斯馬爾的文獻館里也還留有他的審判記錄。他多半是掠奪船隻上的小麥、葡萄酒、啤酒、魚等貨物,再走私到瑞典等地去。
波羅的海的海盜們一開始是和漢薩維持聯合作戰的關係,他們攻擊漢薩的宿敵丹麥的軍艦或商船,相對的漢薩則會提供他們港灣設施。海盜從羅斯托克或維斯馬爾等港口出擊,襲擊丹麥的船隻,被追逐時則逃進這些港口中。但是到了十四世紀,海盜的仁義精神已經蕩然無存,他們開始攻擊漢薩的商船,掠奪他們的財產和貨物。漢薩當然不可能說「唉,世間就是這麼一回事」而一笑置之,他們很快就聚集了武裝商船——不是軍艦——擊敗了海盜。
史特貝加不是一個單會和漢薩正面作戰的簡單角色,他率領海盜和各個都市的顯要或領主聯手,運用計謀遊走法網之間,持續進行神出鬼沒的活動。他將掠奪所得的物品分配給貧苦人家,再從這些人當中招募部屬和協助者,簡直是義賊的行事方式。不管是實力或人氣,他都有「海上羅賓漢」之稱,以他為題的民謠或民間故事流傳於波羅的海沿岸各地,漢薩市民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的。
「史特貝加死了將近一百年,他所積存的寶物卻一直沒有被找到。」
史特貝加於公元一四零一年在漢薩被處刑。據說六百年後,他的頭蓋骨依然被保存於漢堡的歷史博物館當中。
「……可是史特貝加得來的財物不是都給窮人了嗎?怎麼還會有寶物留下來呢?」
「別傻了,故事是被誇張了。史特貝加分配出去的是糧食,在他掠奪的寶物中只是九牛一毛而已。當然他也會分配給屬下,不過也不是全部。據說有十萬馬克消失得無影無蹤。」
「哦?十萬馬克?」
艾力克的語氣聽起來不怎麼當真。
「總而言之,不管做什麼事都需要資金,我們是不是可以想想該怎麼辦?」
艾力克覺得霍琪婆婆的話很有道理,但是並沒有真實感。傳說中海盜王的財物,根本是連個影子都沒的事情。
這時房子外頭有聲音響起,是一陣馬鳴。
吉塔的眼神立刻像換了個人似的凌厲起來,他放下啤酒杯滑步到窗邊,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的身影暴露,從百葉窗的隙縫中窺視著外頭。
「鳴叫的不是你的馬嗎?吉塔大人?」
「是我的馬沒錯,但是它為什麼會叫呢?這是所謂的警訊吧。艾力克,你從後門出去幫我看看外頭的情況,小心一點。」
不用吉塔交代,艾力克已經將後門開了道小縫,躡布滑出屋外。他壓低身子在房子外頭繞了半圈,看向城市的方向,發現一群騎影筆直的靠近。
騎影大約有十個之多,騎士都穿著護甲佩著劍,還帶了長槍和長矛之類的正統武器。
聽到艾力克的回報,吉塔也去親眼確認,然後不禁咋起舌來。
「這些人跟出現在賀爾斯登門附近的無賴漢不一樣,都是一些擅長使劍殺人的傢伙,一定是受雇於古斯曼前來追殺我們的。」
珊娜把黑貓小白抱在懷裡,一臉驚恐。
「可是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我們又不是穿著隱形外套來到這裡的,在琉伯克城外半路上都有人看過我們,只要花一點時間就找得到。」吉塔抱著雙臂,「我既不是齊格菲也不是迪特里斯,要料理十個人有點勉強。怎麼辦呢?」
「用你的腦袋,腦袋!」
對著引用《尼伯龍根的指環》中英雄名字的吉塔,霍琪婆婆冷靜無比地說道。